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介绍孔子,通常的写法是,中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提及孔子为政治家的,不多。
钱穆在《孔子传》序言中说,“孔子毕生为学之日进无疆、与其教育事业之博大深微为主要中心,而政治事业次之”。
这种论孔子先教育后政治,甚至只讲教育,不谈政治,隐含的也是以成败论英雄的规则。孔子在教育上的成就和地位,世人皆知;孔子在政治上汲汲一生,失败而归,也已是历史定论。但若以此得出:“孔子之政治事业,则为其以学以教之当境实践之一部分”,好像孔子五十五岁的“高龄”,领着一帮弟子周游列国,十四年间,吃尽苦头,险些丧命,原不过是一堂时间稍长的野外实习课,这就与事实不符。
客观地讲,政治不但不是孔子的教学之余,反而教学应该是孔子的政治之余。政治,是孔子一生事业的主轴,也是孔子一生难以释怀的心结。孔子几次戏言,一会儿要“乘槎浮于海”,一会儿要“居九夷”,还有“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的心声吐露,都是内心底处政治实践渴望的强烈折射。
只要略一浏览司马迁的《史记·孔子世家》,就能看出,孔子并不单是一个好的教书先生。孔子曾经是一个颇为杰出的政治家,称得上政绩卓著,一度官至鲁国代理宰相。孔子还是一个懂得“文事者武备,武事者文备”,颇有侠义风采的外交家。一个激进的、动真格的改革派。一个直接指挥过战斗,并取得战场胜利的前敌指挥员。虽说史迁的笔墨,难免有所放大,但绝不可能凭空杜撰。
然而,造化弄人。
也许恰恰就是这四年的辉煌经历,将孔子导引上了一条痛苦的人生不归路。
真实的孔子,应该是个急性子。章太炎说他“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孟子的原话,是“三月无君则吊”,意思都是闲居三个月,孔子就心神不宁,寂寞难耐了。《论语·乡党》中有一笔传神的描写,说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听到国君召唤,没等车备好,就急冲冲地出门。这样的性格,显然并不适合从政。“圈内人士”不过略施小计,孔子就敏感地自动辞职下岗了。
从此,孔子就在卫、曹、宋、郑、陈几个小国之间转过来,转过去,始终都是不尽如人意。为了实现心中如火一般的从政理想,孔子明明知道卫灵公“无道”,还是在卫国呆了最长时间。期间为了去见卫灵公的夫人南子,又被子路疑心,只好有些狼狈地对天发誓。后来,林语堂编了出《子见南子》的独幕剧,好像把这弄成了孔子的一段绯闻。说到底,都是政治惹的祸。
《论语》中,谈个人修养(包括学习、理想)和处世之道外,孔子谈政治的条目最多。如果把个人修养中涉及政治的加在一起,《论语》全书超过一半,甚至接近三分之二的篇幅,与政治有关。其中《论语·乡党》的几段描写,尤其让人过目难忘:
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战色,足缩缩如有循。享礼,有容色。私觌,愉愉如也。
面色红润,喜气洋洋,作揖打拱,疾步如飞,正襟危立,面色紧张,双脚抓地,心情舒畅。这简直就是一部孔子从政职守表情的新闻纪录片。蒙太奇似的镜头转换,层层递进的情节,刻画精微,细腻传神,栩栩如生,宛然在目。
但是,据朱熹《四书集注》所注,孔子平生并没有这些经历,故“疑‘使摈’、‘执圭’两条,但孔子尝言其礼当如此尔”。
原来统统不过是孔子的南柯一梦。
性急,敏感,加上不肯放弃而又不切实际的政治理想主义,使孔子终生徘徊在春秋末期的政坛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