当我们绕着祭台念诵祷文,每转到下风处,充满香气的烟就扑到身上,让我接受圣洁香烟的强劲沐浴。我念诵的是一段刚刚学来不久的对于阿尼玛卿雪山的赞颂,非关祈请,只是赞颂它的圣洁与雄伟。风继续劲吹,把我们手中扬起的风马纸搅成一片稠密的雪花,在头顶上升,在四周旋转。然后,薰烟的柏枝被风吹得燃烧起来。变成了一团彤红的火焰。火焰被风吹拂,旗帜般招展。
车到了下一个山口,我再次回望,灰色的云雾仍然严严实实地遮断天际。但我知道,在接下来的果洛之行中,我还会环绕它,还会再次靠近它。这不只是指地理上的接近与看见。接近一座雪山还有更重要的途径,那就是从居住在雪山四周的人群中获得关于雪山的一切知识与解释。从歌唱,从传说,从不同时代不同教派的僧侣们写下的关于这座雪山的祈请与赞颂的文字。
信民们点燃桑烟,摆上丰富的五色供品,虔诚地念诵祈祷祭文,雪山渐变为洁白宫殿,祥云霭霭,以阿尼玛卿山神为主的神族,从彩虹装饰的庄严宫门列队而出。
是的,阿尼玛卿是山,同时也是一个神。
在藏语安多方言中,“阿尼”的意思是祖父。据当地的民间传说,这位老祖父名叫沃戴贡杰。和很多民间传说一样,果洛地方原来妖魔横行。而拯救了这片大地,使人们脱离苦海的正是来自远方的英雄。在果洛,这位英雄就是有八个儿子的沃戴贡杰。他派出儿子去征服远方。等到妖氛肃清,他们一家也就定居于此,这个家族自然就成为了当地的部落酋长。随着部族的代代繁衍,这位祖先(阿尼)成为部族的集体记忆,他的故事开始代代相传。并且在这种没有固定文本的口传故事中,时时刻刻地被改写,终于,祖先成为了神。一位创世的神。当他的部族人口增长,在宽阔的草原上星罗棋布,分析出一个又一个新的支系,这个部族便需要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具象的中心。在青藏高原上,这样的具象中心只能是一座雄伟的雪山。在果洛,便是玛卿雪山。于是,口传故事中越来越了不起的祖先,终于与雪山稳固超拔的形象合二而一。
山神的故事便这样产生了。
大地,因为雪山而汇聚。星散在大地上游牧或家耕的人群,因为山神的信仰而凝聚在一起。
这位祖先,不止开辟了部族最初的生息之地,成为神灵后,还继续以他超常的神武与愿力庇护着这片大地和后世子孙。于是,他又从一位创世之神变成了一个庇护之神。每年,人们都要在祭山过程中,向他供献利箭和骏马。这样的供献当然是象征性的。箭是经过装饰的木杆,在专门的仪式上插到高骏之处的箭垛,骏马则印在一块块方形纸片上,让风飘送到天上。人们相信,在每一个夜晚,山神还会跨上骏马,挽强弓,挎箭囊,乘风逡巡,肃清一切妖魔鬼怪。后来,印度佛教在西藏化的过程中,在民间庞大的山神系统也纳入本土神体系,山神又演化成为佛教的护法,这就超出我关心的范围了。
我个人还是喜欢未被佛教化的山神故事。其实,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几乎所有山神故事都被佛教化了,成为了佛教的众多护法。但是,从那些山神故事中,我们还是可以部分还原出从本土刚刚产生时那些原初的动机。
山神,就是神格化了的人,就是人格化了的山。
山,因为向背的不同,决定了众水的流向。所以,是神。
山,因为高度与纵深,决定了让大气流动还是延宕。所以,是神。
山,高度人格化后,因为人一般情绪的变化造成了天气的变化。所以,是神。
青藏高原的雪山,不只是阿尼玛卿,都关乎着这里的人群对于自然的深沉感受,也关乎着族群对于有建树的领袖的强烈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