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人文哲学,它依归于科学;作为科学,它又是僭越人文价值本体的旧形而上学;但它既非科学也非人文学科。这种经过20年代科玄论战、中国社会史论战而取代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唯物科学主义,终于成为支配20世纪中国学术的权威意识形态。[与限于社会哲学的三民主义相比,唯物科学主义因其“物”的普遍抽象性而拥有前者没有的本体论,这是二者虽均为现代中国意识形态而仍有强弱之分的哲学根据。]
这种权威型意识形态虽因战争而暂未建立统治,但仍可凭借军事组织权威而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干预学术。在延安整风、上海与重庆文化论争中,“人性论”、“主观论”反复成为靶的,表明了唯物科学主义的意识形态统治,首先是亦主要是对人文学科的垄断,即排除意识形态之外任何独立的人文价值观念。1949年建国后,以中央集权的巨大威望为后盾,终于演进为政教合一的极端意识形态,并在“文化大革命”中达到顶峰。在此垄断下,中国当代人文学科基本成为意识形态的注释,仅在有限的实证与史料领域保持着边缘独立。几乎全部意识形态运动,从“合二为一”与“一分为二”、“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心”与“物”的关系,到道德抽象继承论、文学创作“中间人物论”、形象思维论??全属人文学科批判。由于“权力的无限性依赖于以意识形态为中介的意义理念的无限性,因而,本体论乃至任何基本原理性的研究都攸关权力统治根基而被垄断。这类人文学科的传统领域成为只有少数意识形态权威可以进入的禁区,任何独立思想者都客观上成为对教化垄断亦即权力本身的挑战。”[参阅尤西林《阐释并守护世界意义的人》,河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69页。]
极端意识形态此种高度的垄断(同一)性,反过来铸造了意识形态化的人文学科观念,以至于在后意识形态的20世纪90年代,大陆思想界依然将新生的人文主义思潮不加察辨地疑虑为传统意识形态的保守遗产,而与人文精神相关的理想主义、本体论,也被染上意识形态色彩而归入消解之列。
专制型意识形态同时也垄断了人文学科对科学意义背景的阐释。人文学科基于自由创造与系统整体目的价值对特定科学涵义(meaning)的意义(significance)引导拓展,被扭曲为专制型意识形态将一己褊狭涵义膨胀为伪意义而对科学的独断论裁定。诸如指控马寅初计划生育论为帝国主义的马尔萨斯人口论、斥摩尔根遗传学为资产阶级伪科学,甚至宣判心理学为唯心主义而取缔心理学科??专制型意识形态对科学的这种粗暴干预,也败坏了科学界心目中的人文学科形象,至今学术专业界对超越具体经验实证的人文意义阐释仍抱有深层的轻蔑与厌恶。
20世纪中国专制型意识形态对人文学科与科学的这种双重垄断压制,与古代儒教伦常既收摄超越性形上学又束缚经验科学的传统格局有重要相仿处。特别需要强调指出的是,明清实学当年以心性之学为靶而与经世致用的实学对立,却未能将批判矛头指向双方背后共同的压制者伦理纲常,这一混淆再次出现于90年代科学与人文学科、经验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对立格局中。
然而,不仅对于唯科学主义与意识形态的20世纪中国,而且对于几千年政教合一与世俗主义的封建中国,形上超越性的人文精神及其学术形态的人文学科,都是未曾独立的有待建设的新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