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期规正风俗

闲情偶寄 作者:[清] 李渔 著


四期三戒

一期点缀太平

圣主当阳,力崇文教,庙堂既陈诗赋,草野合奏风谣,所谓上行而下效也。武士之戈矛,文人之笔墨,乃治乱均需之物:乱则以之削平反侧,治则以之点缀太平。方今海甸澄清,太平有象,正文人点缀之秋也,故于暇日抽毫,以代康衢鼓腹。所言八事,无一事不新;所著万言,无一言稍故者,以鼎新之盛世,应有一二未睹之事、未闻之言以扩耳目。犹之美厦告成,非残朱剩碧所能涂饰榱楹者也。草莽微臣,敢辞粉藻之力!

■译文

圣明的君主在位,大力推崇文章教化。朝廷已经陈列诗赋,民间理当演奏民谣,这就是所谓的上行下效。武士的戈矛,文人的笔墨,是乱世和治世都需要的东西:乱世就用它来削平反叛,治世就用它来点缀太平。如今海内澄清,景象太平,正是文人施展点缀的大好时机。因此我在闲暇里提笔,借此歌颂德政。书中所说的八类事,无一类不新鲜;所写的十几万字,没有一句稍带陈词滥调。因为在这革新的盛世,应有一两件前所未见的事、前所未闻的言论来开阔人们的耳目。就像华美的大厦建成,不是残朱剩碧所能涂抹装饰成的一样。我作为一介草野小民,怎么敢推辞为粉饰太平尽一点绵薄之力呢?

一期崇尚俭朴

创立新制,最忌导人以奢。奢则贫者难行,而使富贵之家日流于侈,是败坏风俗之书,非扶持名教之书也。是集惟《演习》《声容》二种,为显者陶情之事,欲俭不能,然亦节去靡费之半;其余如《居室》《器玩》《饮馔》《种植》《颐养》诸部,皆寓节俭于制度之中,黜奢靡于绳墨之外。富有天下者可行,贫无卓锥者亦可行。盖缘身处极贫之地,知物力之最艰,谬谓天下之贫皆同于我,我所不欲,勿施于人,故不觉其言之似吝也。然靡荡世风,或反因之有裨。

■译文

创立新的制度,最忌讳的是诱导人们奢侈。奢侈是穷人难以实行的,却能使富贵之家一天天流于过分奢侈。那么这就是败坏风俗的书,而不是扶持礼教的书了。本书唯有《演习》《声荣》两部分涉及显贵者陶冶性情的事,想节俭却做不到,然而也节省了靡费的一半。其余如《居室》《器玩》《饮馔》《种植》《颐养》各部分,都把节俭寓含在各种制度之中,把奢侈革除在规则之外,富可敌国的人可以实行,贫无立锥之地的人也可以实行。这是因为我身处极为贫困的境地,知道物力的艰难,误以为天下的穷人都跟我相同,我不想做的事,也不能让别人去做,因此不觉得自己的话似乎有些悭吝。然而奢侈的世风,或许反而因此有所裨益。

一期规正风俗

风俗之靡,日甚一日。究其日甚之故,则以喜新而尚异也。新异不诡于法,但须新之有道,异之有方。有道有方,总期不失情理之正。以索隐行怪之俗,而责其全返中庸,必不得之数也。不若以有道之新,易无道之新,以有方之异,变无方之异,庶彼乐于从事,而吾点缀太平之念为不虚矣!是集所载,皆极新极异之谈,然无一不轨于正道,其可告无罪于世者此耳。

■译文

社会的奢侈风气,一天比一天厉害。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人们喜欢新鲜、崇尚奇异。新鲜奇异不违反法规,但是必须新鲜得合理,奇异得合法。要合理合法,总的是期求不失人情事理的正道。对现今社会上寻求怪癖的风气,如果要求它完全返回到中庸之道上来,是不可能的。不如用合理的新鲜来代替不合理的新鲜,用合法的奇异来代替不合法的奇异。可能那些人还乐于去做,而我点缀太平的理念就不是虚妄的了。这本书所记载的,都是极其新鲜极其奇异的观点,然而没有一种不遵循正道,我可以说自己对世人没有罪过也正在于这一点了。

一期警惕人心

风俗之靡,犹于人心之坏,正俗必先正心。然近日人情喜读闲书,畏听庄论。有心劝世者,正告则不足,旁引曲譬则有余。是集也,纯以劝惩为心,而又不标劝惩之目。名曰《闲情偶寄》者,虑人目为庄论而避之也。劝惩之语,下半居多,前数帙俱谈风雅。正论不载于始而丽于终者,冀人由雅及庄,渐入渐深,而不觉其可畏也。劝惩之意,绝不明言,或假草木昆虫之微,或借活命养生之大以寓之者,即所谓正告不足,旁引曲譬则有余也!实具婆心,非同客语,正人奇士当共谅之。

■译文

社会上的奢侈风气,是由于人心的败坏,要纠正这种风气,一定要先端正人心。然而近些时候人们喜爱阅读闲书,怕听严肃的言论。有心劝世的人,正面劝告就显得不够,旁征隐喻就显得有余。这本书,纯粹是以劝善惩恶为本意,但又不标以劝善惩恶的题目。取名叫《闲情偶寄》的原因,就是顾虑人们把它看作严肃的言论而避开它。劝善惩恶的话,书的下半部分居多,前几篇都是谈的风雅韵事。正论不放在前面而附在后面的原因,是希冀人们能够从风雅到严肃,渐渐深入,却感觉不到它的可怕。劝善惩恶的本意,绝不明说,只是或借草木昆虫的小事,或借活命养生的大事,来寄托在里面,这就是所说的正面劝告不够,旁征隐喻有余。这实在是出于我的一片好心,不同于那些客套话,正人君子、奇人异士应当体谅我的好心。

一戒剽窃陈言

不佞半世操觚,不攘他人一字。空疏自愧者有之,诞妄贻讥者有之,至于剿窠袭臼,嚼前人唾余,而谬谓舌花新发者,则不特自信其无,而海内名贤亦尽知其不屑有也。然从前杂刻,新则新矣,犹是一岁一生之草,非百年一伐之木!草之青也可爱,枯则可焚。木即不堪为栋为梁,然欲刈而薪之,则人有不忍于心者矣。故知是集也者,其初出则为乍生之草,即其既陈既腐,犹可比于不忍为薪之木,以其可斫可雕而适于用也。以较邺架名编则不足,以角奚囊旧著则有余!阅是编者,请由始迄终,验其是新是旧。如觅得一语为他书所现载,人口所既言者,则作者非他,即武库之穿窬,词场之大盗也。

■译文

本人不才,写了半辈子文章,从不掠取别人的一字一句。因为文章空洞而自愧的情况是有的,因为荒诞虚妄而贻笑大方的情况也是有的。至于因袭俗套,拾前人的牙慧,却谎说是自己的新发现的情况,就不仅是我自己确信没有那样做,连海内名士也全都知道我不屑那样去做。然而从前的一些杂著,清新倒是清新,只不过还是一年一生的草,而不是百年才砍伐一次的树木。草青翠时是可爱的,干枯了就可以烧掉;树木即使不能做栋做梁,然而想要砍掉它,把它当柴烧,那么人们还是不忍心的。由此可知,这本书在它刚出版时就如刚生长的草,即使它到了陈旧不堪的时候,还可比作不忍心被砍掉当柴烧的树木,因为它可琢可雕而适合利用。用它跟书架上收藏的名著相比就有不足,用它跟口袋中的旧书相比就有余。读这本书的人,请从头到尾,检验它是新颖还是陈腐。如果找到一句是别的书中现成的话,或是别人口里已说过的话,那么我这作者不是别的,就是武库的窃贼、文场的大盗了。

一戒网罗旧集

数十年来,述作名家皆有著书捷径,以只字片言之少,可酿为连篇累牍之繁。如有连篇累牍之繁,即可变为汗牛充栋之富。何也?以其制作新言缀于简首,随集古今名论附而益之。如说天文,即纂天文所有诸往事及前人所作诸词赋以实之。地理亦然,人物、鸟兽、草木诸类尽然。作而兼之以述,有事半功倍之能,真良法也。鄙见则谓著则成著,述则成述,不应首鼠二端。宁捉襟肘以露贫,不借裘马以彰富。有则还吾故有,无则安其本无。不载旧本之一言,以补新书之偶缺;不借前人之只字,以证后事之不经。观者于诸项之中,幸勿事事求全,言言责备!此新耳目之书,非备考核之书也。

■译文

几十年来,著作名家们都有著书的捷径,用只字片言的少许,可以酝酿成为连篇累牍的浩繁。如果有了这连篇累牍的浩繁,就可以变成汗牛充栋的著作。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制作出新奇的语句点缀在卷首,接着收集古今著名言论附在后面来增加它的容量。如果是讲天文,就纂集有关天文的各种往事以及前人所作的各种词赋来充实它的内容。讲地理也是这样,讲人物、鸟兽、草木等各类的事物也都是这样。创作而兼引述,有事半功倍的效果,真是好办法。我却认为,著作就是著作,引述就是引述,不应是首鼠两端。宁肯捉襟见肘来显露穷相,也不借裘衣宝马来彰显富有。有就还我本来有,没有就安心它本来没有。不用旧书的一句话来弥补新书中偶尔的欠缺;不借前人的一个字,来验证后事的不合常理。读者在读本书的各个部分时,望不要事事求全,句句责备。这是让人耳目一新的书,并不是备人考证核实的书。

一戒支离补凑

有怪此书立法未备者,谓既有心作古,当使物物尽有成规,胡一类之中止言数事?予应之曰:医贵专门,忌其杂也,杂则有验有不验矣。史贵能缺,“夏五”“郭公”之不增一字,不正其讹者,以示能缺;缺斯可信,备则开天下后世之疑矣。使如子言而求诸事皆备,一物不遗,则支离补凑之病见,人将疑其可疑,而并疑其可信。是故良法不行于世,皆求全一念误之也。予以一人而僭陈八事,由词曲演习以及种植颐养,虽曰多能鄙事,贱者之常,然犹自病其太杂,终不得比于专门之医,奈何欲举星相、医卜、堪舆、日者之事,而并责之一人乎?其人否否而退。八事之中,事事立法者止有六种,至《饮馔》《种植》二部之所言者,不尽是法,多以评论间之,宁以支离二字立论,不敢以之立法者,恐误天下之人也。然自谓立论之长,犹胜于立法。请质之海内名公,果能免于支离之诮否?

湖上笠翁李渔识

■译文

有人责怪我的这本书创立方法不够完备,说既然有心创作,就应当使各类事物都有成规,为什么在一类事物之中只讲几件事呢?我回答说:医术贵在专门,讳忌杂凑,一杂凑就有的灵验有的不灵验了。史书贵在能有缺漏,“夏五”“郭公”虽是《春秋》一书中缺漏的文字,却不增添一个字,之所以不改正它的错误,就是为了表示能容有缺漏;容有缺漏这才可信,完备了就会让天下后世的人生疑了。假如要像你说的那样要求各件事都很完备,一样东西也不遗漏,那么就会出现支离补凑的毛病,人们将对那可疑的事生疑,与此同时对那可信的事也生疑。因此好方法没有在世上流行,都是因为要求完备这一想法耽误的。我以一人之力来陈述八件事,由词曲、演习到种植、颐养,虽说能做很多杂事,这对卑贱的人来说是很平常的事,然而我自己还是担心它太杂,终究比不得专门的医师,怎么还想要举出星相、医卜、堪舆、择日之类的事,都拿来要求一个人去做呢?那个责怪我的人说着应答含糊的话走了。此书八个部分之中,事事创立方法的只有六种,至于《饮馔》《种植》两部分所讲的,不都是方法,有许多评论夹杂在里面。我宁肯用“支离”二字来创立论点,不敢用它来创立方法的原因,是怕贻误天下的人。然而我自认为创立论点的长处,还是胜过创立方法。请海内名士来评判评判,看它能免于支离的讥嘲吗?

湖上笠翁李渔记

清·郎世宁等《弘历雪景行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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