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小传——闺房中的士人
据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精选整理
词学家叶嘉莹先生曾说:“我是穿裙子的士。”意思是说,她虽身为女性,却完全是在按古代士人的方式行事。随着时代的发展,相信“穿裙子的士”会越来越多。但是在古代,闺阁中人能有“士”的学识和德行,就非常不容易了。在屈指可数的几位古代女性文士中,李清照大概是最为今天的普通人所熟知的了。
今天的女孩子,但凡会写两句诗词,都难免有过被称为“当代李清照”的经历。说这话的人,未必对李清照有多么深的理解,大概只是觉得这是夸才女的话。说李清照是才女,当然是没有错的。只是今天的人大多忘记了,李清照是什么样的才女,而才女又为什么这么可贵。李清照被奉为才女的代表,其实背后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
封建时代,绝大多数的文学家都是男人。这是因为女人比男人笨吗?当然不是。只是因为,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不足以供养所有有天分的人读书。是保证公平而让所有人都无法受到充分的教育,还是保证效率而只供养一部分人?几乎所有民族都会选择后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文明的进步一点一点积累下来。而被牺牲掉的,除了平民,还有女性。从功利的角度讲,男性之间的竞争显得更为激烈,男性读书获得了功名,可能意味着命运的巨变,而女性即使不受教育也不至于“嫁不出去”,所以,资源有限的家庭总会选择先供男孩读书。女性受不到教育,当然也就没机会成为文学家,或者取得其他成就。封建时代“才女”的稀缺,反映的是女性教育的不足。
那么,在女孩子普遍缺乏教育的时代,谁家的女儿可以受到好一点的教育呢?当然是高门士族的女儿。封建时代,高门士族衣食无忧,又重视读书,可以在家塾中给自家子弟提供良好的教育。既然是自己家的家塾,家长也就不会反对女儿小的时候跟着“旁听”。到后来,开明一点的家长,还会专门为女儿聘请“闺塾师”。女孩不能考功名,如果不爱读书,家长自然不会逼她们。但聪明爱学习的女孩,在这种环境里还是能学到不少东西的,于是就有机会成为“才女”。一个家族出了“才女”,说明这个家族可以为子弟提供良好的教育,在文化心态上也较为从容、开明。也就是说,这个家族已经有了一定的地位,是中国的“贵族”了。能像男性士人一样在文学领域有所开拓的女性,多是士族的闺秀。
另外,一些以写诗为卖点的名妓也被称为“才女”。但实际上,她们被要求学习诗词,是出于极为功利的目的。她们的教育条件无法与闺秀诗人相比,更不像她们有全面发展的自由。她们的诗句偶有清新可喜之处,但总的来说,她们的创作水平远远不及同时代的男性文人。她们的“才女”名气,更多是男权文化“捧”起来的。仅从创作的角度论,闺秀诗人的水平是远远高于青楼诗人的。
在中国古代,女孩读书不一定受到鼓励,但才女是受到鼓励的。能培养出一个闺秀才女,是父亲的光荣,说明他的家族是体面的;能娶到一个闺秀才女,是丈夫的光荣,甚至公公的光荣,这也说明他们的家族是体面的。这也许不符合今天女权主义的理想,但至少,家中的才女一直被中国人当作荣耀,而非“阁楼上的疯女人”。
这些闺秀才女,除了不能出门建功立业,其实在闺阁中处处模仿士人的风雅趣味。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男性文人喜欢的,她们也都喜欢。她们不但像男性一样斗茶饮酒、结社唱和,甚至也像男性一样心忧天下,与父亲、丈夫、儿子一起分担着国家社稷的命运。她们的一生,就是一个士人生而为女会有的样子。
随着时代的进步,这种闺房中的士人变得越来越多。汉魏六朝只有零星几人,到明清则形成了一个可观的群体。而如果在“时代早”和“传世作品多”之间寻找一个平衡,那么两宋之际的李清照就成为一个理想的“才女”典型。李清照的身上汇集了“才女”的种种元素,当后世的人们再谈论士族才女的时候,就会自然地想起李清照。李清照不仅是宋代的才女,也是汉唐以来才女形象的集合,明清以下才女形象的投射。
由于才女的稀少,一些人在看到才女时,会更注意她们“女”的一面,会尽可能地将她们想象得美丽、优雅、柔弱。但实际上,士人们最初欣赏才女,是更多地看到了她们“才”的一面,是欣赏她们虽然生为女子,却仍然具有一定的学识和才华,能做一些传统男子才做的事。比起多数女性,才女其实是更为男性化,或者中性化的。才女是文明开出的花,有自己的生命,与文明的根基血脉相连,而并非另一个性别衣帽上的点缀。
把李清照当作“女”来审视的人,自古就有,但李清照真正的价值,还是在她“才”的一面。我们今天读她的诗词,回顾她的人生,还是应该把她当成一位生活在闺房之中的士人来理解。
士族娇女
李清照出身于书香世家,这是造就一位才女的必要条件。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一辈子都在做掌管文化教育的官,是典型的清流官。靠读书起家的人可以叫“士”,做到五品官以上的人可以叫“大夫”;所谓“士大夫”,也就是做了大官的读书人。李格非进士出身,做官也都是跟念书有关,是特别标准的“士”,但是很晚才做到五品官,“大夫”的属性有点勉强,只算是巴了个边。
李格非是一位纯粹的读书人。可以想见,他这样的典型清流官,收入不会太高。他做郓州教授的时候,郡守曾想让他兼任点有油水的差使,却被他拒绝了。可见在李格非的心目中,权势和金钱都不重要,读书人的清白和逍遥才是重要的。李格非诗文写得很好,人又是端方君子,所以与年长他十来岁的苏东坡交情不错,算是苏东坡的后学,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