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我是嗜烟火的,一直觉得史湘云大嚼鹿肉、醉眠芍药,是真正懂得生活的,如此妩媚动人。
我和学生读完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讨论的时候,仿佛仍可以看见火花纷飞,金阁的上空撒下一大片金沙。他们忽然问我: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海明威,还有其他杰出的文学工作者,为什么选择用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
难道,没有更好的出路吗?
火焰燎人,残烬已冷。
等待回答的片刻里,寂静无声,但,隐约可以听见青春流动的声音。即使是门窗紧闭,我的青春似水,迅速从门窗缝隙流入浓浓夜色。
年轻的他们,如樱花正待盛放,日渐丰妍,听不见世间的警戒。而樱花啊,方才鲜艳华美,瞬息凋零死亡。
于是,就从樱花说起,它总在开得最好时落地成冢,美到极致。艺术家倾心追求的,往往却是虚妄。
“美是脆弱的,无常、苍凉、死亡。”我说,“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那么,你呢?”
“你也在追求美吗?你也常觉得虚妄吗?你也因幻灭而绝望吗?”
二十岁的生命与三十岁的确实有些不同,他们如此勇于设问。
我追求的是和谐。
思想与行为的和谐,人与人相处的和谐,情感与理智的和谐,内在心灵与外界事物的和谐。
和谐就是美,我告诉他们,我追求的是一种和谐状态,因此,必须时时调整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你对生命是乐观的?”
“是的。”我回答。
“对于世界的看法呢?”他们又问。
“你呢?你们呢?”我反问。
而后,微笑地看着他们忽而感性,忽而理性,热烈地争辩。
我看见的是忧欢交错的人间,善良与邪恶分别割据占领的世界。
没过多久,我再次证明了自己的看法。偶然翻阅一本日本小说,里面假设有一颗行星脱离轨道,向地球撞来,大约只剩一个星期地球就会毁灭。消息公布以后,所有的人都严重失序了,没有人去上班或者上学,一切都陷入瘫痪、混乱,抢劫,谋杀,驾车在街道上横冲直撞,人间如同地狱。
假若,地球只剩一个星期就毁灭,你最想做的是什么事?
我向一群更年轻的学生发问,他们的平均年龄不过十六七岁,有一些嘻嘻哈哈哗笑吵嚷,觉得有趣;有一些并不笑闹,认真思考。过了一会儿,我向他们要答案。
“我会把以前没做好的事,再做一次,一定要做好。”一个男孩说。
“我要向自己伤害过的人道歉,请求他们的原谅,其实,每一次,我都不是有意的。”女孩说。她的面容有着压抑的悲伤。
“我要做一些以前不敢做的事。”那个羞涩怯弱的男孩说。
“我要去把银行的钱都提出来。”有个活跃的男孩说。其他的人在旁起哄:“你哪里有钱?”嘿,那男孩说:“到时候全部都是我的钱啦。”
“我要和我的亲人、我最深爱的人,紧紧守在一起,共度最后时光。我要告诉他们,我真的好爱他们。”有一些孩子这样说。
一个男孩站起来,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力,他简洁清楚地说:“作、奸、犯、科。”
孩子们鼓噪起来,笑着叫着,拍桌子鼓掌,为他的言简意赅,为他的坦率直言,更为他说中了一些人心中的想法。
我的心情突然黯淡,甚至觉得哀戚。人,是如此脆弱又卑劣,禁不起一点儿试炼,这样的人间,在行星尚未到来之前,便已自杀自绝,毁灭殆尽了。
然而,想到大多数充满爱和感激的孩子,便又觉得喜悦了,他们内心的爱,是善良的力量源泉,足以与邪恶抗衡。
也达到某一种和谐的状态。
这便是我所存活的人间,绝对的悲观或乐观,都是不适当的,我想。
原先,竟以为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有些朋友,较熟识以后,忍不住这样说。
不知怎么会让人产生这样的错觉,我是嗜烟火的,一直觉得史湘云大嚼鹿肉、醉眠芍药,是真正懂得生活的,如此妩媚动人。
十四岁,初次在学校餐厅吃甜不辣;十五岁,在摊子上吃到芋头麦角冰;十六岁,在市场小店吃了第一碗鱿鱼羹米粉……唇舌与这些好滋味的食物首度碰触,总能够留下鲜明的印象与记忆。
二十岁,朋友带我在圆环附近的夜市,吃了黑胡椒铁板牛排。垂吊的灯泡,往来的人车烟尘,肉块在铁板上溅起的热油,调味料浓重的气味。一个摊贩接着一个,蚵仔煎、鳗鱼汤、虱目鱼粥、炒花枝。抑扬顿挫的吆喝声,划拳喝酒的赤红脸孔,简陋的桌椅板凳,热闹起来的夜晚。
夜市,由于平凡小人物的会聚,有一种独特魅力。白天,即使是卑微的,入夜以后,流窜在市集里,挥霍少量金钱,也会宛如上宾,受到殷勤款待。
初夏,赴台南府城,几个成大的学生邀我去逛夜市,一星期只有两天。这样的邀约,比画展或者音乐会更令人雀跃。我们在熬煮冬瓜茶的炉火前驻足,原来,冬瓜茶是这样煮的。一人捧一杯冰透的传统香甜饮品,混入杂沓的人群。
仿佛走入时光隧道,一盏盏悬挂的灯泡,指示我们走向前。卖蛔虫药、蛇鞭蛇胆的,铁弹珠、射箭场。宾果游戏旁坐了一大圈男男女女,聚精会神,烟抽得凶猛,上空盘旋着一团白雾,拖鞋挂在脚趾上,晃呀晃呀,总不落下来。百无聊赖的白天蓄积的精力,在此倾泻痛快。
一个女人身边放着几个笼子,养着天竺鼠、迷你兔、嗷嗷待哺的乳鸟,我们靠近时,她嚷嚷起来:“五元,只要五元按一次灯,就有机会把小老鼠带回家。”
同行的男孩试了试手气,小灯跳过“兔子”,停止在“糖果”。
哎呀,女人十分惋惜地说:“你看,就差一点儿了,好可惜。要不要再试一次?再试试看?”
男孩再试,小灯跳过“白文鸟”,又停止在“糖果”。
哎——呀,女人的痛惜超过我们,好像她是非常希望我们中奖,而我们偏叫她失望。在这种盛情下,每个人都不免上场一试,得了一大把糖果。那女人的耐心和鼓励,在都市中已不多见,她的体贴、善解人意,不肯稍有懈怠,即使只是区区五元钱。比起百货公司、舶来品店的售货员们有意无意表现出的不耐烦和轻蔑,她的温柔敬业,显然是可爱的。
再向前走,铁板牛排、蚵仔煎、鳗鱼汤、虱目鱼粥以及炒花枝。
空气里弥漫着浊重的烟火气味。
人生,如同一场宴飨,善于配料,精于调味,无论待人或待己,都能品尝出特殊滋味。浊下或者清高,华丽或者腐朽,酸甜或者辛辣,总是叫人留恋不舍的,人间烟火。
随身携带的房间
直到后来才发现,心灵的自我主宰与充实的感觉,就是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房间。拥有这样的一个房间,她们才能真正获得配偶的尊重与子女的理解。
每次都是在天黑以后,受邀去网络杂志或报纸接受访问,在一个虚拟的聊天室中,与一些虚拟的名字交谈。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关系,他们都知道我是谁,我却不知道他们是谁。或许因为这样,他们也就有了比平日更真诚的袒露内心的机会。那一夜,有人问我的第一篇小说《自己的房间》的篇名,是否受到Virginia Woolf(弗吉尼亚·伍尔夫)的A Room Of One's Own(《一间自己的房间》)的影响。我很诚实地回答,我只是想探索,拥有一个房间对我们到底有怎样的意义。
我的一些女性朋友与我讨论过,从小到大就想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可是,渐渐发现原来并不易得。小时候,我们常常要与兄弟姐妹同房,外出念书则免不了要有室友,结婚之后既然是要履行夫妻同居的义务,便没有自己住一个房间的可能性了。在婚姻状态中,假设向配偶提出分房的要求,不啻晴天起霹雳,非要闹得天翻地覆不可。我朋友的母亲在我朋友的父亲去世后,终于可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了,却被孝顺的儿子和儿媳妇接去含饴弄孙,年幼的孙子顺理成章地搬进了奶奶的房间。我的朋友悲观地得出一个结论,看起来这也就是她自己的未来了:不可能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
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布置,可以穿着不成体统的衣裳晃来晃去,可以把地板擦得光洁如镜,也可以把床铺堆成垃圾场。一个自己的房间,让我们拥有不被牵制的自由。网络上一个虚拟的名字说:“我现在就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只有我一个人住,但我并未感到快乐,因为我很孤寂。”
每次一定是在早晨,我受邀与一群家庭主妇座谈,她们刚送走先生和孩子上班、上学,刚买完菜,并将自己打理好。而我仍是睡眼惺忪,有一点点迷糊。我们谈的仍是“自己的房间”。一位主妇说,她们那个年代居家环境小,兄弟姐妹多,想要有自己的房间简直太奢侈,不过,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盒子,盒子里装着她的私密物件。当她想要有个专属的领域时,便掀起盒盖,进入其间,盒子变得很大,宛如宇宙。另一位主妇,她家曾经加盖顶楼,给了她一个可以拥有自己的房间的憧憬,可是房间盖好之后,为了生计问题租给了别人。孩提时代的她,总是趁着房客不在家,窥视着那间想象中的她自己的房间。还有一位主妇说,在不可能拥有自己的房间的年代里,她画过无数个自己的房间,在纸上的房间里安排一个大衣柜,在地板上铺着向日葵的地毯,随着心情不断更新房间的样貌。她们都说,直到后来才发现,心灵的自我主宰与充实的感觉,就是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房间。拥有这样的一个房间,她们才能真正获得配偶的尊重与子女的理解。与她们的对谈是极其真实的,因为无须藏匿,她们话语中的真诚深深打动了我。
我想到网络上的问题:拥有自己的房间,却依旧觉得寂寞、不快乐。懂得在房间里妥善地安顿自己,恐怕是更重要的事情吧!曾经,独自一人暂居异乡的那些日子,我总习惯在窗前种一些绿色植物,总替自己准备几张私房CD,总要烹调一些好吃的东西犒赏自己,总在睡前喝一杯花茶。尽管只是一个人,在语言不通、文化迥异的环境里,就算外面的世界充满挫折,起码,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我就觉得安全喜悦。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房间。
在这些虚拟与真实的交谈中,我终于明白,一个自己的房间并不能令人比较快乐,一个自足的心灵空间才是必需的。辽阔的心灵空间,可以使狭隘的房间变得宽敞;丰盈的心灵空间,可以令寂寥的房间变得温暖。
城市里的寻人光束
如果一个人——对我们意义重大的人,在这城市中消失了,容不容易找到呢?很难。听见的人都这么说,这城市如此拥挤而又如此隔绝。
高楼大厦矗立着,遮蔽天日。地下道和天桥,像是精致的蚁穴甬道,行人密密麻麻。你每天与这么多人擦肩而过,却有可能与你真正期盼的人失之交臂。就像我最近读到的一本图文书,有一对同样寂寞又非常匹配的男女,他们住在相邻的大厦套房中,出门时一个习惯性向左走,一个习惯性向右走,所以,总是无法相遇。纵使喂过同一只猫咪,逗过同一个婴孩,习惯,让他们对许多事视而不见,错过太多机会与可能。
城市中的生活与爱情,是否大抵如是?究竟是城市改变了爱情的面貌,还是爱情改变了城市的形态呢?那一夜的读书会上,我们讨论了这个问题。
有人认为,城市生活必然会养成爱情的新形式,人与人的接触如此频繁而迅速,很容易擦出火花,生发热情。忙碌紧张的生活,也让某些人以谈恋爱的方式纾解压力,“聚散无常”已经成为恋爱者必备的常识了。
有人觉得便利的交通工具导致了情场上的风云诡谲,就像最近产下双胞胎的妇人,被发现婴儿属于两个不同的父亲,乃是因为她在短时间内与两名男子发生亲密关系。“说不定是捷运立下的汗马功劳呢”,举例的人如此推断。也有人说爱情有改变城市的能力,当我们爱上这城中的某个人,曾与那人喝过咖啡、看过花灯、走过巷弄街道,我们是否因此而觉得这城市纵使紊乱肮脏,却仍有着难以言喻的特殊魅力?
即使失去了爱,走在安静的街角,每一步都是惊心动魄的行走。
然而,城市生活或者爱情都是如此贴近的事,于是便也有各种不同的想法。有人猜想或许因为聚散容易,反而能够厘清与淘洗真正的、纯粹的爱情,为爱而爱,不掺杂其他的因素。也有人觉得一个能够突破城市限制、发掘生活趣味的人,肯定会是迷人的恋爱者。这人知道哪里有美味的小摊可吃,哪里有璀璨的夜景可观,哪个月份可以在行道树间看见低飞而过的鸟雀。
大约每个人都有在城市中寻找不到的人吧!或许我们从未曾用心寻找;或许每当想去找的时候,又被别的事岔开了;或许我们以为下一个转角处,就有可能忽然相遇。就这样,在等待中,我们失去了许多机会。我想,改变一下习惯,多一点好奇心,应该就会找到那个人,或许是走失已久的自己。
月光如水水如天
刚开始的时候,都是欢天喜地地去参加婚礼。看着朋友披起白纱,走向在地毯那一边等待的新郎。套上戒指的那一刻,我听见了发自心底的欢呼。
做伴娘的那一次,眼看着戒指圈住好友纤长的手指,轰然有泪冲进眼眶。我的激动超过新娘。
岁月,不是会让人变得比较坚强的吗?近来,参加婚礼却必须控制欲哭的情绪。
为的全是不舍。
待嫁女儿与父母亲的难以割舍,嫁作人妇以后挥别的美丽青春……并且,我仿佛又少了一位可秉烛夜谈的姐妹。每当新娘拜别父母,便泪眼相对。泪珠婆娑中,我几乎可以看见千百年来的新嫁娘,以同样的姿势,在上轿之前跪拜。一叩首——鞠育之恩难报;再叩首——双亲善自保重;三叩首——奴从今日去,爹娘莫牵念。
看过一部日本电影,描写嫁女儿的心情。父亲在婚礼结束后到常去的小酒馆喝酒,善于察言观色的老板娘过来搭讪:“先生今天穿得这么整齐……看你的神情,好像刚参加了丧礼……”
令人心惊!却可以理解。
自小,每年分班都像大祸临头。不断结交好友,又不断失去。一直害怕分离。
小时候,和弟弟斗嘴,真气他的浑不讲理。可是,他背起书包,小小的身子出了门,我的气也就消了。看着他曾坐过而今空着的座位,竟无来由地伤心。
大学毕业那次的谢师宴,我命令自己不许哭,却在结束道别的刹那,情绪像波涛一样澎湃泛滥,阻止不了自己的眼泪。我心里清楚地知道,从此以后,便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了。而我们曾那样珍重地交换彼此悲喜的情绪,曾那样温柔地抚慰因孤寂而颤抖的心灵。因为眼泪,面前的景与人都模糊起来。急急忙忙想逃走时,我听见一个男生充满怒气的指责。
当时,我确实非常困惑,因为自己的行为够不上失态或妨碍别人。他的愤怒来得突然,令人费解。渐渐地,又过了一些日子,当我孤独地走在校园里,终于变成举目无亲的时候,才慢慢明白,男生的怒气其实只是发泄和掩饰,只是想压抑住与我相同的情绪而已。“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嘛,“愁”字弄不好,可就变成“怒”啦!
毕业以后,只参加过一次同学会,还体会不出什么沧桑、自怜,炫耀也不明显,兴奋与好奇的成分倒相当高。在毕业旅行中,唱着笑着,像孩子一般恣意喧闹,如今却已为人父母或为人夫、为人妻了。眉眼间稚气尚未退尽,而争着诉说的是孩子的预防针、夜哭和牙牙学语。七月的骄阳无法进屋,却把窗外映照得特别明亮。我在角落里啜饮橙子汁,投入全身心去感受生命的成长与喜悦。
同学会散了,几个较亲的朋友又移阵再叙。除了阿来,都是女孩。当他准备吸烟时,便遭到防卫过当的抗议,而他一概微笑接受。有了相当的了解、信任与默契,嫌隙便没有存在的空间。
傍晚时分,我们送玉乘车回台南。如同送机一般,千嘱咐,万叮咛,场面十分盛大。眼看车要起动了,便又排开人群,直奔车站外,向窗内的她挥手告别。没见过这等送别阵仗的,算是开了眼界:“你们真疯狂。”而替我们冲锋陷阵的阿来,却在一旁嘻嘻笑:“要不要拦辆车,到交流道去送呀?”
有相同的语汇,所以觉得情深。其实,只是舍不得分离。
古人送别到十里长亭,到灞陵。如今,突然觉得人生处处布满驿站,一挥手,便成别离。
人说贾宝玉多情,喜聚不喜散;林黛玉深情,不喜相聚。黛玉的理由是聚时欢乐,散后尤其冷清,所以,不如不聚不散。要想不聚不散,正如人生一世无悲无喜,如此恐怕不够深刻,况且,谈何容易?
所以,我依然愿意,迢迢地,去和朋友相聚。再孤独地,走长长的路回家。
那曾经共坐的溪畔,也不再是不堪碰触的伤感。尤其在天凉的秋季里,天空特别澄净,很有“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的情调。
不舍与伤别是始终不能改变的,却也有些是改变了的。随着青涩年少的远去,知道长相忆比长相聚更为可贵,学习不再虚掷光阴与情感。于是,在这许多“月光如水水如天”的夜里,空气中不时飘动着暗香,静体造物者的安排,处处都有深意,禁不住要微笑,并且感激。
荷花生日
江南一带以六月二十四为荷花生日。隐遁湿泥中等待了一个春天的荷,冉冉地浮升,刹那间,破水而出。
圆叶,初生的被称作荷钱,悄悄透露了荷的身世与来历,原是富贵的水生花。
而我真正见到荷钱,是在杭州西湖的三潭印月。岛上的荷池,灿灿发亮。走近了才发现,荷叶上被人投掷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硬币,俨然成了一座许愿池。
不远处的年轻母亲把钱币放进孩子掌心,小孩踮起脚尖奋力抛出一道弧,荷叶被击中,旋转着,托住钱币,也慈悲地托住一对母子的梦想。微风变幻着光影,伫立池边的每张面容都因钱币的反射而明洁。荷叶上铺满的钱币,则令我困惑:究竟是我们的愿望太多,还是总不能如意?
一池荷叶衣无尽。
人们殷殷祈求的,不过是衣食充足罢了。然而在许多时代,这想法却成为一种奢望。所以我们常处在一种匮乏的状态,或是物质,或是精神。
大学时教授《文选》的老师,正直、耿介,却也有着“匮乏”,一种深入五脏六腑、时时发作却无法药治的病症,曰思乡。七十几岁的老先生,把一篇篇看似平常的古文,解析得有声有色,对学生的要求也相对很严格。有一回,老先生在课堂上发现部分同学没带课本,只用课文影印替代,问其理由,同学回答:“太重了。”老师勃然大怒,说自己住那么远,都不觉得重,住在学校宿舍的同学却嫌书太重。老先生拂袖而去,愤怒之中还掺着伤感。
老先生离去以后,全班哗然,不知所措。我在座位上合起书,才注意到这书的确是重的,像这样的书,我每天总要带两三本来上课,而在上学往返四个多小时的路程中,因为觉得理所当然,竟忽略了它的重量。以后,再没有老师在课堂上像这样纠正我们的行为,便是我自己成了老师,也不曾如此。现代的师生关系,讲究的是沟通与谅解——若沟而不通,只得谅解了。但,我还是怀念老先生对自己和学生的严格,那站在讲台上、发丝花白的,是一种令人景仰的仪型,每一句话都能理直气壮,不仅是经师,更是人师。
后来,老师还是回到班上给我们讲课,每次我都直盯着看,目不转睛,恐怕稍不留意,就会错失什么重要的字句。
学期即将结束,天气燠热难耐,老先生想必察觉了我们眼睫间的倦懒,于是放下书本,说起故乡与年轻岁月。老师也曾有过娇痴的青春年少,夏季里伙着同学们,袖一瓶好酒,央求教诗词的老师到太湖上课。师生们租条船,泛进荷田深处,荷叶粗壮高挺,既可遮阳又能避雨,一片碧绿盈眼。荷叶深处听得见一唱一和的采荷女歌声清扬。老师用荷叶盛酒,穿透荷茎,直流入咽喉,荷叶盅擎在手中,诗意尽在玉液琼浆里流泻,何须讲授?
听故事的我们,距离太湖好远好远,嗅不着荷香,却在初夏的温风里,嗅着一股不知名的香气,清冽而放肆。应该是来自教室旁的山坡,相思树和一丛丛竹子,遮蔽天空,使我们有一片阴凉幽静的所在。
此时,当我传述这个故事,讲台下的学生睁着年轻的眼眸,出神、向往。而教室旁的山坡已被夷平,成为新建大楼的工地,整日里沙土蔽天,机械声隆隆响着。
原本就不宽敞的校园,因工程车进进出出,显得更加局促。学生与我商量转学考的事,态度十分坚决,因为他不喜欢这个校园。这地方也曾美丽,但他没赶上;这地方完工后可能有很好的远景,但他等不及。
青春如此仓促啊。
我遂不再言语。感情若不曾历经岁月的培养与成就,便不能深厚。唯有深厚的情感,才禁得起等待,甚至等待本身也值得记忆。
最初,我完全迷眩于荷花的姿容,却在静待花开的过程中发现,宽阔如裙的荷叶也有着无法取代的圆满动人。
一直觉得这花是从天堂移植来的。每一朵荷,都是一个自足的世界,为东方人所钟爱。中国人注意到娇媚的花色,较少香气;花瓣层叠繁复的,多不结果实。荷花却能兼具色、形、香,还在莲蓬中结成洁白的莲子,清脆甘甜。
荷花象征百年好合的吉祥。藕断丝连有着欲舍而不能的深情相思。菩萨座下也是一朵荷花,优雅、自在,有什么花比荷花更适切?
到泰国去旅游时,正是生命中一次浅浅的低潮,又逢冬季,台北植物园的荷花池,如一面擦拭过的明镜,照见自己苍白的容颜。
阳光却等在泰国,荷花也等在那儿。商店、饭店、街道,随处都可以见到,亭亭的一株又一株。入乡随俗,我向寺庙旁一个黝黑大眼的小男孩买了一株白荷花,进入金碧辉煌的建筑物去朝拜。白荷内部仍是花苞,外缘已绽放的部分被整齐地折叠成花托,托着那烛火一般莹亮的鲜艳润美。
庄严地擎着这株白荷,行走在喧嚷嘈杂的人群中,心情奇异地平静舒和了。
生命与美,便是我今生的皈依。
小时候看神话电影,最爱哪吒三太子。爱他虽是孩童,却已打抱不平,一腔热情。爱他在杀死龙王太子,闯下弥天大祸时,以匕首自戕,昂然地说:“以骨还父,以肉还母。”不肯连累双亲。魂飞魄散后,他的师父用莲藕拼出他的形体,用荷叶替他裁衣,最后,用一朵盛开的荷花变成他的容颜,这样清丽地再世为人。
许多年后,在四川大足宝顶山石窟的佛雕中,看见诞生于荷花的童子,他们娇巧可爱,安详恬静。据说因生于荷花,故而一尘不染,没有凡俗的痛苦嗔怨。我仰望许久,带着欣羡的情绪。
住宿在重庆时,饭店的艺品贩卖部有泥塑彩绘的荷花童子,可放在掌心赏玩,我挑选了几个特别精巧的,仔细包裹在箱子里,一路颠沛折腾,好不容易回到家来。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却见到耳朵、鼻子、小小脸颊,满是斑驳的伤痕。先是懊丧、疼惜,然而,把它们安放在架上时,突然忍不住地微笑,即使是生于荷花的童子,既入红尘,也免不了要有磨难和挫折的。
架上还放着朋友烧制的陶艺品,一片枯干的荷叶做成碗形,下有莲藕,上有花瓣已然落尽的莲蓬。它应该叫作“听雨”。初见时尚未上釉,我急急为它命名。朋友上了和陶土接近的颜色,烧成以后,送来给我。
留得残荷听雨声。
荷残便该是秋天了,然而,聆听枯叶被雨滴敲打时的回声,却仍充满着澎湃的生命力。
有些酷暑长夜,燃烧似的热浪,令人辗转难眠,我便起身,将“听雨”搁在窗台上,想象着一场清凉的雨。
生于季节的荷,终将归返季节,深深隐遁在水乡,带着前世的缱绻回忆,静静等待下一次,生日。
江南有雨吗
江南有雨吗?
有一刻,仿佛入睡了,但是并不沉稳,因此,蓦然转醒,便听见那种细致温柔的声音,缓缓膨胀着,萦绕天地间,在这未曾经历的奇妙旋律中,任意飘浮。
起初,平躺着,迷迷糊糊,不太确定,这是北方或南方?这是哪个城市或乡间?不知身在何处。
而后,我坐起来,望着洒满水珠的玻璃窗,正莹莹闪熠。于是,我告诉自己,这是苏州之夜。
这是苏州之雨。
当我来到苏州,已是黄昏。我坐在三轮车上,像风一样在不宽不窄的街道上穿行,动用了所有感官,去捕捉那些擦身而过的瞬间印象。路旁妇女笑着说着的,是入耳柔的吴侬软语吗?车轮滚动的石板地,曾经马车辚辚吗?越过小桥,便见一川烟树,长篙横陈的木船泊在岸边。这是林黛玉的故乡,她是在这个渡口登舟,往金陵去的?临行前,怎么也料不到,等待在前方的,竟是那样一场燃烧生命的哀怨痴狂。
苏州多桥,多临水而居的房舍——一幢幢倒影,清晰地映在水面上。经过另一座桥时,车夫兴高采烈地吆喝起来:“看哪!那就是唐伯虎点秋香的小楼!看到没有?”
传奇猛地跃现眼前,我顺着他指点的方向张望。那排傍水的住家多推开窗,夕阳照射,一片耀眼辉煌。想也是在这样的天色中,唐伯虎船行水上,仰首便见镶金的娇俏秋香,含笑凝睇,宅中称心美眷,顿时黯然无光,颜色尽失。我眯起眼,辨认自夕阳方向遥遥而来的舟子,或许是另一段传奇的开始。
专注地探出半个身子,车过坑洞,狠狠一颠,差点儿把我甩到桥下。
“前几天热得很,四十几摄氏度,热死好多人。那天在这里,热死一个老太婆,我亲眼看到的。”
不过是一次颠簸,便由那个时代轻易跃进这个时代。车夫在我眼前,腾起身子,费力踩踏,人多的地方,便敲打刹车器进行警示,周围骑车或走路的人,肆无忌惮地盯着我们,眼光中看不出友善或不友善。
只是好奇。
坐在无篷无遮的三轮车上,像是展示着的植物或动物,当我被这样的一种气氛隔绝,顿时感觉局促了。
我们在旅馆的六楼往下,房内的空调早被卸走了,服务生推开窗,晚霞的色泽已由橙转紫。
尽管那天苏州市暂停供水,盥洗大有问题,可是看着宽敞的玻璃窗,景致一览无遗,立即生出新的喜悦。
街道上三五成群,老老少少,坐在门口纳凉聊天,十分悠闲,直到一对穿着T恤短裤的外国情人走过。他们牵着手,背着旅行袋,自由自在地越过街道,吸引了所有目光。即将走开时,他们突然拿出相机,笑眯眯地回转身,显然也对中国人产生了兴趣。
他们选中一个小孩,给了他一张纸钞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小孩坐在竹凳上,供他们拍照。见此,拥上去的孩子更多,伸出去的小手把外国人团团包围,大人们或坐着或站着,只是笑。外国人也笑着,相互帮助着自人群中抽身而出,孩子仍追随在后,又跳又笑,推推跑跑地上桥。
这座桥就在旅馆前方,微微拱起,呈一个浅浅的弧度。桥上四盏灯在夜色中燃亮,桥下灯光的反影荡漾。
睡前仔细关上了窗,因此,不能确定是何时落雨的。
我坐在宽大的窗台上,桥上的灯仍亮着,相连的房舍只剩一片朦胧轮廓,桥上灯光有几分凄清落寞的意味。当大地都沉睡,独醒是一种坚持,可也是一种艰辛。
旅馆前栽种着几株高大的梧桐,推开窗,可以听见雨点纷纷滴落叶片,旋又落地。纵使宽叶奋力捧持,也无法载盛。一叶叶,一声声,终究只是交错。
轻拭被濡湿的短发,正是三个月前在岛上,那个雨夜里相同的手势。
只是那时,春天刚来不久,东区明亮的商店长廊灌满冷风,我把长发圈在颈上,仍禁不住微瑟。
那时已安排了这次难卜未来的旅程,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在强颜欢笑之中流露着忧心忡忡。他们想尽办法,请我吃喝玩乐,很快地,我便发现自己原来被无法无天地宠溺着。
于是,那夜,拖着朋友去看末场电影、吃消夜,坐在百货公司的台阶上,看雨夜霓虹与车灯的缤纷。
商店早已打烊,橱窗的灯仍亮着,众生退场后,只遗留木偶的舞台。
沿着敞亮的长廊向前走,任雨丝飘落在身上,感觉极不真实,像踩在梦的边缘。
从不会这样从容不迫地打量橱窗内苍白的面孔,逐渐发现他们的表情是如此复杂,愉悦、渴盼、焦灼、冷漠、痛楚……这城市有一部分是清醒的。
站在街口,犹豫着该不该等红灯。我在伞下,举起手,撩拨润潮的刘海。
坐在苏州楼上的我,轻轻阖上窗。
突然思念执伞领我过马路的朋友。若也在这儿,我们必然不只待在窗内,一定会忍不住走上桥。也许撑把纸伞,灯下幽幽发光,也许不撑伞。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同样被思念着。
岛上没有一丝风,异常酷热。朋友在一张薄薄的、几近透明的雪白纸片上,用黑色签字笔一行行书写:
江南有雨吗
……
你会归来吧 带着黑黑的皮肤安全归来
写这封信的朋友已准备远行,无法延宕,终于在我平安归来之前远渡重洋。
我们没来得及互道珍重,因为这一切都不能预知,所以,苏州有雨的夜晚,我拥有恬静的心情。
高高的窗台上,我坐着;信箱里,朋友的信笺孤独地躺着:
江南有雨吗?什么味道?
江南的雨,整整一夜。
那时也没料到,这绵密柔软的丝雨,天亮以后,变为倾盆之势。为了想到杭州去,我们在雨中奔波,求助无门,处处碰壁,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那夜只有雨声缠绵,没有笙歌,没有管弦。
只有我抱膝独坐的侧影,成为江南雨夜里,一扇窗景。
在森林里种首歌
如果你在路上遇见一个人,他一边走一边哼唱着一首歌,也许五音不全,或者根本不成曲调,然而,你听得出喜悦的气氛,像一颗颗跳动的光粒子,与你擦身而过。这时候你会怎么想呢?他真是一个幸福的人啊!他最近想必过得称心如意吧,又或许他终于得到追寻已久的东西,也可能是他苏醒前梦见一群天使,在溪岸边的绿色草地上举行音乐会。
几年前,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开车载我在北海岸兜风。刚刚吃完一袋新鲜草莓,春天的阳光和暖风都很温柔,我们有整整一天的时光可以消磨。我在充满草莓香气的舒适车中唱起歌来,因为记性不好,每首歌只唱几句就换下一首,却也能生生不息,一副可以唱到天荒地老的样子。
朋友忽然转头望着我:“从来没有认识过像你这么爱唱歌的人。”
我觉得不好意思:“我太吵了。”
“不是,不是,我喜欢听你唱歌,虽然你从没唱完过一首歌……可是你总是唱啊唱的,好像很快乐!”
“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很有安全感啊。”
我笑嘻嘻地回答,避开快乐不快乐的问题。
因为在那时候,我多半的时间其实并不快乐。我在一种难以向人诉说的苦楚与忧惧中度日如年,因着好强性格的驱使,我命令自己不可以被打倒,一定要若无其事地过日子。每一天,我穿戴整齐去学校教书,企图将语文课上得生动有趣。字词的来源与考证也许很重要,而我更在意的是我们能从古文与古人那儿学到一些什么,也许是一种看待人生的态度,也许是一种超越苦难的方法。有许多次,当我写完板书,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转头面对那些满怀憧憬的脸孔,那些纯真年轻的眼睛,并且给予他们一个适当的、肯定的微笑,让他们相信世间的美好。
我并不是那么快乐,我只是坚持,不肯让痛苦掠夺了我的快乐。
一九九七年八月,我只身到香港教书,对新环境的好奇,完全掩盖了因为变动而可能产生的疑惧。我被安排暂住校园深处的招待所。因为尚未开学,校内人烟稀少,接待我的同事好心叮咛,天黑以后不要随便走动,这附近出过事的。几十个单位的面海宿舍只有我和一位高龄老教授居住,老教授善意地与我招呼:“你住哪间房?……哦,那间啊,白蚁特别多的……”我渐渐觉得脸颊上兴高采烈的笑意已转为肌肉的抽搐了。
寄给朋友的明信片上我写着:“住在这里就好像住在森林里,空气很新鲜,每天都在鸟鸣声中醒来。”
我只是没描述天黑以后的景象。
天黑之后,我便从宿舍走出来,在路灯的照射下,去到一幢大楼的门前打电话回家报平安。水银灯将四周都涂成朦胧的白色,像一层霜。夏末的夜晚,仿佛因为霜降,所有的人都消失了,一片辽阔寂寞的景象。我听着遥远的家人一声声问:“那里怎么样?安不安全?人多不多?”
“这里很多人的。学校嘛,当然很安全喽,不用担心。晚上都有人来巡守的。”
为什么我会知道有人来巡守呢?因为那已是我的第三个难以安眠的夜晚了。
第一夜,我在两房一厅的宿舍里整理行李,收音机里播放着音乐,DJ有时会突然激动地扬起声音,我喜欢这种有人在身旁的感觉。坐在床上,我将折叠整齐的睡衣打开来,正准备就寝,忽然听见DJ喊叫一声,噼里啪啦,一阵火花,四周一片黑暗,静寂的黑。我怔怔地坐了片刻,这才意识到,停电了,冷气也没有了。除了书房之外,客厅、卧室、浴室、厨房,全都没电了。我将卧房的窗子推开,知道窗下不远处便是海,也听见广九铁路上的火车行进的声音。同时,我听见简直不可能会响起的嘀嗒声。那是客厅里的挂钟的行走声,可是,白天时我已经注意到它没电罢工了,停在不知道是哪一天的四点二十五分。我非常确定的,此刻,它却走得龙马精神,嘀嗒嘀嗒,在卧室里也能听见。
我逃进书房,将房门紧闭,这是出外旅行这么多次以来,第一个失眠的夜晚。因为难以成眠,我不断起身到厨房里喝水,便会看见定点经过窗外巡守的安保人员。天明之后,我伫立在挂钟之下发愣,它安安静静地,停在七点十七分,很无辜的样子,仿佛从来没有走过。
到了夜里,电力仍未修复,我又听见秒钟行走的脚步声,就在那样的声音中,我睁着眼等待天亮。
有一天,我得了急症,腹痛如绞。因为人生地不熟,担心休克了也没人知道,所以就离开学校,转换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去城里找一个旧识,那人曾交代我有事一定帮忙。我在那人办公室附近的7-11打电话,对方好像很忙,两三句就急着收线,我没透露出求援的讯息,只是平静地说再见。蹒跚走到店门口,我蹲下去等待另一阵剧痛的宰割。
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好些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小巴士载着我,在森林的入口处下车,然后,我必须独自一个人穿越黑森林回家。那晚的月色很好,将树影清楚地投射在地上,像一株株萍藻。夜风从海上吹来,有一种走在水中的凉意。忽然,听见歌声,在寂静的夜里,在我一向畏怯的森林中,我听见自己的歌声,持续着愉悦的腔调。
这令我觉得难以置信,却又有些明白了。
其实,生活中的琐碎、折腾和挫败,都是不可避免的。正因为这些困境来势汹汹,所以安然度过以后,便有了一种庆幸与感激。真正可贵的幸福,原来不是从快乐之中来,而是从忧愁之中来的。
后来,当然仍免不了有些恼人的事,便是未来长长的一生,也少不了的。但我知道,我将会记起那栽种在黑夜森林里的,恒久的歌声,像是一种幸福的允诺。
永不失去快乐的愿望。
枫叶又红了
夜寒,水汽将凝结成露。
移民加拿大的故人写信来:“枫叶又红了,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早晚天凉,我缓缓踱步,一直仰着脸走,看这被红叶筛漏的阳光,十分适意。”又说,迁徙一年多以来,愈不寂寞,因为四周的中国人愈来愈多。信的结尾,则说:“这儿的枫叶才是真正的枫,我们以前捡拾并当宝贝收藏的,并不是枫叶。据说故乡根本没有枫叶,什么时候,到这儿来见识‘晓来谁染霜林醉’的风情?”
据说,故乡根本没有枫叶。
不知为什么,每想到这句话,便令我有一丝说不清的恻然。
初至外双溪为学子,头一个秋天,简直被校园里的红叶迷住了。纵使那时就有人说,这是槭,不是枫。但,对怀抱年轻梦想的我们来说,有什么分别呢?
寻出自己最钟爱的册子,或是一卷诗集,或是一本散文,将挑拣过的红叶,平放在扉页里,夹起来。待干透了,鲜艳的色泽不褪,制成书签,寄给朋友。
有时,并排坐在文学院前的台阶上,看远处山坡一大片枫叶,层层叠叠,金黄、橙红、彤紫,在风中翻飞,像燃烧着的火焰。我惊异于季节中的叶片,竟能变幻得如此多彩多姿,同时也知道,这片枫叶栽种在“素书楼”——一代大师钱穆先生的寓所。
几年以后,在喧嚣的质疑声初起时,钱穆先生搬离素书楼,毅然决然,毫不恋栈。
报上刊登了一张他临行前的相片,拄杖挺立,寻常布衣衫,九十高龄。忽然想起“布衣亮节”是否也是一种可敬可贵的仪型?
在人生即将步入终点的时候,钱穆先生以其真性情完成一种人格的典范。然而,在这价值观紊乱、道德感沦丧的时代,人们热衷于彼此攻讦、谩骂、冷嘲热讽,谁有心对这样的典范关注、聆听,或者思索呢?
此时,素书楼的枫叶,必然是红得落寞而惆怅了。
然而,校园里仍然有年轻的孩子,沿着台阶,弯身捡红叶。他们仍因为自己有这样的收藏而喜悦,也有把所有的红叶都称为枫叶的。
我喜欢那些还未蜕变为世故成年人的大孩子,他们总是把梦想筑在这片土地上,时常说,我长大以后怎样怎样,仿佛只要他们愿意,世界就会变成期望的样子。
成年以后,梦想逐一凋萎,沮丧、失望纷纷来袭,于是,远避他乡。
到时候,无论是槭树还是枫树,对于不再有梦想的人们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中秋的卡片
为什么中秋节没有卡片互相寄赠给自己牵念的人呢?好像圣诞节或情人节,明明是忙碌的,甚至有点疏离,却全然不必在意,可以理直气壮地问:你现在好吗?开心或者沮丧?有没有一点想念?
月圆的时候,我的想念如同沙滩的潮汐。
中秋节,我想寄张卡片,给那个也有明月一般皎洁面容的女孩,并且问一问:还在爱着他吗?那个要得很多、给得很少、总是长不大的男孩。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我见到她的容颜,曾因爱情而光华美丽,如今一日复一日,逐渐憔悴苍老。
我想寄张卡片,给许久未通音讯的男孩。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年少时的一次中秋夜,为了邀我共度,他请了一屋子的朋友,结果,我是当夜唯一缺席的客人。隔了几天,我去致歉,他只淡淡地说:“没关系的。其实,也只是胡闹。”但我听说,大半夜的时间,他都坐在门边等待,直到醉了。而他始终不知道,我没去赴约,是因为惯常说说闹闹的,突然胆怯了,虽然有满室的人声笑语,却不知道如何面对只有他和我的中秋夜。
男孩现在已经是男人了,大概可以懂得我突然胆怯起来的微妙心情。
寄一张卡片,给青梅竹马一块成长的伙伴吧。童年的中秋夜,左邻右舍的孩子最喜欢抢柚子皮,戴在头上当皇帝,当不上皇帝的孩子便扯着大人的袖子耍赖皮。切月饼的时候,谁也顾不得柚子皮了。一人拈着一块月饼,坐在小板凳上,又说起我们的梦想,说我们要组成一支合唱团,女生穿迷你裙、长靴,扎辫子,手腕垂挂金链子,男生穿短裤、短靴,胸前挂着亮闪闪的吉他。说我们要四处旅行演唱,像亲兄弟姐妹一样相爱相依,赚很多钱,让父母不必再辛苦工作,盖一栋很大的房子,大家都可以住在一起。长大以后全都散了。有的孩子早已走完坎坷仓促的一生,有的颓废流浪,放逐自己的灵魂,有的终日重复烦琐无聊的工作,有的还在寻找理想与目标。童年辉煌的梦已经褪色,我们将用什么来替代?
中秋的时候,我想寄张卡片,给一直在读着我的文字的你。无论你在哪里,热闹或者静寂,这是个非常中国化的节日,让你意识到自己的文化背景与情感方式。所以,尽管很想寄一张卡片,却终究没有寄。
只是含蓄地说:“中秋了。记得添衣,善自珍重。”
过年
甩炮、龙炮、鸳鸯炮……多放几串炮,将过往的不顺遂全部炸碎,来年便可以兴茂昌旺。
“新年要怎么过?”朋友问。
“过。”我说。
朋友迟疑片刻,而后问:“什么?”
小时候读过一则童话,说有一只小老鼠天天盼着过新年,等了许久许久,等来了新年元旦,欢天喜地去找妈妈,要穿新衣戴新帽,领压岁钱。鼠妈妈向孩子解释,这个年并不是那个年,那个年还没到。小老鼠不服气:“今天不必上学,就是过年放假啊。”鼠妈妈只好告诉小老鼠:“有年糕吃的日子,才是过年。”小老鼠总是不相信,以为妈妈藏起了年糕,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几块洗衣服的肥皂,颜色形状都类似,小老鼠高兴得跳上去大啃大嚼。故事的结尾是小老鼠腆着肚子,张开嘴,彩色的肥皂泡泡从口中直飘出来。小老鼠的滑稽模样,令我非常快乐。
我并不喜欢吃年糕,可是,企盼着新年的心情却和小老鼠不相上下。
新年的热闹气氛,是属于孩子的。
新衣新鞋,过年前就买好了,原是公务员的父母亲,为孩子圆的奢侈梦想,把鞋收在柜子里,时不时拿出来往脚上套一套,用布擦一擦,不到新年是舍不得穿的。好不容易等到那一天,穿戴整齐了,和邻居小朋友聚在一起,免不了要炫耀比较。孩子比较多的家庭,妹妹穿着姐姐去年的新衣,弟弟穿着哥哥去年的新鞋,是常有的事。孩子不懂得现实的辛苦,眼尖嘴又坏,嚷嚷着:“啊,你穿的是旧衣服嘛。”那群兄弟姐妹手足情深,同仇敌忾:“谁说是旧的?你们才穿旧的。”顿时,壁垒分明,谁也不让。
这情形维持不了多久,放鞭炮的活动,迅速将孩子们牵系在一起。彩色糖球似的甩炮、乱窜乱跑的老鼠炮、声势浩大的龙炮、在水里浮游的鸳鸯炮、钻入云霄的冲天炮、火树银花的火花筒……每年都有新发明、新花样。孩子们挤进低矮阴暗的杂货铺去抢购,堆积满溢的空间,充满浓浓的火药味。叼着烟的老板、抓着香的小孩,热烈交易着,那时候对潜伏在身旁的危机与灾祸,浑然不知。一场激烈的鞭炮巷战,添了不少伤兵残将,新外套炸破了洞、新长裤磨穿了孔,都只算小意思。有让炮冲进眼里,或爆在手中的,父母亲连夜去敲医院的门。我们这些劫后余生的,虽然尚称平安,也不免挨顿训诫。因此,我们几个女孩,便从巷战中脱身而出,天黑以后,走到村外一片松林里,点燃“金鱼火花”。它有个美丽的名字,细长纤巧,像一炷香,拈在手中,不响不爆。被香点燃,火花便从顶端像喷泉那样流泻奔涌。
没有危险,只是华丽,像女孩们对成长的憧憬。
新年的热闹气氛,在孩子们心中掩抑不住。许多规矩和拘束暂时都挣脱,可以迟眠、晏起、吃零食、喝汽水、掷骰子,赌一场小小的输赢。
等着大年初一放了第一串鞭炮,将过往的不顺遂全部炸碎,而后出门拜年。孩子们在火光、烟硝与纸屑飞扬中跳跃奔跑,跑着、跑着,便长大了。
搬离村子,忧郁的青春期,新年依旧热闹,热闹属于孩子,不再属于我。
家人和亲友聚在一起玩扑克,我固执地不肯与他们一道。坚持着自己的孤寂,一个人出门去,往荒僻的山边走。绕山的溪水上跨着一座吊桥,古朴的式样,形成一种动人的曲线。站在桥端,心中一片荒茫凄怆,对于未来,对于人生,觉得无望,何以如此孤独?
走到桥的另一边,溪旁的碎石滩上,站着一个独自垂钓的人。隔着一大段距离,我俯视着他,久久,他并没有钓得一条鱼。此起彼落的鞭炮声,隔空传送,仿佛也不能对他造成干扰。他不也是孤独的吗?而他却能够享受这种况味。孤独的人大概不少,或者,生命终究是孤独的吧。
也是在那段时间,我开始留意除夕夜的爆竹声。从午夜到大年初一早晨,鞭炮非常密集地响着。据说,上一年若不景气,那么多放几串炮,来年便可以兴茂昌旺。子夜一到,鞭炮声一刻也不停歇,远远近近,响彻通宵。
没有鞭炮的新年,就像一条枯干的河流。
曾经,在美国洛杉矶华人聚居的市镇里,过过一个干净、安静的新年。在中国餐厅里吃完除夕团圆饭,冷冷的夜空气,干燥寒凉。坐进车中,驶在街道,辉煌的霓虹灯与瑰丽的橱窗,交互叠映在车窗玻璃上,像是一路施放着无声的烟火。
但总觉得不像。
却不只因为鞭炮,香港也有明令禁放鞭炮,但年节气氛丝毫没有减少。传统市集里,人们摩肩接踵,选购春联、红包以及象征吉祥的橘树,景象奇特而有趣。走在市集里,感受拥挤和喜悦,嗅着干货、熟食与汗潮融合在一起的热腾腾的空气。那些喧嚣、吵吵嚷嚷办年货的人潮,不正是一串串燃放的爆竹吗?
我仍最喜欢在这里过年。谁说岁月无声?除夕夜的鞭炮燃放着的时候,我却以为听见了岁月递换的声响。
不管荒年、丰年,兵荒马乱或者国泰民安,终究是要过。中国人说“过年”,平淡的口吻,却意味深长。年,也就是一个不寻常的寻常日子。
旧的一年已经过了,新的一年还是要过。
花与灯
千百年来,中国人总是不肯错过与岁月重逢的欢喜。
看,繁华似梦,花也不曾留,灯也不曾留。只待明年此时,花还依旧,灯也如画。
看花
曾经,在阳明山任教的那段日子,车行上山,总能自路径透露出来的讯息之中,探得花期。先是明媚的桃花点点,接着是绛艳的山茶艳艳,看见粉薄红轻与素白重重叠叠的杜鹃花恣意绽放时,我便忍不住打电话给朋友:“喂,要不要看花?”
挑选一个避开人潮的日子,我们上山。
在一座花棚下,游人鲜至的地方,发现遍地毛毛虫,朋友适时伸手阻拦,使我不致踩死它们。我微俯身观察满满一地蠕动爬行的东西,既没有竖起头发,也没有昏倒。刹那间,敏锐的感觉缓缓舒展,嗅着春日里蒸腾的潮湿幽香,碰触到蕴含生机的温暖空气。
我们退开,不愿惊扰。静看太阳筛过花叶缝隙投射的光影,并且,想象着一个彩蝶翩翩飞舞的夏天。
今年春天刚刚开始,我在花季里上了山,沿途杜鹃开得烂漫天真,失却章法,方才凋落便不可收拾。我从那些扶老携幼、光彩鲜艳的人群中穿梭,吹着肥皂泡泡的、架着摄影机的,一一掠过,企图寻找上次分享宁谧时光与生命蜕变的那座花棚。
朋友已在去年花开时节远走他乡。盘旋在迂回曲折的山间小道,我终于宣告迷路了。
但,思念着朋友的时候,并不是惆怅感伤的情绪,而是沉淀心底的温柔升起来,呼唤着季节的回忆,徐徐靠近。
比较亲近的朋友都知道我爱花,喜欢生长在树上的花,又甚于插在瓶里的。
到台中去演讲,接我的朋友执意要开一段长长的车程,去看一条开满木棉花的大马路。我们的慎重与雀跃,不只是看花的心情,更像是朝圣了。
一整排灼灿金黄的木棉花出现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嚷叫。
啊——唉。我的欢呼变为叹息:“来迟了。花谢了……”
朋友掌着方向盘,焦急地命令我:“抬头,向上看。不要看地上的落花,只看它的繁华。”
我深知朋友的好意,自然是感激,但我总是同时看见了美丽与哀愁。繁华与凋零,它们如影随形。
搭车回台北,走在高速公路上,大约是睡了一会儿。忽然,一阵又一阵干扰透入耳鼓,挣扎片刻,转醒过来,却见四面都是缤纷花朵。原来,路上分隔岛栽满了杜鹃,姹紫嫣红,肆无忌惮地开放着,由左边大片窗玻璃反映在右边玻璃窗上,顿时变作无尽花海。那些细细碎碎的声音,原来,竟是花海的波涛了。
北部的季节转换虽然晚一些,却捕捉不定。气温骤暖,嫩粉色、花形如蝶翼的羊蹄甲纷纷摇曳,易开易落。
早晨出门时,看见别人停放在巷弄中的车子,铺满纤柔如纱的羊蹄甲落瓣,迎风掀飞。假若车主人看见,将会皱着眉清除,还是享受“踏花归去马蹄香”的浪漫风情?
越过城市的尘烟灰沙,匆匆登楼,回到书房,拣出一沓被冷落许久的信纸,神秘地对异乡的朋友说话:“我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是与这个城市有关的,关于它的身世和传奇。”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这城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并理解到这件事的影响性。当然,有许多人仍是不知不觉的。所以,我告诉你之后,你一定要保守秘密,答应我,不对别人说。那么,我将悄悄地告诉你,那就是——木棉花已经开了。”
朋友或许正坐在华盛顿的樱花树下,一阵风过,花雨满天。但,读着这封信的时候,我相信,她将会强烈思念起自己成长的城市。
看灯
开学后第一次上课,犹沉浸在年节欢庆中,教室里的学生,出席人数不到三分之一。预定讨论的课程无法进行,当然,也不能对准时出席的学生生气,于是我走到窗边。西门町正进入夜晚,霓虹灯勾勒出它的绚丽线条。还没来的学生不是迟到,而是缺席了。我知道。
“现在,我们该做什么呢?”
学生们议论纷纷,我听见“灯会”“看灯”这样的字句,模糊不确定,带着低抑的兴奋。我看着他们,用眼神询问。
那正是元宵节的前一夜,“台北灯会”在距离校区不远的地方举行,意态昂扬而优美的吉祥物——三“羊”开泰,正等着被点燃的璀璨光华。
“老师,我们去看灯好吗?”
我觉得心底有一处善感的地方,被温柔地撞击了一下,有些恍然。
“去看灯吗?”努力不流露情感。教室里异常安静,每个字显得特别清晰:“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呢?”
往灯会去的路上,因为心情的关系,连变化色彩的红绿灯,看来也有特殊味道。
学生们围在身边,说了非常简单的灯谜让我猜:“狼来了——打一种水果。”
我想到的是,说谎,长鼻子,嗯,甘蔗。
“不对啊,”他们惊叫起来,因为想不到错得这么离谱。我又猜了几种水果,自己都回答得十分心虚。学生们更是频频追问:“怎么会是这样?”而后发现这站在讲台上笃定自信的女子,其实生活得挺惊险。
他们忍无可忍地宣布谜底,是阳桃。
好吧,不愿放弃的他们又出了个更简单的谜题,还是打一种水果:“羊来了。”
羊来了?我沉吟,用眼睛博引旁搜,而后微笑地说:“我知道了,是草莓。”
我如释重负,每个打暗号的学生都有厥功至伟之感。
来到灯会门口,学生们比较去年和今年的风光,并问询我的意见。去年此时,我并不在这里,而在美国中部的小城。心里知道那天是元宵,也不过就是心里知道罢了,没有灯与月。前夜下了场雪,期盼许久,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看阳台外的雪景,真的是粉妆玉琢,一片琉璃世界。远离家乡,如愿以偿地看见了雪,但,心中的感觉只是安静。那种安静是不着边际的,混合着虚空。
此时置身于看灯的人潮中,摩肩接踵,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大人把小孩举放在灯台上,与拥抱着金鲤的童子合影,像一对笑嘻嘻的小兄妹。成年人凑近灯下,被映照得发亮的脸庞,光彩焕发。无论取缔或驱赶都吓不跑的摊贩,也摇晃着两盏灯,热气和香味混杂在一起,是真正的人间烟火。
千百年来,中国人总是不肯错过与岁月重逢的欢喜,欣欣然赶赴所有赶得及的灯会。
我们在广场上的孩子中寻找,企图发现一盏纸制的或是自制的灯笼。来来去去,见到的都是大同小异的塑料制品,几乎要失望了。忽然,在远离人群的草坪上,我们看见一个小孩子,他身旁两侧各放着一盏椭圆形、造型奇特的灯笼,透射出昏黄的光亮。我们向那两团光走去,不由自主地。
无法置信地喧嚷起来,原来是凤梨,竟然是凤梨。孩子的父亲告诉我们怎么制作凤梨灯,在此起彼落的赞叹声中,面容安详。
放在地上的灯被提起来时,我们都闻到飘在空气中的凤梨香。新鲜果肉被烛火烘烤后的、属于热带阳光的气息。
道谢并且道别。
我们都领悟到,神奇的创造力可以掌握生命所有的可能。这是值得感谢的。道别以后,仍时时回头寻找,奇怪的是,愈行愈远,那对灯笼却愈来愈亮,将各式各样的花灯比得黯然失色。
偌大的广场中,最最美丽的,是父亲为儿子雕刻的,两盏凤梨灯。
众望平等
那天去出版社办事,在门口看见遍地燃放过后的鞭炮屑,赭红色的,细细碎碎,宛如坠落的樱花,有一种异样的美丽。
从温暖的吉隆坡回到台北湿冷的空气里,已是深夜。年节中的台北,交通特别顺畅,平日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四十分钟就走完了。居处的一楼骑楼间,总是挤满唱KTV和打撞球的人,此刻也只有一两个人吸烟徘徊。少见的空寂,使这城市看起来变得陌生了。直到我倚在枕上,忽然听见鞭炮在远处点亮的声响,才感觉到人的活动与祝愿。
鞭炮声彻夜未休,从醒时响进梦里,分不清是自己根本没睡熟,还是梦里也在庆贺。我并不觉得懊恼,因为那是最动听的、岁月的跫音。
小时候,年初一出门前一定要放一串鞭炮。如果前一年不顺遂,那鞭炮就放得更长了;如果希望可以发财,放完一串还要再放一串。香港是听不见的,吉隆坡也听不见,我在异乡过年的时候,总带着温情的思念,惦记着鞭炮声。初五开工那天更热闹,商家店铺与公司行号,都要燃一串长长的爆竹,整条街道的烟硝气味与浓烟弥漫不去,使人睁不开眼。那天去出版社办事,在门口看见遍地燃放过后的鞭炮屑,赭红色的,细细碎碎,宛如坠落的樱花,有一种异样的美丽。
原本以为马来西亚并不那么重视过年,所以,特意选其为年假旅行地区。结果,我的估计完全错误。从除夕午后开始,店铺陆续打烊,年初一之后,差不多华人经营的店铺都放假了,这假日要放到初五乃至初十。街道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刚好又赶上了华人最喜欢的龙年,各种龙的模型沿街陈列着。我看见的印象最深的一条龙,全身是用老姜拼垒而成的,远看还可以感觉到凹凸不平的金色鳞片,近看简直成为一种启示了,华人们的奋斗与地位,不就很像姜对于人体的意义吗?深埋在土地里,朴拙暗褐,却有着温和的药效,可以保暖驱寒。
那些悬挂起来的招子,大红镶金的,上面都写着几个字母“Gong xi fa cai”。我拼了许久,才揣摩出“恭喜发财”四个字。不仅是华人见面要说,连马来人或印尼人或是欧美人,大家各说各的语言,到了分别时,也要笑吟吟地说上一句“Gong xi fa cai”。从我们很小的时候,自长辈手中接过红包,被教导着要说的一句话就是“恭喜发财”。贫穷的人固然希望有钱,便是富豪也希望更发达,说这句话准确无误而且备受欢迎。
街市或是超级市场里,一堆堆的橘子鲜艳地堆起来,取其大吉大利的意思,连酒店也在除夕傍晚,一间一间房地送橘子。看着马来人的服务人员,送来中国进口的橘子,祝贺我们的农历新年,真是特殊的体验。暖红的水果盛在雪白的瓷盘里,格外可爱,使我们联想到冰雪一类的场景,虽然,吉隆坡热到三十摄氏度以上。
吃年夜饭时,红红绿绿的蔬菜,加上切碎的脆饼,再铺上鲑鱼与龙虾,浇上好滋味的酱料,捞鱼生的仪式开始了。这约莫也是最高潮了,男女老幼奋力用筷子捞着,据说是马来西亚的特色,又说是愈捞愈旺。看着大家伙儿认真地在盘中翻覆,我猜想,很多时候祈祷的大概还是发财吧。
通往吉隆坡的“天后宫”的车道堵塞到无法动弹,台北“行天宫”的宽阔马路也几乎瘫痪,这就是中国农历年的气味。放诸四海皆准。我喜欢华人世界里过年的气氛,纵使购物中心清淡得可以,但是,想到那许多四面八方相聚的家庭,想到那些分到了红包的孩子欢喜的笑颜,我也就感觉到了幸福。就算“Gong xi fa cai”市井俗气很重,我也喜欢,至少,不管贫富等级,在这个愿望上,可算得上众生平等了。
亲爱的,小孩
你是一张弓,你的子女好比有生命的箭,借你而送向前方。
看见一个幼小的孩子,有着那样怨毒的眼睛,我因惊悚而战栗了。
大约是在初秋的午后,骄阳特别炙人,我站在商店廊下等候公交车。来往车辆卷起阵阵烟尘,街景像一幅古旧的照片。
我突然注意到那孩子,是因为他走过时,有什么东西飘飞过我的裙摆,落在足畔。单凭直觉,我以为他遗落了东西,却发现是一支冰棒的外包装。孩子在街上边走边吃,一面任意丢弃垃圾。
当我年幼时,正推行“生活须知”,老师颁布诸多“必须”与“不可”,像圣旨似的,我们对此谨遵不渝。例如:上完厕所必须洗手,过马路必须看清红绿灯。又如不可在路上边走边吃,不可随地丢弃果皮纸屑等。成长以后才发现,影响长久而深远。直到现在,偶尔在异乡入乡随俗,拿着食物行走,却不知该怎样送进口中。
然而,这个背书包的小男孩,穿着我曾读过的小学的制服,很随意地把纸屑投掷在干净的走道上。
我看着他,一时之间不能确定自己的态度与表情。他也转身看着我,并且放慢了脚步。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他会把垃圾捡拾起来,投进距离不远的垃圾桶。
但,他并没有。
他只是挺直背脊(即使如此,他的身高尚不及我的腰部),睁大双眼(而他有一对圆大明亮的漂亮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看。
假若,不曾真实面对,恐怕,我永远也无法相信,这样小的孩子,竟然有如此凶狠、充满怨恨的眼神。
看着他甩动书包,小小身子渐行渐远,我弯下腰,捡起犹存凉意的纸袋,感觉莫名的虚弱和疲惫。
在那片刻的无声对峙中,我显然居于下风,甚至输得彻底。因我一向不忍对孩子严苛厉色,总觉得他们是刚刚拆卸翅膀的天使,初入凡尘,需要特别温柔地对待。
是什么原因,令这孩子有如此防卫过当的浓烈敌意?
如果每个孩子,都像一支闪闪发光的金箭,我不禁担忧,射箭的是怎样的弓,拉弓的是怎样一双臂膀。
我在站牌下等公交车,公交车一直没有来。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
他们是“生命”的子女,产生于“生命”对它自身的渴慕。
他们经你而生,却不是你所造生,虽然他们与你同在,却不属于你。
到西安参观秦始皇陵及兵马俑,还没下车,就被入口处道路两旁排列的摊贩深深吸引。许多小贩提着一袋袋小型兵马俑兜售,而我躲过了那些阻拦,奔向色彩鲜艳的手工艺品。
那里有些满面风霜的中年妇女,展示着五毒图的被袱和虎头鞋,多半是给小孩子用的。
“五毒被”以鲜红或宝蓝做底,用布制成的蝎子、蜈蚣、蜘蛛、毒蛇和蟾蜍,安妥地缝成一圈,为孩子驱恶辟邪,保护着他们无病无灾,顺利长大。其中有一份固执的、深厚的宠爱。我因为知道人力的微弱,乃向最毒最丑陋的力量求助。
哎呀!看这个鞋。看见虎头鞋的时候,我欣喜地嚷出来,忍不住的痴迷,忍不住笑呀笑。
妇人们拿着她们最得意的杰作,团团围拢过来。虎头做得精神奕奕,颔下雪白的须毛,在风中振振舞动,鞋子与手掌一般大小,正是为初学步的小孩儿准备的。
我捧在掌中,反复观看,买了一双又一双,朋友过来拉我走开,我仍依依不舍。车子开动之前,觑得个机会,又溜下车去买了两双。
看着这些小鞋,想到的却是一双双肥厚粉嫩的小脚。着鞋之前,就如同一头乳兽;着鞋以后,站立、行走,渐渐走出了人的姿态。我们应该给孩子一双可爱的鞋,使他们喜欢这种束缚,习惯于承受做人的快乐与苦痛。
“你有很多孩子吗?”妇人怀疑地问,她卖给我一双红色小棉靴。
我直觉的反应是摇头,然而,停了停,却又微笑地点头了。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孩子是我的,却又没有一个孩子不是我的。
这是我的秘密。
你可以奋力以求与他们相像,但不要设法使他们肖似你。
因为生命不能回溯,也不滞恋昨日。
昆明的石林,在清晨苏醒,当我们穿梭在那些嶙峋怪石之间,雾犹未散尽。
朦胧天光里,看见那几个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小女孩,跳跃而来,我们的眼眸突然亮了。
她们面庞清丽娟秀,轻盈地游走在石林区,像从容漫步于自家庭院,向游人展示特殊风景,不时发出银铃似的笑声。那样淳朴、快乐、生动的容颜。
一个小女孩,伴我走着,突然吹起笛来,我站住,惊诧地看着她随手拈来草叶,抿在嘴边,吹出悦耳的乐音。
“哪!这种叶子吹不响的。”她扔掉我的叶片,寻找新的草叶递给我,耐心教着吹法——“成啦!”她开心地,顺手拉我一把,说,“看脚底下,小心哪!”
她一个转身,失了踪影,却在下一个转弯处,笑盈盈等待着,手中拿着一方石块,敲着旁边一座岩石,发出笃、笃的声音,鼓似的低沉回荡着。
其实,我已经听见了,但,她不放心,让我贴靠在岩石上,神秘地、轻轻地问:“听见了吗?”
是的,我听见了。
不仅听见,我还看见了一位神话中的小公主,在这美丽山水中,悠然自得。
我们跟着她们走,像是着了魔一般。然而,在接近出口处的地方,看见遥遥走来的公安人员,小女孩的脸色全变了,她们因恐惧而闪躲、不知所措。
不明白她们为何那样害怕,但,见到其中一个女孩微微打战的时候,我便觉得愤怒了。
朋友跨前一步,挡住两名公安,说是我们迷了路,烦劳小女孩领路,请不要为难她们。
“她们是小偷啊!”公安大声说。
“不是!她们不是!”我们的声音更大,仿佛遭受了不白之冤。
“你们这些观光客最麻烦!”公安也愤怒起来,“跟你们说了不相信,被偷了、被骗了,又来找我们!我们有什么办法啦!”
持续的争执中,孩子们早已隐遁,只留下她们攀爬过的青藤、敲击过的岩石,少了叶笛的悠扬,显得更静寂了。
我们在出口处排列两旁的摊贩中,看见了那些孩子,她们正口齿伶俐,拉着观光客讨价还价,尖锐的童音高拔着。
看见我们的时候,嚷叫得更大声了:“小姐!小姐!来看看,要不要买?算你便宜哟!来看看——”
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此刻完全不同的神情,蓦然有一股难喻的惆怅。
而我一直握在手中的叶笛,也就在讨价还价、挑挑拣拣的混乱中,不慎遗落了。
你可以给她们你的爱,却非你的思想,因为她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供她们的身体以安居之所,却不可禁锢她们的灵魂,因为她们灵魂居住的明日之屋,甚至在梦中你亦无法探访。
两个小学生推推拉拉地经过西药房,一面诵读着贴在墙上的小广告。
“专治青春痘。”小男孩说。
“减肥良方。”小女孩说,咯咯地笑着,一边瞄了瞄体形丰腴的同伴。
“补……”小男孩注视着广告,顿了顿,“贤丸”,他说,“补贤丸。”
“什么?‘贤’有两点,这个字又不是‘贤’。”小女孩急促地说。
“他写错字啦!忘记写两点啦!”
“乱——讲!”小女孩扬起手中小提袋,不轻不重地,敲向男孩的头,男孩熟练地偏开身子,躲过了。
“那你认识呀?这是什么字?什么意思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你那么笨。”
“啊哈!你也不认识!”
“你管我!”小女孩突然生气了,扔下小男孩就跑。男孩叫着她的名字,追跑上前,书包发出哐哐啷啷的声响。
所幸,他们迅速跑过了,否则转角处的面摊旁,满墙贴遍牛肉汤海报,正以妖冶浓艳的炫目圆形展示着。或许,他们早已惯常这样的背景了。
那时,我正替编译馆撰写《小学古典诗歌导读与欣赏》,用说故事的方式,让孩子们领略心灵的美感。
从来,阅读、写作对我来说,都是一件喜悦的事,却不曾如此虔诚。我一个字一个字小心地书写,告诉孩子们,洗手做羹汤的新嫁娘,有着怎样忐忑的心情;走在纷纷细雨的清明节,出外人是如何凄凉寂寞;共饮长江水的相思,何等绵长深刻。
诗词中的喜、怒、哀、乐,经艺术的淬炼升华,纯净而沉静,莹莹发光。
但,孩子们能感受吗?会喜欢吗?
不知道啊,他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所能给予的,只是一点想象的空间,如此而已。
时序入冬,我去赴一个约会,和好友及她的孩子碰面。
那小孩儿还很幼小,尚不识字,因此,大概没有“贤”与“肾”的困扰。他把额头抵着玻璃窗,呵着热气玩。我们聊得正起劲,没有人理会他。
“会不会下雪啊?”孩子忽然转过身,问我们。
“哎呀,不会啦!”那母亲敷衍地,她被太多真实的问题纠缠,不耐烦这些假设的问题。
“为什么不会?”
“台湾怎么会下雪?很冷很冷才会下雪啦!台湾很冷吗?”做母亲的一连串地说着。
孩子想了想,在母亲再度拾起话题时,他说:
“可是,我觉得很冷很冷呀!为什么还不下雪?”
“拜托哦!”母亲的脸色变了,“你不要找麻烦好不好?”
“秋秋,你来!”我把孩子牵到身边,告诉他,下雪的时候,非常非常冷,风吹在身上,好像刀子,割鼻子,割耳朵(我说着用指尖划过他的鼻子,拧了拧他的耳朵,孩子笑着扭动身子),痛痛麻麻的。
“真的啊?”他看着我。
“真的,如果有一天,非常非常冷的时候,就会下雪了。”我说。
即将离开时,孩子看见饭店透明的电梯,欢呼起来。我仍记得,成长以后,也曾因为好奇,央着朋友陪伴乘坐透明电梯,这样的心情,并不太远。
“叫阿姨陪你去,我可老了,怕头晕!”好友兴味索然地说。
“快点儿!阿姨!快点儿,要起飞啦!”
“什么起飞?”他的母亲矫正着,“又不是飞机!”
“准备好了吗?”我按了最高层楼的按钮。
孩子的面容因兴奋期待而焕发光彩,他用力点头。
于是,我们起飞了。
我蹲在孩子旁边,电梯升起时,我们看见他的母亲,孤独地坐在咖啡厅,看着我们,挥手招呼。
“跟妈妈说再见哦!”
“妈妈再见!拜拜!”孩子热烈地舞着小手喊着。
愈升愈高,电梯外悬挂层层灯饰,在流动的速度中,幻化成晶莹的雪花片片。
孩子终会长大,成为我无法企及的未来,然而此刻,大雪纷飞,让我陪他一段,小小的飞行。
行过翠微路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每次上山,就有种企盼写信的冲动,下了山,这样的念头便打消了。写信突然变得艰难,若只述山色阴晴,似乎显得唐突;若要叨叨从最初谈起,太多怅惘怎堪细述始终?
之一
初次单独行过山道,走入一重重宫殿似的建筑,琉璃瓦、粉白墙,宛如迷障,无端地令人恐慌。
有几十个年轻孩子,等待在教室里。那坐在窗边,唇角朦胧带笑的;那睁亮一双好奇眼眸,面容因专注而光彩焕发的;那有意无意,总转头寻索另一对黑瞳的,不正是我的同窗、我的邻座、我的二十几岁?所有的一切混合成特有的气味,因太过熟悉而错愕。其中偏没有一个座位是我的,我的座位不在那里,在几乎与四五十个男孩女孩对立的讲台上。
今日以后,我所扮演的众多角色,又将添一个新的名衔:师。
一支支粉笔,雪白的,在我指尖磨短、锉断。桌上恒置一杯茶,热气蒸上杯盖,化为水珠,纷纷再滑入茶中,常常是被我遗忘的。
成长以后,唯一值得自豪的是:我乃重然诺之女子。因此,事事不轻易许人。一旦为师,便与学生订下盟约,只恐做得不够多,不够好。偶尔有暇,忍不住要去阅读一些藏在眼中的心事,只一照面,便感受到眉宇间的阴晴。
终于知道,那片大黑板,不是老师的倚靠,而是必须沉重背负的责任。讲台并不是使老师高人一等的工具,只会让人在看得更清楚以后,感觉岌岌可危。我不禁羞愧,为了往昔课堂上一场不完整的瞌睡、一张从老师身后经过的纸条、一次忍不住叫唤的耳语,都是不曾自觉的轻忽。
直到此刻,方才一一知晓,悟到这原来也是一场轮回!
每周上山一回,总有旅行似的欢愉。我恋着山道的风情,更恋山上的人情,丝毫不觉赧然。山是自然的,人也是自然的,都能使我产生兴趣与好奇。
之二
那年夏天,披垂好容易蓄长的发,身着粉色藕衫裙,执柄长茎荷花,袅袅婷婷,侧立回眸,扮出个在神仙洞府幽居的何仙姑。舞台上且歌且舞,口里吟的是“满怀闲愁阎”,举止态度却是孤芳自赏。我是青春正好的现代女子,不愿也不能了解:不老仙姝,千百年相同的寂寞心情;因注定不平凡而拥有的悲哀。
那时候,我不懂;现在,宁愿是那时候。
那时候,什么事都简单。一群人夜以继日聚在一起,风雨无阻,只为了对戏剧的执着。在那方舞台上,结识一群华冈男孩,彼此信任,互相帮助。敷上脂粉,所有情绪都在眼中传达交流,观众感受不到。剧终谢幕,有时自己也难以置信,在那众人目光汇聚的小平台上,完全不相干的人,精神上的亲密契合,竟可以到令当事人惊骇的程度。
洗去铅华,有一种悠闲的轻松。我把自己安放在角落,听男孩们提起山上清凉的空气。燠热的黑夜里,这是个好话题。
某个男孩突然回过头,笑嘻嘻地说:“仙姑!改天我骑车载你去山上看台北夜景,好不好?”
电扇摇摆大脑袋,嗡嗡作响,费力又不开心。
何仙姑笑了笑,不置可否。男孩把电扇扭慢些,更认真地说:“很漂亮哦,你一定很喜欢。好不好啊?”
“好啊!”这次是我的回答,明确清晰,“当然好啊!”
于是很单纯地相信着。夏天结束,秋天、冬天,循序走过,然后第二个夏天,第三个夏天,第四个夏天……非但没再见过面,连音讯都已沉寂。
曾经深情召唤过的舞台,我如今的选择是远远地离开,因它每造就一场繁华,必以更长久的荒凉相殉。
逃离小舞台,才发现,我们所生活的都会,其实是个更广大的舞台。无数个帷幕升升降降,掌不住的喜怒哀乐,排不定的悲欢离合,算不准的荣辱得失。
更深沉的是繁华与荒凉。
关于那座山,我陆续和不同的人,随季节变换订下计划:赏花、避暑、拾枫、踏雪。然而,结果总是一样,凡与这山有关的一切盟约,全是镜花水月。山,是一直等在那儿的;人,却未必如此。
之三
或许,大多数的时候,这山只停留在盼望中,因此,充满着想象的神秘。
其实,不过就是可以供行车的道路,蜿蜒直上,一边是山壁,栽满深翠细竹,葱郁相思,在季节中成熟的橘树;另一边便是大台北,拥挤的高楼,密布的道路,常年静卧的淡水河。隔着这样的距离俯视,这个城市,被薄淡烟尘笼罩,蓦地增添几许脆弱柔美情调。这山道,原是年少诸多梦幻中,鲜明的一桩,而今落实在寻常生活。
校园旁有些红顶白墙的花园平房,形成一个优雅宁谧的社区。初秋晴朗的午后,和班上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女孩缓缓走过。篱笆上的蔷薇试探地伸出白色花苞,仿佛察觉到往来行人的善意,准备恣情怒放。
女孩走着,便忍不住轻轻跳跃,时时仰头,纯稚地笑。我完全了解,这样的心情离我不太远,追究起来,因为阳光,因为山风,因为花草香,因为年轻啊!
“老师!”女孩仰脸看着碧蓝天空,“我有个梦想,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早上起来,推开窗户,用透明玻璃杯喝鲜奶。然后,牵着小狗去散步……”
我也曾有过类似的盼望、憧憬,有关花园平房、早晨盛在高脚杯中的鲜奶、颈上系蝴蝶结的小狗。要很久后才发现,这些都太奢侈。
不要告诉她——女孩终有一天会面对真实,但此刻,让她拥有更多悠游的想象,她正青春年少。
至于我曾有的热烈奔放,逐日敛息,犹未销尽。如一蓬火,燎烧之后,焦黑边缘镶上灿亮的鲜红丝络,寂静、缓慢,忍受痛苦却又全然无怨地辗转翻腾,竟似一种绝美的牺牲,化为冷灰以前,每每摄人心魄。
之四
曾经,弄不清是怎样的心情,车过士林,总禁不住微仰头,远眺那幢巍峨建筑,高居山顶。或许因为接近太阳,每个角度都闪耀。
“那里有着什么样的天气?”有时,同行友伴因着我的好奇而疑惑。
许多年后,我伫立在那雪白墙下,看乳燕返巢,筑在皇宫檐下。不在王谢堂前,也不在寻常人家。
山下看着是云,近了以为是雾,直到置身其中,才能感觉是那沾衣竟也不湿的丝雨。
雨中的华冈,一切都迷蒙,远处近处绵延起来,蓦地无限宽广,没有边缘。假若再刮一点风,牵动木叶,衣袖被灌满,人几乎可以飘浮。
每次上山,就有种期盼写信的冲动,想把自己一路行来的情绪封缄,寄到远远的地方,给久未联络的朋友。下了山,这样的念头便打消了。写信突然变得艰难,若只述山色阴晴,似乎显得唐突;若要叨叨从最初谈起,太多怅惘怎堪细述始终?
有时也会认真回忆,最后一次书信往返,是谁耽搁的?为什么耽误的?
时常是想不起来,正像其他许多事,错过了,当初也是不经意的。
终于提笔,墨色鲜明,灯下疾书:“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写在日记里,还是选择了留给自己。
之五
八月,都市里燠热窒人,与朋友上山,走长长的路,寻一处幽雅所在吃晚餐。
那所在凭山而建,玻璃窗片片相连,全朝向夕阳最后崩落的方向。霞光逐渐敛退,莽苍无声无息,从每个缝隙流进来,分不清是暮色,还是树影。
庭院有浅浅的流水,弧度很大的小桥。各式禽鸟,俱成双对,安适地展翅或啄食,时间在此无限制地延伸。
店主人想让来客涤尘参禅,我却在其中感受更深切的温柔,一种对红尘世情的眷恋不舍。
归去,山径寂寂,回顾那红灯融融的所在,的确是我最喜爱的。却不知何时会再来,或者,会不会再来。
朋友也不能确定:“下一次,不知和什么人来。”
带着一点笑意,一点迷惑。
这是一份共有的无奈吧!我想。总是料不定,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应该与谁同行。
正式成为教师后,夜里,接到一位故人电话。每次在电话里,看不见对方的眼眸,声调总格外热烈。谈着,话题转到那座山。
“我有个朋友住在山上,他家的浴缸在室外,一边泡在里面,一边可以欣赏大台北的万家灯火。你要不要去?你不是喜欢夜景吗?很安全,很隐秘。我带你去好不好?”那一头等不到回答,兀自轻吟,“春寒赐浴华清池……你想,杨贵妃看得到这么美丽的夜景吗?”
听筒使劲压住柔软耳骨,感觉疼麻,我禁不住叹息。
“开玩笑的。”那头的笑声极不自然,“把你吓坏了?好人家的女儿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因为我的延宕,这话题,今生恐怕都不会重提。然而,心中仍有些放不下的牵念:真有那样奇特的浴缸吗?仰头可以看天上流动的银河,转侧可见人间燃亮的灯火?
是真的吗?或也只是一句玩笑?
到底哪些承诺只可一笑置之?哪些盟约必须固守三世?成长以后,因为不能分辨,而成了生命中一则无法解释的悲伤。
与一个可以长久相随的人,去一处向往多时的地方,不拘山或水。静静对坐,以非常稀少的字句,交换一些肯定的、可持续到最后的言语。
假若,一个二十六岁的女子,全心全意坚持这样的愿望,是不是可以,终究可以成真?
之六
端午节才送走,又准备迎中秋了。太平岁月容易过,每天都理所当然。
然而在山道转弯处,响起尖锐刺耳的刹车声——来不及,什么都迟了!山林、山花、山鸟,眼睁睁看着惨祸发生。
那辆游览车载着长青会的老人们上山游览,原是一次欢乐的旅程。擎着麦克风的阿婆,因着一首民谣,想起初恋的娇羞;合眼假寐的阿公,想起庙前一群弹唱的友伴;阿伯正转头对邻座阿婶谈起爱听故事的孙儿;阿婶想着家中甫满月的囡仔……他们都听见刺穿耳膜的摩擦声,如拉满弓射出的箭,任谁也无法阻挠地,奔向死亡。
不能相信,直到最后一刻,仍是不肯相信。
现场逐渐凝聚成整齐的“南无阿弥陀佛”,有时掺杂着的啜泣呜咽,而终于占领天地,成唯一的、介于生死之间的声音。
有个服役的朋友,因着学医,志愿充当担架兵,喘息奔跑在崎岖山径与阶梯上,一趟又一趟,企图在死尸中寻找一丝气息。
“到最后简直快瘫痪了。”他在信里这样写道,“有许多不相干的民众准备了冰水、饮料,在途中替我们加油,还有力量的民众也下来抬担架了。我常想到那天的惨状,滴血的山路、血腥的气味,还有满路烧冥纸的气氛……”
究竟有多悲惨呢?我在灯下与这样的境况遭逢,忍不住泫然。
初秋晴空万里,时常连一片云都不见。山道经过清理,看不出一点痕迹。
肇事车被拖吊上来,不知为什么搁置路边,早已挤压变形,色彩却那样缤纷鲜丽。
午后下山,再次经过,竟见到几位金发洋人,站在车旁,好奇欣然地摄影留念——大好阳光,明媚山色,与一件造型特殊的景观艺术。两个女孩换个角度又拍了一张,笑容烂漫天真。
那扭曲的车体,突地不再带有痛苦,仿佛恢复到启程的欢愉。
这是多么荒谬?
但,极惊愕之后,终于明白了。
人世间不论多么悲痛的事,禁不住几回日落月升,终得成为陈迹。那些当事人生命里的刻骨铭心,顶多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云淡风轻。
这样看来,没有一件不幸与苦难,是必须执着一世的。
即使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以身相殉的至情,千百年后,不过成为比翼彩蝶,装点春光的一则传奇。
只要一点点哀愁,许多的美丽。
原来如此。
永恒的倾诉
每到除旧布新的年关将届,母亲打扫完家里每一寸地方,便站在我的书房门口,往里面张望。看着那些堆积在角落已经好些年的纸箱纸袋,她说:“该清一清了吧?都好多年啦。”我便埋首在书堆或计算机屏幕前,假装很忙碌的样子,说着“好啦好啦,有空我会啦”。母亲摇摇头走开,知道今年又没希望了。我把头抬起来,转向那些已经蒙尘的堆积物,箱子里是我远行时朋友们写给我的信。在美国的大半年,在香港的一整年,几乎每一天,信箱里都会有一封信,满载着思念与倾诉,我在打包的时候便带着它们一起回来,像一个记忆的保险箱。它们是我的收藏,是我的珍宝,要怎么“清一清”呢?
《先知》的作者,中东画家、诗人纪伯伦在《情书》中写着:“在生命憔悴的时刻,心灵被失望占据,我就读你的信……你的信使我想起真实的我,让我审视我自己,让我远离丑恶和污浊,避开生命的堕落。”这确实是我必须保留住这些的原因,我不想失去真实的自己。
自少女时代起,我便很爱写信。每天放学之后都要写长长的信给同班同学,信里谈到阅读,谈到生活琐事,谈每一种细微与感伤。同学读完我的信有时回复有时不回,而我根本不以为意,只是需要倾诉。后来我常在剖析自己的创作经验时谈到这一段,并且认为这便是我写作的启蒙与磨炼。“这么说起来,我也挺重要的嘛。”我的朋友瑞瑞有一次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忍不住得意起来,然后又有些认真地说,“那时候其实蛮担心你的,觉得你那么敏感,可能会自杀。”瑞瑞说她搬家的时候总舍不得把我的信丢掉,一笔一画,那么唯美的那个十七岁女生,早已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却还住在她的信盒子里。我和瑞瑞关心的事一向不同,生活情调亦有不同,想着她的信盒子里珍藏着我的信,就觉得格外温暖。
不管是情人还是朋友,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想要给他写信,仿佛是借着书写,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他那里。写出来的每个字都那么具体真实,可以一再揣摩,也就产生了力量。与情人远隔十万八千里,但我相信以吻封缄,他便能感受到爱意;与朋友许久未见面,但我相信有我的理解与安慰,他便能从失去爱恋的打击中恢复勇气。
我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把信“清一清”。年轻时一直和一个男孩子通信,他不善言辞,信却写得动人心弦。后来,为了让自己断绝对他的想念,我决心烧掉那些信,特意买了一只烧锡箔纸的圆桶,花费了一整个下午。顶楼风很大,银色的纸灰从桶里飘出来,火和烟使我呛咳,泪如雨下。纪伯伦的《情书》里写着:“每个人都需要一个避难所。我的灵魂避难所是一片丛林,我带着对你发自心灵深处的情感的理解,生活在其中。”于是我明白,那天下午我放火焚烧的,原来是一片丛林,我的避难所。
那些尘封在纸箱里的很多情感都变易了,使我不忍开启。读着远去的岁月里的信,总不免感伤,那曾经专注聆听的人已不复存在,甚至连写信的人也杳不可寻,只有这信,仍款款深情地、不断地、永恒地倾诉。
- 捷运:指平常所称呼的地铁,多为台湾用语,广义上不仅指地铁一种公共交通工具。
- 交流道:高速公路与其他公路交会时,利用立体交叉与数个匝道引导车辆转换不同公路的交通设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