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帝的后花园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戴维的足迹遍布夹金山,这里野生动植物资源丰富,果然不虚此行。
亚热带气候以及不同的海拔高度,为各种植物的生长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茂密的原始森林,广茂的竹林、灌木,又为动物们创造了良好的生存环境。置身林海,珙桐、银杏、红豆、连香、水青、云杉、领春木等名贵树种遮天蔽日,华南虎、金钱豹、白唇鹿、金丝猴、扭角羚、雪豹、牛羚、锦鸡、血雉等珍禽异兽不时出没其间。
站立高山之巅,戴维精神抖擞,面对得天独厚的各类资源,挥舞双臂向群山发出感叹:“难道这里是上帝遗忘的后花园?”
戴维陶醉了,像久渴的孩子遇到甘露,像淘金者发现巨大的金矿。他祈求上帝:“但愿这块陌生而神秘的土地,能给我带来惊喜。”戴维犀利的双眼闪动着光芒——他预感东方之行即将结出硕果,感谢上帝的赐予!
热爱探险,与大自然亲密接触,是博物学家获取第一手资料的途径。戴维自不例外,刚到邓池沟教堂不久,他就被神秘莫测的红山顶所吸引。
野外探险辛劳不说,随时还要经受生死考验,诡秘的山林中潜伏着种种危险。第一次的红山顶之行险象环生,戴维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三月十七日,晴朗的好天气,今天我进行了一次艰难的红山顶之行。
早上七点,我和我的助手带着枪和博物学装备离开了教堂,朝着这个著名山区的一个荒野的山谷进发。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我们来到一个泡沫四溅的瀑布脚下,小道突然断了……我们试图攀登峡谷两边的陡坡,寻找越过瀑布的路,但白费力气。我们被严重擦伤,处于生死攸关之际,精力充沛的助手……也有两次是我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到了三点,连太阳也最后消失在浓雾之中,我们很快就迷路了……黑夜已经降临,而我们离住所还有将近两英里的路程。天开始下起了雨……最后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水一直浸到腰,但是我们却什么都看不见……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人的声音。上天保佑!
戴维急迫的呼救声,惊动了一位猎人。熟悉地形的猎人,提一盏马灯,缓慢滑下陡峭的河谷,将他们引出险境,带入一间小木屋。猎人非常热情,拿出玉米馍、马铃薯,戴维和助手顾不上客气,狼吞虎咽吃相难看。
是夜,戴维独坐火堆旁烘烤衣物,为这次的死里逃生向上帝祈祷。今天他们遭遇的不仅仅是悬崖和迷路,在瀑布下边,戴维发现雪地上留有大型动物的活动痕迹,那是凶猛的野牛留下的。比起老虎和豹,这种动物更加危险,它们脾气急躁,性格凶猛,对人类更具伤害性。
未与这些猛兽相遇,实令戴维侥幸逃过一劫——他威力强大的枪膛里塞满了雪,弹药早被雪水浸透。
即使在与死神擦肩而过的这一天,戴维仍有不小的收获。在那片充满危险和差点令他迷失方向的可怕山谷里,生活着大量哺乳动物,他亲手捕捉到两个新品种,一只灰松鼠和一只星鸦;更是亲眼看到众多四季常青的植物,高大挺拔和有坚硬木质的针叶类植物、小型的松树、中型的树丛、奇异的圆叶杜鹃……
这次冒险没有让戴维心生惧怕,反而,他每日里进出教堂,抬头看见云遮雾罩、变幻莫测的红山顶时,心中会再次涌起“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强烈冲动。
初夏时节,一位姓岳的先生采药归来,带给戴维一株珍贵的贝母。这株贝母花大色黄,花朵带方形斑点,药用价值高于其他贝母。听说这株珍贵的贝母来自红山顶,戴维不顾疾病缠身,决定再次前往。
七月二十八日,晴空万里,戴维带上几个助手,由一位姓李的年轻猎人当向导,开始了再一次红山顶历险。李姓猎人活泼开朗,有着山里人强健的体魄,登山如履平地。若没有这位猎人,很难想象这次红山顶之行的结局。
天有不测风云,中午刚过,雷电轰鸣,大雨如注。戴维一行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岩洞,刚要进去,里边跳出一只獐子,夺路狂奔而去,顷刻渺无踪影。他们的到来惊扰了獐子,却暂得避雨之处。
暴雨之后,阴雨连绵。前行无路,有的地段泥泞难行,有的甚至临近深渊。
接下来,开始穿越原始森林,森林里不仅杳无人迹,就连鸟类也非常稀少,仅能看见鹬和柳莺。终于,听见绿尾虹雉的叫声从灌木丛传出,李姓猎人寻踪而去。绿尾虹雉十分警觉,展开有力的双翅,从灌木丛中飞起,落在对面山林。猎人追赶着它们,一路上连放四枪,依然一无所获——双方距离太远,超过火药枪的有效射程。
戴维制止了李姓猎人的鲁莽,轻手轻脚追踪着绿尾虹雉。当它们又歇息在一棵大树上时,戴维连开两枪,一只应声坠地。李姓猎人跑去捡回猎物,子弹从绿尾虹雉脖子穿过,他向戴维伸出拇指,面露钦佩之色。接着,戴维又发现远方峭壁上有几个金黄色的小点不停移动,隐蔽前行,原来是三只美丽的麝。百米开外,戴维放枪击倒其中之一,剩下的两只顾不得山高坡陡,四蹄并用,落荒而逃。
七月三十一日,经过一夜休整,戴维疲劳的身心得到恢复。早上小雨渐停,天气转晴,一行人抓紧时间向山顶攀登。
山顶部分尤其艰险,黑色和绿色片岩组成的峭壁挡住去路,不少地方几乎呈垂直状。只有麝这样的攀岩高手,才能在悬崖峭壁凹凸不平的岩石缝隙间,找出一条通道。李姓猎人先爬上山崖,抛下绳索。戴维将绳索绑在腰间,战战兢兢手脚并用,抓住树根或突兀的岩石沿山崖攀缘,缓缓向上……
李姓猎人讲,经常有人从这里掉入深渊,尸骨无存。
对于这次难忘的攀岩,戴维在日记中这样描述:
我们攀爬时全身颤抖,几乎眩晕,经常有猎人在这里送了命。我再次重复,只有习惯于危险,才可避免颤抖而不失去平衡。仅存的记忆让我不寒而栗。
当天傍晚,戴维如愿登临红山顶,由于空气稀薄,他和助手们出现头痛的症状。眼前是辽阔平缓的牧场,没有高大的树木,却长满茂盛的草本植物。
戴维看到新种的开着黄花的鹿耳草类植物、新种的白色藜芦、品种优良的蓝色乌头、深蓝色花的龙胆属植物、淡紫色花的罂粟科植物……他还惊奇地发现两株浅黄白花的杜鹃,花枝招展,长势良好,丝毫不受恶劣环境影响。按照常理,这样高海拔的地方,是不适合杜鹃生长的,这无疑是一个奇迹。
第二天清晨,绿尾虹雉深沉而不成曲调的叫声唤醒了戴维。
放眼望去,脚下白云蒸腾犹如翻滚的海洋,高耸的山尖就像露出海面的一座座岛屿。更远的地方,雪峰连绵,一如飘渺仙境。一路看来,数百公里开外,二郎山、夹金山、巴郎山、霸王山、四姑娘山……邛崃山系这几座雪峰一字排开,由远而近,由近及远。戴维身处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巅,但好几座雪峰仍高出这里许多,“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全然找不出。
当然,一些雪峰的名称李姓猎人也回答不上,他只能告诉戴维,当地人将它们都称作“大雪山”。朝南眺望,有许多壮丽的高山直插云端,不见积雪,但祥云缭绕。李姓猎人告诉戴维,这其中格外醒目的一座便是峨眉山——佛教徒尊崇礼拜的天下名山,西藏、甘肃包括穆坪的佛教徒们,每年都不辞辛劳,一步一拜,前去焚香礼佛。
戴维激动地放声高歌,李姓猎人慌忙阻止。原来,高山上是禁止大声说话的,更不用说唱歌了,产生的震动会引起下雨。红山顶总是云雾缭绕,几个人同时喊叫,顷刻间就可能引发一场暴雨。
八月三日,戴维一行踏上归程。辛劳一周,收获不小,戴维看到了红山顶丰富的动植物资源,收获了绿尾虹雉、麝和许多动植物。尤其是在山顶上发现的三种高山杜鹃,使戴维在穆坪发现的新种杜鹃达到十五种。
探险之外,戴维更多的精力投放在动植物采集后的研究上。为加快进程,他还雇请经验丰富的当地人,四处寻找各类奇异的动物和珍奇的植物。
从小小的两栖甲虫,到大型的短耳黑野猪;从天上飞翔的鹰,到水里游动的鱼 ;从开黄花的杜鹃,到芬芳四溢的百合……穆坪各类珍稀的动植物资源,令戴维眼花缭乱。
短短两个月间,戴维多次向巴黎运送标本。仅五月二十六日,就有几十箱标本运往巴黎,这里边包括十种哺乳动物、六十种爬行动物和鱼、三十种鸟、六百三十四种昆虫和一百九十四种植物。
“法国传教士发现宝物,隔三差五装上大箱子往山外运”,消息以讹传讹,很快传遍穆坪和周边地区。
传教士在中国盗宝之说,盛行于十九世纪中叶以后。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某地有宝,如金猫金鸡之类,洋人贪得无厌,借传教之名,盗走宝物,祸害一方。穆坪原本物产丰富,红山顶一带更是神秘,传说埋藏着黄金、宝石等。而戴维做了许多结实牢固的大箱子,又不断地往成都运,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引起啸聚山林的强盗警觉。
运送大箱子的队伍人挑马驮,正在翻越一道山梁。突然,荒草丛中跳出几十个强盗,手持刀棍,一拥而上,拦下大木箱。打开箱子,强盗们傻了眼,哪里见金灿灿银晃晃的宝物,满箱的藤蔓样本、动物骨头。
强盗头子愣了半天,回过神大呼上当。一声口哨,众强盗一哄而散,撇下缩成一团的挑夫和赶马人。
当然,土司老爷说话是算数的,碰上强盗的地方,不在穆坪范围之内。
经受种种考验的同时,戴维也感受着收获的喜悦,因为他发现了“中国艺术中的神”——川金丝猴。他在一八六九年五月四日的日记里,洋溢着欢欣和激动,记录了这一重大发现:
我的猎手们在穆坪东部地带等候了两个星期。今天回来时,为我带来了六只仰鼻猴。这种猴子的毛色金黄可爱,身材健壮,四肢肌肉特别发达。它们的面部特别奇异,鼻孔朝天,几乎位于前额之上,像一只绿松石色的蝴蝶停立在面部中央。它们的尾巴长而壮,背上披着金黄色的长发,长期栖息在最高雪山的树林中。
戴维得到的六只金丝猴,属于典型的川金丝猴,是四川特有的一种。成年猴的双肩和背部,披有金色的长毛,亮丽华贵、气质不凡。面对这一大自然的杰作,戴维赞叹道:“中国艺术中的神,是令人推崇的理想的产物!”
他虔诚地将川金丝猴制作成模式标本。
何谓模式标本?即动植物新种(新亚种、新变种)的原始记载和定名所依据的标本。通俗地讲,就是新发现的一种动植物的第一个标本及相关资料,可见其珍贵。据业内人士说,一个研究人员干一辈子,若能发现一两件模式标本,已是机会难得。
夹金山,对于热爱生物学的戴维来说,无异遍地黄金。
发现川金丝猴,是戴维除了发现大熊猫在动物界的又一功劳;而发现美丽的鸽子花,则是他为植物界做出的贡献。
穆坪的初夏,绿色扑面,那绿浓淡深浅千般变化,却是用语言难以名状的。
山风劲吹,林涛翻滚,数百只白鸽于林间上下盘绕,引得戴维驻足。走近细观,不见白鸽,却见翠绿的树上有花儿怒放。那花儿在绿叶映衬下格外显眼,黄绿色的花序圆似鸽头,洁白硕大的苞片一如鸽之两翼。清风徐来,对对白鸽亮翅起舞,待得风静,白鸽们归隐林梢。
据说,著名画家陈子庄常入蜀山采风,得窥鸽子花的洁白无瑕、品位高洁,写诗赞道:
毛色金黄的川金丝猴
春去还飘雪,珙桐正试花。
凤鸟今未至,不许乱栖鸦。
风姿绰约的鸽子花,同样令戴维陶醉。细心观察,未发现成片的鸽子花树,多为单株。鸽子花树属落叶乔木,最高可达三十米,树干直径最大超过一米,树皮呈灰褐色,木质浅黄色。鸽子花每年春末夏初开花,由多数雄花和一朵两性花组成顶生头状花序,基部生出一对大苞片,初始青绿色,慢慢转为乳白,像花又不似花,说得上似花非花、似鸽非鸽。
离开穆坪前夕,戴维制作了不少鸽子花标本,采摘了种子带回法国,并在《戴维植物志》中,对鸽子花做了详细介绍。
戴维采集回去的标本,引起植物界的关注。以后的日子里,英、美等国多次派出植物学家赴四川收集种苗,带回国内种植推广。经植物学家考证,鸽子花学名珙桐,因开花形似鸽子,故名之。同大熊猫一样,珙桐在地球上生存了上百万年,也属第四纪冰川孑遗物种。
不同之处在于,大熊猫是动物界“活化石”,珙桐则为植物界“活化石”,因其珍贵,又称“植物界的大熊猫”。
珙桐树干高大,开花飘逸脱俗,极适合用于城市园林绿化,一百多年间,欧美国家广为栽种,称“中国鸽子树”。巴黎重要的公共绿化带,无不遍植珙桐。巴黎圣母院、塞纳河两岸,珙桐树高二十多米,树干粗大,树龄百年以上。
一九七五年,国家规定珙桐为一类保护树种。今天的珙桐,已成世界著名观赏植物,名满天下。
在不断收获众多动植物标本的同时,作为博物学家,戴维开展了对穆坪地区的生态调查,对生态状况的变迁表现出沉重的担心和忧虑。他在日记中痛心地写道 :
我曾寄居在教徒何兴顺家里,他们一家都是登山能手,世代对打猎有兴趣。一位年逾古稀的爷爷向我说,他年轻时曾亲眼看到这儿有茂密的森林和大批的动物,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逐渐被破坏了,或者说是大大减少了。他的家人也向我说,五十年前有条纹的长尾白雉,如今再也看不见了。也许闻名的“阿姆斯特”雉从前曾在这山谷里安家落户,而现在这里尚存的,只有锦鸡、无领鸡和“特明克”角雉。
生物学家采集制作标本,目的出于对动植物的研究与保护。作为环境保护主义者,戴维告诫肆意而为者:除非绝对有必要,人类无权滥加杀戮!一八七五年,即离开中国一年以后,他仍然在日记中深刻反思:
一年又一年过去,总听见刀斧砍伐最美丽的树木的声音。中国本已残缺不全的原始森林,遭破坏的速度快得令人遗憾。树砍了就再也不能恢复原貌。大批的灌木和其他必须在大树树荫下生存的植物,都随着大树一块儿消失;还有所有不分大小,需要森林才能生存、延续物种生命的动物……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宇宙的神妙,因以自我为中心的盲目追逐欲变得更加单调无聊。不久,马和猪,小麦和马铃薯,就要取代林中成千上万的生命——上帝造来跟我们共同生活的动植物。它们也有生存的权利,我们却消灭它们,残暴得使它们无法生存……难道说造物者在地上创造那么多样化的生命体,每个都有独特的优点,它们本身都那么完美,只不过是为了让它的杰作——人类,把它们永远毁灭?
这是一个智者强烈的呼吁、愤怒的呐喊。然而,以后世界一些国家发生的事实证明,戴维的担忧不幸被言中。
动植物标本制作也并非一帆风顺。穆坪雨水过多,难见阳光,给戴维带来难以想象的困难,也造成不小的损失。进入夏天以后,气候潮湿,助手一时疏忽大意,将制作的动物皮张没晾干就收入木箱,致使川金丝猴皮被虫彻底蛀毁。
这种虫数量众多,繁殖极快,专食动物皮张,制作标本的砷、盐和明矾,对它们无丝毫防范作用,反而助长了它们的食欲。戴维每天耗费大量时间,取出皮张晾晒,清除那些可恶的虫子,又从猎人手中购进新的,以弥补造成的损失。
尽管有小的麻烦,戴维仍然在穆坪收获颇丰。
当然,重头戏还在偶遇黑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