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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我的女儿,她喜欢抽烟,抽得很凶,一天两包还不够,后来她说要生个孩子,就把烟戒了。干净利索。她这点像她爸,想做什么就去做。但她抽烟这一点像我——我也抽烟,我还喝酒,还飙车,对,我五十多岁了还在飙车。我丈夫不喜欢我飙车,他总是对我吼,说迟早有一天他会把我‘剩下的那点烧焦的玩意儿从高速公路护栏上刮下来装进塑料袋里带回家给孩子们说这就是你们不长脑子的妈’。我儿子的脾气像他,他们都是那种开车从来不超速的家伙。我本来以为我会是这个家里死得最早的一个呢,结果最后就只剩下了我,呵呵。”
采访已经结束,出租车堵在夜幕和烟尘的长龙里,红色尾灯在公路上连成了一条凝固的河。夏歌靠在后座上,懒洋洋地听着采访记录,那个老妇人的声音回荡在车里,低沉、悲伤而又充满了对生活的嘲讽。
她曾经听过很多这样的话。幸存者们总是感慨命运有多么喜欢玩弄众生:你以为它会先把你带走,但那双冰冷的死亡之手只是从你的脸上滑过,然后便抓住你所爱之人,将他们从你的生命中一把攫去,只留下一个黑暗的空洞。
听着录音笔里絮絮的倾诉,夏歌从提包中翻出笔记本和一支铅笔,翻开新的一页,写下两个字:阳光。
这是她为这个故事拟定的主题,阳光。失去家人和挚爱,失去阳光,在永夜里沉默地活着的老妇人,努力把她支离破碎的世界拼缀起来,把过去的故事带给孩子们,为他们讲述加利福尼亚的阳光明媚的秋天。
她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会是一个好故事。
临走的时候,老妇人给了夏歌八百元,而不是预先说好的五百,她并未推辞,而是坦然收下。这样的事情时常上演。人们并不在乎付出多少钱,他们在乎的是能看到那些故事,那些记述着自己曾经爱过——如今仍然爱着的——那些人的故事。
不过,抛开她为之添加的那些比喻、形容词和修饰描写,老妇人的故事其实平平无奇:她的家庭是美国西部那种最平凡的上班族家庭,一对夫妻,几个孩子,最大的已经成家立业,周末的时候他们会开着车聚到一起,聊天,野餐或者开party。他们的死亡也同样平淡:大灾难降临了,他们死了,仅此而已。
这样的故事她曾经听过许多个,还有许多个没有听过。
每一份悲伤其实都没什么两样,但每一个悲伤的人都坚信它们与众不同。
出租车向前挪动了一段距离,又停了下来。夏歌关掉录音笔,向车窗外望去。红色的尾灯在公路上仿佛一直延伸到了地狱尽头,壮观的大堵车,在这个城市里每天准时上演。世界已经翻覆过一次,人类的本性倒是无甚长进。
司机咒骂了几句,忽然扭过头来。
“嗨,美女,看节目吗?”
“看。”
“惊奇大问答出了个周二特别节目,挺奇怪的。”司机没话找话地说着,打开车上的移动终端,“他们请那个月亮姑娘当嘉宾。”
“哪个月亮姑娘?”
“还有第二个吗?”司机笑了一声,打开点播频道,上面显示正有五万七千人和他一起观看这个视频直播,“看看?”
“看吧。”她收起笔记本和录音笔,伸头又向外望了一眼,“反正这样得堵到六点去了。”
“六点半。”司机笃定地说。
“惊奇大问答”在网络视频站点中颇受欢迎,一般来说会同时在网络和电视上同步直播。但这一次的节目颇为奇怪,诚然,一个邀请了“那个月亮姑娘”作为嘉宾的谈话节目,收视率肯定不会低,但自从十年前的伪人战争之后,这个女孩一直躲在美国军方的保护伞之下,作为月城的唯一幸存者,她从未掀开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那层神秘面纱。
为什么现在突然改变了?
这样想着,夏歌伸过头去,和司机一起盯着液晶屏幕。
音乐声响起。
——惊奇大问答!
——你问我来答!
主持人:女士们,先生们,小朋友们,大家晚上好!
(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