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病已至而退之

闲情偶寄 作者:[清] 李渔 著


却病第五

病之起也有因,病之伏也有在,绝其因而破其在,只在一字之和。俗云:“家不和,被邻欺。”病有病魔,魔非善物,犹之穿窬之盗,起讼构难之人也。我之家室有备,怨谤不生,则彼无所施其狡猾,一有可乘之隙,则环肆奸欺而崇我矣。然物必先朽而后虫生之,苟能固其根本,荣其枝叶,虫虽多,其奈树何?人身所当和者,有气血、脏腑、脾胃、筋骨之种种,使必逐节调和,则头绪纷然,顾此失彼,穷终日之力,不能防一隙之疏。防病而病生,反为病魔窃笑耳。

有务本之法,止在善和其心。心和则百体皆和。即有不和,心能居重驭轻,运筹帷幄,而治之以法矣。否则内之不宁,外将奚视?然而和心之法,则难言之。哀不至伤,乐不至淫,怒不至于欲触,忧不至于欲绝。“略带三分拙,兼存一线痴;微聋与暂哑,均是寿身资。”此和心诀也。三复斯言,病其可却。

■译文

疾病的发生是有原因的,它的潜伏也是有特定位置的。断绝疾病的发生就要在它潜伏的地方将它除去,这都在一个“和”字上。俗话说:“家不和,被邻欺。”病有病魔,魔不是善类,就像钻洞入户的贼,挑起官司事端的小人。我家里有了防备,不产生矛盾和怨恨,那么坏人就没有地方施展他们的狡猾,可是一旦有了可乘之机,就要环绕在我们的周围寻找机会欺负我们了。树木一定是先朽坏了才生虫子,如果根部巩固,而且枝叶得到滋润,那么即使虫子多,又能把树怎么样?人身体中可以调节的,有气血、脏腑、脾胃、筋骨这些,如果一样一样调和,就会头绪纷繁,顾此失彼,忙一整天,却不能防备一个小小的疏忽。为了防病反倒生了病,那就要被病魔偷偷笑话了。

有一个根本解决的方法,就是善于调和心理,心理和谐就会全身都和谐,即使身体有些不调和,也一定能够处重驾轻,考虑仔细,想出办法来应对。不然内心都不安宁,又怎么能照顾到内心以外呢?但是调和心理的方法,又不容易说清楚。悲哀但不到伤身的程度,快乐但不至于过度,愤怒但不至于想撞墙,忧愁却不到想死的处境。“略带三分拙,兼存一线痴,微聋与暂哑,均是寿身资。”这是调和心理的口诀,反复体会几遍,就可以抵挡疾病了。

病未至而防之

病未至而防之者,病虽未作,而有可病之机与必病之势,先以药物投之,使其欲发不得,犹敌欲攻我,而我兵先之,预发制人者也。如偶以衣薄而致寒,略为食多而伤饱,寒起畏风之渐,饱生悔食之心,此即病之机与势也。急饮散风之物而使之汗,随投化积之剂而速之消。在病之自视如人事,机才动而势未成,原在可行可止之界,人或止之,则竟止矣。较之戈矛已发,而兵行在途者,其势不大相径庭哉?

■译文

还没病就进行防备,是说疾病虽然还没发作,但是有生病的可能和产生疾病的趋势,就先服用药物,不让它发作,就像敌人想要攻打我,我的队伍却先发制人,比他先动手一样。比如偶尔因为衣服穿少了而着凉,因为稍微吃多了点而不舒服,有点着凉慢慢就会变成怕风的疾病,吃得太饱以后就会不想吃东西,这是产生疾病的可能性和趋势。赶紧喝散风的药让身体发汗,吃化除积食的药物让食物快点消化。对待疾病就像对待人和对待事情一样,征兆才刚开始有萌动还没有形成较大的趋势,在还可以制止的时候,人们加以制止,疾病才会最终消除。这和敌人的攻击已经发动,而我方的军队刚行进在路上相比,情况不是差很多吗?

病将至而止之

病将至而止之者,病形将见而未见,病态欲支而难支,与久疾乍愈之人同一意况。此时所患者切忌猜疑。猜疑者,问其是病与否也。一作两歧之念,则治之不力,转盼而疾成矣。即使非疾,我以是疾处之,寝食戒严,务作深沟高垒之计;刀圭毕备,时为出奇制胜之谋。以全副精神,料理奸谋未遂之贼,使不得揭竿而起者,岂难行不得之数哉?

■译文

在疾病将要发生的时候阻止它,是说疾病的症状将要出现还没出现,生病的态势让人难以支撑,跟久病初愈的人是同一种情况。这时要注意的是不要猜疑。所谓猜疑,就是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一旦有这种拿捏不定的想法,治疗起来就不会积极,疾病很快就会真的发生了。即使不是病,我也把它当成病来对待。吃饭睡觉都加以防范,一定要做充分的准备,将药物准备齐全,及时筹划出奇制胜的谋略,用全副的精神,对付还没有得逞的奸贼,让它不能举兵作乱,这是很难做到的事情吗?

病已至而退之

病已至而退之,其法维何?曰:止在一字之静。敌已至矣,恐怖何益?“剪灭此而后朝食”,谁不欲为?无如不可猝得。宽则或可渐除,急则疾上又生疾矣。此际主持之力,不在卢医扁鹊,而全在病人。何也?召疾使来者,我也,非医也。我由寒得,则当使之并力去寒;我自欲来,则当使之一心治欲。最不解者,病人延医,不肯自述病源,而只使医人按脉。药性易识,脉理难精,善用药者时有,能悉脉理而所言必中者,今世能有几人哉?徒使按脉定方,是以性命试医,而观其中用否也。所谓主持之力不在卢医扁鹊,而全在病人者,病人之心专一,则医人之心亦专一,病者二三其词,则医人什佰其径,径愈宽则药愈杂,药愈杂则病愈繁矣。

昔许胤宗谓人曰:“古之上医,病与脉值,惟用一物攻之。今人不谙脉理,以情度病,多其药物以幸有功,譬之猎人,不知兔之所在,广络原野以冀其获,术亦昧矣。”此言多药无功,而未及其害。以予论之,药味多者不能愈疾,而反能害之。如一方十药,治风者有之,治食者有之,治痨伤虚损者亦有之。此合则彼离,彼顺则此逆,合者顺者即使相投,而离者逆者又复于中为祟矣。利害相攻,利卒不能胜害,况其多离少合,有逆无顺者哉?故延医服药,危道也。不自为政,而听命于人,又危道中之危道也。慎而又慎,其庶几乎!

■译文

疾病已经发生了要除去它,用什么方法呢?只在一个“静”字。敌人已经到了,恐惧有什么用?将敌人消灭后再吃早饭,谁不想这样?只是不能立刻做到,放缓也许可以慢慢消除,一着急就可能病上加病。这时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名医高手,而是病人自己。为什么呢?招来疾病的,是病人自己,不是医生。自己因为受寒生病,就应该全力把寒气去掉;自己因为纵欲得病,就应该一心控制欲望。最不能理解的是,病人请医生来,不肯自己讲生病的原因,只让医生把脉,药的性能容易识别,想要精通脉理就不容易。善于用药的医生常有,能精通脉理、一说就中的,当今世上能有几个人?只让医生靠把脉开药,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检验医生,看他中不中用。所谓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名医,而是病人自己,是因为病人用心专一,医生也会用心专一;病人含糊其辞,说不清楚,医生考虑的治疗方法就会很繁杂,开的药也会很杂,药越杂,病也就越重。

过去许胤宗医生对人说:“古代高明的医生,可以从脉理看出病情,只用一种药物治疗。现在的人不精通脉理,仅凭常情来猜测病情,多用药物而希望侥幸成功,就像猎人不知道兔子在哪里,在原野上到处搜寻,希望能够找到,这样的方法太笨拙了。”这只是说多用药物不一定有用,却没有讲出多用药的害处。依我来看,药的种类多,不但不能治病,反而对身体有害。比如一个药方有十种药,治风寒的也有,治积食的也有,治劳伤虚损的也有。这味药跟病症相符,那味药就跟病症不符了;这味药顺应了病症,那味药就跟病症抵触,即使符合、顺应病症的药起了作用,可是跟病症不相合的药又在制造新的问题了。利害相冲突,而有利终究胜不过有弊,何况一服药中背离病症的多,符合病症的少,甚至只有抵触的却没有顺应的呢?所以请医看病服药,是件危险的事。有事不自己主持,听信他人,是危险中的危险。谨慎再加谨慎,也许才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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