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历劫之心,终有所归

做世间淡定优雅的女子 作者:吕夏乔 著


张幼仪:不只是诗人前妻

民国是杂花生树的时代,也是盛行标榜自我的时代。纷繁惹眼的宏大背景下,被时代与命运裹挟的芸芸众生中,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宁愿做草叶间滚动的露水,掉落摔碎之前折射出五彩日光,也不愿归入江海随波逐流,他们宁愿被关进蚌壳凝成一颗洁白珍珠,也不想做沙海里微不足道的一粒。

也是因此,民国诞生了比任何时代都要多的传奇,更是因此,民国女人们的故事,百年来被人们生生不息地传诵着。她们大多数人都有独立的个性,做着遵从自己内心的事情,身上贴着醒目的标签:才女、名媛、外交家、作家、实业家……

她们之中,唯有张幼仪,家世不错,品貌也不差,更是屡屡被人提起:说到林徽因的时候提起她,说到陆小曼的时候提起她,说到徐志摩的时候提起她,甚至连说到鲁迅先生的结发妻子时也要提到她。她的身份也就只有一个:徐志摩被包办的、徐志摩完全不喜欢的、最终被徐志摩抛弃了的结发妻子。她是这些人故事里的点缀,却唯独做不了她自己。

可若我们多上一点耐心,不把张幼仪当成风流才子徐志摩、一代才女林徽因、社交名媛陆小曼的故事里若隐若现的背景,不把她当成冲破传统观念束缚、追求自由爱情的新女性们的反面教材,而把她当成她自己,翻翻她的口述自传,了解她的生平,知道她如何在被丈夫抛弃之后勇敢地重新站起,又如何凭着自己的才干变成女银行家与女老板,我们或许会重新认识她,一个经历过生活、命运、爱情的浩劫,却破茧重生了的女人。

兄长代父订婚约

张幼仪,名嘉玢。幼仪是她的字。1900年,张幼仪出生在江苏宝山(今属上海)。张家一门有人为官,有人从商,官运财运都十分亨通。因此,张幼仪是不折不扣的名门闺秀。

张幼仪的祖父是科举出身,担任过前清知县;父亲张润之继承了祖上的丰厚家财,却无奈到了他这一辈,家道慢慢萧条中落了。父亲不得不开始行医,用以养家糊口。父亲共生了12个孩子,在4个女儿中,张幼仪排行第二。

张幼仪的二哥张君劢年长她十三岁,是中国著名的政治家与哲学家。二哥聪慧过人,15岁便中了秀才,19岁与弟弟(张幼仪的哥哥张公权)双双被清政府选中,公费资助去东洋留学,受教于早稻田大学。政府资助他的专业是理化,但他却对政治经济学感兴趣,改了专业,被停了公费,只好通过为《新民丛报》撰稿赚取的稿费,以及亲友的接济度日。23岁回国,24岁经殿试考入翰林院,授以“庶吉士”,成为名副其实的“末代翰林”。26岁入德国柏林大学,攻读政治经济学博士。学成归来后,先后就任过浙江交涉署署长、上海《时事新报》总编、政治大学校长等,并著作(或译介)多部政治学论著,如《立国之道》《尼赫鲁传》《全民族战争论》[(德)鲁登道夫著]等。

张幼仪的四哥张嘉璈,字公权。年长她十一岁,因在中国现代银行史上开疆拓土的贡献,而被称为“金融钜子”。他同样是前清秀才,与二哥一同去日本留学时,入的是庆应大学,修的是经济学。回国后,他先从政,后来进入金融界,新中国成立后转型为学者,在学、政、经三个领域都有建树。作为经济学家,他在就任中国银行总裁期间,大刀阔斧地进行制度改革,是对中国银行业发展有卓越贡献的银行家之一;作为政治家,他曾出任民国铁道部长、交通部长;作为学者,他曾出版过《中国通货膨胀史》,以全面抗战与三年解放战争为背景,观察并分析了1937年到1949年的通货膨胀史,以及与之相应的反通胀政策,直到今天仍是研究其时社会经济发展与政府调控政策的宝贵一手资料。

张幼仪的家里,有过一段最为困难的时期,便是两位哥哥去日本留学期间,以至于四哥张公权学未满届,便匆匆回国开始谋职做事了。张家的家道,自哥哥们的事业渐渐步入正轨后,才慢慢地又开始复兴,重新成为名门。

也正是这两位哥哥,左右着张幼仪的命运。

她未缠足,是因为哥哥心疼妹妹。张幼仪是民国女人中为数不多的天足。曾经她的母亲也为她缠过足。张幼仪不堪忍受剧痛,在家里哇哇大哭,二哥不忍,劝说母亲放弃了。母亲忧心忡忡地说:“若是不缠足,以后哪个人家愿意娶她啊。”哥哥说:“没人娶她,我养她。”

她去学堂接受的短暂教育也是哥哥们送她去的。张幼仪12岁那年,江苏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刚刚创立,张幼仪便在二哥与四哥的帮助下入了学,开始正式接受学校教育。

连她的婚约,也是哥哥帮她订下的。张幼仪13岁那年,四哥张公权做主,将她许配给了浙江硖石首富徐申如家的独子——徐志摩,张幼仪悲剧命运的伏笔就此埋下。当时,四哥是浙江省都督朱瑞的秘书,他去杭州府中学视察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一份学生的作业:模仿梁启超笔法写作的《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四哥的学问底子很深,梁启超又是他的好友,对梁启超的那种虽然夹文夹白却行文畅达的风格极为熟悉。眼前那份作业,模仿梁公简直到了几可乱真的地步。再看作业上面的字,秀气中透着风骨,心下对这个作业本子的小主人十分好奇。四哥看到的这份作业,便是徐志摩后来发表在校刊上的、他的处女作品。

经打听,才知道徐志摩也是不俗的人家出身,当下打定了主意,要与徐家结为亲家。盘算过二人的年纪后,比徐志摩小三岁的妹妹张幼仪正好合适。于是,他便向徐申如修书一封,算是以兄长之身代行父亲之责,向徐家提了亲。

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虽经商有道,乃一方巨富,但遗憾的是他们家族中却很少有人为官从政。当时,张幼仪两位哥哥的官路与名望日盛,若能与张家结为儿女亲家,正好弥补了徐家的遗憾,徐老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年,张幼仪13岁,徐志摩16岁。三年后,张幼仪退了学,嫁给了徐志摩。

婚礼办得极为盛大。张幼仪的嫁妆,是张家专门去欧洲采买的。陪嫁丰厚到什么程度呢?因为大件家具火车里盛不下,自上海出发,走水运送到浙江。张幼仪的娘家人之所以能做到如此,固然是希望女儿嫁过去之后,能够被婆家人善待,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便是,他们从心底都十分爱惜徐志摩的才华。

父兄原本以为帮她找了个好归宿,却不想,是他们亲手将张幼仪推进了深渊之中。

出嫁:大小姐变作小媳妇儿

张幼仪的娘家与徐志摩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但张幼仪在与徐志摩长达七年的婚姻当中,却饱受丈夫的嫌恶。

徐志摩对张幼仪最大的两个不满,一是她的长相气质不是他想要的,二是嫌她思想陈旧行为老派。徐志摩自始至终对张幼仪的评价就一个字:土。

嫁到徐家,张幼仪行事妥帖,很快赢得了除徐志摩而外的徐家上下的认可与喜欢。许是那时候,连佣人也开始心疼这位少奶奶了,才将还没过门时徐志摩说的话告诉她了:婚事定下来的时候,张家将张幼仪的一帧小像寄给了徐家,徐志摩拿到相片后,就说了一句:“真是个土包子。”

若是单纯以貌取人的话,当我们站在历史的这一头,回看徐志摩喜欢的女子的长相,大约能够理解他为什么见到张幼仪的照片,就能说出那么鄙薄、轻慢、无礼的话来。他苦苦追求着的林徽因,他后来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回家的陆小曼,都长得清秀、充满灵气,一眼看去便会觉得,她们是能与他对酒吟诗赋歌、对坐看花赏月的人。而张幼仪,脸膛宽宽的,嘴唇厚厚的,五官虽然端正,却是厚道的、诚恳的、笨拙的那种长相,极像是旧式家族中逆来顺受的小媳妇。

事实上,张幼仪的确是旧式的女子,不光外表,骨子里也是。张家虽然也是名门,但到底还是旧式家庭。张家一门进士,若不是科举取士制度废止了,他们家肯定仍然会将科举考试、求取功名、名列官籍、光耀门楣视作男子的唯一正途。而生在张家的女儿,有着全然不同的命运:女儿出嫁,孝顺公婆、取悦丈夫、延续子嗣是首要任务,而低眉顺目、举止得体则是为人妻为人媳的最高修养。对于张家的女儿来说,这是早已规划好的、绝不会出现偏差的道路。因而,张幼仪的哥哥们、弟弟们个个富有才学,而张幼仪,除了因为出嫁而中断的不到三年的学堂生涯,既没上过私塾开蒙,也未得到过父兄的指点。

正是这样严格端正的家庭教育,让张幼仪小小年纪,便成了一个没有灵气、没有情趣、呆板而木讷的女子。像别的才女一样写诗作文画画她不会,时不时向男人撒娇她更不会。她会的,只是洗衣、做饭、针线女红这些事情,还有就是非常人能有的忍耐。

在徐志摩看来,这个媳妇,是老两口为他们自己娶下的,不是为他娶下的。也难怪,他后来在向张幼仪提出离婚的时候,是这样问她的:你愿不愿意只做徐家的儿媳妇,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

婚后,夫妻二人连语言交流几乎都没有。张幼仪曾经回忆说,徐志摩在家里,吩咐女佣做这个做那个,却从不让他的妻子为自己做点什么。公婆与下人再喜欢,对她再好,也弥补不了丈夫疏远对她的伤害。多年以后,张幼仪仍然记得许多徐志摩对待她的细节,他说过怎样无情的话,他对她有过怎样不耐烦的眼神,他如何站在她面前却对她视而不见。

婚后不久,徐志摩逃也似的离开老家继续求学了。直至徐志摩临行前,夫妻二人仍然是生分的。

那时的徐志摩,接受着新潮的思想,结交了各界的名流,心情大抵用如鱼得水、如沐春风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了。他先是去北洋大学预科攻读法学,北洋大学并入北京大学后,徐志摩自然成了一名北大学子。即便徐志摩不喜欢张幼仪,但张幼仪的两位哥哥却一直十分厚待徐志摩,知道他崇拜梁启超,二哥四哥便将他介绍给了梁启超做学生,还帮他操办了拜师礼。那时候,他早已把张幼仪这个不称心的妻子抛到九霄云外了,当然,他也暂时还没有动起要与张幼仪离婚的念头。

张幼仪则留下来,勤谨地侍奉公婆。宅院深深,一个初嫁过来的儿媳妇,每天去公婆那里晨昏定省,婆婆惯于早起,公公喜欢晚睡,仅仅为了不落下每日请早安、问晚安这一门功课,张幼仪就得起早贪黑;帮公婆绣鞋子,每每绣到太阳西斜,那些出自她手的绣品,针脚密密匝匝的。嫁入徐家后的生活,像是一口深井,平静无波。

直到她发现自己怀孕。张幼仪知道,她肚子里的小生命并不是爱的结晶,徐志摩不过是在履行自己作为独子,要为徐家传宗接代的任务。

不过她习惯了。十几年来,不管是在娘家,还是婆家,父兄、公婆给她什么样的安排,她都能照单全收,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最开心的,当然是公公婆婆。不让她累着,帮她煲了各式调理的羹汤,全家上下都围着她转。1918年,徐志摩的长子、徐申如的长孙徐积锴出生了,小名叫作阿欢。

阿欢出生后,徐志摩算是帮徐家完成了延续香火的任务,更加没有顾虑了,索性听从了梁启超的建议,去美国留学了。

张幼仪则把全副身心都扑在了照顾儿子身上。

异国婚变

虽然已经身为人父,但徐志摩却几乎还是没有定性,这一点,从他留学期间在专业选择上的屡屡调整便能看得出来。徐志摩去美国,先入了克拉克大学历史系,同时选读经济学与社会学的课程;毕业后又进了哥伦比亚大学,修的是经济学,学期未满,他又深深地迷恋上了哲学,尤其想拜入英国哲学家罗素的门下,索性离开了哥伦比亚大学,去了英国。结果,正巧赶上罗素要在中国进行为期一年的讲学,师没拜成,徐志摩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之一——林徽因却即将出场了。

在老家,张幼仪的生活一如既往,几乎平淡到可以一笔带过的地步。这时候,张幼仪的二哥张君劢则开始隐隐担心起妹妹与妹夫的婚姻状况。

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徐志摩像是风筝一样,越飞越远了,不适时地收紧手中的线,风筝一旦挣脱了线索,受苦的肯定还是妹妹。二哥原本是想提醒妹妹,大胆向公婆与丈夫提出夫妻团聚的请求,却不想妹妹自己根本没有与徐志摩团聚的想法。

张君劢又向张幼仪的公公徐申如提议,送媳妇出国与丈夫团聚。公公也是旧式的家长,认为儿媳妇就该守在家里,在外边跑不像话,也没有同意。

最后,他只能在徐志摩那里做功课了。在张君劢的一再催促下,1920年冬天,徐志摩写了一封家书,请求父母同意将张幼仪送至英国来:“从前鈖媳尚不时有短简为慰,比自发心游欧以来,竟亦不复作书。儿实可怜,大人知否?即今鈖媳出来事,虽蒙大人慨诺,犹不知何日能来?张奚若言犹在耳,以彼血性,奈何以风波生怯,况冬渡重洋,又极安便哉。如此信到家时,犹未有解决,望大人更以儿意小助奚若,儿切盼其来,非徒为儿媳计也。”

徐志摩家书抵达的隔年春天,张幼仪便踏上了去法国的轮船,再取道法国去英国。但船还没到港,她远远看见徐志摩在码头等她。码头上站满了接亲友的人,他们个个神情不同,但都是开心的、兴奋的、期待的。唯有徐志摩站在人群中间,脸上并没有一丝喜悦的表情。

她的心,凉了半截。她原本以为徐志摩家书里的请求,有那么一丝丝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他们可以借着在异国他乡的重聚,改善他们的关系,或许多相处一段时日,徐志摩会发现她可爱的一面也说不定呢。

船是在马赛泊的港。徐志摩接上张幼仪的第一站,便是直奔巴黎的服装店,为她置办了全身的行头。张幼仪知道,徐志摩是嫌她穿得不入时。紧接着,徐志摩带她去拍了照片,那是他们夫妻为数不多的合影,是要寄给公公婆婆,好让他们放心的。

自法国回到英国后,张幼仪开始了在异国照顾丈夫的日子。别人之间都是日久生情,而张幼仪与徐志摩之间,却是相处愈久,关系每况愈下。丈夫对无爱妻子的冷酷,竟比对待陌生人还不如。

朋友来家里做客的时候,他与他们谈笑风生,那时候的徐志摩是潇洒、生动、风趣、浑身散发着光芒的。朋友一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徐志摩又突然变成了冰冷如霜、沉默寡言的。片刻的工夫,角色的切换却如此自如。

不久,张幼仪怀孕了。而那时候,徐志摩正与林徽因打得火热,他让妻子把孩子打掉。张幼仪说:“我听说有堕胎死掉的。”徐志摩回答说:“还有人坐火车死掉呢,难道就不坐火车了吗?”

徐志摩领了一位衣着摩登、却有一双小脚的朋友来做客。朋友走后,徐志摩问她这位朋友怎么样。张幼仪老老实实地说:“那么入时的打扮,跟小脚有点不搭。”徐志摩说:“所以我才要跟你离婚!”张幼仪明白,在与徐志摩的婚姻里,她代表小脚,他代表新潮。虽然她并未裹足,可在徐志摩的眼里,她跟那些裹了小脚、没有见识的农村妇女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又一次争吵后,徐志摩失踪了,几天后,他托人捎来口信,问她:“你愿不愿意只做徐家的儿媳妇,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

即便在那个时候,二哥对徐志摩仍然还是称赏。他写信给妹妹,说:“张家失徐志摩之痛,如丧考妣。”并叮嘱她千万别打胎,让她去巴黎找他。

张幼仪拖着孕中日渐沉重的身体,只身去了巴黎。

那个徐志摩要求打掉的孩子,是1922年2月生下的。名字叫彼得。

彼得出生一个礼拜后,徐志摩来到巴黎,住在一位朋友家里。他写了一封信,正式提出离婚:“……无爱之婚姻无可忍,自由之偿还自由,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痛苦,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英国期间让人身心俱疲的相处,徐志摩对待未出世彼得的绝情态度,眼下,再拿着这封在她看来冠冕堂皇的信,张幼仪对这段关系彻底失望了。她没有再挽回,隔日便去找徐志摩,在他事先起草好的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徐志摩拿着离婚协议书,追着林徽因回了国。1922年11月,徐志摩在《新浙江》副刊“新朋友”的离婚号上,分别于6号、8号,分上、下两部分刊发了《徐志摩张幼仪离婚通告》,长篇大论,并未对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事情作说明,更多像是写给父母看的:“解除辱没人格的婚姻,是逃灵魂的命,爱子女的父母,岂有故意把他们的出路堵住之理,并且他们也决计堵不住……”

对于离婚,张幼仪没有缠闹徐志摩,张幼仪的娘家人也并没有为难徐家。徐志摩以巨幅文字,发表离婚声明,一石激起千层浪,使他成为近代中国第一桩自由文明离婚案里反抗旧俗、形象光辉的男主角,但他其实有着不方便为外人道的目的——让林徽因看,在英国的时候,林徽因不辞而别之前,曾经对他说:“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还来追我做什么?”徐志摩是在告诉林徽因:你看,我并没有骗你,我的婚姻的确是父母安排的,远非我本意;你说我是有家室的人了,现在我离婚了,我恢复自由身了。

等徐志摩大张旗鼓地闹完离婚找到林徽因的时候,林徽因却已跟梁思成在一起了。再后来,他又开始追求陆小曼。

破茧成蝶

张幼仪原本是奔着徐志摩去欧洲的,徐志摩回国了,她却滞留在了欧洲。

起初,对于独自留下,张幼仪是完全没有把握的,可她更没有信心回国去面对残局。在彼得还未出生的时候,她痛下决心,一定要做个新式的女人,一定要凭着自己重新站起来。回国的话,有公婆,有父兄,是断然没有办法站起来的。

于是,张幼仪抱定了主意,带着彼得去了德国。她自己进入裴斯塔洛齐学院读书,学幼儿教育,儿子则被雇来的保姆照看。公公每个月仍然寄给她200美元的生活费,在消费并不高的德国,足够应付她的学费、他们母子的生活费以及保姆工资的开支。

张幼仪虽非才女,但对于女子操持家务之类的事情特别擅长,而幼儿教育者需要具备的一些基本技能,什么做玩具啊、剪纸啊,都恰恰与之相通。在班上,她的表现尤其好,手工课上老师甚至会让她向全班同学示范玩具的制作过程。她渐渐从学业中找到了兴趣,也找到了自信。

张幼仪,经历过阵痛,开始破茧重生了。

虽然那时候张幼仪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也已在婚姻生活中饱受摧残,但事实上,离婚的时候,她也不过才二十一二岁,仍然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纪。

徐志摩因为对这桩不自主的婚姻不满,所以带着一层情绪的滤镜去打量张幼仪,自然觉得她哪里都不对胃口,再加上对于美的理解,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徐志摩眼里没有吸引力的女人,别人看来未必不是好的。

那时候,她认识了一名叫卢家仁的男子,对张幼仪和彼得十分上心。但张幼仪的哥哥在她离婚之初,便建议她五年之内万勿再嫁,免得让人误会她是因为婚内行为不端才被休弃。再加上她将全副身心都投入在修习学业与照顾儿子彼得之上,并无再嫁之心。

于是,当内敛的卢家仁十分含蓄地表达了对她的心意时,她拒绝了。

1925年彼得的夭折,带给张幼仪巨大的打击。徐志摩那时候已经跟陆小曼在一起了,他去看张幼仪。多年来头一次,徐志摩抛下了对张幼仪的厌弃,在给陆小曼的信中,称赞她“了不起”。

张幼仪与公公婆婆仍然保持着通信,字里行间,她感觉到婆婆待她如初,就像根本没有离婚这回事似的,总叫她回家去,还时时地在信中,告诉她徐志摩的消息。

1926年,徐志摩已经从林徽因移情陆小曼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爱情已经到了争取修成正果的最后关头:陆小曼与前夫王赓离婚了,陆小曼的母亲也在徐志摩说客的接连说服下不再干涉陆小曼与徐志摩的婚事了,最后的阻碍,就只剩下徐志摩的父母。虽然已离婚,但公公婆婆十分喜欢张幼仪,他们对徐志摩说,非得儿媳妇当面、亲口承认已离婚,他们才能同意徐志摩另娶陆小曼。

于是,张幼仪在出国五年之后,带着彼得的骨灰回到了中国,回到了浙江硖石。她如徐志摩之愿,承认了她与徐志摩早已离婚。徐志摩一如当年在法国拿到她的离婚签字时一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欢天喜地地娶了陆小曼。

面对徐志摩先后爱上的两个女人:林徽因与陆小曼,张幼仪的心态有很大的不同,毕竟,林徽因出现的时候,她还是徐志摩名正言顺的妻子,且当年徐志摩那么坚决地要离婚,说是争风气之先,说是要做文明离婚第一人,他真正为的,还是林徽因。当然,在评价起林徽因时,张幼仪只说:徐志摩的女朋友是另一位思想更复杂、长相更漂亮、双脚完全自由的女士。

陆小曼出现时,张幼仪与徐志摩早已离婚,所以,后来,张幼仪从那段婚姻的阴影里走出来,竟已能与徐志摩、陆小曼像寻常朋友一样聚会、一起做些生意了。

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后,在老家硖石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后,最终落脚在了上海,与张幼仪家很近。徐志摩上海北平两头跑,张幼仪与陆小曼抬头不见低头见。

从德国回来后,张幼仪早已是与曾经判若两人的新式女子了,她回浙江探望了一直待她不薄的公婆,埋葬了幼子的骨灰,成全了前夫徐志摩的爱情,说服二位老人,带着大儿子徐积锴回到了上海。张幼仪还在自家房子的后面,帮徐家二老建了一所房子,与她自己家的院子有侧门相通。

可怜天下父母心。张幼仪做儿媳妇不成,徐家二老便认了她做干女儿。张幼仪也是有她的优点,比如说她的大度、顾全大局,只不过不经历一些非常的事情,很难被人注意罢了。

成名上海滩

当年徐志摩若不与张幼仪离婚,他的命运如何尚不可知,但对张幼仪来说,离婚才是她新生的开始。

正是那场当年于她而言算是劫难的失败婚姻,生生地斩断了她继续做旧式女人的道路,她不得不做一个完全不同的,却更好的自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离开浙江,张幼仪辗转去了北京。但不久便因为母亲病逝,又回到了苏州,入了东吴大学当老师,教德文。东吴大学是教会创办的学校,与张幼仪同岁。虽然对于那段当教师的经历,张幼仪很少提起,但我们大约可以想见她第一次站在讲台上的情形。她有点紧张,但很快便克服了。

曾几何时,她还是硖石镇上大宅院里绣花、纳鞋底的儿媳妇,如今,她却已是一名教员了,教的还是洋文。两下的悬殊,恍如隔世。

在东吴大学教了一学期,家里来了几位女士,她们是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的,邀请她担任银行总裁。

张幼仪并无在银行工作的经验,她也没有学过经济学。主导一家银行的业务,此前她想都没想过。但她知道,银行方面之所以找到她,也绝对不是看中她的能力,而是看中她的人脉,以及她家几位哥哥的名望。

当时,那家银行已经濒临破产,虽是临危,但张幼仪决定受命。于是,她辞了东吴大学的教职,前往上海,就职于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但她选择了当副总裁,因为那时候,哥哥张公权已经是中国银行总裁,她不愿意逾了身份,与哥哥当个平起平坐的职衔。

张幼仪已经不是当年的她,但俨然还是当年那个她:持重、知礼、懂得分寸。她努力地要做一个新式的女子,但过去自己身上的这些好,她还是守着的。

出任银行副总裁之后,张幼仪把她操持家务、侍奉公婆时的所有本事都用在了打理银行事务上,这才发现,世上很多看起来很唬人的事业,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困难。同样的道理,很多不起眼的工作,比如说当家庭主妇,自那里得来的经验,竟然也不是全然无用的,甚至可以是触类旁通的。

哥哥张公权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妹妹,包括他自己在金融界的一些朋友,也纷纷对女子银行的业务进行支持。

不多久,女子银行的业务便扭亏为盈了。

张幼仪不仅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位女银行家,而且以果敢、魄力十足、将银行业务带上正轨的成功女银行家的形象,成功跻身上海金融界。

在操持银行业务的同时,张幼仪还经营了上海第一家时装公司:云裳时装公司。公司是张幼仪的八弟创办的,但经营的事务全权交给了她。公司的名字取自“云想衣裳花想容”。昔日视她如同仇雠的徐志摩,在离婚后,眼见着她独自扶养幼子,眼见着她三番五次地成全他的幸福,眼见着她脱胎换骨,已经十分欣赏她了。他自己的衣服,从来都是在云裳公司的衣铺子里订制,他还发动一众亲友投资入股云裳服装公司。服装公司的股东里,便包括了陆小曼与陆小曼的知己——民国交际花唐瑛。唐陆二人甚至还亲自上阵,为云裳公司拍摄宣传广告。

云裳公司兼营成衣出售与量身订制。在张幼仪的主导下,成衣的式样全部引进欧美的时兴款,加上立体的剪裁、上好的面料、考究的做工、精巧的配饰,一时间掀起了上海街头的时尚风潮。那时候,上海的名媛、小姐、少妇、阔太们,都以身穿云裳公司出品的衣服为荣。

张幼仪以一名教员跨界进入金融界与商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她的魄力还在于择机进入股市,股市如赌场,如战场,最怕恋战。而张幼仪没有,她行事一向知道分寸,有节制,看准时机出手,稳赚一笔后再及时撤资。张幼仪这个曾经连离婚都离得唯唯诺诺的人,却以杀伐的决断在股市拼杀,成为极少的能在股市里非但全身而退,还赚了个盆满钵满的人。

她终于凭着努力,取得了属于她自己的名望。在时人、世人的眼里,她终于成了张幼仪,而不再是“徐志摩前妻”。

历劫之心,终有所归

张幼仪事业风生水起,教育儿子徐积锴,亦有方、得法。

与徐志摩离婚后,徐积锴成为张幼仪全部的精神依托。她带着他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多年,送他接受最好的教育:先是在上海交通大学学土木工程,后来赴美国留学,先后进入哥伦比亚大学与纽约科技大学,继续修土木工程。

儿子对父亲当年的风流韵事倒是很能理解,他知道,连他爷爷都是有女朋友的。他对母亲更有深深的感激与体谅,多年来,母亲全心全意照顾他、以干女儿的身份照看他的爷爷奶奶、一手主持操办了奶奶的葬礼、父亲飞机失事后又让舅舅带着他去接回父亲的遗体,母亲做的所有这些事情以及做这些事情背后的辛苦与辛酸,他统统知道。

后来,年届半百的张幼仪去了香港,认识了楼下的一位医生,叫苏纪之。他与妻子离婚了,独自带着四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妈,张幼仪看他不容易,便常常帮他做些家务。

慢慢地,两个人之间产生了情愫。苏纪之向她求婚了。

几十年来,张幼仪第一次拥有了与另外一个男人走进婚姻的愿望,他平凡却温暖。即便如此,张幼仪也没有轻易答应,她仍像年少时一样,做任何事情,都希望得到哥哥的支持。她写信征求两位哥哥的意见,四哥始终没有给她答案,二哥心里几番摇摆不定之后,回复她“妹慧人,希自决”。

张幼仪又写信给自己远在美国的儿子,左右着她行为的仍然是一句古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徐积锴知道这些年母亲的不易,他给母亲回信道:“母孀居守节,逾三十年,生我抚我,鞠我育我,劬劳之恩,昊天罔极。今幸粗有树立,且能自瞻。诸孙长成,全出母训……去日苦多,来日苦少,综母生平,殊少欢愉,母职已尽,母心宜慰,谁慰母氏?谁伴母氏?母如得人,儿请父事。”

母亲终于有个老来伴了,儿子是欣慰的;看到儿子的通情达理,作为母亲,张幼仪又怎会不欣慰呢?

征得同意后,张幼仪在她53岁那年,嫁给了苏纪之。直至苏纪之因病去世,张幼仪与苏纪之相伴生活了二十年。

丈夫去世后,已是古稀之年的张幼仪去了美国,居所在儿子家的旁边。日子平淡、规律,每日锻炼、报老年人课程班、打麻将。直到1988年去世,她的墓碑上,冠的是丈夫的“苏”姓,刻了“苏张幼仪”。她用自己的墓碑告诉世人,她张幼仪,是一个姓苏的男人的妻子。

对于自己的平生遭际,张幼仪几乎沉默了一生。若不是侄孙女张邦梅,她恐怕会把那些故事带进坟墓里去。张邦梅提出想采访她,张幼仪这才对她讲了自己完整的一生,自己所经历的故事。张邦梅是张幼仪的弟弟张禹九(谱名张嘉铸)的孙女,她的爷爷一生最喜欢的人就是徐志摩了。张禹九去世之前,叮嘱孙女说,下笔时对徐志摩要仁慈一点。1996年,张邦梅的《小脚与西服:张幼仪与徐志摩的家变》问世,世人第一次知道,那个在徐志摩的故事里不可或缺却已面目模糊的女人,一生都遭遇了什么,在婚姻历劫时想了些什么,在离婚后去了哪里……

在传奇故事的边角料里,张幼仪是一生都活在徐志摩阴影下的旧式女人,即便能在这边角料里露一下脸,也是沾着徐志摩的光,这是历史的无情与可笑之处,大抵也是我们这些看客的浅薄无知之处。事实上,当旧式小媳妇的时候,她爱得卑微,徐志摩厌弃了她七年。可后来她毅然自立,就只做她自己并为自己而活的时候,徐志摩复又敬了她七年。想必若非徐志摩罹难,他能够安享天年,也依然会继续敬她。可见,做一个女人,最悲惨、最不可爱、最难让人同情的事情,莫过于因为爱而失去自我。而最幸运的事情,是最后还能笑着活出自我,一如张幼仪离了婚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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