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视野”里水木深

清华学生原创优秀作品·微观清华:《清新时报》创刊十周年纪念文集 作者:赵曙光,陈之琰,岳廷 等编


“小视野”里水木深

文/孔令钰

【清新回眸】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9字班的孔令钰依然记得《清新时报》文化版创办“小视野”栏目时候的情景。

孔令钰回忆说:“某日,郝枫(时任《清新时报》文化版主任)回寝室说,钰姐,我们文化版弄了个新栏目,叫‘小视野’,你来写吧。我问,什么叫‘小视野’呀?郝枫解释说,就是写清华中不易被大家注意到的细小景致。她提议让我去写花房,大概因为她自己不知道此处,便觉得这是个小众去处吧。我便骑着车子,拿着借来的相机就冲去花房,如此便是第一稿。”

无心插柳的“第一稿”后来成就了清新文化版面的经典栏目。这里挑选其中三篇,以飨读者。

园中花木深

一年前,我好几次嚷嚷着要买几盆花,听人说清华有个花房,然而我转遍了整个园子也没有遇见。前几天经高人指点,终于找到了藏在学校深处的小花房。

何添楼与新斋中间夹着一条路,沿路走到头,便能看到拱形金属支架上挂着两个银色的字,“花房”。字后面立着一条长廊状的花架,早春天气,架上懒懒趴着的,还是老褐色的藤子。

花房是三间玻璃暖棚,推门而进,空气湿热。地上、架子上遮满了累累簇簇的绿。花房养着大概200来种植物,站在门边,很容易看到家里常养的绿萝吊兰、巴西木、龟背竹、龙舌兰、常春藤,还有仙人掌、金边或者金心吊兰。月季最多,躺了满地,这是为校庆准备的。像北京这种气候,4月份能开大花的植物不多,而月季却可以。

我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香橼,照料花草的王师傅说其实就是柠檬啦。但回来一查,香橼和柠檬是两种植物。香橼又叫“枸橼”,《本草纲目》载:

枸橼,产闽、广间。木似朱栾而叶尖长,枝间有刺,植之近水乃生,其实状如人手,有指,俗呼为佛手柑;有长一尺四五寸者,皮如橙、柚而厚,皱而光泽,其色如瓜,生绿熟黄,其核细,其味不甚佳而清香袭人。

它和柠檬还是很像的,可以泡水喝,有清香。我当时真想把这盆香橼抱回寝室养着,伏案之余,摘下一颗果实,切了细片泡水喝,或者把果子扔进衣柜里去,衣服亦沾得清甘之气。

玻璃棚子虽小,人们却于枝叶掩映间,布置了小木桥、水塘,塘中有小鱼。

花房一角 孔令钰 摄

还养了一只狗。这狗见到我,非但不叫,还摇着尾巴抬头望我,好像希望我过去陪它玩,走近了,它果然伸着前爪扑过来,满足地接受爱抚。

与花草相伴,对于狗,确实是件寂寞的事。

花房是大概六年前迁到这里的,曾在校医院附近。当时的花房很有名,去医院探望亲友的人、散步的老教授、买花的学生,常常光顾花房。迁到这里后,花房就落寞了。

花房也卖成束的鲜花。想讨好女孩子的男生们,大可以时常来这里转转。

《论语》里孔子说,多识鸟兽草木虫鱼之名。我总以为,认识一种新的植物,就好像遭遇了一位永不会叛离的挚友,亦与天地多了份肌肤之亲。

出来时,我问王师傅,花架上搭着的,是葡萄藤么?

不是葡萄,是紫藤。

脑海里浮现《金粉世家》里,冷清秋赫然发现满架的百合,密密的绿和白,言语顿失。到了暮春,这里也是满架的梦幻吧,只不过那百合,被换作了深深浅浅的紫雾。

荷塘茶未凉

你若晚上去过荷塘,便知道夜里的荷塘是另一个小世界。散步的情侣、谈心的好友自不必说,有人放孔明灯、吹泡泡、打坐念经,还有人打着手电筒摸王八泥鳅。

而我要讲的,是一个喝茶的故事。

他叫沙垚,在荷塘已经喝过上百次的茶了。荷塘水边有一个平台,叫观荷台,一只石桌,四张石凳。或者心情好了,或者月亮不错,或者风轻云淡,他就约上三五好友,就是围着炉子,煮茶聊天。

2009年春天,他第一次去荷塘喝茶。四月初,还很冷,晚上出去要穿棉袄。一个清华的博士师姐叫沙垚过去,她在为一个人鉴定普洱茶。沙垚看那煮茶的炉子特别可爱,动了心。一个月以后,他也买了只炉子,成了观荷台的主人。

“去的时候,小荷才露尖尖角,慢慢地,荷叶就打开了,荷叶的清香特别美,远胜过荷花。再慢慢地,荷花开了,荷花谢了。这之间发生了很多故事。”

2009年8月,沙垚和两个朋友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从黄昏六点一直聊到夜里一点多,聊各自的人生,各自的坎坷,各自的理想。大概晚上十一点钟,三个人聊至深沉处,突然发现,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一直坐着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嗑着瓜子,听他们谈天,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三人便把女人请来,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没想到女人哭了,她是做医药代理的,江湖多风波,她做得很艰辛,前些日子还被上司调戏了。她辞了职,决定自杀。她要找一块最干净的土地了却今生。想到她的初恋男友是清华历史系的,她便跑到清华来听了一堂历史系的课后,打算自挂东南枝。

不想那天夜里,她遇见了沙垚三人,听了几个小时三个男人的酸楚人生,又被开导了一番,心情平静地离开了。不知她现在活得还好不好。

沙垚是个多愁善感的软心肠,喜欢飘逸的人生,喜欢《红楼梦》里的林妹妹,喜欢“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有很多个女孩在荷塘喝过他煮的茶。“曾经夏天认识一个女孩,秋天就不再联系了。”

新旧相知,都融在一小杯清茶里。

前年他追一个女孩子,约人家出来喝茶。可黄昏突然下起了大雨,快九点时才停。那天是农历五月十六,雨洗过的天气特别新爽。她出来的时候,还飘着一点点小雨。她把小数码相机挂在伞柄上,撑着伞,骑着车,相机晃来晃去的,它开着,在录像。她说,这样的话,拍到的是一个晃来晃去的世界。

那天煮的是一片老普洱,有十年了。沙垚珍存的难得几片好茶。

两人在竹子下面,看她刚才拍的片子。沙垚觉得,片子的意境特别像一首诗,《我不知道风在朝哪个方向吹》。

沙垚和朋友在荷塘做过很多浪漫的事。搞雅集、行花令、放河灯,有次还带只气垫船过去,把船放进水里,但没有人敢坐。

他说,这里已经有了竹子,若能再添种梅兰菊,则四君子聚在,斯不美矣!

“他年遇见谁知我?一片荷塘一碗茶”,这是他的一句诗。他说,从清明节到重阳节,他常常在荷塘,或许有一天,你心情不好了,去那里走走,会遇到他。

触摸新林院

在照澜院,老年活动中心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咖啡馆,叫新林院8号。人们在意它,多因为它是林徽因与梁思成的故居。因为女子的缘故,新林院的“林”字也有了灵气。

这椽院子很小,矮门,院中有一株粗大的树,伴以三套桌椅。走几步即进屋。屋子也小,木门木地板,开门须稍费些劲儿,门和地板有些黏滞。

入门可见两架书,有哈耶克也有鬼吹灯,但最多的,是讲林徽因和梁思成、陆小曼和徐志摩的书,显然是店主有意搜集的。

内部陈设和一般的咖啡馆差不多。在这里,可以透过窗子看见其他院落的青灰砖瓦房顶,房顶上有野草飘摇,特别有种世上人家的意味。

1948年,林洙来新林院8号拜访林徽因,对于室内陈设,她回忆:

“家具都是旧的,但窗帘和沙发面料却很特别,是用织地毯的本色坯布做的,看起来很厚,质感很强。在窗帘的一角缀有咖啡色的图案,沙发的扶手及靠背上都铺着绣有黑线挑花的白土布,但也是旧的。我一眼就看出这些刺绣出自云南苗族姑娘的手。在昆明、上海我都曾到过某些达官贵人的宅第,见过豪华精美的陈设,但是像这个客厅这样朴素而高雅的布置,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书架上是少年林徽因与父亲合影的老图。”

梁氏夫妇是在1946年梁思成受聘清华营建系系主任时,入住新林院8号的。每天下午4点半,金岳霖、张奚若夫妇、周培源夫妇、陈岱孙等人,还有建筑系的教师,都会聚在这里。多年后,我们想起雅致的小屋子里,这些人伴着烟酒茶炊彼此打趣,还是倾心不已。

新中国成立后,梁氏夫妇搬离了新林院8号。我不清楚60年里新林院8号有过多少主人,看到过多少故事。但在前年,有人租下了这里,于是有了今天的新林院8号咖啡馆。

像我这样,怀着对旧时岁月的意淫,去找一个不复出现的所在,是件很可笑的事,但意外地有新的遭遇。

咖啡馆里的顾客总是比较少,很安静。桌上摆着一个小本子,写满了来这里的顾客的留言。服务员小张说,在上面留言的人,她很多都记得。

有图画、微小说、各种表白、诗歌,还有写给林徽因的话。

有两段很有趣:

你恨神吗? 不!

那为什么要杀神? 宿命

什么是宿命? 蝴蝶飞不过大海

蝴蝶的宿命? 大海的宿命

你爱神吗? 爱!

那为什么要杀神? 信仰

什么是信仰? 太阳从西边升起

西边是哪儿? 太阳落下的地方

无论你点了咖啡还是别的饮品,小张总是会再端来一杯热水,水杯空了,她会再倒水,面容喜悦。跟她聊起来,聊至无言处,她突然问我,你会弹吉他吗?

我说不会。

她说,我也不会。

然后她从墙边抱来一把吉他,拉开拉链,取出吉他,对着歌谱弹唱,然而她的手只是敲打着琴板或者随意拨拉几根弦。

看小张这样弹唱,我觉得自己像63年前的林洙第一次走进新林院。一种我不曾到达的庄严摄住了我。

她说,不管我们得到了多少钱,多少荣誉,还是会觉得不够,还是会痛苦、会空虚,总觉得心里边有一块地方是永远不会填满的,而这个地方,是留给上帝的。

这是我听过的对于上帝的最好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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