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宁起飞往玉树。起得早,刚在座位上打了个盹,飞机着陆时猛一颠簸,我醒来,就听广播里说:玉树到了。
一出机舱门,就是晃得人睁不开眼的阳光。几朵洁白得无以复加的云团停在天边,形状奇异。云后的天空比最渊阔的海还幽深蔚蓝。几列浑圆青碧的山脉逶迤着走向辽远。这就是高旷辽远的青藏。走遍世界,都是我最感亲切与熟稔的乡野。辽阔青藏,一年之中,即便能一百次的往返我都永远会感到新鲜。无论踏上高原的任何一处,无论曾多少次涉足,还是从未到过,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暖流。如果放任自己,可能会有泪水湿润眼眶。我并不比任何人更多情,只缘这片大地于我就有这种神奇的力量。
一只鹰在天际线上盘旋。
也许并没有这只鹰,我就是会看见。我抬头,那只鹰真的悬浮在天边,随着气流上升或者下降,双翅阔大,姿态舒缓。
大多数时候,我在内地别一族群的人们中生活与写作。在他们中间,我是一个深肤色的人。从这种肤色,人们轻易地就能把我的出生地,我的族别指认出来。
现在,在机场出口,更多比我肤色还深的当地同胞手捧哈达迎了上来。我这个人,总是受不住过于直接而强烈的情感冲击。于是迅速闪身躲到一边。最终还是被推到迎客的酒碗面前。姑娘高亢的敬酒歌陡直而起。面前的三只小银碗中,青稞酒晶莹剔透,微微动荡,酒液下的银子,折射光线:如那歌声与情意,纯净、明亮。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同时感到,身体内部,某处,电闸合上了,情感的电流缠绕,翻卷,急速流淌,我端起酒碗的手止不住轻轻颤抖。
就这样,我来到了玉树。
我来到了这个在藏语的意义里叫“遗址”的地方。
玉树,和玉树州府所在地结古镇,因为一场惨烈的地震让世界听闻了她的名字。我也是第一次到达。我在一篇叫做《远望玉树》的小文里写过,记得某个夜晚,好大的月亮,可能在几十公里开外吧,我们乘夜赶路,从一个山口,在青藏,这通常就意味着公路所到的最高处,遥遥看见远处的谷地中,一个巨大的发光体,穹窿形的光往天空弥散,依我的经验,知道那是一座城,有很多的灯光。我被告知,那就是玉树州府结古镇了。但我终究没有到达那个地方。在青藏高原上,一座城镇,就意味着一张软和干净的床,热水澡,可口的热饭菜,但对于一个写作者,好多时候,这样的城镇恰恰是要时常规避的。因为这样的地方常常会有与正在进行的工作无关的应酬,要进入另外与正在进行的工作相抵捂的话语系统。对我来讲,这样的旅行,是深入到民间,领受民间的教益,接受口传文学丰富的滋养。但那时就想,终有一天,结束了手里的工作,我会到达她,进入她。
是的,我不止一次从远处望见过这个镇子的灯光。
从附近的称多,从囊谦。
现在,在这个阳光强烈的早晨,我终于到达了。从机场到结古镇的路上,一个深肤色高鼻梁的康巴汉子坐在了我身边,我的手被有力地握住:老师有什么事情就告诉我们,要见什么朋友也请告诉我们。
这是个我不认识的人,但分明又十分熟悉。我们这个民族中的绝大多数人,仅凭身上那一点点相同的气息,就能彼此相认相亲。我说谢谢,但我不是老师。我开玩笑说,托时代进步之福,靠卖文为生,我还能养活自己,我不用兼职做家教,所以,请不要叫我老师。其实,我想说的是,当我面对自己坚韧的族群自己的同胞,我从来都只感到自己是一个学生,雄浑广阔的青藏高原,就是给我一千年时间来学习,也并不以为能将其精神内核洞穿。
我只说了一个名字,一个民间说唱艺人的名字。那是一个给我过帮助与教益的人,我说,我要去看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