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幸听一名老灵魂告诉我关于死亡的事,是我怀孕六个月新婚刚满月的妻子(她也有睡梦中探我鼻息的习惯),她因此不再上班了,每天早上略带愁容地送我出大门,我以为她有妊娠忧郁症或不习惯一人独处家庭生活,我触触她的脸表示鼓励,说:“我走了。”她闻言马上面色惨淡,眼泪汪汪弄湿了我的西装前襟。
她肚子大到难以再做爱的夜晚,我们手牵手躺在黑暗的床上仿佛在寂静的石炭纪时代的深海床底,她告诉我不喜欢听我每天出门前说的“我走了”那句话,以及我说那句话时的神情,她都再再记下这是最后一面,是最后的谶语。接下来的那一整天,她通常什么家事都不做,拿着报纸守在电话机旁,为了等那电话一响,好证实一切尘埃落定,似我粗神经这样的忍不住奇怪发问:“什么叫尘埃落定?”
妻说: 我已经想好了,哪家医院,或交通大队的警察,然后我一定回答他们请去找谁谁谁处理(她意指我大姊),我不要去太平间或现场看你躺在路边,我只要记得你告诉我最后一句话和摸我脸时的那个神情就好。
我当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但也没因此更爱她。
寻常的塞车途中,她指指对街不远处的一长列围墙,说是她以前念过的小学,我表示记得十几年前她家住在这附近,她点点头说:“那时候没有这些大楼的,”她手凌空一挥,抹掉小学旁那些连绵数幢、奶茶色、只租不卖的国泰建设大楼,“我一年级的教室在二楼,一下课连厕所都不上,天天站在走廊看我们家,看得到。”
我捏捏她的手,表示也宠爱那个她记忆中想家想妈妈的可怜一年级小女孩。“怕家里失火,我们家是平房,从学校二楼可以看得很清楚。”
你建议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或精神科?或找个法师神父谈谈?!
并非出于她是我的妻子,因此我必须护卫她,我只是想替大部分的老灵魂们说些公道话(尽管我的立场想法与他们大异其趣,大多时候,我喜欢你称我为不可知论者,但实际上我可能更接近只承认地上生活不承认死后有灵的伊壁鸠鲁信徒)。
老灵魂们鲜有怕死之辈,也并非妄想贪图较常人晚死,他们困惑不已或恐惧焦虑的是: 不知死亡什么时候会来?以怎样一种方式(这次)?因为对他们而言,死亡是如此的不可预期、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