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的春天,一个年方二十三岁的年轻和尚来到台湾。他刚躲过了大陆连年的战争,来到陌生的台湾,举目无亲,形单影只。
按理,身披袈裟、脚穿罗汉鞋的出家人,应是离政治最远的一群人。但身在乱世,星云大师也不能摆脱政治的干扰。来台之初,星云既无户口、证件,又是个行踪神秘的外省年轻人,这引起有关单位的注意,即使要出门传教,星云都要到警察局“请假”报备。在那个“检肃匪谍条例”雷厉风行的气氛下,星云也曾被人诬告为“匪谍”,差点被枪毙。更何况,信仰基督的蒋夫人歧视佛教,信佛教的人,无法升官,不能出国。
1950年代,不论你的省籍、文化背景、职业、阶层,这种来自政治的压抑是十分普遍的。
所幸,星云大师来到民风纯朴的宜兰,在语言不通之下,慢慢争取乡民的好感,而斯土斯民宽厚良善,也逐渐接纳了他。六十年过去了,这样一位外乡和尚,竟能创佛光山、海内外道场一百九十座、全球信徒近千万人的佛教事业。
当老兵还尚未开放大陆探亲时,星云大师“偷跑”一两年,经过特殊的安排,在东京机场再度见到了母亲。但悲剧还是难免,他不仅认不出母亲,心里还想着:“我后来甚至有个奇怪的念头,眼前这个人是不是我母亲啊?我母亲是这样吗?会不会是一个人假冒我母亲,故意来骗我的呢?”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千年前苏东坡曾如此悼念亡妻,但星云大师感叹:“儿子听不懂妈妈的话,世界上有这样的事吗?”经历人子之痛,星云大师祈望走过苦难的两岸人民,能永远免于战争恐惧、天伦之悲。
1949年春天,我二十三岁来到台湾,至今说来已经六十年了。
前面二十三年,我的人生未必很好,来到台湾六十年,未必不好。此话怎讲?因为我生于北伐的年代,母亲跟我说,我哇哇来到世间的时候,正是中国最动乱的时候。
我十岁稍懂人事了,七七卢沟桥事变发生。八年抗战期间,我的家乡是游击队、国民党、日本人紧张接触的地方,甚至南京大屠杀就在我的家乡扬州隔壁。父亲为了生计在外经商,在外两年毫无音讯,生死未卜,母亲带着十二岁的我去南京寻找父亲,但乡人猜测,他可能死在南京大屠杀了。
我就是在这枪林弹雨、刀光剑影中,慢慢地成长。十二岁那年,被一位老和尚看中,我告别母亲,在栖霞山出家了。
谁都不能信任的时代
八年抗战胜利后,国共内战。就是二十一岁那年,我在宜兴白塔国小担任校长,早上国民党军队来到寺里,要我们告诉他们:“共产党的军队在哪里?”晚上解放军、地下工作人员来,要我们告诉他:“今天国民党的部队多少人来?”
现在这些话讲起来很简单,实际上是小命不知放在哪里,说错话随时就可能结束生命。我也曾遭到逮捕,国民党说我是“匪谍”,要枪毙;共产党说我是“国特”,要杀头,两面不是人。有天下午,应该是带着我要抓去枪毙了,在面临死亡前的那一刻,我深深体会到人生的境界是什么滋味。在那样的情况下,你说一个年轻人青春在哪里?
在这种绝命之下,我二十三岁带领救护伤亡、服务众生的“僧侣救护队”来台湾,七十几个人从上海登船,来到台湾。才到基隆港,就有三十人不告而别,各奔东西了。
初来乍到的我无亲无故,生活艰困,吃不好、睡不好,仅有的包袱弄丢了,唯一的一双罗汉鞋也不敢穿,因为那时台湾人大都打赤脚,我穿鞋,他们会盯着我看。
不久,白色恐怖就来了,就是亲生儿女都不能信任,谁来伸出援手?
那几年,国民党对我们不谅解,警察经常查户口,我常一觉起来,就被问这个、问那个。生活谋食困难、投靠无门等等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最困难的是,当时我住在一间寺庙里,偶尔要出门上课讲法,都要先报备,必须到派出所警察局“请假”,他们同意,我才可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