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亮天天围着地屋琢磨,又从外面施工,把靠河坡那一面的土削薄,在上面开了一扇窗,室内明亮一些,空气也流动起来了。他告诉吴保国,这样,就不算是地洞,而是半地下室了。
渐渐地,就有来吴镇赶集的远处人往镇里拐一下,到许家亮参观地屋,烧烧香,拜拜毛主席,许许愿。许家亮在香炉前随意扔上一元两元,十元二十元的。他什么也不说,但就有人也往那里扔上几张钱。许家亮想,看来这是许愿成了,就更加勤奋严肃地擦拭毛主席像,一天天认真敬拜起来。
春末的时候,那个记者又来了,提着一箱白象牌方便面,两瓶沱牌酒。许家亮说,我正想找你,你得给我重新报道一下。他拉着记者细细参观他的地屋,兴奋地给他讲地屋的土质、结构、功能,讲这里冬暖夏凉,他要在这里养老。记者淡淡地听着,不置可否的样子。再照相的时候,许家亮就努力摆出幸福的笑脸,坐在毛泽东像面前。记者摇着头,走了。
往后几天,许家亮天天去医生毅志家等报纸。一天早晨,他终于等到,只见报纸上有一行小字,"农民住地洞后续报道",紧接着是一行惊心动魄的大黑字:
农民被迫害几近成狂,住地洞如上天堂
许家亮有点不相信自己,揉揉眼,继续看。报纸上的许家亮,穿着七十年代的深蓝上衣,黄球鞋,笑容扭曲,双眼对不上焦,大黄牙往外龇着,有点瘆人和痴狂的样子,背后的毛泽东像被虚化了。另两幅图是许家亮地面上歪斜欲倒的小屋和地洞全景。记者详细地写了许家亮从告状之始的心理变化,尤其强调许家亮的幸福感是虚假的,是被迫害之后的精神迷乱,并认为这是对社会最大的讽刺。文中用了无数感叹号,用了很多许家亮没有见过的词语。
许家亮拿着手机,用吵架似的声音和记者打了两个小时电话,他反反复复地说,记者同志,你得给我改过来啊,不是这样子的,你咋能这样写啊。许家亮在镇上磨磨蹭蹭,在"李洪升拉面馆"吃面,吃完也不走,一两又一两地喝着散酒,心里有说不出的不舒服。下午四五点钟,在金色阳光中,许家亮醉醺醺地往家走。
他的院子里人声鼎沸。一些拿着照相机、摄像机的人走来走去,吴保国在人群里,拿着烟,点头哈腰地给人家敬烟,可是没人理他。他又看见吴镇党委书记、乡长都在人群中,尴尬地站着。那些人一看见许家亮,就像秃鹫看见猎物一样,迅即俯冲过来。
许家亮被眼前的情形吓住了。愣了片刻,往地屋那儿奔去。眼前是一个深陷下去的大坑,他的地屋不见了。许家亮在大坑周边团团转,疯子一样地四处寻找,"我的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啊","我的主席啊"。
他向左看,忽然发现那间老破屋的房门开着,几道金光射出来,灿灿的。走进屋内,金光直扑过来,金光中的老人家正慈祥地看着许家亮案板上的那盆饺子馅。
"毛泽东同志"像又被请了回来,端端正正地挂在西墙上。下面是供案,供案上的香炉里还有新点的香,正袅袅地冒着烟。再往两旁,是各种许家亮已经搬到地屋的杂物和他的饺子馅。他昨天才盘了一大盆饺子馅,准备今天包饺子吃。许家亮站了一会儿,窜出屋子,拨开围着他的人群,站在坡地上,叉着腰,声嘶力竭地骂:
"我日你们祖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