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

今天是清明节，人还在公司里面忙着，老妈打电话来说今天她和老爸去乡下上坟了，我说替我给太婆上一炷香。

太婆就是我妈妈的妈妈的妈妈，一个生育了一整个大家族的有着三寸金莲的老太太。我们家族五世同堂，光我这一辈的就有几十个。而我正好是第四辈里面的第一个，虽然不是继承姓氏的长孙，但是她最为喜欢、记挂的确实是我。

太婆一直活到99岁。印象当中，她脸上有着深深的岁月沟壑，由于肌肉萎缩，黝黑而干的皮肤基本上是贴着骨头，因为总是弯曲着身子骨，个子只有我的一半高。

但是，她绝对是一个硬朗得很的老太太，90岁高龄的时候还拥有惊人的听力和健全的牙齿，头发也还基本乌黑着，而且总是能够颤颤地用她那三寸金莲的小脚，走来走去，忙活着自己的细细碎碎。打水、拾柴、做饭、洗弄……样样利索。

记得她老人家90岁大寿那天，大家都在那个小村庄上古老的宅院里面忙碌着，整个大院包括门前的石街都摆上了流水宴，而太婆则被安排在中庭的大椅上坐着晒太阳，她微微笑地看着孩孙们张罗着，暖暖的阳光晒得老人家眯起了眼睛。我转头看到这样一幅安详无比的画面，心里面那种宁静的美好，无法言喻。

正好伊也看到了我，她显得很高兴，很精神地笑了起来，然后便招手示意我过去。我便走过去半跪在老人家身边，她偷偷地咬着我的耳朵说，“平儿啊，陪我来掘笋，我坐得腰酸。”

于是我们祖孙二人便假装去厕所，偷偷溜到后院，带上工具，她还特挎了一个篮子，说：“现在的笋正好吃，咱们去挖几支新鲜的，你带回去吃哈。”

后院门外便是一座小山丘，种满了细竹。那是早春的明媚天气，碎碎的阳光有如无数道金色的绳线，交织在青翠的竹林里面，太婆很是高兴地穿梭在当中，指点着我每一个下手的地方。她有着神奇的本事，指着平平的地面，说，“挖！”然后我一锄下去，肯定能够出土一支雪白滚胖的嫩笋，而那种笋便是最最好吃连壳都没有开始变黑色的“孵鸡笋”。

那天，我们两个玩得实在太高兴，直到大家都发现老祖宗“失踪”了，满山遍野地喊，才把我们两个野出去的魂给招回来。

我也特别喜欢吃太婆做的咸菜，咸菜炒春笋，真是绝好的清爽小菜，但是因为产量非常稀少，成为我们家族里面的抢手货。一般小孙们是吃不到的，而对于我这个长曾外孙，她确实特别的眷顾，每年必定保证有两罐子托人送到杭州。

那年我考上大学，她老人家特别的高兴，说，“咱们第四辈出了第一个状元郎啦。”那天就打电话颤颤地问我想要什么。我说喜欢太婆亲手做的咸菜啊。老人家居然当天就召集了好多人，从菜园里面收完了所有的芥菜，花了一个月，做了十几坛子的咸菜，凤驾亲自送到杭州。我看到伊捧着一个精致的小坛子乐呵呵地从车子上下来的时候，眼里面的泪花转得厉害。

本以为，这样矍铄异常的老人，就和天上的仙人、太阳每天升起一样是永恒的。直到那天在北京的家中，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只平淡地说了一句，“太婆去世了”。

当时双腿好像突然被抽去了骨头，猝不及防地软了下来，扑通地跪在地上，向着南方狠狠磕了三个头，眼泪却没有流下来。

我能够理解母亲的平淡，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痛极而悲切的心情完全被一种安宁的感觉所牵引，化作了清风。我相信这是太婆的心情，我也相信我们祖孙之间的心灵相通。因为后来听说，太婆在离开之前，只是跌了一跤，然后便一直躺在床上，没有生病，仅是食欲差了一些。她精神一直很不错，还牵挂着我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曾外孙，总是幽幽地念叨，“要是平儿在，我一定还要爬起来和他去掘笋。”但是，她又决不让家人联系我，说她会马上好起来，这点小事不用让我这边担心。

因为确实没什么病痛，医生来看了以后，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让家人好好照顾。

有一天，她突然变得很高兴，和照顾她的家人又说起了我，她准备参加我的婚礼，要帮我做很多咸菜。然而，就在那个夜晚，太婆便静静地睡着，安详地闭上了看了这个世界一个世纪的眼睛，再也没有醒来了。

到现在，我还是没有为太婆的离去流过眼泪，因为我能感觉到她老人家的心情，是不希望我这样的吧。小时候算命的时候，就说我族缘薄，会离开自己的亲人到远方生活，逍遥云游麒麟命，虽然玄乎，但是倒也符合目前自己的状况。即使是这样，太婆还是将最多的关爱给了我这样一个不能陪伴她、孝顺她，都不能赶去见她最后一面的小辈身上，甚至自己都不能完成让她参加我的婚礼的心愿。这种痛彻而活的心情，常常让自己愧疚万分。

但是，每每安静一个人的时候，抬头看天空的时候，我总能感觉到那慈祥的脸。很多次，自己碰到不顺心而摇摆不定的时候，总能冥冥之中，听到一声，“挖！”这样的声音，可以鼓励我自己不再畏惧，大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