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晓宁
当身体硬朗的许老头开始渐渐地忘记很多事情的时候,许小杰还清楚地记得,离开村庄的那年,他刚满十二周岁。那是他第二次爬上村头的老榕树。
村子里只有一棵榕树,生长在村头那条老土路的左边。大榕树挨着一个爬满野草的碾麦场。每到夏末收割麦子的时节,这里都会被石碾子滚得光滑平整。许小杰总爱和他的伙伴们来这里厮打玩闹,但他们从来不会爬上老榕树去玩。村子里几乎没有人乐意去爬那棵老榕树。虽然他们大半的人都爬上去过,不过那是迫不得已。因为只要爬上榕树,就必须沿着老土路的方向眺望他们亲人背井离乡的身影。背着宽大饱满的行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行走,渐行渐远,直到那背影浓缩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土路尽头淡绿色的空气中,树上眺望的亲人才会抹着眼泪对着一树沙沙作响的树叶子虔诚地呢喃。
谁也不知道这个送别登“荣”的传统在榕角村保持了多久,大概从那棵唯一的榕树被栽下来开始就有了,可是谁也不清楚那棵榕树到底活了多少个岁月。但村民们始终深信不疑,在那棵老榕树上是有神明居住的,神明会庇佑村子里每一个外出打工的人。
许小杰第一次爬上榕树的时候还不到八岁。那年他送走了他的妈妈。爷爷告诉他,等妈妈挣钱了,会把他带到大城市里生活。可是妈妈一去不回。他等了一年又一年,终于相信那些村民嚼舌根子的闲话:妈妈拿着煤矿赔给爸爸的死亡家属津贴,跟着别的男人跑了。他问他们,妈妈到底跟着谁跑了。他们说,大城市里早就有个男人在等着妈妈了。他当然气不过,便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朝那些人砸过去。渐渐地,再也没有孩子敢跟他玩了。
其实在许小杰的心里,对爸爸的恨要更多一点。他是个赌鬼,又是个酒鬼。不管赌博输赢,都得喝个烂醉,然后带着浑身酒臭,从矿上一瘸一拐地跑回家。他活着的时候总是动手打妈妈,折腾得全家不得安宁,现在就算死了,还是不能让他和爷爷安生地活着。他生前欠了一屁股赌债,死后妈妈又带走了所有的抚恤金杳无踪影,每天都有矿上的陌生人闯进家里讨债。他们先是抢走了家里的自行车,然后是犁耙、锄头、铁锨,甚至连锅碗瓢盆都不放过。
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窗外下着很大的雪。许小杰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他蒙眬中叫着爷爷,无人答应。迷迷糊糊地又看到坑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于是爬到窗户边用手掌擦了擦玻璃上的水雾。他隐约听到院子里一阵响动,间或有粗重的喘息声。窗外狂风呼啸,雪花横飞。西墙下的驴棚被掀翻了草盖,驴棚子里闪动着几个慌乱的身影。许小杰穿好衣服,走出屋子,这才听见爷爷惊慌的嘶吼声,像一颗颗炮弹,夹杂着暴风狂雪,无情地砸在他的脑袋上,把他仅存的那一点点安全感瞬间摧毁。他知道,又是矿上的那些二贼流子来抢东西了。爷爷正举着一把断了齿的叉头,惊觉地对着那两个人。驴子靠在爷爷身后的墙角,呼哧着白气,虎视眈眈地盯着入侵者。许小杰扭头冲进屋子,操起坑角的那根一米多高的捅火钳,恶狠狠地朝那两个人的脚踝扎下去。他动作果断迅速,凶狠而充满力量。那两个入侵者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栽倒下去,他们的脚踝开始在冰冷凝滞的空气中冒血。许小杰握着钳子对着他们目露凶光的眼睛,一步一步把他们逼出了门外。地上的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他们各自拖着一只带血的脚掌狼狈地消失在风雪中。
许小杰打伤矿上人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庄。毫无疑问,他闯了大祸。矿上的那些二流子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们早晚会来报复的。村民们都很同情他们爷孙俩,劝许老头带着小杰出去避一阵子。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抢光了,连下地干活的农具都要跟邻里借。儿子死了,儿媳跑了,小杰整天又不能安心地上学,这个家实在是没什么好留恋的。许老头满脸忧伤地瞅着这个空荡荡的家,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小杰离开。
可是就在他们决定离开的那天清晨,陪伴了许老头十多年的驴子突然口吐白沫,毫无征兆地死去了。驴子撇着脑袋躺在棚子外,眼睛半闭半睁,弯针般的睫毛在寒风中了无生气地抖动。许老头一屁股瘫坐在驴脑袋边上。他悲痛地哭喊:“作孽呀作孽,毒死我的驴子,把我老头子也毒死算了。”他颤抖着干枯的老手把驴子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浑浊的泪珠子啪嗒啪嗒落在驴毛上。许小杰被吓得木在原地,他拉着爷爷的胳膊,带着哭腔喊着:“爷爷起来,爷爷起来。”
或许从这天起,许老头才真正地开始变老。死驴的惨状就像一把烧红的火钳在他的心里捅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窟窿,以至于带着小杰踏上离乡之路后,他总是一边骂着龟儿子死了好,一边念叨着自己那头毛驴的好。
许老头背着一个缝了两条牛仔肩带的尼龙袋子站在村头的老榕树下。袋子被衣物撑得找不到一处褶皱,悬出了他半个身子。从背后看去,好像一个长了双腿的行囊驻足呆立。许小杰把书包挂在爷爷的胳膊上,蹿到榕树的最高处向村子里眺望。
第一次爬上榕树的时候,他是向村庄外的那条老土路看的,他要送走一个人,他满怀希望。那年夏天,榕树的枝叶繁密,但他却可以看得很远很远。而现在,榕树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只剩下干巴巴的枝丫发愣似的杵向天空。他呆呆地朝村子里望着,他的眼光扫过大街小巷,扫过自己的家。他是第一个眺望村庄的人,因为他要送走自己,他简直在这里看不见希望。灰蒙蒙的天空中刮着西北风,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村庄的空气真是又冷又酸涩,都快把眼泪催出来了。
他从树上跳下来后催着爷爷赶紧走。他想快点摆脱这里。他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爷爷告诉他,他们要去一个叫龙潭的镇子,他们要去那里生活,不会再回来了。
龙潭镇是邻省的一个镇子,离他们的村庄有足足七百里路。许老头年轻的时候曾在龙潭镇生活过一段时日,那里有他的一个战友老王。许老头离开龙潭后听说老战友办了一家烧砖厂,生意很不错。他决定带小杰去龙潭,早已经为今后的生活做好了计划。
他带着小杰坐火车又换乘汽车,路上颠簸了两天才到龙潭镇。老王的砖厂还在,可是老王已经在前年就去世了。砖厂被老王的儿子看管着,庸庸碌碌,生意不振。许老头拿出十多年攒下来的所有积蓄在镇子上买了一个破旧的小院。许小杰被送到镇上的中学读书。许老头扛着一把老骨头去砖窑里做工挣钱,供小杰上学。窑上的那些男人看许老头独自一人带着孙子着实不容易,都照顾着他,总让他干些轻活。
许小杰对上学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他央求许老头带他去砖窑打工。许老头摸着脑袋对着铅灰色的云朵叹了口气,故作深沉地说:“好,那你就留在这里打工吧,我代你去上学。”许老头一个人在窑上干活,小杰实在是放心不下,每次一放学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同班同学二饼到窑上给爷爷帮忙。
二饼是镇上有名的捣蛋大王。许小杰的新家就在二饼家隔壁,所以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他们就从邻居迅速地结为死党,无时无刻不黏在一起。
镇中学的后门面对着一个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一天晚自习后,二饼召集了五六个人在学校后门的老槐树下商量他们的“拿铁”计划。许小杰在一边听得热血沸腾,这是他第一次参加他们的群体行动。二饼之前早就派人踩过点,工地上的格局半年多都没变过。他们绕到工地西南角那个废弃的厕所后,爬上那棵歪脖子的野榆树跳进干枯的茅坑。
看管工地的只有两个门卫和一条狼狗。狼狗在晚上是放养的,一听到动静便疯狂地嘶叫起来。二饼怀里揣了一个泡过白酒的馒头,叫上小杰,顺着墙根的荒草迂回到距离狼狗十几米远的身后,一个劲抛,馒头准确无误地落到狗眼下。二饼已经看透了这条狼狗的智商,对付它根本不用绞尽脑汁地想什么新奇的点子,因为同样的套,狼狗可以三番五次地钻进去。这次也不例外,狼狗舔着馒头的声音持续不到一分钟便没了动静。门房里亮着灯,传来叽里呱啦的电视声。二饼对小杰说,那两个老头耳朵都不好使,基本可以无视他们的存在。于是小杰放心地跟着二饼跑去堆放材料的地方。
一伙人心潮澎湃地搬弄着钢筋和模板,又用袋子装了几十斤铁扣,互相扛着抬着拖着溜出了墙。他们把这些东西搬去网吧换成了钱,互相分了分,各自开机器玩个通宵。许小杰从来不在外通宵,即便他迷上了上网,也都是白天和二饼一起逃课去的。他晚上必须回家睡觉,他得陪着爷爷。他拿着分给他的二十块钱拉着二饼回去了。他要把这些钱攒下来。他还准备在校外找份兼职挣更多的钱。此刻的他,心里正酝酿着一个计划。
很多个夜晚,等小杰安心睡下来的时候,许老头总是开玩笑似的说:“小杰啊,你有没有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坏呢?”
小杰说:“我哪里坏了?”
许老头说:“好像是脑子坏了。”
然后他们爷孙俩都咯咯咯地笑起来。虽然小杰在学校的事情许老头从不过问,但是他心里一清二楚。
许老头又说:“小杰啊,你有没有感觉爷爷越来越老了呢?”
小杰每次听到爷爷这么问他,总感觉一股莫名其妙的心酸。他把脑袋塞进枕头下转来转去。他说:“爷爷,你放心吧,我以后肯定会挣好多钱养你的。”
可是以后是多久以后呢?许老头真的越来越老,怕是等不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忘记给砖机加水,忘记给浸泡过的黏土添加煤粉,忘记清扫传送带。他甚至记错了哪个窑烧着火,哪个窑很久没用了。他拉着一车晾干的生坯,在坑坑洼洼的场子里乱转。他一次又一次地把生坯砖下错了地方。他去集市买菜,拿了人家的东西就走,从来不记得要付钱。甚至有一次他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找不到自己家了,他糊里糊涂地走到了镇子西头的蜂窝煤场。煤场的老张问他要买多少煤球。他说要一车。老张问他,现在是夏天,家里还生着炉子吗?他说,炉子早就不生了,家里用的电磁炉。老张又问,那你买这么多煤球干吗?他说,谁说我要买煤球了?你这奸商,又想骗我钱。老张觉得莫名其妙。身体一向硬朗、性格幽默爱跟人开玩笑的许老头在人们眼里开始变得怪怪的。
许老头在砖窑上的活被安排得越来越轻松,甚至可有可无。他只负责开关一些机器。那天因为忘了时间,提早把粉碎机里的黏土倒进了泡池,害得整个窑里的人白白忙活了一天。老王的儿子对他说:“许叔啊,你年纪大了,该回家歇歇了,你看这个月才过了一天,我把这个月的工钱都算给你,你还是回家吧。”许老头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可是他心里清楚自己真的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他也不想再为难老王的儿子,留在这里给大家添麻烦,便拿着钱离开了砖窑。那天晚上他回家之前还去了一家小饭馆,硬要人家把他留下干活。他像一个许诺的少年一般使劲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你看我身体好得很,我什么都能干,我能洗碗能扫地还能帮你们拉砖坯子,你们就留下我吧。”许老头越来越糊涂,他甚至在下一刻就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站在饭馆里。
许老头回到家尽量使自己保持清醒,显得与往日没什么两样。可不知不觉中,他的痴劲又上来了。正在吃饭的时候,他问小杰,驴子的草料给添了没。小杰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眼睛呆呆地瞅着窗外,脸上粘满了饭粒,嘴唇缓慢而有节奏地颤动。他开始自顾自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不断地说起他的毛驴,说起他当年骑着毛驴走遍十里八乡收芝麻的事情。他讲得绘声绘色。许小杰认真地听着,在他眼里,爷爷的经历就像一场传奇,曲折离奇。他甚至感觉到爷爷是在胡吹乱编。
许小杰渐渐地察觉出了某些异样。直到有一天一大早起来,他发现身子底下的被褥湿乎乎的,而且散发出一种古怪的臊臭味,他才警觉起来。是许老头尿床了。小杰愣在冰冷的空气中,胸口憋闷。他想起了当年爷爷抱着那头死驴哭天喊地的样子,让他害怕,让他惊慌。对他而言,爷爷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他不能失去爷爷。
许老头被确诊为重度老年痴呆症的那天,许小杰拉着二饼去了牲畜市场。他之前一直瞒着爷爷逃课在木材厂打工。他用自己攒下来的所有积蓄买了一头毛驴,跟爷爷以前的那头毛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因为许老头又开始讲述一个新的故事。
他说:“我有一头漂亮的毛驴,还有一个乖巧的儿子,儿子用毛驴驮着我走了一个又一个新地方。邻里乡亲看见我们父子俩总是羡慕地说:‘老许啊,你有个好儿子哟,你的毛驴很忠诚哟,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骑着毛驴旅行的人哟,把你到过的地方都给我们讲讲嘛。’”
许小杰把驴子牵到许老头的面前时,他一把抱住驴脑袋,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他对着空落落的院子高声地喊:“你看,正说着呢,我的毛驴就来了。儿子,我们下一站去榕角!”
许小杰摸了摸驴屁股,戏谑地回道:“没问题,爹,上驴,下一站榕角。您老可坐稳啊,出发咯!”
文/臧心韵
远航还活着的时候,我们这些男生女生总会坐在一起争论些永远不会有结果的问题。
那是我仅有的一次和王一菲领导的女生们坐在一起参与这样的争论,我们大家零散地坐在废弃的操场中央。女生好还是男生好?男女两派用最大的力气抨击对方抬高自己。我们的主力王一菲戴一只碎珍珠的发夹,斜斜地坐在最前方,男生的领导者叫李昨非,他们俩气势高昂地来回争辩,其他人都只是陪伴在旁边撑起他们两个的光芒。
我猜从夜晚的上空看操场就像是看一只冒着寒气的罐子,我们渐渐都感觉到冷了。那一群男生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我觉得女生也很好的,我就希望成为一个女生。”
以李昨非为首的男生是附近最犀利尖锐的一群男生,他们可以抓住别人任何一点小失误大肆嘲讽。但在这样的奇怪的背叛下,他们竟然全体失声,像是被莫名其妙冲撞得语尽词穷而不得不将所有的骄傲与戾气低垂下去。
夏天就是漫长在它的反复堆叠上,每个傍晚操场中央都自然而然地聚集起一群人。我不喜欢王一菲和受她颐指气使的女孩们,她们聚拢在一起不知道聊些什么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走上操场最边缘的一段楼梯,它依附在一幢破旧大楼的一侧,用几根柱子很简易地防护起来。站立在上面,想象中的雾气总是从不知何处涌来,令我居高临下得就好像在审视忙碌的一群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