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小区,停了下来,长久地左右打量,接着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低头按下几个键,把电话放到自己的耳边。牧之屏住呼吸,隐约听到,“我是珍珠古丽。嗯,对,对,我就是您请的冬不拉老师……嗯,是最里面的那排公寓吗?嗯……嗯……”说完,挂了电话,她的目光朝远处的公寓望去,最后定格在较远的一排楼体上。再度迈步沿着小区里的水泥路左右拐了几个弯,从牧之的视线里消失。
“珍珠古丽?多么美妙的名字啊。”牧之感叹道。
牧之总觉得这位少女很像一个人,一个自己熟悉的人。可是自己以前从未来过这个小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牧之用记忆的渔网在脑海中细细打捞,几次收起的渔网里没有发现一丝蓝衣少女的影子。那只因为紧张思索而紧紧握着杯把的手臂也在暗暗较劲,直至酸麻。“她是谁?”牧之又将渔网抛向脑海深处,再次捞起时网里还是空空如也。
他呆立在那里,自言自语,“珍珠?古丽?珍珠古丽?我一定是见过你的,难道不是吗?”
这位少女身上的确存在常人没有的某种东西,对自己而言是这样,牧之这样想到。期盼珍珠古丽再次在自己眼前出现。小亭里的学生中发出一阵笑闹声。牧之望去,看到一个女孩边笑边追打着一个男孩从亭子里跑出来,在黄昏的绿草地上洒下一片纯洁的欢声笑语。
八月,草地上黄色的菊花和紫色的勿忘我热热闹闹地开着,敞开的窗口不时迎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芬芳,牧之的心脏有些微微颤动。他晃晃手中的茶杯,低下头,喝了一口,才发现茶水已经冰凉。
人们陆续回到家中,窗口闪动着忙碌的身影。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也渐渐散开,消失。牧之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靠着墙望着蓝衣少女进入的公寓发呆。那些远去的日子在不经意间又回到牧之的头脑中。
上中学时她坐在自己的前排位置。听课时牧之总是喜欢恶作剧般狠狠地拽一下她的马尾辫,在她转身看时装作毫不知情的无辜样,她总是微笑地看看他,再看看周围的同学,然后转过去继续听课。从来没有像班里别的女孩那样一碰就会哇啦哇啦大声尖叫。
有时在上学路上看到她走在前面,牧之还会尖着嗓子,大叫一声她的名字,然后躲在胡同的拐角处偷偷张望。而她会在听到声音后看看背后,没有发现什么人后又会好脾气地继续朝前走。她走路的姿势美极了,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
牧之算了算那时自己十六岁,上初三。那几年,哥哥在部队当士官,每月给家里寄几十元钱,使得家里的条件在当时那个年代还算不错。一次,哥哥回家探亲,送给牧之一顶崭新的军帽。戴军帽在八十年代非常流行,很多年轻人会为得到一顶军帽,想尽一切办法。牧之拿到军帽的那天晚上,兴奋得一夜没睡。想到第二天头戴军帽出现在她面前,自己的形象在她眼里绝对可以大大提升。为了能够让自己更帅气一些,牧之从床上爬下来,在床下的一个破纸箱里翻出一些废报纸,把它们叠在一起,折成一掌宽左右的硬纸壳,垫在帽子周边,这样帽子戴在头上就更有立体感啦。牧之把经过加工过的帽子戴在头上,在镜子前照了又照,还模拟和她走个对面时自己的姿势和眼神。
在二十多年前那个失眠的夜晚,他就那样穿着一条破了两个大洞的红花裤衩,戴着一顶崭新的方方正正的绿军帽,在水银脱落斑驳的镜子前走来走去,镜子里自己的眼神是那样欣喜和犀利。
尽管一夜未睡,在镜前反复彩排见到她时的场景,第二天军帽却未给他带来任何好运气,因为,从她身边走过的一瞬,他看到她眼睛红肿,好像刚刚哭过。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在老师口里得知她和父母回家乡上海了。虽然她的身影在牧之眼前永远消失,但是,那份暗恋在他心里就这样苦苦甜甜地永远保留下来。就像雪小禅在一首诗中写到的——暗恋一个人,也许是绵长的苦,可是,欢喜也这样滋生着,一寸寸。我喜欢这光阴里的人或者事……小婵写的是自己,字字句句却渗透世上的多情人。不论男女,不论老少,只要心中有爱,皆能与之共鸣。
牧之也算事业有成,钱和女人从未缺少过。多年来,他无论得到多少,或者享受什么,内心深处都不曾柔软过。在陪伴城市坚硬水泥的生活中,他的心渐渐麻木和冰冷。他适应了这种生活,他认为生活本就是这样,于是也不会感到缺失什么或者去追求什么。但是,珍珠古丽的出现唤起了他内心的那份温暖,柔软了他坚硬冰冷的心。
在这温馨的傍晚时分,牧之的心脏被自身的冰冷和来自珍珠古丽的温暖交替刺激着,剧烈地跳动起来,好像随时会从他的嗓子蹦跳出来,掉在地上。他斜靠在墙上,用那只空着的右手按在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如此这般,反复了五六次,才感到安静下来。
天色渐渐暗淡,蓝衣少女再次出现在公寓门口。牧之的精神为之一振,五彩蝴蝶舞动美丽的身体再次出现在牧之眼前。
少女迈着轻盈的步伐安静地走着,经过牧之楼下时,突然停止,好像知道楼上那人在观察自己。她站立在那里,抬头朝牧之这边望去。有那么一刹那,牧之感觉到自己和少女眼睛的对视。是的!是的!仿佛穿越时空的对视。尽管只是一瞬,但,风停了,时间停了,呼吸也没了。真的!虽然只是一瞬间。
看到他时,少女脸部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在与他对视时稍稍停顿了片刻,接着她转身沿着来时的小路离去。牧之知道少女对这次目光的交织没有任何感觉,却似乎很能理解自己似的——对自己大胆的窥视没有任何责怪。
这样,已经足够。牧之想到,他在心里默默感谢这个叫“珍珠古丽”的蓝衣少女,她让自己在这安静的黄昏有了这般美好的感觉……是的,他是那样注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