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56年

未来是一只灰色海鸥 作者:(美)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著 冯冬 译


·1956年·

1 废墟间的对话

带着疯狂的愤怒,你阔步穿过

我雅致房屋的柱廊,打乱

水果织成的花环,和那绝妙的琴声与孔雀,

撕裂抵挡旋风的礼仪之网。

此刻,华丽整齐的墙体倾倒;秃鼻鸦

在骇人的废墟上呱叫;在你暴风雨般

冷酷的目光中,魔法如

胆怯的女巫,在破晓时飞离城堡。


断裂的廊柱勾勒出乱石丛生的景象;

你穿着大衣和领带英勇站立,我

端坐,身穿希腊长袍,长发盘髻,

由于你的恶毒凝视,这戏成了悲剧:

我俩破落的庄园既已这般损毁,

词语的仪式如何弥补浩劫?

2 冬日风景,秃鼻鸦

磨坊水槽里的水,穿过一个石闸,

落入漆黑的水潭,

一只荒诞的不合时宜的天鹅

漂浮如贞洁的雪,嘲弄那渴望

把白色倒影拖下去的阴暗念头。


严肃的太阳从沼泽上落下,

一只橙色巨眼,不屑于

再看一眼这苦闷的景色;我被

阴沉思绪的羽毛覆盖,潜行如

秃鼻鸦,在冬夜的降临中忧思。


去年夏天的芦苇全嵌入冰中,

如你的形象镶入我眼睛;干霜爬上

我伤口的窗;岩石间

能凿出何种安慰,让心的荒原

再度变绿?谁会走入这荒凉之地?

3 追猎

“森林深处,你的形象追随我。”

——拉辛


一头豹悄然追踪我:

总有一天我会死在他手上;

他的贪婪点燃树林,

他潜行觅食,比太阳更威严。

脚步轻轻地、温雅地滑动,

总在我背后前行;

细削的毒芹上,秃鼻鸦鸣叫灾难:

追猎开始,陷阱触发。

我穿越岩石,被荆棘刺伤,

在白热的正午中。

沿着他血管的红色脉络

什么样的火在流动,什么样的饥渴在苏醒?


他无法满足,劫掠了这块

因先祖的过失而被诅咒的土地,

大叫:血,让血飞溅;

肉必须填满他嘴中赤裸的伤口。

撕咬的牙齿多锋利,

烛热的皮毛多甜蜜;

他的吻令你干枯,爪子是荆棘,

毁灭是这饥渴的终曲。

在这凶猛的大猫身后,

女人们如火炬般被点燃,只是他的玩物;

她们那被烧焦被蹂躏的身躯伏在地上,

成为他饥饿之躯的诱饵。


此时群山孕育出威胁,滋生下阴影;

午夜笼罩闷热的树林;

黑色掠夺者,熟练的腰腿

被爱拖曳,与我保持同速。

这轻盈的家伙潜伏在我眼睛的

盘根错节的灌木后;梦的伏击中,

撕裂肉体的爪子在闪亮,

饥饿,饥饿,紧绷的大腿。

他的激情俘获我,点亮树林,

我奔跑,皮肤熊熊燃烧;

何种催眠,何种清凉能包裹庇护我,

在那黄色凝视的烛燃与烙烫下?


我抛出我的心以阻止他的步伐,

为消除他的饥渴我抛洒鲜血;

他吃了,但仍要觅食,

要求彻底的献祭。

他的声音拦截我,如咒语让我恍惚,

树林的被掏空内脏,化为灰烬;

隐秘的欲望令我惊骇,我

在这强光的照射下夺路而出。

我进入恐惧的尖塔,

将黑暗的负疚关在门外,

我锁上门,每道门都锁。

血液加速,在我耳朵里敲锣:


那头豹踩着楼梯,

一步步爬上楼梯。

4 田园诗

五月天:两人这般来到郊外:

“开满雏菊的草地,”他俩相互说道,

他俩如此合为一体;找地方躺下,

穿过带刺栅门与褐色牛群。


“带草叉的农民别过来,”她说;

“愿鸡啼保佑我俩,”他说;

黑刺李丛林旁探出花枝,

他俩扔掉外衣,上了绿床。


底下:一片水沼地;

旁边:一坡刺人的荨麻;

还有忠于职守、默默吃草的牛;

头顶:绿叶幽映的白色空气和云朵。


这两个恋人躺一下午

直到太阳由温暖变苍白,

直到惬意的风改变曲调,奏响危险:

残忍的荨麻刺破她脚踝。


他悔恨,他懊恼,因那细嫩的皮肤

竟遭如此残暴的伤害,

他跺脚,把刺痛他心爱姑娘

的根茎踩得直贴地面。


现在他偏离了正确的道路,

荣誉要求他此刻离开;

而她站着,灼烧着,浑身流淌着毒液,

等待尖锐的剧痛消退。

5 浴缸的故事

眼睛的摄像室

记录光秃的粉墙,一盏电灯

活生生剥掉水管的铬铁神经;

这般的贫穷刺伤了自尊;在这

算不上真实的房间被赤裸裸逮住,

盥洗室镜中的陌生人

张开嘴笑,重复我们的名字,

但一丝不苟地反映日常的恐怖。


我们何愧之有,当天花板

没有显示可破译的裂缝?当脸盆

宣称它并无神圣的召唤

只是用来洗澡,当毛巾干巴巴地

否认它清晰的褶皱里藏着

凶猛的巨人脸?或者,当窗户

被蒸汽模糊后,不让以模糊的阴影

遮蔽我们前途的黑暗进入?


二十年前,那熟悉的浴缸

给出了许许多多的预兆;但现在

水龙头不再预示危险;所有的螃蟹

和章鱼——它们在视线外乱爬,

等待仪式的意外间歇

以伺攻击——已完全消失;

真正的大海不接受它们,

要将幻想的血肉剔净,直到露出真实的骨头。


我们入水;我们的肢体在水里

摇摆,淡绿色,战栗着褪去

皮肤的真正颜色;我们的梦幻能否

模糊那禁锢着我们形体的

固执的线条?就算眼睛厌恶地

闭上,绝对事实仍然侵入;

浴缸在我们身后存在:

它闪光的表面空泛而真实。


然而可笑的光秃的侧体

总催促我们快织件衣裳来掩盖

这般赤裸;决不能让真实自由地游荡:

每一天都要求我们全盘再造整个世界,

用多彩的虚构外衣掩饰

日常的恐怖;在伊甸园的绿意中

我们以面具掩盖过去,假装未来的闪亮果实

能从当下废墟的肚脐中抽芽。


就在这只浴缸里,双膝如冰山般

突起,细小的棕色绒毛

在手臂和腿部上浮起,如海藻穗;

绿色香皂航行于飞溅的潮水中,

海浪拍打传说中的岸;凭借信仰

我们登上想象的船,狂野地航行在

疯子的神圣岛屿之间,直到死亡

击碎传说中的星星,让我们回归真实。

6 南方日出

色彩如柠檬、芒果和蜜桃,

这些故事书中的别墅

仍在百叶窗后

做梦,它们的阳台

精致如手工

蕾丝,或一张花草素描。


一株新月的棕榈枝

随风倾斜,

箭一样的树干,

菠萝似的树皮,

向上发射

叉状叶焰。

拂晓明净如石英

一寸寸光亮

为我们的大道镀金,

被蔚蓝浸透的

天使湾上空

升起圆圆的红西瓜太阳。

7 穿越海峡

风吹雨打的甲板上,风尖叫发出警报;

一次次倾斜、震惊与战栗,我们迟钝的船

劈开海水,驶入狂怒;猛冲的浪头

如阴暗的怒火袭击顽固的船壳。

我们被飞沫痛打,迎接挑战,

抓紧船栏,眯着眼往前看,想知道这股力


能持续多久;然而远处显露出

中立的景色,饥饿的大海一级级推进。

底下,旅行者躺卧,被摇晃得恶心,

在晃眼的橙色脸盆里干呕;一个黑衣难民

在一堆行李间伸开四肢,弯腰驼背,

在紧箍的痛苦面具后畏缩。


远离那危险空气中甜美的恶臭——

我们的同志就在那里被出卖——我们冻僵了,

惊奇于大自然摧毁性的漠然:

还有什么比抵抗这猛攻

更能检验强健的体魄,还有这任意的冰爆

像天使与我们角力;穿越这轰鸣浪潮


而靠岸的渺茫机会嘲弄并激发

我们的勇气。蓝色水手唱道,我们的旅程

将充满阳光、白鸥、明亮的海水

如孔雀的颜色;然而,荒凉的礁石

早早地突出海面标示我们的启航,天空

凝满了愁云,白垩崖壁在这凶日里阴沉的光下一片惨白。


此刻,凭着不可捉摸的命运,没有像我们的兄弟一样被

疾病击倒的我们假装摆出一个

英雄站姿,以掩饰我们

对这无人能制止的罕见喧嚣的惊畏:

驯服的与骄傲的全倒下了;赤裸的暴力


使所有墙成为废墟;私人房产遭损毁,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抢劫。我们现在放弃

各自的幸运,契约或血缘迫使我们

履行某些未言明的协议;也许在此处

关怀已无用且多余,然而我们必须

做出姿态,弯下腰,撑住躺卧者的头。


于是我们驶向其他人的城市、街道

和家园,那里的雕像庆祝

和平时期或战时的英勇行为;一切危险

终止:绿色海岸出现;码头了叫停

我们短暂的史诗,我们拿起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行李;

一切债务随抵达终止;我们与陌生人同下船板。

8 景象

沼雾滑行在

橙色瓦片屋顶

与烟筒之间

灰白如鼠,


悬铃木

斑驳的枝条上

两只乌鸦弓着背

暗中瞪视,


红肿着眼,

守望黑夜,

歪着头注视

这孤独的夜行人。

9 皇后的怨言

这巨人赫然显现于

巧言令色的大臣之间,走在她面前,

手臂如吊机,

面目凶猛,漆黑似鸦;

嗬,他阔步而入时,所有窗户都震碎。


他在她精致的领地上横冲直撞,

粗鲁地对待她温柔的鸽子;

我不知道

怎样的愤怒驱使他杀死

她的羚羊,它对他毫无恶意。


她冲他的耳朵斥责

直到他对她的哭泣心生同情;

他让她的双肩从盛装下裸露,

给她慰藉,但在鸡鸣时离开了她。


她派出一百个使者

傲慢地召唤所有的强悍男人,

他们的力量要与她睡梦的形状,

她的想法吻合——

这群新手,没人配得上她闪亮的王冠。


她就这样来到这人迹罕至的山隘,流着血,

顶着日晒与风暴跋涉,

对你这般唱道:

“多悲哀啊,看到

我的臣民缩水成这么小,这么小。”

10 特德颂

我的男人的靴子嘎吱一踩,

燕麦就伸出绿芽;

他命名一只田凫,惊起的兔群

敏捷地飞奔至

发嫩枝的悬钩子篱笆,

红狐狸潜行,精明的鼬鼠。


小土丘,他说,是鼹鼠

从蠕虫洞里拱出来的;

鼹鼠有蓝皮毛;他举起白垩燧石,

用岩石砸开了球状石英;

去掉表层的色彩变成熟,

丰富,褐色,突闪于日光返辉。


他随便看一眼,荒地便出产作物:

每一片手指犁过的田野

喷涌出根茎、叶子和结果实的翡翠;

闪亮的谷物罕见地快速生长

他早已用意念搬运;

他的手坚定地命令,鸟儿便筑巢。


斑鸠在他的林子里栖息,

将歌谣抽成褶子来配合

他漫步的心情;这亚当的女人

怎能不万分高兴,

当整个大地受他词语的召唤

跳跃着称颂如此血统!


1956.4.21

11 火之歌

我们天真地出生于

这有缺陷的花园,

然而在斑驳灌木中,我们的看守

恶意地潜伏如浑身肉赘的蛤蟆,

设下陷阱,

绊倒雄鹿、公鸡、鳟鱼,直到一切

美好之物都被骗,在鲜血中蹒跚。


现在我们的任务是

从他混乱的垃圾堆中劈出

一些可以穿戴的天使形体,那里一切都被扭曲,

任何直接的探寻

都无法解开,

精明的抓捕挫败了我们每次闪亮的行动,

使之变回阴郁天空笼罩下的稀泥。


不咸的盐压弯

草梗,我们一路应付繁茂的杂草;

被红太阳灼伤,

我们举起圆燧石,被血管里带钩的绳索折磨;

勇敢的爱人,别梦想

止住这般严厉的火焰,来吧,

紧靠我的伤口;燃烧吧,燃烧吧。

12 夏日之歌

我与我的乡下情人

走在沼泽和农田间,

我看见缓慢的牛群

拖着白色大船巡游;

甜草长出,供它们嚼。


天空看上去明亮:

最遥远的蓝,高处,

云朵驾驶抛光的气流;

云雀升起,你追我赶

飞来赞美我的爱人。


中午,阳光的直射

鼓舞我心,仿佛

心是一片尖的绿叶

被爱的愉悦点燃成

炽热的火焰。


我们就这样谈话,

漫步于星期天甜蜜的

空气里(我们仍在那儿漫步——

顶着烈日)

直到夜霭升起。

13 珀耳塞福涅两姐妹

那里有两个女孩:一个坐在

房子里;另一个,房子外。

光与影的二重奏

在她俩间持续一整天。


镶墙板的阴暗房内,

第一个在一架数学计算机上

运算问题。

当她计算每一个总和,


枯燥的滴答声便记下时间。

她老鼠般的斜眼

精明于这不孕的事业,

她身体瘦弱,苍白如根茎。


第二个躺卧,如晒黑的泥土,

倾听滴答声被吹成金色

如明亮空气中的花粉。

她在一床罂粟旁平静下来,


看见它们血红花瓣的

红绸子在闪耀

对着太阳的刀锋燃烧,绽开。

那绿色祭坛上


后者自愿成为太阳的新娘,

迅速孕育种子。

骄傲地分娩,躺卧草丛中,

她生下一个帝王。另一个


变得柠檬般蜡黄、苦涩,

直到最后还是苦涩的处女,

向坟墓走去,肉体被浪费,

嫁给蛆虫,仍算不上女人。

14 名利场

这女巫悄悄行走于

打霜的阴霾天气,手指弯曲,仿佛

在进行一场危险的通灵,

只要持续下去

就能让她与天堂相连接。


嫉妒的眼角中

乌鸦爪在脏树叶上复印叶脉;

冰冷的睨视偷走了天空的色彩;当喧闹的

钟声召唤圣徒时,她的舌头

回敬了那只乌鸦,


它在她垃圾堆般的脑袋上方

劈开长毛的空气;没有刀子

比得上她锐利的目光,算得出

那些上教堂的纯真女孩会被何种幻想俘虏,

还有何种心的炉子


最渴望烘烤面糊,

制出一条条充满歧途的爱欲的面包,

愿意为一件小玩意

在蕨条床上浪费良宵,

肉体毫不忏悔。


女巫放置足够多的镜子

以对抗处女的祷告,

使美人心意烦乱;

因迷恋第一首情歌,

每个虚荣的女孩都不相信


除了心的燃烧,还有其他火焰

也不信书上的证明:

眼皮合上后,太阳会使灵魂上升;

她以意念驱使所有人至那黑国王面前。

最邋遢的女人


与最优秀的皇后竞争

谁应作为撒旦之妻而焚烧;

一百万个新娘在泥屋子中尖叫。

有的烧一会儿,有的烧得久,

这群骄傲的女巫,全都绑在火刑柱上。

15 妓女之歌

白霜消散后

一切绿色梦幻不值一钱,

生意清淡的一天结束,

时间拜访那肮脏的娼妓:

我们街上回响着她的吵闹

直到每个男人,

红润、苍白或黑肤,

皆转向懒散的她。


我叫道,注意那张

注定承受暴力的嘴,

那缝合的脸

歪斜,斑点、凹痕和伤疤,

被严厉的岁月击打。

从那里走过的人

都无法腾出一口气

用爱的烙印来修补这恶臭的鬼脸,

它从黑色小湖、沟渠和杯子中

仰视我

极贞洁的双眼。

16 锅匠杰克与整洁的少妇

“来吧,夫人,把那口

黑漆漆的锅拿来,

随便拿什么锅来,这修补大师

都能补回原样。

我将修理银盘的

每个损伤,

擦亮你火炉旁

那口铜壶,

擦得血一样亮。


“来吧,夫人,把那张

暗淡无光的脸拿来。

模糊的双眼中,时间的煤灰

能再度发光,

只要很少的钱。

无论怎样扭曲的形体——

驼背或是罗圈腿——

锅匠杰克都能从丑妇中

锻造出一个美人。


“猛烈的火焰

造成的任何损伤

杰克都将使之愈合,

运转正常。

任何敲入

破碎之心的伤痕,

杰克都将修补。


“如果世上

还有欢乐的

美丽的少妇,

劳作还没有将她们的

好皮肤熏黑至枯萎,

让杰克在离开前

被她们的白热

点燃。”

17 农牧神

他像农牧神那样弓身,

在月光与沼地霜的树丛间呼叫

直到茂密森林中所有猫头鹰

拍打黑翅,转向并思忖

这男人的呼唤。


寂静,除了一只骨顶鸡

醉意中摇晃着沿河岸归家。

星星挂在水里,一排

星眼的重影点亮

猫头鹰栖息的枝头。


满竞技场的黄眼睛

观看他不断变化的形象,

看脚硬化成马蹄,看羊角

长出。看这神灵如何起身,

以那外形向树林跑去。

18 街歌

因一个疯狂的奇迹,

我完好无损地穿行于

挤满人行道、大街

与喧杂商铺的乌合之众中;

没人眨眼睛,张嘴,

或叫喊:这块生肉

散发着屠夫肉刀的恶臭,

它的心和肠子挂在钩子上

血淋淋如劈开的牛

被穿白夹克的刺客们瓜分。


哦,不,聪明的我迈开大步

如天真的逃跑的白痴,

买酒和面包,还有

戴黄头盔的菊花——

用最合适的物件武装自己,

无论如何避开由刺伤的

手、脚和头引起的怀疑,

还有那巨大伤口,

从被剥去皮的体侧

染出一片红。


我每根毁坏的神经末梢

都以高过路人耳朵的音调,

啼啭它的伤痛;

所以,也许只有我,这个被你离去的丧钟敲聋的人,

才能听见

太阳的烧焦的尖叫,

被掏空内脏的星辰的

每一次下沉与坠落,

我比鹅更笨,却听见

这破碎世界持续的叽喳与嘶鸣。

19 致纯粹主义者的信

那宏伟的巨像

双腿横跨

大海妒意的攻击

(总是一波一波

一浪一浪地

企图毁灭他),

也不能跟你比,

哦,我亲爱的,


哦,我的大笨蛋,

你一只脚

陷入(可以这么说)

皮和骨的粪坑,

另一只脚不知所措,

在这荒唐而离奇的

云中布谷鸟的领地中,

张嘴注视完美的月亮。

20 唯我论者的独白

我?

我独自行走;

午夜的大街

自动旋转于我脚下;

我闭上眼

这些做梦的房屋全熄灭;

我突发奇想

天空中洋葱月亮

便高高挂在山墙上。


走远些

房屋便收缩

树变小;我目光的皮带

吊着玩偶似的人们

他们不知自己变小,

欢笑,接吻,醉酒,

也没想到我若眨眨眼

他们就死了。


心情不错时

给草以绿色,

把天空点缀成蓝色,

赋予太阳以金黄;

然而,心情寒冷时,我

掌握绝对力量

抵制色彩,严禁任何花朵

绽开。


知道你鲜活地

出现在我身边,

否认你源于我的头脑,

你宣称你感受到


火热的爱,足以证明肉体的真实,

虽然很明显

你所有的美貌与机智,亲爱的,

皆拜我所赐。

21 幽魂与神父的对话

矍铄的肖恩神父晚上漫步于

教区长住宅的花园。这天阴冷潮湿,

暗淡的十一月。阵雨滑过,

每根花梗与棘刺上,露珠站着冒冷汗;

一片蓝雾自潮湿的泥土旋转上升

被蛛网般的黑暗树丛缠住,如传说中的鹭。


肖恩神父的独处被猛然打破,

他毛发直立,

觉察到一个幽魂

从那雾中显形。


“你好啊,”肖恩神父爽快地问幽魂,

它晃悠,状如薄纱,散发树林的烟味,

“你现在干什么行当?

看你的淡蓝脸色,你住在地狱冰冻的荒原

而非燃烧的部分。然而看你炫目的外表,

高贵的气派,也许你最近才离开天堂?”


以结霜的嗓音,

幽魂对神父说:

“我不常来这些乡野:

我出没于大地。”


“好,好,”神父不耐烦地耸耸肩,

“我没要你编织些关于镀金竖琴

与噬人火焰的荒唐神话:告诉我;

你死了以后,上帝为你的一生颁布了

怎样的结语?满足一个

好奇的老家伙的提问,何难之有?”


“我在世时,爱情咬我的皮

啃成这白骨;

爱情那时怎么做,现在依旧:

她啃空了我。”


“怎样的爱,”神父问,“欠缺的

泥身有怎样的大爱,竟引发这惨剧?

你现在遭诅咒:

你以为从未离开过世界,你像在世时

那般悲痛,在折磨中枯萎,

以魅影之身为那引诱盲人的罪行赎罪。


“大限之日

尚未降临。

在此之前

一罐尘土即我家。”


“痴情幽魂,”肖恩神父大喊道,

“世间竟有如此执着——

一个狂热的鬼魂,紧抓已死的枯枝肉身

如暴风中最后一片叶子?你最好走吧,

去高级法庭领受圣恩的判决。

忏悔吧,快走,在上帝的霹雳号声撕裂天空前。”


幽魂从那片雾中

对神父赌咒:

“没有法庭高于

人的一颗红心。”

22 贪吃者

他,被饥饿刺痛,难以满足,

正适合我的厄运,

(没人能在如此热度下

还能保持礼节)

一切价值在于成为一块

以他的口味调料的肉;

血的浓汤,

他信手偷来,

欢宴上的热酒

盛于杯中,张嘴即来;

哪怕每盘佳肴塞满精华,

他也不会放过或克制

他的需求,直到

食物橱被洗劫得只剩骨头。

23 凌晨三点的独白

最好每根纤维都破裂,

愤怒破土而出,

血浸透鲜艳的

沙发,地毯,地板

和蛇形的年鉴,

证实你离这儿有

一百万个绿色县城那么远,


而不是默然静坐,

在刺人的星辰下这般抽搐,

用瞪视与诅咒

抹黑时间。

告别过后,火车开出,

我,宽宏的大傻瓜,就这样

从我的国度中被撵走。

24 德雷克小姐去吃晚餐

对于那些复杂的仪式

她已不是新手;

它们缓解了多节的桌子

与扭曲的椅子的恶意,

病房里新来的女人

穿着紫衣,小心翼翼地行走于

鸡蛋壳与易碎的蜂鸟的

秘密组合间,

脚步灰黄,如百叶蔷薇间

的一只老鼠,它们慢慢张开

长着皮毛的花瓣

吞下她,把她拖入

地毯的图案。


她鸟类般迅疾的歪斜眼神

能在最后一刻看见

危险的针头如何染红地板,

智破它们荆棘般的图阵;

此时穿过危机四伏的空气,

目眩于碎玻璃的

明亮碎片,

她缓慢移动,呼吸谨慎,

避开锯齿和牙齿,

直到她侧身一转,

先后提起有蹼的双脚,

走入病号餐厅

那静止闷热的空气中。

25 改宗

“我已放弃茶叶,

皇后手掌上

弯曲的纹路,

我也不再关注。

在我黑色的朝圣路上

这月球凹坑似的水晶球

还没帮上忙就碎裂;

我亲爱的乌鸦

没有报出未来,

就飞走了。


“放弃冰冷的幻术吧,

还有我曾教导的

对血之花的反对:

没有什么财富或智慧

胜过单纯的血管,

坦率的嘴。

在时间终结之前

回到你稚嫩的青春

用你白皙的手

做点善事。”

26 伯劳鸟

当漆黑的夜降临

庄严的梦召唤这个男人

将他从尘世之妻的

身旁提升,

以睡眠作羽毛,翅膀拍打

奇异的空气,

而她,嫉羡的新娘,

无法跟随,她躺着

睁大饥渴茫然的褐色眼睛,

以爪状手指

将缠绕的床单拧成诅咒,

在她头颅之笼中晃动

她那飞走的丈夫的形体标本,

他在长着月光羽毛的陌生人群中逃脱了;

如此饥饿,她必须愤怒地等待

鸟声喧闹的黎明来到;

那时她伯劳鸟般的脸将

歪斜着啄开那些上锁的眼睑,

吃下皇冠、宫殿,一切

在夜里偷走她丈夫的东西,

以红色的鸟嘴

刺穿并吸光

逃逸之心的最后一滴血。

27 阿利坎特摇篮曲

在阿利坎特,他们在凸起的

鹅卵石上滚动圆桶,跌跌撞撞,

经过卖黄肉菜饭的小餐馆

和窄巷里摇摇欲坠的阳台,

屋顶花园里的

公鸡和母鸡

用鸡冠与咯咯声赶走休憩。


金橘色电车叮叮当当行进,

乘客头顶的电缆传来

靛蓝的泡沫般的咝咝声:

恋人们徘徊窃窃私语的港口

听见喇叭嗡鸣自

霓虹点亮的棕榈

伦巴曲,桑巴曲,直冲耳朵。


哦,杂音,爵士乐与争吵的女神,

风笛与铙钹的沙哑的情妇,

成为你的“有活力地”,你的“随想曲”,

“渐强”,“华彩”,“急板”,“最急板”,

我把头放在枕头上

(轻奏乐段,极轻地)

里拉琴,六弦提琴,低语着催眠我。

28 与挖蛤的人一起做梦

这梦发芽了,边缘长出明亮叶子,

它的空气被天使筛得洁净;

她回到海滨小镇上先前的家,

枯燥的朝圣之旅损伤、玷污了她。


她光脚站着,因那回归而颤动,

邻居家房子旁,

屋顶板被擦亮如玻璃,

那炎热的早晨,百叶窗被拉下。


什么也没变:整个夏季

熔化的沥青散发刺鼻气味,花园的露台

向大海倾斜,深入蔚蓝;整个场景

被白色火焰喂饱,闪烁着迎接这漂泊者。


天际高远,海鸥无声旋飞于

潮滩上空,三个孩子在一块

陷入稀泥的绿岩上玩耍,静静的,闪着光,

他们传奇的黄金时代没有尽头。


一架精致的

饰以鸟蛤壳的纵帆船随绿礁石滑行,

他们航行,直到浪头水沫环绕脚踝,

美丽的船沉没,水手们被丧钟唤回家吃晚餐。


突然被拉回那遥远的纯真,

她,还穿着破旧的旅行衣服,开始

急切地走向海水,那儿挖蛤的人

因她的闯入而从黑暗的黏土中逐个起身。


他们阴森如石像鬼,常年蹲在海的边界,

在缠绕的野草与海草之间等待,以便

在她首次爱的行动中诱捕这任性女孩,

他们拿着木桩与叉子前进,燧石色眼神充满杀气。

29 婚礼上的花环

即便绿叶仅仅见证

这只签一次的协议又何妨;

猫头鹰的声音回答“愿意”,奶牛

低哞着赞同又如何;让明亮的

穿白袍的太阳静止以赞颂这对新人,

他俩严肃的行为带来双倍好运。


他俩整天躺在带刺荨麻的隐蔽处,

剪过的草带着愉悦攻击每个

感官;如此结合乃忠诚的典范,

双方战争中,他俩寻求一致状态。

现在口说誓言,打消疑虑,

在爱的教堂内造就婚姻。


用飘扬的色彩召唤警惕的鸟

以填满长嫩枝的走廊;带领动物的

嘈杂之舌唱诗:“看,翅膀这般拍打

守护他俩的荣耀!”让布满词语的夜晚

祝福那片三叶草地,在那儿

两人共卧如天使,燃烧成一人。


从这神圣之日起,一切飞散的花粉

将在风中播散这稀罕的种子,

每一口充斥着种子的吹息将使大地

盛产果实、鲜花、可爱的童子军

以杀死龙牙中生出的子嗣:说着这诺言,

让肉体交织吧,让每一步名声远扬。

30 火焰与花朵的墓志铭

你可以拖起

这波浪的绿峰,以金属丝固定

以防坠落,或将流动的空气

锚定入石英,正如你可以粉碎你的头颅

使这对凡胎的恋人避免那将

点燃天使妒意的一触,那将烧焦他俩痴情的心,

使之如焦黑的火柴般坠落。


别想用冷酷的摄像机取景孔

将每张脸上一闪而过的光彩

凝固于黑白中,或冻结

嘴的瞬间闪烁以供来日观看;

星辰开出花瓣,众日忙着结籽,

无论你怎样苦守储藏在你头脑中的

蜜般的心爱的残骸。


此刻你的耳朵挂在他们誓言的

十字架上,安静如贝壳:听这些恋人

如何预言一个玻璃时代,将拥抱

安全地锁入博物馆的钻石,供后代

惊奇地凝视;他们竭尽全力

想在一小时内征服灰烬的王国,

将信任存入一块化石。


尽管他们将肌腱钉入岩石

让每次风向标式的亲吻延迟点火,

仿佛为了比火凤凰烧得更猛,瞬间的刺激

仍过快地驱动敏捷的血气,

使它无法被愿望拴住:他们整夜骑行

在心跳的火焰中,醒着,直到红公鸡

将那彗星之花啄得精光。


黎明熄灭星辰烧尽的烛芯,

尽管爱情的傻瓜呼喊着常青树,

不论点燃时多猛烈,蜡的倦怠

凝塞了血管;坚固的合约被撕毁,

在变换的光线中畏缩:光辉的肢体

把灰烬吹入每个恋人的眼睛;炽热的目光

把血肉烧黑成骨头,一并吞下。

31 狂欢节的甜瓜

贝尼多姆有甜瓜,

整整一驴车


数不清的甜瓜,

椭圆和球形,


亮绿色,砰然有声

全身乌龟般的


深绿色条纹。

选一个鸡蛋形,地球形,


滚一个回家,

在白热的正午尝尝:


乳脂般光滑的蜜瓜,

粉色果肉的巨瓜,


瓜皮隆起的罗马甜瓜

橙色果心。


每一块都布满

饰钉般的白瓜子或黑瓜子,


如五彩碎纸散落在

这集市上吃甜瓜的


狂欢的人群的

脚下。

32 撞伤

四头公牛的血将竞技场的尘土锈成沉闷的红,

下午在野蛮人群的脚下结局悲惨。

低垂的披肩与误判的捅刺再度拼凑仪式性的死亡,

最强烈的意志仿佛仪式的意志。肥胖,面色阴沉,

穿浓艳的黄衣,戴流苏、绒球、穗带辫子的骑马斗牛士


驾马而出,面对第五头牛,他紧握长矛,缓慢地

使劲插入弯曲的牛脖。累赘的惯例,而非艺术作品。

艺术的本能始于公牛角在暴民的哑然中高挂的

一块隆起的人形。整个行动庄重、流畅如一场舞蹈。

血被完美地开启,救赎被污的空气和粗糙的泥土。

33 乞丐

傍晚,冷眼——都不会令

这些山羊似的悲剧演员沮丧,

他们兜售不幸,像兜售无花果和小鸡,


控诉每一天,谴责大自然

偏颇而任意的拇指。

在白墙与摩尔人的窗下


悲痛那张诚实的鬼脸

因时间贬值,夸张地讽刺自己,

靠怜悯的铜板滋生。一个乞丐


偶然停在鸡蛋与面包之间,

用拐杖支撑残腿,

对着家庭主妇抖动马口铁杯。


这些乞丐用贫穷与损失

侵蚀比他们更柔弱的灵魂,

他们因折磨而生茧,无法被


最美好的良知所触及。

暮色模糊了

海湾纯粹而奢华的蔚蓝

以及白房子和杏树林。乞丐们


挺过了自己的灾星,嘲讽地,

以一种背信弃义的生命力

使怜悯的黑眼睛困惑。

34 蜘蛛

阿南西,传说中爱管闲事的黑家伙,

你一阵冲动疾跑出来

迟钝而自私

如一把锤子,如一个人凸起的拳头,

然而群魔之中你最聪明,

你的狂欢家喻户晓:

你编织宇宙之网:你从中央区域斜视。


去年夏天我遇见你的西班牙堂兄,

有名的强盗大亨,

在牧羊人小屋后:

在蚂蚁路线上的小小石阵旁,

他如蚂蚁三分之一大,这长腿的小不点,

他用一根近乎隐形的绳子

绊倒一只蚂蚁。他环绕其堡垒的斜坡


一圈又一圈吐出敏捷的丝,

每转一圈就把那只蚂蚁

更紧地缚在茧上,线圈已遮住

缠绕其上的灰白的石头线轴,

被缚的蚂蚁摇晃腿,发出

迟钝的警告,或安静躺下

让精力更充沛的同伴去挣扎。


然后快步爬上他缚满蚂蚁的祭坛,

以一种骇人的昏沉

对着野蛮的情景

点头赞同,从那里

为他下流的肉欲

选择另一个牺牲品。再一次

以黑色的轻捷捆绑他的囚徒。


蚂蚁——一队队来,一队队去——

执着于任何顾虑都

无法打断的既定路线,

遵循本能的命令,直到

被扫下舞台,声名狼藉地

被敏捷的黑色

机械降神[1]裹紧。它们对此毫无惧色。

35 未婚女子

现在,这特别的女子

与最新的求爱者

在四月间散步,如一场仪式,

她突然发现自己无可忍受地

被鸟儿参差的嘈杂

与杂乱的树叶击中。


受这混乱的袭击,她观察

她情人的姿态如何使空气失衡,

他步伐不稳地

穿过蕨类与花朵的腐臭荒野。

她将凌乱的花瓣

以及整个季节宣判为邋遢。


她多渴望冬天!——

黑与白,

冰雪与岩石的秩序,

谨慎而质朴,每种情绪皆在界限内,

心中霜冻的戒律,

如雪花般精确。


但在这儿——鲁莽的抽芽

将她皇后般的心智抛入

庸俗的杂色——

无法忍受的背叛。让白痴

在疯人院的春天里晕头转向吧:

她索性抽身而退。


她在房屋周围竖立

这般带钩的防御工事,

阻挡叛乱的天气,

任何造反的男人都无法

以诅咒、拳头、威胁

或爱来攻破它。

36 韵诗

我有一只呆头鹅,蜂巢似的

肚子里塞满金蛋,

却一个也不肯下。

她,稀里糊涂,阔步于

谷仓空地,像长爪子的巫婆

冲着男人抛媚眼


咧开嘴笑,满脸皱纹,

叮当地摇晃她们的大钱袋。

我吞下沙砾,

她却吃精细谷粒而变肥。

现在当我磨刀时,她却来

请求原谅,如此的


谦卑,我就算

用这快刀割自己

也不愿乘人之危,

然而——看那闪亮的羽毛!


她红宝石的残渣

从一道冒烟的割缝中涌出。

37 离开

院子里无花果树上的无花果绿了;

绿藤上的葡萄也变绿

荫蔽着走廊的砖瓦顶。

钱用完了。


大自然如何知晓,竟平添愁烦。

我们的离开,没有礼物,没有悲痛。

太阳照耀未成熟的谷物。

猫儿在花梗间嬉戏。


回忆无法缓解这贫乏——

太阳的黄铜,月亮的钢铁绿锈,

世界的铅炉渣——

总是暴露


凹凸的沙嘴,它庇护镇上的蓝色海湾

不受外围海浪无尽的

残酷的撞击。

一座被海鸥弄脏的石屋


将低低的门楣暴露给日晒雨淋腐蚀;

羊群蹒跚在突起的

赭色岩石间,忧郁,毛皮发臭,

舔着海盐。

38 伤感

女巫的标记下,稀泥般床垫上

说梦话的处女在一摊紧握的血泊中

用诅咒绞死月亮的男人——

长蛆虫的杰克,在他无缝的蛋里:


孵化于供豪饮的红葡萄酒大桶,

他在里面称王,脐带并不与呻吟相接,

而美人鱼买下了每一条白皙的腿,

以一张缝满针头的皮为代价。

39 决心

雾的日子:灰暗之日


双手

不能再用了,我等待

送牛奶的车


独耳的猫

舔它的灰爪子


煤火燃烧


外面,小小的篱笆树叶

变黄了

一层乳白色薄雾

使窗台上的空瓶子变模糊


没有荣耀降临


两滴水静止在

邻居家玫瑰丛的

拱形绿梗上


哦,弯腰的荆棘


猫爪子出鞘

世界旋转


今天

今天我不会

让我的十二位黑衣考官清醒

也不会在风的嘲笑中

握起拳头

40 土地拥有者

租来的阁楼,无一寸泥土

可称之为我的,除了空中的尘埃,

我从那里诬蔑铅灰的景象——

相同的灰白砖房,

橙色瓦顶,橙色烟囱,

我看见的第一座房屋仿佛

挂在镜子间,产生一个幻影的

走廊,愚蠢挂着的复制品,

脆弱地挤满人。

然而土地拥有者

有自己的白菜根,一片星辰的空间,

与生俱来的和平。这些事物

让我满眼的映像成为

幽灵的映像,它们嫉妒地

将死亡定义为在一片土地上生根;

将生命定义为蒸汽般的旅行。

41 埃拉·梅森和她的十一只猫

埃拉·梅森养猫,最后共有十一只,

在她摇晃的房子里,萨默塞特露台旁;

人们见我邻居家猫儿出没,

便向我询问,

说:“照顾那么多猫的女人,她的脑子

一定有问题。”


她脸红得像西瓜和朗姆酒,嗓子

早就呼哧呼哧,衰弱不堪,埃拉·梅森

不知为何

成了泰比、汤姆等等的女主人,

用奶油和鸡肠子满足众猫

挑剔的口味。


据村里传说,埃拉从前

活蹦乱跳,一个瘦削而傲慢的风骚女郎,

一个时髦美女,

用碧色眼神杀死纨绔公子;

现在,她发胖成老处女,关门闭户,

只放猫出入。


我们这些孩子曾经溜进去偷窥,

梅森小姐在堆满盘子的厨房打瞌睡。

椅子背套上

桌上,壁橱间,猫儿公然躺卧,

毛茸的喉咙里滚出粗鲁的呜呜声:

如此洪亮的猫!


我们乱戳并傻笑,随时准备逃跑,

兴奋地朝结满蛛网的门内盯视,

看到黄色怒眼,

守卫的猫趴在它们的偶像旁,

埃拉昏睡,光泽的脸长出猫胡子,满脑子狡猾:

猫的斯芬克司女王。


“瞧!猫小姐梅森,她来了!”

我们窃笑,她摇晃着走下萨默塞特露台

去市场上购买她的宝贝,

在每个旺季购买更大、更邋遢的猫;

“埃拉小姐与十一只猫同谋

她已经疯了”。


时间长了,我们也变仁慈,我们只见

埃拉小姐对着结婚的女孩

孤单地眨绿眼睛——

端庄女子,轻盈女子,她们无需

那自负的翡翠在新婚之夜独自郁闷的教训,

如野猫一样遭厌。

42 看水晶球的人

格尔德坐在她暗淡的帐篷里,

纺锤般的腿,瘦削的脸随岁月

而黝黑,她被这艰苦的行当

搞得瘦骨嶙峋;光洁的水晶球

未被时间玷污,在她手中犹疑不决,

一个融合时间之三维的镜片。


两人进来,轻敲她的视线,这对

刚从誓言中冒出的绿叶:“告诉我们

我们在一起将会怎样,

好还是坏。”格尔德打量两人一眼:

他俩浓情蜜意;正适合严酷的气候。

她慢慢转动水晶球:


“我看见两株健壮的苹果树

树枝相互缠绕,

茁壮的树苗,

在四周发芽;兴盛的日子

将给这家庭带来更好的收成,

丰收的果实跟随和睦的风。”


“没有困境?”他问。“我们

将直面一切考验,不妨说真话。”

他的新娘补充道。于是,

格尔德将水晶球转得闪闪发光:“暴风雨,”

她承认,“也许给嫩枝造成灾难,然而

也让果园更坚强。”


付了点钱后,这对新人

走到阳光充沛的户外,激动地

享受他们的全盛时期。

格尔德像木乃伊一样漠然蹲着,

察看那千里眼石英,它曾应她的要求,

迫使她首次看见这严厉的时分。


那时,格尔德还是一个游荡的野丫头

渴望掌握比机智能给予一个女人的

更多的眼界:预见她的情人的忠诚

和他俩未来的命运,她冒着

被教会诅咒的危险,学会雇用魔鬼的

邪门咒语。


末日爆炸似的闪光撕裂了夜的黑色:

上帝的功绩在那闪光中停驻

将所有世代的白昼的太阳凝缩成一个,

好让乞丐格尔德将目光对准

蛇发女怪般的景象,这景象能把刺穿时间之核的

人的心变成石头。


接着,格尔德看见刻入她脑海的

月球似的瘟疫之坑:每个花蕾

从根部萎缩成灰烬,

每一场爱情朝着失望结局熊熊燃烧——

固定于水晶球中心,狞笑着的

乃是大地上常绿的死神之头颅。

43 十一月的墓园

景象固执地站立:一毛不拔的树

积藏去年的叶子,不愿哀悼,穿着粗布或转向

哀伤的森林女神,阴郁的草叶

守护着自身的冷酷的草色翠绿,

不管高谈阔论的头脑如何蔑视

这般贫乏。这墓园的铺路石之间


听不到使勿忘草盛开的

死者的哭喊。此处,实实在在的腐烂

拆开心脏,剔净骨头,

摆脱虚构的血管。当一具荒凉的尸骨

显得巨大而真实时,圣徒们纷纷噤声:

苍蝇在太阳下没有目睹复活。


凝视,凝视这本质的景象吧,

直到你的眼睛将炫目的幻象强加给风:

迷失的幽魂在闪烁,

被诅咒,披着寿衣在荒野里嚎叫,

对着饥渴心灵的束缚咆哮,

它充满空房间和无人租住的空茫大气。

44 雨天的黑鸦

彼处僵直的树枝上

弓着一只黑鸦

在雨里梳理又梳理它的羽毛。

我并不期待一个奇迹

或一场意外


在我眼里点燃

这场景,也不在

散漫的天气中再寻找某些图案,

就让斑驳的树叶这样落下,

没有仪式,没有征兆。


我承认,尽管我偶尔

渴望沉默的天空

能回嘴,我仍无法诚实地诉说:

一盏小灯会

从厨房桌椅上

激动地跃起

仿佛一团天国之火不时地

附体在最迟钝的物件上——

通过赐予宽宏,敬意,

或者说,爱,

使得一个本来

无关紧要的时段变神圣。无论如何,

现在我走路谨慎(因为它可能

在这单调破败的景象中发生);

怀疑一切,审慎行事;


觉察不到突然闪耀于我身旁的

任何一个天使。我只知道一只梳理

自己黑羽毛的黑鸦能如此闪亮地

攫住我的感官,拉开

我的眼皮,让我


从全然的中立性的恐惧中

获得短暂的解脱。带着幸运,

固执地跋涉于

这疲惫的季节,我将

各种东西


拼在了一起。奇迹发生,

如果你把那些偶然发光的把戏

称为奇迹。再次开始等待,

长久地等待天使,

等待那罕见的偶然的降临。


[1] 古希腊戏剧中,当剧情陷入胶着,困境难以解决时,会用升降机突然将扮演神的演员送上舞台,解决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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