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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村民的眼泪

新农村:一部历史 作者:沙垚 著


面对村民的眼泪

这一天农历十八。飞机是半夜的,穿过云层,月亮就在窗外。飞行的时候,机舱里很暗,月亮很亮,我离月亮很近。

我心里难受,什么滋味都有。想起夏龙鸣,想起那些在娘娘庙里等我的老人,他们散了吗?他们会恨我吗?今天早上,我甚至没有等到夏龙鸣离开村委会,就先行离开。

这个是一个纠结了好多年的问题。但在今天,我要勇敢把它说出来,把自己内心的懦弱和无奈拿出来讨论。

我是一个敏感而多情的人。大一的时候,在圆明园看着远处的高楼大厦和近处的断壁颓垣,我会流泪。那年暑假,我去关中调研皮影戏,采访老艺人。有人告诉我,20世纪90年代末,民间艺术凋零,民间艺人贫困,文化局克扣年底发的200元慰问金和10公斤食油,国宝级的艺人跪在地上乞求。艺人除了眼泪什么也没有,他们希望我们“上达天听”,可是我们除了回报眼泪,什么也不能做。面对苍老的生命,看到他的泪沿着皱纹的深痕滚落的时候,年轻的心如何承受这般之重?后来,我的足迹遍及全国十几个省市,走过数十个村庄,见过数百个农民。常常与他们的眼泪不期而遇。我平静了,不再逃避,甚至不再流泪,只是默默地听着,听他们倾诉,或许用这种方式能让他们心里舒服一点。

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多年来,这个话题便挥之不去。没有答案。

农民喜欢听戏,戏里讲的永远是民间疾苦被微服私访的钦差发现,随后正义得到伸张。比如包拯、海瑞,或许在那个时代“清官”对于国家发展并无特别贡献,也改变不了国势衰退的命运,却因为他们的“偶然性正义”,给了老百姓正义想象,于是他们由人变成了神,而与他们相关的戏剧传播数百年不衰,荡气提神。《康熙微服私访记》热播十多年,收视率不减,亦可见千百年来,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喜欢这个。毛泽东时代,也确实有很多这样的故事,特派员等调查组进驻乡村,惩恶扬善铲除恶霸。比如大别山里就流行着几个老将军一拍桌子,贪官污吏屁滚尿流的故事。

后来,我在村里又遇到一个比夏龙鸣更“冤屈”的人夏应武。他对我们长期进驻却不作为很生气,暗示我说,很多人在讨论我们,说我们是吃干饭的,说我们不顶事。我不知道,面对这个结论,我应该如何回应。这个村子似乎积攒了太多的强权和历史的恩怨。他们需要发泄,如果我是他们的一个渠道,我是该欣喜还是难受?

我曾请教过一个新闻界的老先生,他说,学生时代没有能力改变。但今天,我们是在学习,了解社会百态,心里要记住这些苦难,记住这些生活在黄土地里的人民。等到哪一天我们有能力了,不要忘本,不要像王怀忠之流变本加厉地欺压百姓,要回来为底层的人们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再后来,我见到的世界多了。又有一个新闻界的老先生说,这些告状的农民确有冤情,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只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要求被关照。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众口难调,转型期的社会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满意,领导者是站在更高的角度关照更大的群体。这便是悖论:谁的错?谁都没有错。

如果一个村庄的领导者用强硬的手段,让村里90%的人收入提高了很多倍,买了摩托车,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房子;可是10%的人却因收入差距,而越发贫困,于是村里矛盾深化,冲突不断,我们该如何评价?如果一个村庄的领导者让全村人都解决温饱,但仅仅是解决在温饱线上,却村庄和睦,我们又该如何评价?

一种观点认为,这两者都是不对的,“先富要带动后富,然后达到共同富裕”才是社会主义的正道。可是当一个理论与生动具体的实践结合的时候,显得苍白。如何做到?在过程中会遇到怎样的问题?千奇百怪,五花八门。那么,怎么办?于是有人噤声了。

另一种观点认为,文化是相对的。这两种模式是文化多元的体现,只要前者趋向幸福,后者果真幸福,那就让其存在吧,存在即真理,让当下的现实慢慢地去打磨出未来的现实。我们要懂得欣赏这样一种现实的美,存在的美。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我们不是救世主,不能普度众生,但被我们撞上了,却不能不管,所谓“该出手时就出手”。但至少从我现在的阅历来看,地方上很多具体问题错综复杂,这在下文中,我会具体讲述。我们初来乍到,很可能好心办坏事,不但老人家得不到好处而且会伤到自己。

我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老先生的话是有道理的,成长需要正视残忍的社会百态,没有痛,何来成长,只是要记住苟富贵,勿忘本。

午夜12点,北京依然灯火辉煌。找了一辆出租车,看着窗外的华丽,我回到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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