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食色
谈色
一日,闲来翻阅古书,无意中拾得古人对“色”的称呼,细细玩味,果真风雅至极。无论是两个字眼的,还是一个字儿的,都颇有意味。随手挑几个来:胭脂、竹青、黛蓝、秋香、月白、檀、黎……一个个犹如从林风眠画中走出来的绝代侍女,黛眉凤眼,风姿绰约。想来,若用这样的字眼轻唤自家的幼女,定是爱怜无限生、情致别样浓吧。
无独有偶,读到著名作家张晓风的《色识》。她说,颜色之为物,想来应该像诗,介乎虚实之间、有无之际。她还说,颜色,本来理应属于美术领域,不过,在中国,它也属于文学。眼前无形无色的时候,单凭纸上几个字,也可以想见月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的山川胜色。此番言论,可真熨帖我心。
从小就喜欢红。红,古人称之为赤。总觉得红是一种最热烈奔放的颜色,它意味着喜悦、甜蜜、团圆。中国结、红肚兜、红双喜、大红灯笼……大凡带“红”的器物,我都有一种特别的情感。曾读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书中的“红”带着一种神圣的晶体般的色彩,在我们各种感官的汇合处肆意渲染、扩张,让我们好奇又信任。但又如抽象派画家康定斯基说的:“一种无限扩张的红色,只可以想象。”读完,感觉红颜色就像巨幅绸缎在面前铺展开来,将我整个儿地包裹住,心潮也跟着汹涌澎湃起来。
家父生前爱喝小酒,常备有三两坛“女儿红”。寒冷的冬天,温一壶“女儿红”,炒两个小菜,再煮几个咸鸭蛋。母亲安然地坐在他的左手边,我和妹妹笑嘻嘻地坐在他的对面。父亲替母亲也斟上了一小碗热气腾腾的酒。橘黄的灯光下,父亲的脸红了,母亲的脸更红。窗外,风在呼呼地刮,屋内却弥漫着融融的暖意,还有“女儿红”醉人的香气。
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何管这酒叫“女儿红”?年幼时问父亲,他总笑眯眯地抚摸着我的发辫不解释。有时我急了,他就从兜里掏出两粒糖哄我:“乖小囡,等你长到能喝酒的时候就告诉你。”
为了证明自己能喝酒了,一天,趁父亲倒酒的当儿,我夺过酒碗,仰天喝了一口,顿时被呛得咳嗽不止。父亲见状大笑,而我则辣得一边捶胸顿足,一边掉眼泪。那天,我的脸着实红了老半天,果真应验了那坛老酒的名儿:“女儿红”。
随着阅历的增长,我知道早年间的江浙人家生了孩子,父母会酿几坛子酒埋后院大树底下,等孩子长大成人后挖出来喝。生儿子,读书金榜高中时喝的叫“状元红”;生女儿,长大出嫁时喝的叫“女儿红”。看来,民间的智慧总有令你意想不到的绝妙。正如张晓风所说,世上如果只有喝酒之实而无“女儿红”这样的酒名,日子便过得不精“彩”了。
若说红色是火热、激情的象征,那蓝色则应该是雅致、恬静的代表吧!
一直对蓝印花布情有独钟。它那朴拙幽雅的文化韵味,在我国民间艺术中堪称独树一帜,千载之下散发着东方文化魅人的芳香。
我的家乡南通便是有名的蓝印花布之乡。想起儿时盖的被面,祖母、外婆的蓝衫花衣以及头巾、围腰,都是用蓝印花布做成的,朴素大方,色调清新明快,图案淳朴典丽。如今,蓝印花布俨然已成了一款时尚典雅,又独具品味的装饰品。无论是挂在墙上,还是铺在案头,抑或制成衣裙、手袋、扇子,都是一幅画,原汁原味,古色古香,富有情趣。不得不惊叹于这简单、原始的蓝白两色,竟创造出了一个淳朴自然、绚丽多姿的蓝白艺术世界。
在我的家乡,以前女儿出嫁时一定要带上母亲早已准备好的一条用靛蓝布做成的饭单,这样的习俗是显示女儿嫁到男家后“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治理家政能力。而姑娘出嫁时的衣被箱里也必定会有一两条蓝印花布被面,大都是龙凤呈祥、凤戏牡丹图案的“龙凤被”,称之为“压箱布”。母亲结婚时,外婆就替她做了好几床。遗憾的是,有一年下大雨,房屋漏雨,浸湿了箱子,那些蓝印花布被面也遭了殃,只剩下一条完好无损。后来,母亲把那条蓝印花布被面送给了我,要我好好珍藏。可我背着母亲,偷偷把它改成了壁画和茶几垫。今日想起,真有些愧对母亲,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
真喜欢蓝。从外太空漆黑一片的宇宙里看我们人类的家园地球时,白色浮云的轮廓间隙里透出震撼人心的光辉,就是这种颜色,一种不事张扬、安静谦和、充满了内在力量的孕育的色彩,一种母性的色彩。
喜欢蓝,便也喜欢上与蓝有关的诗文。读《诗经·小雅·采绿》,觅得一句“终朝采蓝,不盈一襜”。眼前仿若出现一个采蓝的女子,头戴蓝印花布头巾,身穿薄薄的绿纱裙,腰间围着蓝围腰,站在岔路口,手搭凉棚,急切地遥望着路的另一头。那个外出的良人,约定五天后回家,六天过了,还没有见到人的影子!叫我如何安心采蓝呢?女子虽心有怨愤,其实担忧之心该是大过抱怨吧!设身处地一想,我竟泪水涟涟了。
突然想起另一个词来:甜白。甜白,也是一种颜色。幼时爱吃的糯米糖藕,母亲在宅沟里亲手栽植的茭白,和小伙伴们一起拔的茅针尖儿,都是甜白色的,含在嘴里,甜从心起。现在想想,吃着甜白的食物,过着甜白的日子,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幸福的呢?
大千世界,何处无色,何时无色?正是因为有了色彩,山河有了笑颜,日月有了风情,平凡的日子也有了花开满枝,每一朵都凝结着记忆的手纹,绽放出岁月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