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神罚之人

带伤疤的男人 作者:〔英〕毛姆 著,赵巍,牛万程 译


神罚之人[2]

若论书的价值,世界上少有书能同《航行指南》相媲美。它受海军参议官之命由海道测量局出版,该书外形精美,由不同颜色的布面(非常柔软)装订而成,最贵的一册也花不了多少钱。只需四先令,你就能买到《长江航行手册》,书里描述并介绍了“从吴淞河到最高通航点的长江流域,包括汉江、嘉陵江和岷江,以及各种航行指南”;只需三先令,你就能买到《东方群岛航行手册》的第三卷,其中“包括西里伯斯的东北部、摩鹿加群岛、济罗罗岛航道、巴布达和阿拉弗拉海以及新几内亚的北部、西部以及西南部沿海地区”。如果你并不想打破你安稳的生活,或者只能待在同一个地方工作,那么买这些书对你来说就不妥当了。这些书虽然实用,但会使你的心沉浸在令人神往的旅途中。它们追求实事求是的风格,条理清晰,令人敬佩,所有材料皆简洁明了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字里行间透露着严谨务实的特点。但这些特点丝毫不会使旅途的诗意黯然失色,那些印刷纸张散发出的甜蜜芳香,宛如接近东方海域的神奇岛屿时所感受到的习习微风,其中夹杂着各种香料的芬芳,带着一种真实的倦怠感冲击着你的感官。它们会告诉你锚地和登陆地点,什么地方可以得到什么补给品以及从哪里可以找到饮用水;它们还会介绍航标灯和浮标的位置,以及当地的潮汐、风向和天气。它们还会给你提供一些关于人口和贸易的简单信息。但奇怪的是,当你觉得它是多么平淡无奇、要言不烦的时候,它又会给你提供许多其他信息。是什么呢?其实,就是神秘和美丽,就是浪漫和未知的魅力。随意翻阅就能找到以下段落:“补给品:该岛屿是大量海鸟栖息的天堂,其中还有几只受到保护的原鸡。环礁湖中有乌龟和大量的不同鱼种,包括鲻鱼、鲨鱼、角鲨等;在这里,围网捕鱼起不到任何作用,但是有一种鱼可以通过垂钓捕获。这里有一家临时搭建的小店,向遇难的人们提供罐头食品及烈酒等救济。人们可以从距离登陆点不远处的水井中获取干净的饮用水。”这样的书绝非平庸之作,难道这些素材还不足以使你驰骋想象,开启一段穿越时空之旅吗?

在我所引用的这篇文章中,编者们同样低调地描述了阿拉斯群岛。该群岛由一组或一连串的岛屿组成。“大部分地区地势较低,丛林密布,东西长约七十五英里[3],南北长约四十英里”。书中关于它们的信息非常有限。不同的群岛通过海峡相互连接,几艘船只从中通过,但是这些航道尚未完全开发,很多危险地带也尚未确定,因此,行船应当尽量避免经过这些地方。据估计,阿拉斯群岛上的人口大约八千,其中包括了二百名中国人和四百名伊斯兰教徒,其他皆为异教徒。最主要的岛屿名叫巴鲁岛,被环绕在一片岛礁之中,一名荷兰执政官居住于此。他的房子位于一座小山的顶部,白墙红瓦,十分醒目。每隔一个月荷兰皇家邮船公司的船只便会北上前往望加锡,每四个周便南下前往荷兰新几内亚的马老奇,每次他们看到那座最显眼的房子时,总会在此地短暂停留。

在世界历史进行到某一时刻,米歇尔·埃弗特·格鲁伊特在这里执政,他管理阿拉斯群岛岛民虽然不乏铁腕手段,却也自觉荒诞。他认为,年仅二十七岁就被委以重任简直就是个笑话,到了三十岁,也仍觉这事荒唐。他管理的这些岛屿同巴达维亚少有往来,邮件总是姗姗来迟,即使他寻求建议,收到邮件时也为时过晚。因此,他便心安理得地依照自己的判断行事,期待自己走运,不会同上级有任何麻烦。他个子不高,最多五英尺四英寸[4],但身材非常臃肿。他总是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为了图凉快,他剃光了头发,没有胡子的脸又圆又红。他的眉毛颜色极浅,几乎看不到,但一双小小的蓝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他知道自己缺乏威严气度,但是因为自己的职位,他总会打扮得衣冠楚楚,以此来弥补这一点。不论是到办公室或法庭处理案件,还是出门一趟,他都要穿得一尘不染。他那带有亮铜色纽扣的短外套非常适合他,充分显示出他年纪虽轻却已大腹便便的惊人事实。他和气的脸上汗津津的,总是拿着一把芭蕉扇扇着风。

但在家的时候,格鲁伊特更喜欢什么都不穿,只穿着一件纱笼,白白胖胖的,看起来像极了十六岁的半大小子。他一般起得很早,早餐六点就备好了,并且总是一成不变。一片木瓜,三个放凉的煎蛋,一片薄薄的伊丹乳酪以及一杯黑咖啡就是他的早餐。早餐过后,他总会抽一支大大的荷兰香烟,翻看一会儿尚未读遍的报纸,然后,穿戴整齐地出门前往办公室。

一天早上,格鲁伊特正忙活这些,管家来到卧室,说琼斯先生问能否见见他。这时,格鲁伊特正站在穿衣镜前。他穿上裤子,欣赏着自己光滑的胸脯。他直起背,挺了挺胸和肚子,感到颇为满意,并且在胸脯上响亮地拍了三四下。这才是男人该有的胸膛。听到管家带来的消息,他盯着镜子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心想这个拜访者能有什么事情。埃弗特·格鲁伊特的英语、荷兰语和马来语都说得一样好,但是他习惯用荷兰语思考。他喜欢这样,因为在他看来,荷兰语虽然粗鄙,却粗鄙得讨人喜欢。

“让他等一等,我马上就来。”他光着身子,穿上一件无袖短上衣,系上扣子,然后趾高气扬地走进了客厅。欧文·琼斯牧师站了起来。

“早上好,琼斯先生。”执政官说道,“在我今天开始工作前,您来这里是为了和我喝一杯吗?”

琼斯先生没有笑。

“我来找您是为了一件让人忧心的事,格鲁伊特先生。”他回答。

而执政官并不因为琼斯先生一脸的严肃而不安,也并不因为他这句话而慌张。他蓝色的小眼睛中流露出和善的光芒。

“先坐下,我亲爱的伙计,抽支烟吧。”

执政官很清楚,欧文·琼斯牧师素来不碰烟酒,但是每次碰面,他都会这样客套一番,可能是天性爱搞怪吧。琼斯牧师摇了摇头。

琼斯先生负责管理阿拉斯群岛的浸礼福音会。主教堂位于巴鲁岛——群岛中面积最大且人口最多的岛屿。除此之外,他还负责岛上其他教堂,由当地助手代为管理。琼斯牧师四十岁左右,又高又瘦,整日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长长的脸看起来总是面黄肌瘦。两鬓的棕色头发早已花白,发际线也退了不少,这使他看起来有些莫名的呆愣无知。格鲁伊特先生对他既讨厌又敬重。讨厌他是因为他不仅思想狭隘而且古板教条。作为一个乐天随性的异教徒,格鲁伊特喜欢所有的世俗享受,并且只要条件许可,尽可能照单全收。因此,他对这个反对任何享乐的牧师并没有多少耐心。他自觉这个国家的习俗正符合人的天性,而这个传教士却不遗余力地想要废除这种沿袭百年、人们适应良好的生活方式,对此,他简直无法容忍。他敬重他是因为他心性善良,而且热心诚实。琼斯牧师是拥有威尔士血统的澳大利亚人,是整个群岛中最称职的医生。对于岛民来说,一旦生了病,除了岛上的中医外还有其他的人可以倚靠,心里总会踏实些。整个群岛上,只有执政官最清楚琼斯先生医术的价值以及他所做出的诸多善举。一旦发生流感,这个传教士完全可以以一当十。当人们需要他的时候,除非是飓风,否则任何恶劣天气都无法阻挡他在各个岛屿间奔波。

琼斯牧师和他妹妹一起住在离村子大约半英里外的一座白色的小房子里。执政官刚到此地时,琼斯牧师便前去迎接他,邀请执政官住到自己家里,直到他的房子装修好为止。执政官接受了琼斯牧师的邀请,但很快就意识到,这对兄妹的生活有多么简朴,他简直无法忍受。一日三餐清汤寡水不说,而且只能喝茶,每当他点起香烟时,琼斯牧师总会礼貌恭敬但又不容置喙地请他不要吸烟,因为他和他的妹妹都强烈反对吸烟。不出二十四小时,格鲁伊特先生就搬进了自己的家。他心惊胆战地从牧师家中仓皇而逃,仿佛那是一座瘟疫肆虐之城。执政官喜欢开玩笑,也喜欢放声大笑。若是你说傻话时别人也总是一本正经地对待,若是你觉得天大的笑话别人也从不发笑,这样的人绝非常人所能忍受。欧文·琼斯牧师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但是作为一位朋友来说,却实在让人忍无可忍。而他的妹妹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俩兄妹简直毫无幽默感可言。哥哥整日郁郁寡欢,尽职尽责地工作,并笃信世上一切皆无可救药,而妹妹却整天快快活活的,一本正经地追寻着事物光明的一面。她就像是复仇天使,不遗余力地从同胞身上寻找美好的人性。琼斯小姐在教会学校教学,同时也帮牧师行医治病。比如,牧师做手术时,她就在旁边给他递麻药。琼斯牧师还自发为教会建了一所小型医院,她既是这家医院的负责人,还是裹伤员和护士。琼斯牧师与人性弱点进行着顽强斗争,而琼斯小姐则一味的乐观,遇上个头不高、性格偏执的执政官,总是乐此不疲地拿这些来打趣。他就是要挖空心思地找乐子。荷兰的船只每两个月来三次,每次都会停留几个小时。这时,执政官总会和船长以及轮机长畅聊一番。如果碰上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星期四岛或者达尔文港来的采珠船会在这里停留两三天,那对他来说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采珠人大多粗鲁,却非常勇敢。他们总是在船上备好大量的酒水,并且总有很多奇闻异事可讲。执政官将他们带回自己家中,以丰盛的饭菜招待他们,只有所有人都醉到不省人事,当晚无法再回船上,这聚会方才算得成功。除了牧师之外,巴鲁岛上唯一的白人便是红头泰德。当然,他是文明的耻辱,令整个白种人蒙羞,因此谁都不说他一句好话。尽管如此,执政官有时候觉得,若是没了红头泰德,巴鲁岛上的生活更过不下去。

此时,琼斯牧师本该向没有信仰的年轻人讲授浸礼会信仰的奥秘,但因为这个无赖,一大早前来拜访格鲁伊特先生,真是奇怪。

“请坐吧,琼斯牧师。”执政官说道,“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是这样的,我来见您是为了那个叫红头泰德的年轻人。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为什么这么说?发生什么事了?”

“您还没听说吗?我以为警官已经告诉您了。”

“除非事情紧急,不然我不主张我的手下来我的私人住处。”执政官义正词严地解释道,“我不像您,琼斯牧师,我工作是为了能有时间休息,我不喜欢在休息的时候有人打扰。”

但是,琼斯牧师向来不爱闲聊,对一般性的思考也并无兴趣。

“昨天晚上,在一家中国商店里发生了一起很丢人的斗殴事件。红头泰德毁了人家的店铺,还差点杀了一个中国人。”

“我猜,他又喝多了。”执政官平静地说道。

“本性难改,他还能干点别的吗?人们报了警,警察来后,他又攻击了警察。六个警察合力才把他关进了牢房。”

“他确实很强壮。”执政官说道。

“我认为您应该把他送到望加锡去。”

埃弗特·格鲁伊特冲着怒气冲冲的牧师快活地眨了眨眼。他并不傻,知道琼斯牧师的心思,但就是觉得逗逗他真是莫大的享受。

“幸运的是,我有足够的权力,能够自己处理好这个情况。”执政官回答道。

“您有权驱逐任何人,格鲁伊特先生,而且我肯定,如果您能彻底送走这个人,将会省去很多麻烦。”

“我当然有那个权力,但我想,您是最不希望我滥用这个权力的。”

“格鲁伊特先生,这人在这里是所有人的耻辱。他一天到晚醉醺醺的,和很多当地女人都不干不净,早就臭名远扬了。”

“有意思,琼斯牧师。我一直听说,酗酒会刺激性欲,但也会妨碍性交的满足感。您所说的关于红头泰德的情况似乎并不符合这个理论。”

牧师脸红了,但面色依旧阴沉。

“这些生理问题现在我不想讨论。”他冷冷地说,“这人的行为对白人的名声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害。我们在其他方面做了诸多努力,想引导人们好好生活,但这事严重妨碍了我们的工作。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那冒昧地问一句,您是否试着改造过他呢?”

“他刚来的时候,我曾竭尽全力地去接触他,但是他对我的任何做法都非常抵触。他第一次惹祸时,我直截了当地同他谈过,他却对我破口大骂。”

“您和其他传教士为岛民们所做的一切,我感激不尽,但您确定您履行职责的时候足够有策略吗?”

执政官对自己的这句话感到颇为自得。这话听起来相当恭敬,但夹杂着一丝他觉得应当给予的责备。牧师严肃地看着他,悲伤的棕色眼睛里饱含赤诚之心。

“耶稣拿鞭子将钱贩子从圣殿赶出去的时候需要策略吗?没有,格鲁伊特先生。策略只是懒汉用来逃避责任的借口罢了。”

听了琼斯牧师的话,执政官突然想喝瓶啤酒。牧师热切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格鲁伊特先生,您和我一样,对这个男人的罪行了如指掌,所以,我也就不必再提醒您了。没有任何借口能为他开脱。现在,他真的越过底线了。现在是您最好的机会。我请求您使用您的权力,将他永久驱逐。”

执政官眼睛越发有神了。他正乐在其中呢。他发现,当不需要褒贬他人的时候,同人打交道真的是趣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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