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世上,就要面临考验
陈思和讲冰心《分》
1
在第一讲里我们讲了生命的诞生,那么,生命诞生以后会怎么样呢?
那就是人生的开端。
生命的诞生是平等的,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从母亲的血泊中漂来的,都是一样的,但是生命一旦降临人世间,以后的命运就不一样了。每个人的人生道路不一样,从生命离开母体的时候就已经被决定了。
当然,人生道路的分岔不是由生命本身决定的,而是由孕育生命的父母的社会背景所决定的。人生受制于社会,命运是与人生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就是冰心女士这篇小说的主题。
冰心是五四时期的著名作家,她是爱的哲学的鼓吹者。她的早期作品里充满了对母爱、情爱、人世间的一切爱的歌颂。但是这篇《分》是她在1931年所写,体现了作家对社会分化、分配不公现象的深深忧虑。
这篇小说写得非常有趣,是从一个刚刚离开母体的婴儿的视角,来叙述社会两极分化带来的不同的人生命运。叙述者是个婴儿,但它具有成年人的语言思维能力,而他说出来的语言,成年人无法听见,只有与他一样是婴儿的小朋友才听得懂。比如小说开始第一段是这样描写婴儿诞生的:
一个巨灵之掌,将我从忧闷痛楚的密网中打破了出来,我呱的哭出了第一声悲哀的哭。
睁开眼,我的一只腿仍在那巨灵的掌中倒提着,我看见自己的红到玲珑的两只小手,在我头上的空中摇舞着。
另一个巨灵之掌轻轻地托住我的腰,他笑着回头,向仰卧在白色床车上的一个女人说:“大喜呵,好一个胖小子!”一面轻轻地放我在一个铺着白布的小筐里。
我挣扎着向外看:看见许多白衣白帽的护士乱哄哄的,无声地围住那个女人。她苍白着脸,脸上满了汗。她微呻着,仿佛刚从噩梦中醒来。眼皮红肿着,眼睛失神地半开着。她听见了医生的话,眼珠一转,眼泪涌了出来。放下一百个心似的,疲乏地微笑地闭上眼睛,嘴里说:“真辛苦了你们了!”
我便大哭起来:“母亲呀,辛苦的是我们呀,我们刚才都从死中挣扎出来的呀!”
写得非常有意思,也很幽默。对照我们上节课讲的徐志摩的散文诗《婴儿》,徐志摩写的是母亲生育过程的痛苦,而冰心写的是接下来的事情,婴儿生下来了,他与母亲、也是与人类进行对话,婴儿一出生就哇哇大哭,仿佛要向全世界宣告他们来到人间也很辛苦,是从母亲的生死一线中挣扎出来的。当然,这个辛苦也意味着今后他们将在人世间经受的辛苦考验。
接下来,作家着重写了育婴室里两个婴儿之间的交流。这个叙事的婴儿的父亲是一个大学教授,经济条件比较好,所以母亲生育孩子是住在高级病房里,为孩子购买的礼物都是高级的、漂亮的;而另一个婴儿的父亲是个杀猪的屠夫,居住、衣着条件都很差。
但是,两个刚刚来到尘世间的婴儿还是很友好地交流着彼此的信息,对未来世界充满了好奇。直到他们将要离开医院回到各自家中去了,这时候,护士们把婴儿在医院里穿的白衣服换下来,两个人换上了各自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差别马上就出现了:
一个护士打开了我的小提箱,替我穿上小白绒紧子,套上白绒布长背心和睡衣,外面又穿戴上一色的豆青绒线褂子、帽子和袜子。……我觉得很舒适,却又很热,我暴躁得想哭。
小朋友也被举了起来。我愣然,我几乎不认识他了!他外面穿着大厚蓝布棉袄,袖子很大很长,上面还有拆改补缀的线迹;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蓝布的围裙。他两臂直伸着,头面埋在青棉的大风帽之内,臃肿得像一只风筝!我低头看着地上堆着的,从我们身上脱下的两套同样的白衣,我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我们从此分开了,我们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
2
小说还隐隐约约地写到了一个细节:屠夫家婴儿的母亲奶水很充足,可是那个婴儿却无法享用母亲的奶水,因为他妈妈第二天就要到别人家去做奶妈赚钱,用奶水去哺育别人家的孩子,婴儿只能被送到乡下去,由乡下的祖母用米汤来喂养。
当然,米汤也是有营养的,但我们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小说里有两次提到,那个教授家的婴儿的母亲没有奶水。虽然小说里作家没有明说,但是否在隐隐约约地暗示,屠夫家婴儿的母亲很可能是当了教授家婴儿的奶妈?这是非常有戏剧性的细节。作家没有明确写这个关系,但从作家精心安排的细节来暗示,这个故事所要揭示的,就是教授家的婴儿很可能是靠着吃穷人家的奶水长大的。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构思,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化思潮弥漫社会,冰心女士显然受了左翼思潮的影响。当时的知识分子大学教授,一般都出身于富裕家庭,他们接受了左翼思潮,就会自觉寻找自己与劳动人民之间的某种联系。而最直接、也可能是最接近生命的联系,就是奶妈。
奶妈当然是属于劳动人民,而有钱人家的孩子吃了奶妈的奶水长大,就意味着他们曾经受过劳动人民的滋养。所以,在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创作中,几乎同时出现了很多“奶妈”的文学意象。
比如左联五烈士之一的作家柔石创作了《为奴隶的母亲》,这个故事到现在还被改编为沪剧经常上演。诗人艾青创作了《大堰河——我的保姆》,里面写道: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了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这首诗写得非常有感情。另外,还有小说家吴组缃的小说《官官的补品》,这也是一篇写地主儿子吃奶妈的奶长大的叙事。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这些作品来读一读。
好,我们再回到小说文本来继续讨论。从徐志摩的《婴儿》,到冰心的《分》,我们从散文诗讲到短篇小说,仿佛看到了在作家的文学意象里,人的生命是如何从母体中艰难诞生,而生命一旦离开母体,就面临着严峻的考验。人生受制于社会环境,就被决定了人生的命运,就像那个屠夫家的婴儿,他一出生就明白了,自己将来也是要杀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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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读者也许会提出问题,照这么来理解,人的命运是不是从一出生就被经济环境和社会背景决定了?那么穷人的孩子怎么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呢?
冰心在这篇小说里没有提供一个可行的方案。作家在小说里故意把这个穷人婴儿的父亲身份安排为屠夫,而不是一般的农民或者工人,这是为什么?
或许这是作家有意安排的。屠夫是以杀猪为生的,所以那个婴儿就说:
“我父亲很穷,是个屠户,宰猪的。”——这时一滴硼酸水忽然洒上他的眼睛,他厌烦地喊了几声,挣扎着又睁开眼,说:“宰猪的!多痛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大了,也学我父亲,宰猪,——不但宰猪,也宰那些猪一般的尽吃不做的人!”
这句话讲得很可怕,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就怀了这样一颗仇恨的心来到尘世间,其实这并不符合冰心一贯宣传爱的哲学的创作风格,但是竟然在冰心的小说里也出现了这样的句子,这也可以说当时左翼思潮影响的证据,也是客观生活所决定的,就连冰心那样的温和的女性作家都看到了,如果社会两极分化越来越严重,仇恨就会像细菌一样飞速地在人的基因里蔓延开来,这是非常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