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小院儿

嘉和北区的宿舍，最令我欣赏的是有个独门小院儿，虽然面积不大，但却是属于自己的一方领地，可以依照个人喜好，依性随情地规划设计，构建成怡然自乐的生活环境。

我是农村里走出来的孩子，虽然在种地方面算不上好劳力，可毕竟是在田间沃野的大环境里长大的。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无论是耳闻目睹还是思绪的拼接，最能触发起神经兴奋的客观事物，依然是那些土生土长的生命律动。特别是退休之后，回归田园便成了理想的归宿。

当然，所谓回归田园，在我这里，并非是一定要回归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说实话，由于多年城市生活所养成的习惯，如果真正再回到原始状态的庄稼院里生活，许多方面还真是适应不了。从这个角度说，我很欣赏“故乡是用来怀念的、青春是用来追忆的”这句话。难忘乡愁也好，青春永驻也好，在人生价值上，指的都是一种情结，以及由这种情结所生发出来的一种生命状态。这种状态无论是在主观感受还是在客观表现上，都应该比原来有所提升，或者说高一个层次，这才是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

我之所以青睐嘉和北区的居住环境，就是它在大环境的天然开阔之中，每一家都有自己的一方小院儿，面积上和我故乡老家的小院儿差不多。

20世纪的五六十年代，我在故乡的小院里度过了自己的幼年乃至少年时代，直到上了中学之后，父亲和伯父才又在老家后面建起了院落更大的一处宅子。虽然搬到大宅子里去住了，但小院里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却一直留在了记忆里，随着年龄的增大，这记忆反而越来越清晰。

退休后搬来嘉和居住，每天在小院儿里进进出出，潜意识里，即能够将生命的根脉与故乡的水土联结在一起，在返璞归真的日常生活中，创造一种岁月回忆的典型环境，将自己的老年与青少年时代乃至童年、幼年时期无形地衔接起来，在生命长河的流动中，感受生命情态的真切充实，体味不老时光的青春跃动。一句话，就是拒绝早衰，努力营造和保持人生的光鲜与精彩。

正是出于以上的想法，我在规划铺设小院儿的时候，就特别留下了两块地，既可以种菜也可以养花，目的是让小院儿保持着田园格调，始终萦绕着万物生长、春种秋收的劳作气息。或者说，通过松土、栽种、浇灌、除草、间作、采摘等劳动性操作，让小院儿里一天到晚保持着勃勃的生机，使墙壁围起的这方土地，与墙外的山川河流保持着有机联系，以保障居住环境更接地气。

春天，我作为农村出身的城市人，便开始在小院儿的两块菜园里，培育栽植多种多样的喜好与期望。菜园不大但品种繁多，技术不高然管理精心，随着气温的不断提升，种下的十多种瓜果蔬菜，各自按照固有的规律，高矮有别品性各异，在酷暑的六月里，抽枝拔节，开花结果，尽显生命风采。特别是几场大雨浇灌过后，本就一片生机的菜园，更加激发出新的活力。

如果静下心来仔细观察，真的能感觉到它们那种抑制不住的生机勃发。大家争先恐后，各显神勇，将自然形态的生命，演绎得气象万千、风情万种。

这其中，处于入户小路两边的青椒，是属于最质朴最低调的。它对生长环境的要求也最少，既不需要攀缘上架，也不需要疏枝剪杈，只要肥水充足，它就会茁壮生长。而且始终保持着不事张扬的品性，开花时，朵朵小花遍撒在绿叶丛里，文文静静，含蓄而内敛；结果了，一枚枚青果全躲在浓密的枝叶下面，不声不响，沉稳而朴实。平时并不引人注意，忽然一天清晨，你为它除草的时候，掀开那青枝绿叶，就会惊喜地看到那枝头上挂满了一个个的大“灯笼”。

我喜欢青椒的这种品性，更喜欢它那青淡平和的味道。特别是自己种的，没用过任何农药，纯绿色的，摘下来用清水洗一洗，掰成一块块的，用肉片一炒，一盘清纯淡雅的炒青椒就出来了。很多的时候，吃腻了炖煮烹炸，将一个青椒掰开，直接吃起来，又爽脆又清口。结得多了摘一些送人，让别人品尝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的美，更是任何美味都难以比拟的。

与青椒相比，黄瓜可以算得上个性张扬的一类。它作为最常见的菜食作物，是人们春夏之际最喜欢吃的，栽植方法简单，管理起来也不复杂。但是有一点，等它长到开始抽秧爬架的时候，你必须为它搭好高高的蔓架，因为它喜欢攀到高处，望着远处的风景来展示自己的“绝代风华”。

特别是到开花结纽的时候，只要肥水跟上，黄瓜能一天一个样地表演给你看。有人说，黄瓜全是水灌起来的，这话不无道理。待到黄瓜开花结果的鼎盛期，你只要一天一水地浇，它就会拼着命地展示自己，头天的黄瓜纽还不到一拃长，一夜过后，早晨起来你再看，就变成一尺多了。而且瓜秧蹿得越高，越得风光，那花开得越鲜艳，果实长得越有形儿，一个个精神抖擞的，让人有一种摘都摘不及的感觉。

如果把黄瓜比喻成喜欢张扬的男子汉的话，那么小院儿里的那几棵豆角儿，也真的就像风姿绰约的窈窕淑女了。由于节气没有掌握好，今年的豆角种得有点早，一开始温度低，苗不但出得慢，而且出来以后也不怎么旺盛。又遇上连续的倒春寒，一畦的幼苗，许多都被冻死了，好歹救活了几棵，后来就移栽到别的菜畦里，和小西红柿也就是人们雅称的圣女果栽到了一起。

枝蔓粗壮的西红柿，是从集市上买苗栽植的。接受了往年的教训，按时剪枝打杈，适时地施肥浇水。还真的是功夫不负有心人，那爬上架的西红柿秧子，旺而不疯，早早地就开花结果了。一丛丛一串串的，开始时青翠油绿，一个个碧玉似的，不几天，满架上就变得火红点点，被阳光一照，如同玛瑙般闪耀，在满园绿色中显得格外夺目。

同一个沟畦里，绿色的小西红柿如同粒粒碧玉，在阳光下晒红了，又像颗颗玛瑙，特别是它们迎着骄阳交相辉映的时候，微风一吹，满架的珠光宝气在那里闪耀。而那一根根的豇豆角，虽有着委婉秀丽、柔情似水的姿态，却难掩柔中有刚的骨子里的傲。它们在那里不住地摇摆着线性身材，尽显其逍遥自娱心态。那意思好像在说：不论是碧玉还是玛瑙，只有用我们这种体型串起来，才能供人佩戴，真正成为有用的珠宝……

小院儿本就不大，有了这些应该不算少了吧？其实非也，还有更风流倜傥更风情万种的呢。

就说那两棵蛇豆吧，本来是别人给的小苗，当时纤纤细细的，一副羸弱的模样，有点让人不待见的情味儿。可听人说蛇豆是品性很好的蔬菜，它肉质松软，含有蛋白质、脂肪、粗纤维以及矿物质等多种营养成分，具有清暑解热、利尿降压的功效。更为可贵的是，它一般不生病虫害，是天然的无公害绿色蔬菜。

既然这么多优点，那就栽上见识见识呗。

上网查了一下，蛇豆也叫蛇瓜、大豆角，是属于葫芦科的一年生攀缘性草本植物。按照它的生长要求，事先用长竹竿为它搭好了攀爬的藤架，每天看着它那细细的藤蔓往上攀缘着。终于有一天，蛇豆开花了，完全绽放的花朵形如雪花，纯白无瑕。更让人惊奇的是，花谢之后没几天，它那豆荚就以让人很难置信的速度快速拉长，有的舒展垂吊，有的攀缘环绕，有的盘虬卧龙，以各种形状表演着生命的万千风景。

蛇豆架下的东墙边，正好栽植了一畦秋葵，也早已开花结荚了。观赏完蛇豆蹲下来再看秋葵的花与荚果：那花如此的娇艳温婉，那荚又如此的刚正挺拔，这世间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情，怎么能够从一个生命中体现出来的呢？我在想，这可能就是生命本身的魅力所在吧，你用人世间的经验来分析理解大自然的生命现象，有时候会感觉，越分析越神秘，越发现越奇妙。

小院里还栽有两棵苦瓜。苦瓜又称凉瓜，具有清热解暑、明目消毒的功效，每年的夏天我们都会买很多。今年栽了两棵，想试验一下。那天仔细一看，没想到结的果实都已经可以收获了。和苦瓜一起种植的，还有丝瓜，是靠着楼前的墙根栽种的，它的藤蔓已经越过了二楼，到达了三楼的露台。那里没有竞争者，它可以独享风光，尽情地彰显生命力的顽强。

历数了这么多，已经够丰富多彩了吧？

说真的，还没完。

在东墙边靠近竹子的地方，还生长着两棵野山药呢！那是去年挖野菜的时候，在地里发现的。小时候，家里每年都会在房后的菜地边上，种一沟山药。山药不但到秋后挖出根茎可以吃，那秧子上结出的山药豆，摘下来放到稀饭里，或者炖到菜锅里，都有一种独特的味道。

我生物学得不好，但知道山药属于无性繁殖的植物，它没有种子，种植的话，只能把顶端发芽的部分截下来插栽到地里。如果用山药豆来种植，那需要用一年的时间，把山药豆培植成山药栽子，然后再把山药栽子插到地里，才能长成我们平时吃的山药。所以，山药与一般的蔬菜不同，它需要比较纯熟的种植技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成功的。

正是因为这一点，也是出于对生命的珍惜与呵护吧，我当时就把两棵山药苗挖回来，栽到墙根了。经过一年的繁殖，今年的山药苗都已经蹿得和墙一样高了。而且，拨开藤蔓观察，发现已经有很多的山药豆了。想想这种生命繁殖的过程，你就会感觉到，这个世界，无奇不有。就这小小的院落里，你用心地去体味，每一个角落都充满着自然的生机灵动，每一种植物都包藏着生命的万千神秘，每一项试验都蕴含着让人意想不到的收获。

各种的菜蔬绿植，再加上周边的毛竹和果树，这六月的小院儿，就真的成了植物形态尽显自我特长、演绎生命浪漫的地方。它们所形成的时空交叉立体错落的暑期风景，让你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感受到大自然的万千魅力。

而这种魅力的感受过程，比任何物质的收获都有意义。因此，感受奇妙，收获快乐，也成了我经营小院第一位的目的。

两棵柿树从前年就开始挂满黄澄澄的大柿子，它们带给我的知识和快乐自不待言。而靠南墙的两棵大樱桃，今年也已经两三米高了。很多人都建议，应该把树头砍了，要不然长得太高，将来结了果实不好采摘。可我的理念是，栽树种菜不单纯是为了果实的收获，过程还是最重要的。

如果要作出选择的话，我宁愿这些菜蔬果木，尽情舒展自己的生命活力，也绝不会为了便于采摘果实而将它们人为地扭曲。看着生命如此神秘生动的成长过程，心里的快乐不是收获所带来的快乐可比的。

就如同栽在入户花园前的那棵石榴树，从它春天开始发出红红的纤细的嫩芽，到后来繁茂成一树碧绿，我每一天都在观察它的长势，希望它早日开花结果。后来，外面的石榴树大都开花了，它依然没有动静，我心里就想，这才栽上一年呢，慌什么呀，明年肯定就开花了，耐心等着吧。

儿子回国探亲，我忙着去接站，加上制订旅游方案，有两天没关注这棵石榴树。一天清晨打开房门，猛然间一朵红红的石榴花蕾映入眼帘，心里一阵惊喜，赶紧到近前细看，发现那翠绿的叶丛里，已经有好多火红的花蕾绽放着。我急忙喊妻子儿子出来观看。当时还给儿子开了个玩笑：看来哈佛博士的气场就是不一样啊，我们等了这么多天都没动静，你一回来，它竟然开花了……

现在，那石榴已经长得有小苹果大小了，被太阳照着的部分，皮开始变得红艳艳的，每天进出房门时看到它们，心里都荡漾着一汪美气。我想说的是，这一切带给生活的快乐，不是比任何物质的收获更加难能更加可贵吗？

总之，六月的小院儿，每天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生命的浪漫交响曲。它带给了我太多的欣喜、想象与惊奇。

六月的小院儿，那蓬蓬勃勃的满眼绿色，如同聚集在一起的天真烂漫的眼睛，让我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少年时光。在鲁南农村的房前屋后，田野沟渠，桃林果园，那些曾经逝去了的无数个酷热的夏天，那些美丽难忘的早晨与黄昏，白昼和夜晚，发生在畦间路旁、瓜田李下的特殊年代里的美丽童话。这种回忆，不但能充实对已逝岁月的感受与想象，也能增强对现实生活体验的敏锐与生动，使生活更富有情调更充满韵味。

置身于六月的小院儿里，听微风吹拂枝叶窸窣作响，人就会如同经不住一群调皮孩子拍手怂恿挑逗一样，那思绪会跨越时空，联结起生命勃发年代里的一个个场景。

天边的那片彩霞。

树上的鸟啼蝉鸣。

夜晚的微风拂面。

路边的促膝长谈。

……

那一幅幅温馨浪漫的图景，在青春热血与萌动情感的编织下，幻化演绎着特殊年代里的浪漫故事，贯穿从青春年少到满头华发的过程，定格成生命瞬间的永恒，成为欣赏不尽的人生风景画。

劳作在六月的小院儿里，感受那生命的蓬勃万象，不但能让人想到当年，想到故乡，而且能引发人想到曾经在异国他乡遇到的某一个片段。

在韩国访问时，参观济州岛的民俗旅游村，那农家小院墙角的杏花树；在俄罗斯远东城市布拉戈维申斯克，参观郊区的农庄，农庄主所经营的特色菜园；还有与瑞丽傣族村寨一河之隔的缅甸农家，畹町河边九谷桥头的市井小院，等等。

总之，六月的小院儿，能让我想到过去置身大自然拥抱大自然的每一个场景，在感受自然的过程中丰富着人生的体验。这种体验能扩展生命的意域，能给想象与幻想插上青春的翅膀，能让感悟到的人生哲理更生动更富有灵性，进而给因岁月侵蚀而发白变黄的人生印迹，涂抹上鲜活生动的色彩，使其变得曼妙灵动起来。

世界本来是丰富多彩的，人的内心也应该是无拘无束的，只不过被现实的名誉地位以及生活需求所累，不得不自我压抑，把人生的浪漫掩盖起来，去违心地扮演社会定好的角色，有时候想想，这既对不起自己也属于一种无奈，因为人毕竟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不能太过于自我，大家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退休后就好多了，人生进入了相对自由的阶段，可以从容淡定地来经营自我。就如同这蓬勃的小院儿，各类植物都可以无拘无束地舒展自己。

每天晚上从外面散步回来，打开大门走进小院的时候，嗅到那浓浓的清新气息，望着月光下那满院绿荫与满架的花果，真得就能够感受到丛丛的大自然的生命气息在身边围绕，这时候你才能真正感受到，生命的意义，不是空洞的，而是具体真实的。

我最痴迷的，还是每天的清早，站在小院里，望着那些蓬勃的生命，欣赏它们青春无敌的浪漫情态。有的枝蔓在藤架上相互缠绕，尽显缠绵；有的触须腾跃，花朵艳丽，妩媚妖娆；有的果实高悬，迎风而动，雄健刚毅；有的清纯如茵，果实累累，沉稳圆润，万千景物各显神勇，在我的眼里，全都富有言说不尽的灵性。

六月是浪漫的季节，这个季节不能辜负；生命是大自然的造化，说到底它的美是从内里生发出来的。小院里这些生机勃勃的生命展示，就如同都市大街上的少男少女一样，在浪漫的六月，男人显露强健的胸肌，女人显露修长的美腿，都是在抓紧这个季节来展示自己。

这是力与美的体现，是青春的魅力。

农历六月，是浪漫的季节。

六月的小院儿里，蓬勃着生命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