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水池塘

故乡有灵 作者:花如掌灯


我祖父死在海里,所以我的祖坟要么是鱼腹,要么就是海。我祖父死的时候很年轻。有一年夏天,他不再赌了,把田地和房屋都抵上,买了一条船。船是木船,迎风使舵挂篷帆。据说祖父很矫健,善跳跃,就有人夸他会“飞”。日子一久他就真以为他会飞。船过中街山,水路走上海要七天七夜,崇明岛外遇了大风,靠不拢岸,他站在船头焦急。陆地在三四丈以外,他就“飞”,飞到半途折翅似的,“哐当”落在了海里。后来船搁浅,其他人皆平安,就只没了他一个。我祖父的死法一直被人唠叨,好多人都不解。

做人真是不容易。我会在海水的荡漾中深思,那里有我祖父的意气。

海岛都是水,水天澹澹,蔚蓝就是凉爽,海风便是凉爽的。海岛的小孩儿很少不会游泳,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是遇水辄沉的人。我与水无缘。山塘、水库、溪都是淡水,这些淡水,清静而碧。我无数次跳到水里去,都是石头一样沉,窒息。从此被人勒令不得近水,自己也与水有了隔阂。

打一盆清水,把头脸没入,沉浸。世界都是闷的,心神就混沌。后来我就喝水解恨,一口一口地咬,生吞。有一次冷水喝了八碗,蹲着,直不起腰身。到如今每天都要喝大约五热水瓶水,而上厕所每天只要三趟,前几日还有人不信,就试给他看,而一泻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就像有人天生哑巴,与说话无缘。人与水无缘,下辈子就做不了鱼。

我母亲对我小时候顽劣的惩罚,就是提了我双脚假装要往井里扔。有一次倒悬着,头都入了井口,因为挣扎,她提脚的手被我挣脱,人就真个落入井中。那入水的一瞬,我是闭了眼的,但“扑通”由我亲身制造,自己却听不见。被七手八脚地捞上来,已是喝够了水,就闭着眼装死。这次装死的结果是我父亲把我母亲打了一顿。我是独子,我真个淹死,那会断他们老方家的香火。如果那次是我姐被扔到井里,我父亲是不会打我母亲的。

一个清水池塘,在山上,松林里。池塘是圆的,院子大小,是一塘静水,池塘边芳草鲜美。当时是初夏,那年我七岁,我与表兄去塘边草丛里摸螺蛳。螺蛳的摸法是:砍一叶如扇的棕榈叶,没水放置池边,人静候。许久后,螺蛳会爬到棕叶上。棕叶遍池塘岸,人逡巡着去收获,这样的广种薄收,比下水胡乱摸索要容易。

那天螺蛳多,慌乱间,我失足掉到了山塘里,入水无声响,表兄回头不见了我,惊恐地叫我名字。我是要沉的,我已在水底。我听不见他叫我,听见也无从回应。表兄就去树林里乱找,留下我一个人在池塘的水底。

我站着,脚下是沙砾,闭眼又憋气。双手展开来,保持平衡。就这样缓缓地走,朝一个方向走,走得极飘忽。我明白,池塘不大的,能走到岸边去。沉闷而黝黑中,行走时耳边有水声,好像还有山下人家的人声和鸡鸣。这就仿佛时空凝滞,现在想起来有心跳声,像在母亲的子宫里,又像极幽灵。我为什么不是鱼呢?

表兄寻不着我,坐在池塘边哭,突然看见我从池塘里稀里哗啦地走上来,以为是水鬼,吓得号啕而逃,那心肝俱裂的恐怖,是我出水后第一眼看见的人世,我被感染得自己也心肝俱裂。这时才怕了,怕得蹲在池边瑟瑟抖,浑身是水,脸色是茄紫的。

清水池塘底里漫长的行走其实是片刻,而我一直觉得走了很多路,差一步就是无限。想起来清楚如刚才。这情景一直记着,与新婚第一次、我女儿出生等这样的场景一样深刻着。做人做到后来,记忆中那些未漏的,应该都是这样的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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