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急

阳光明媚的周一，叶穗上完最后两节课，便匆匆赶往招标大厅。在那里，建筑院要与规划院、民用院等一些设计院竞争大剧院的投标。

刚走到大厅入口，叶穗就看见规划院的美女建筑师姬超轶狂喜地将效果图抛向阳光中，而簇拥在姬超轶身旁的一位设计师，则如获至宝地抢走了效果图，其他前来祝贺的建筑设计师也欢呼着把姬超轶在空中抛掷了三下。

设计师们旁若无人地从叶穗身旁走过，毫无顾虑地说笑着。

“建筑院连万盛投资公司的阵地都丢了。”民用院的吴翔鸿说道。

“他们早年有赵院长，后来有谢子尧，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宏达院方案投标人说道。

“翻版作品可是建筑师的奇耻大辱。”规划院的王丹宇语气特别夸张。

“总之，建筑院垮了对我们有好处。就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也不可能一时半会就咸鱼翻身。”吴翔鸿开始预测建筑院的下场。

“别管建筑院了。美女建筑师频频中标，不庆祝一下？”宏达院的设计人员开始起哄。

“走，新悦酒店，我请客。”姬超轶豪爽地回应。

那群人走远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叶穗，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显然建筑院的同仁在耻辱中早已离开了招标大厅，而翻版作品也像铅块一样压在叶穗的心头。

建筑院的投标方案是资深设计师谢子尧一夜之间的作品，赵院长看过后给予了充分的肯定，真没想到这个方案竟然是翻版的。原来这个方案是谢子尧早年为南方一家香料公司设计的产品展览大楼的方案，他稍加修改拿去竞标了。在开标会上，谢子尧的方案陈述尚未完成就被吴翔鸿识破了。

叶穗折回到建筑院，便看到垂头丧气的建筑师们和盛怒下的院长。杜宇一见到叶穗就把她拉到一旁，低声说道：“谢子尧搞砸了，建筑院的名声尽失。”

“谢师呢？”叶穗问道。

“躲起来了，哪有脸面见人呀。”杜宇幸灾乐祸地说道。

“赵院长干嘛呢？”叶穗指着百叶窗后不停地做手势的赵院长说道。

“还能做什么？为大剧院的方案心急上火呗。”

“一次的失败不算什么，运气不好吧。”

“不止失败一次而是三四次了，关键在于，这次招标单位是万盛投次公司，那是建筑院的长期合作伙伴。”

院里为了稳中求胜，大型项目的方案会让资深的建筑师来设计。建筑院的新人往往要三五年之后才能接手大型方案。因此建筑院私底下流传一句顺口溜：规划院是创造大师的良田，建筑院是埋葬大师的沃土。

建筑业大浪淘沙的残酷让赵院长睁开了眼睛，故步自封只能走向毁灭。

作为新人，杜宇不论是明里还是暗里都露出想参加大剧院方案设计的想法。其实叶穗知道，杜宇早等着在大剧院方案中崭露头角。他毫不掩饰跃跃欲试的欲望，多方收集设计资料。为了大剧院的方案，他甚至前往上海、北京等地实地考察过。

“要起用新人了，学长的机会来了。”叶穗刚说完话，就看见画图匠们走了出来。

建筑院不乏毫无创意的建筑师，画图匠们的方案都是从建筑图册中照搬下来的，方案尚未出院里就被枪毙了，但施工图设计中少了画图匠们也不行，他们的细致和耐心都用在施工图设计中了。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杜宇狞笑地说道。

“杜宇，去院长办公室。”其中一个画图匠走过来说道。

杜宇信心十足地进入到院长办公室里，他刚走开，排水专业的赵雪梅便发出轻蔑的笑声。

“杜宇高兴得太早了，建筑大师不是一日两日能有所成就的，院里多半会从外面请名家来做方案。”赵雪梅嘲讽地说道。

“既然院里的设计师能做出优秀的方案，为什么还要从外面请大师？”叶穗有些不明白。

“优秀的方案？那可不一定，等着瞧吧。”

“好的方案就是好的方案，不是谁随便一说就变坏了。”

无论赵雪梅如何贬低建筑院的设计师，叶穗对杜宇充满了信心。

但是陷入翻版作品事件的谢子尧，一如既往地谢绝了大剧院方案的竞标。这不是他第一次拒绝方案竞标了，建筑院早已流传着谢子尧江郎才尽了。

在充满诸多不确定的因素中，新一轮的方案竞标开始了，建筑师们又将忙得昏天黑地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大剧院方案内部评审。

叶穗早早地来到院里，想要先睹为快，可是方案评审时无关人员被拒绝进入。她坐在电脑前喝着茶水等着评审结果，看上去倒比参加评审的设计师还要紧张。

“叶穗呀，没必要那么担心，你还在实习期，到台上介绍自己的方案至少要等到毕业吧。”结构专业的周越调笑地说道。

“那全当我是在提前学习如何克服紧张情绪了。”叶穗的笑声清脆动听。

“伶牙俐齿，设计师就需要口才好的人，就凭这一点你已经入行。”

建筑专业流行一句，好方案要配一张好嘴。投标时精彩的解说词往往比方案本身更重要，有时一些好的方案会因投标人不擅长解说而被淘汰了。赵院长年轻时的方案屡屡中标，一方面是方案做的好，另一方面就因他的高谈雄辩。

省大剧院建筑方案的评审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叶穗一直盯着会议室的百叶窗。她看见有人在大屏幕前走来走去，待评审结束时，参加方案投标的设计师涌出了会议室，那群人中没有杜宇，他还留在会议室里与院长据理力争。

“我的方案为什么就不行？院长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杜宇的声音充满怨气。

“方案本身是好的，可惜脱离了环境，现在的建筑理念是，使建筑与城市产生新的对话关系。”赵院长叹了一口气。

“院长，若一分二地看问题就不是这个结果了。”杜宇还在据理力争。

“若请来的建筑师还是这个意见，就不要再埋怨了。”赵院长一锤定音。

杜宇生气地离开会议室，留下赵院长独自面对那些不中意的方案。

叶穗事先看过杜宇的方案，她觉得这个方案堪称完美。不过她没见过其他设计师的方案，如果杜宇的方案不能选中，只能说明其他方案会更好。等待最后宣判的时刻更难熬，叶穗目不转睛地盯着会议室的大门。

不知什么时候赵雪梅凑到了叶穗的身边：“怎么样，我料事如神。”

“赵师，预料到什么了？”

“你还不知道，要外聘建筑大师了。”赵雪梅幸灾乐祸地说道。

“杜宇的方案已经很好了，他的方案……”

“建筑大师可没有速成班，这碗饭不是那么好吃的，杜宇还需要磨炼。”

“建筑师就像歌词唱的，风雨之后见彩虹。”叶穗回敬道。

“太年轻了，不知深浅。”见话不投机，赵雪梅走了。

叶穗刚停下手里的鼠标就看见杜宇走来。从他的面色上，她已知道了结果。叶穗的心摔到了地上。她如此渴望杜宇能够成功，也是为着自己的未来，如果建筑大师都要在三十岁以后成功，她岂不是还要奋斗七八年？

“我就不明白院里想要什么样的方案才能满意。”杜宇气急败坏地说道。

“方案全否定了？”叶穗不相信地进行确认。

“我的方案否定了，其他方案更不会选出来。”杜宇像挽回面子似地说道。

“真的要外请建筑大师？”

“启动第二方案了，院长做了两手准备。”

“全当学习吧，外请建筑大师对我们也是好事。”叶穗安慰道。

“我为了大剧院的方案已经有两周没约见朋友了，结果还是这样，又怎么能不生气？”

“我叫上学妹们去唱歌，帮你消消气。”

“改日吧，现在没有心情，可惜了方案费。”杜宇说完就走了。

望着杜宇的背影，叶穗笑了，随后她把注意力集中到电脑前的施工图上。

建筑院要外请建筑大师的风声不胫而走。

叶穗从图书馆回到宿舍里就听见关翎问起此事，原本已经趟到床上的曲姗和黄蔓殊的耳朵也立刻竖起来。毕业在即，莘莘学子最关心的就是日后的工作。

“建筑大师来了吗？”关翎问道。

“尚未一睹建筑大师的真容，也许滥竽充数吧。”叶穗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想早日见到传说中的金牌建筑师。

“赵院长老奸巨猾，他的火眼金睛肯定能识得货真价实的建筑师。”曲姗笑着说道。

“货真价实可就是长期饭票呀。”关翎一脸的羡慕。

“听说是从法国来的建筑大师，帅气多金。”黄蔓殊关心的重点似乎更在于建筑师本人。她们四个人当中只有黄蔓殊最不为工作着急，她保研成功了。

“建筑大师离我们太遥远了，早点睡吧。”叶穗说完径自去了卫生间洗漱。

等叶穗从卫生间出来时，她们三个人还在谈论即将到来的建筑大师。叶穗轻轻一笑，关灯睡下。睡梦中她梦到金牌建筑师已来到建筑院了。

早上叶穗在学校里填了几张表格就没去建筑院。下午她赶到建筑院时，明显感到气氛异常，预算科老道持重的闫香印与赵雪梅凑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谢子尧如平常一样沉默寡言，当然，翻版作品被揭穿后他更加沉默。

来到电脑桌前叶穗看见心情郁闷的杜宇，她想说些逗笑的话，好让杜宇高兴起来。想起昨日他在建筑系女生宿舍前与她分手时说要去见一个人，她调笑地问道：“昨日邂逅美女了？”

“美女不给面子。”杜宇嘟囔道。

“省大那么多的美女都看不上老兄？”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要我帮忙吗？近水楼台嘛。”

“有些事要亲自做，就像饭要亲自吃。”杜宇苦笑地说，“四点钟要去接一位金牌建筑师，真正的建筑大师。”

叶穗明白了杜宇的言外之意，笑了。

建筑设计师是令人羡慕的职业却也是残酷职业，它需要人们具有超强的创意和非凡的灵感，并非所有建筑学出身的人都成为勒·柯布西耶、保罗·安德鲁，那些脑袋里毫无创意的人就只能沦落为画图匠。

“为了省大剧院请来的建筑大师？”叶穗笑着说道。

“此人在法国已小有名气。”

“谢大师早有名气了。”

“江郎才尽，谢师头上的光环消失了。”杜宇轻蔑地说道。

叶穗迅速向四下看了一眼，确定谢子尧不在一板之外的电脑前便松了一口气，一个实习生可不想因闲言碎语被人记恨。

曾经红极一时的谢子尧多年未能拿出像样的建筑方案了。谢子尧曾经开过独立的建筑事务所，只是他骨子里就是浪漫多情的人，感情用事，根本不适合做生意。三年前他的合伙人离开后，事务所再没接过像样的建筑工程。事业失败后的谢子尧最终成为现如今的“橡皮人”，来到省建筑院混口饭吃。如今更是丢盔弃甲，连阵地都丢了，恐怕难有东山再起的契机。

叶穗刚把头转过来，眼角的余光就看见谢子尧从会议室里出来。谢大师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叶穗的目光与他交汇后，浅浅一笑。

“把迪拜建筑的设计师请来可不是这个价。”谢子尧说道。

“院里最终会给那个价，前提是要有好的方案。”杜宇转过身对叶穗说道，“快看，这就是今天要接的建筑大师黎昊。”

杜宇做了一个发送的手势，接着叶穗便听见手机接收的信号，打开手机，她看见一张俊朗、梦幻、若有所思而充满灵感的脸。

“这是一张人见人爱的脸。”杜宇不忘调侃。

“叶穗，还不快去机场给建筑大师留个好印象。”谢子尧说道，“你的实习考核可是要由他来打分的，当然今天你的这身妆扮会得满分。”

“英雄所见略同。”杜宇嬉皮笑脸地说道，“谢大师，你认识黎昊？”

“我们是同窗，但不可同日而语。”

杜宇苦笑，对建筑师来说灵感的枯竭是最可怕的。

刚走进机场大厅，叶穗就看见滚动屏幕上显示来自上海的FM9210次航班已进场。叶穗拿出手机再次看了一眼手机中的那张脸，她要熟记大师的脸好一眼认出他来。乘客陆续走出来了，片刻便充满了狭小的机场大厅，过往的旅客与叶穗擦肩而过，她向后退去想要避开拥挤的人流，却不小心撞到了另一位旅客身上。

叶穗连忙道歉，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的脸，终于，她在人群中看见了那张神形兼备的面貌，但人一挤她又找不到那张与众不同的脸了。叶穗向前走了一步，却又被突如其来的行李箱撞到了腿，差点摔倒在地。

“没看见美女站在这儿吗？”叶穗头都没回便愤怒地说道。

“对不起，女士。”男士礼貌地道歉，但语气随即转成嘲讽，“真正的美女绝不是靠自封获得的。”

叶穗听见杜宇的窃笑，脸上的潮红已攀升到眉梢。她把杜宇推到一边，恨不得打他一顿。

“撞人，倒有理了！不要偷换概念，即便把黑的说成白的，还是撞了人。”叶穗好看的眼睛拧在一处了，但即便她怒目圆睁时看上去依然是位美女。

叶穗的目光与那位男士相遇了，他们两人都是一惊，接着分别退后一步，伸手去拿口袋里的手机。两人似是看到对方的反应，又觉得很突兀，他们的手都停在空中不动了。

尽管心中有怒气，叶穗也不得不承认，对面西装革履的男子要比照片里更加迷人，那冷静的神气赋予俊美的容貌一股不羁的张扬。

男子看着发呆的叶穗，突然笑了起来，声音充满磁性和诱惑。

“黎昊，你可是挽救建筑院举足轻重的人物呀。”杜宇的声音打破两人的对视，他夸张地说道，“这边请，车在停车场里，若不是此处禁止停车，我会把车开到这里来接你的。”

黎昊的眉头皱了一下，眼底也有一丝厌恶之情，他挥挥手仿佛要把杜宇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推开，接着他侧身向左走了一步，绕开杜宇，径直走向停车场。

叶穗装作没听见杜宇的话，紧跟黎昊走了。杜宇在原地愣了一下，也小跑着赶上叶穗。

停车场上只剩下五辆车，黎昊不知道哪辆车是杜宇的，便站在第一辆车旁等他们。杜宇护着叶穗来到那辆白色的轿车前，打开车门先让叶穗上车，然后才来招呼黎昊。

特大号的行李箱在杜宇的手下极不听话，他怎么都不能它放进后备箱里。黎昊走上前来，浅浅地一笑，把箱子侧倒顺势滑入狭小的后备箱中。

一切就绪，汽车飞驰起来。此时经过短暂的时间过滤，叶穗从刚才的尴尬中解脱出来，已能直视后视镜中黎昊的眼睛。

“去哪里？今天要交住宅楼那套图。”杜宇小声地问着叶穗。

“回建筑院吧，我也有一张大样图要画。”

他们自顾自地说话把黎昊晾在一边。城市的二级路上，汽车的视限速标识飞一样跑起来，车里的提示音滴滴地叫嚣着。

“不要急着去看设计方案。老弟的视力应该是1.0吧，我是0.8的视力都能看清路边的限速标识。”黎昊淡淡地说道。

“建筑大师要入乡随俗，这里都是这个速度开车，还有比这更快的，要不要见识一下？”杜宇赖皮赖脸地说道。

“我已经见识过了。”

正说着有辆车超过去了。叶穗夸张地笑出声，感到胸中那口恶气发泄出来，她和杜宇交换了一下眼神得意地笑了。车速慢下来，杜宇接了个电话，他的声音一下变得温柔。叶穗还是第一次看见杜宇如此温柔的一面。

见杜宇挂了电话，叶穗笑着说：“小表妹的电话？”

“叶穗要保持距离，干涉他人的自由可不行。”杜宇故意生气地说道。

叶穗笑起来，这是杜宇典型的反击，她喜欢与杜宇在一起就因他的有趣和粗枝大叶。

汽车最后停在建筑设计院那栋别致的大楼前，车尚未停稳，叶穗就看见院长及其各专业负责人都站在大门前迎接黎昊。叶穗一想到自己坐在副驾驶座，却把黎昊扔在后座上心里就有点发怯，好在黎昊的出场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她在众人走进大楼后才悄悄地从车上下来。

黎昊是被请来救急的。他的合伙人顾承遗与院长是同学，但顾承遗在筹划迪拜的酒店项目走不开，恰逢黎昊想要回国看看，便答应助院长一臂之力。在法国时，黎昊已看见许多大剧院的方案。自国家大剧院落成后，各地都在建设大剧院，省城的剧院已是跟风的末期了。

回省城之前，黎昊在以上海为中心的区域里看了看。各地到处充斥着世界级建筑大师的建筑手法和理念，却没有几个真正地领会到他们真意。黎昊意识到不能即刻返回法国了。

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叶穗看见黎昊被请进了对面的会议室。投影仪随之打开，屏幕上呈现出大剧院的效果图。看过招标文件后，黎昊对眼前的设计方案没有一个满意的，正如院长所说，这些方案并没有表达出建筑的神韵，与周围环境也不是和谐统一。

“这样的方案拿去投标恐怕难以获胜。”院长语重心长地说道，“规划院的方案由姬超轶提供，民用院的方案则由海归吴翔鸿设计，总院由李院长亲自设计，这些人的方案都多次获得优秀设计奖。”

临来之前，黎昊以为能看见几个像样的方案，但结果却让人失望了。其中一个方案表达出北方城市的人文精神但完全脱离周围的环境，像外来物一样突兀地立在黄金地段上。虽然现代建筑艺术不拘泥于现代主义理性，不过也要求以简约的设计思路和辨证统一的手法，创造出更丰富的景象，使建筑和城市产生新的对话关系。

“这些方案只是跟风，没有创意也没融入到环境中去，更别提创造优雅的、富有现代气息的空间场所了。”

“因此要请黎大师来救急，你看这个……”院长指着象征着书卷的方案说道。

“这个方案很好地展现了后现代建筑的风格却完全脱离了环境，没有让人感觉到它是与生固有的。后现代主义的建筑艺术向着建筑与城市及历史景观环境的结合转变了，强调人的活动和社会行为与建筑之间的联系，使设计充满了人文关怀。”黎昊看着方案认真地分析。

站在一边的杜宇有些心惊，黎昊的话竟然与院长如出一辙，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方案。他意识到自己过于专注方案本身，过于重视方案的标新立异而忽视基本的建筑与环境的协调一致。到了此时，杜宇心服口服了。

“周边环境的建筑风格不可能与新的建筑相协调。”谢子尧当然知道这一点，却想看见黎昊出丑。

“这需要做些装饰或是附属建筑与之协调起来。”

“关于大剧院的设计你有什么想法？”

“要看了现场，才能知道。”

“这些方案要重新做，建筑艺术要有想象的空间。对了，开标的时间是？”

“两周后的今天，来不及重新做方案，大师你看这些方案能不能改一改？”院长指着面前的方案说道。

“我来做方案，费用需要这个数。”黎昊把写上数字的纸张推给院长。

院长看了看那个数字，沉默良久后点点头。三年来，建筑院在几次大的投标竞赛中接连失利，而建筑事务所却如雨后春笋般崛起，他们在建筑行业龙头老大的地位岌岌可危。

“金钱至上呀，这个数我也能做出中标的方案。”谢子尧酸溜溜地说道。

“只要能中标都是这个数。”院长果断地说道。

“我退出。百米冲刺的项目不是我这个年龄能干的，还是做手里的马拉松的工业项目。”

“那个工业项目快有一年了吧。”杜宇调侃地说道。

在座的同仁哄堂大笑，谢子尧也笑起来了。

“你也找个这样的项目做上一年？咱俩比一比看谁做得慢。”

这次连黎昊都大笑起来。

“我需要最高配置的电脑，还需要一名最好没有参与过这个项目的助手。明早就要，一切都要从头来。”

“电脑好办，但眼下只有一名实习生叶穗没参与到这个项目中。”赵院长说道。

“就是她了。”

“要是选我还不干呢，这就叫什么？不要耽误了叶穗做方案的机会。”杜宇的中指和食指翻转铅笔，不满地说道。

“杜师别自做多情了，大师并没安排你进项目。”谢子尧说道。

杜宇甩下众人冲出了会议室，临走时留下一句：“雏凤清于老凤声。”

“年轻人心高气傲，大师不要见怪。”谢子尧说道。

“竞争是优选方案的最佳捷径，欢迎一切竞争者参与到之个方案中。”赵院长笑起来，他感到这一步棋走对了。

“我先去酒店安顿下来，回头再聊。”黎昊说完便拉着行李箱走了。

黎昊订的酒店就在凤栖路不远处的新悦酒店。到了酒店，黎昊整理完行李箱里的衣物，洗完澡换了一身干净舒爽的衬衣就回到建筑院，此时他才注意到建筑院大楼就是一栋别具匠心的建筑，球形拱顶，弧形的立面，错落有致的楼层搭配。黎昊感到欣慰，终于看到一栋别样的建筑艺术。

“怎么样？能体现出大师挂在嘴边的建筑艺术吗”谢子尧来到黎昊的身边说道。

“这建筑一看就是出自大师之手，把保罗·安德鲁关于人生、自然界都是圆形的理念运用到极致。”

“谢谢夸奖，十年一觉建筑梦，占得灵感薄幸名。”

“子尧不要泄气，建筑师的时代来到了。”

“那是你们的时代，我的想像变成扁平的，再也设计不出这么好的建筑艺术了。”谢子尧看看即将落山的太阳说道，“走，喝酒去，为老兄接风。”

“改天吧，今天不喝酒只喝茶。”

谢子尧道了声再见，便开着那辆建筑事务所倒闭后硕果仅有的奥迪车扬长而去。

黎昊走入大厅，正要进电梯却看见叶穗和杜宇从电梯里出来，他愣了一下，任电梯的门关上了。他们擦肩而过时，杜宇的电话响了。

接完电话，杜宇便神色暧昧地对叶穗说：“约会取消，另有他事。”

“关键的时候就挂不上挡了，今夜就剩我孤家寡人了。”叶穗笑着打趣，“快去吧，你的小表妹要等急了。”

杜宇歉意一笑，飞快地跑向汽车，绝尘而去。

“我来陪你好了，”黎昊跟上叶穗的步伐，“我们先到星巴克喝咖啡，然后再去看电影。”

“谢谢，我想静静地过这个夜晚，北方的夜晚有时只需要一个人。”

叶穗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把黎昊的邀请堵回去了。

黎昊却不以为意，他笑着转身进到电梯里。他要再次细读大剧院的招标公告，心中只想大干一场，把自己的建筑艺术留在家乡的土地上。事实上，自从脚步踏上祖国土地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平静过，这个城市与十年前的风貌大有改观，从基础设施、公用建筑到居民住宅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正是赶上了建筑的好时代。

大剧院的招标公告的内容很宽泛，仅提出了功能、公用的要求，留给建筑师极大的想像空间。面对这几页纸，黎昊一筹莫展。他提出了挑战，但心目中的剧院却连一个影子都没有，他后悔没有跟子尧去喝酒。

黎昊抬头看向窗外，绵延到天边的江水沿岸有明灭不定的灯火，广告牌的霓虹灯也醒目地闪烁着。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省城的夜色，这里也有巴黎夜空下歌舞升平的繁华了。黎昊还想再好好看看省城夜景，无奈这里的楼层不是最高处，西面被一栋高楼挡住视线。

电话响了，黎昊奇怪会有谁打电话，拿起手机就看见那个熟悉的名字钟丁山。他们在纽约见过面，那时黎昊在纽约有个公寓扩建项目。钟丁山是耶鲁大学法学系的高材生，他正苦于没有资金筹办自己的会计事务所时，黎昊慷慨解囊，促成了钟丁山的好事，而钟丁山在省城的浩然会计事务所的大楼亦是黎昊的大手笔。

“你我是老朋友了，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怎么还想躲着我？”

“来救急的，不是游玩的。”

“我在碧石湾那儿有一套别墅，可拎包入住，另外附赠一辆轿车。这是老兄应得的。”

“钟总太客气了，先谢谢钟总。”

“阔别十年，家乡的私房菜馆应该很对老兄的对胃口，我来接你。”

“这两周还是不要见面了，要重新设计方案。”

“那就不打扰老兄了，明早八点十分车钥匙会送过去，改天再谈。”

“有情后补。”

黎昊放下电话信步走出建筑院别具一格的大楼，来到江河沿岸。这是他从小走惯的江河，但很难找出十年前的影子，这里已经开发成城市的名片了。他注意到在江面上修建了许多跨江大桥，那片通往山里的小路旁就有一座闪烁光彩的大桥。桥拉近了石山与城市的距离。

江水幽幽，灯光闪烁，江对岸是怪石林立的石山。在这片土地上，他曾经有唯一的栖身之处，就是石山后茂密的森林中临悬崖峭壁的三间茅草屋。父母走后，他再也没有去看过那片他出身的土地，那个联系他与这个城市的纽带。

清晨，透过百叶窗，黎昊看见叶穗一步两晃地上班来了。昨日他没仔细看过叶穗，今日一见，才觉得建筑系的女生就是漂亮。叶穗的脸探进门来的一瞬间闪过的光彩，让黎昊想起一个人。她时常也有叶穗这样的神情，说不上来是什么，既不是惊喜亦不是好奇，而是囊括了更多含义的一瞥。随着叶穗走来，她身上那件廉价的衣衫也有韵律地动起来。

黎昊看着叶穗在摆满各样建筑图册的桌子边坐下来，看着她打开电脑。在天女散花般翻开的建筑图册下，叶穗的电脑被挤在角落里。

“不会觉得无处容身吧，那些图册可以拿到审图桌上的。”黎昊热心建议。

“我需要的地方很小。”

“去街对面的星巴克买两杯拿铁咖啡，噢，项目结束后到我这里报账。”

“我不是来当管家的，而是要学习建筑艺术。”

“要想学到建筑艺术就要从管家开始。”黎昊看着建筑图册，神情严肃地说道，“过一会要去现场，叶小姐准备一下。”

也不管叶穗如何愤怒，黎昊吩咐完毕，便径自伏案工作。从电脑上的图形，叶穗看出他已工作两个时辰。她的心一动，郁郁不乐地走了，虽然她知道两杯咖啡中有一杯是自己的。

来到星巴克，叶穗闻着芳香扑鼻的咖啡味和奶油蛋糕的味道，心情瞬间好了起来。但她端着咖啡回到办公室时，却依然故意把两杯咖啡全部送到黎昊面前，心中笑得有些得意。

“叶小姐不喝？”

“我早晨喝过一杯了。”

“拿铁咖啡合我的口味，这也是成人之美。”刚进门的谢子尧不客气地端走了咖啡。

“舶来品不见得就好，蛋花米酒要比咖啡好多了。”叶穗为难黎昊的小计谋没有得逞，却被谢子尧乘虚而入，心中不禁有些气恼。

“到底是小姑娘。”黎昊和谢子尧默契地对视一眼，爽朗地笑了起来。

叶穗的脸上挂不住了，她跺了一下脚便回到座位上，但她刚进入到绘图界面时，黎昊已经喝完咖啡、换了一身衣服站在她面前。

“你怎么还不换工作服？”他对身穿绛紫色包衣裙的叶穗说道。

“我没有工作服。”

“至少换上工作裤，施工现场不是百货商场更不是女人的试衣间。”

“却是男人奋斗的战场，当然也是女人的钱包。”谢子尧不忘调侃。

这时从走廊外也传来夸张的笑声，那是杜宇和周越特有的笑声。紧接着是赵雪梅的声音：“杜宇在做哪项工程呢？”

“朋友的图纸，让我审一下。”杜宇轻描淡写地说道。

“不要藏了，让我看一下。”

“没什么看的，与你无关。”杜宇干巴巴地回应。

“以为我不知道呢。”赵雪梅的语气含酸带醋。

设计师们常在工作之余接些私活以便丰富自己的钱包。杜宇人缘好，不计较分成，因而常常被选中做地下工程；与他相反，赵雪梅由于太过在乎分成而常常失去做地下工程的机会。眼看着设计费用进入他人的口袋里，赵雪梅很不甘心，却也只能干着急。

她想到一个工程需要几个专业的人员方能完成，眼角扫一眼周越，看见他一幅嬉皮笑脸的样子，心里想着周越也是被囊括进去了。

“赵师，别看我，与我无关。”周越一副想撇清的神情。

几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办公室。门被推开了，赵雪梅手拿资料袋走进来。

“黎大师，一位钟总送来的，汽车就在院外的停车场里。”

“赵小姐可否借你的裤子一用。”

赵雪梅疑惑地望着黎昊。

“赵师，是我要借的，我去现场要穿裤子。”叶穗对疑窦丛生的赵雪梅解释道。

“这好说，我这里有现成的工作服，拿去用好了，可惜没有鞋子。”

“女人就是麻烦，叶穗赶紧换上裤子跟我出去。”

叶穗小声嘀咕起来：“工作狂。”

黎昊听到这话，看了一眼叶穗后转身就走了。

叶穗在后面调皮地竖起拳头，却被赵雪梅伸手掐了一下，她“咯咯”地笑着，附在叶穗的耳边说：“在大师眼里，时间就是金钱。”

待叶穗换上工作服出来时，黎昊早已坐在豪华的轿车里了。叶穗小跑过去，背后的长发飘飘，她有意避开车里人的目光，直接坐在后车座上。如果她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黎昊的失望显而易见，那眼底藏着莫名的渴望。

汽车并没有驶向省大剧院，而是去了开发区的工地，那儿有几栋在建的住宅楼和一栋综合楼。黎昊仔细看了施工方选用的工具和施工的先后工序，因为当地建筑业的建设水平也是设计中要考虑的因素。从西区的开发小区回来，汽车直接驶向大剧院的拟选场地。

刚一到，他们就被时刻守在这里的拆迁户当成了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黎昊被他们围在当中，经过再三解说，人们才放了他。

叶穗穿着高跟鞋跟着黎昊跌跌撞撞地走在一片废墟中，她学着黎昊的样子用手机拍摄场地四周相关联的建筑物。然而，当她向后退的过程中，鞋子的后跟不小心卡在了混凝土的石块中，她猛地往外一拔却把脚踝的皮刮破了，鲜血顺着脚面流下来。叶穗想要不动声色地处理这点小事，却发现什么都没带在身上。

叶穗瘸着腿气恼地站在瓦砾之中，她的目光被翩若惊鸿的身资吸引住了。引人注目的是美女建筑师姬超轶，她是来看现场的，这也是她第五次看现场了。在建筑行业中，姬超轶是有名的美女，无论什么场合下她都以美艳现身，即使在一片钢筋混凝土的废墟上也不例外。

走到废墟的边缘上姬超轶停下来，显然是看见黎昊了。美女建筑师一向能在第一时间了解到建筑师们的风吹草动，他知道黎昊是建筑院请来的大师，但仅凭一眼很难让姬超轶从内心里崇拜黎昊。建筑师这个职业里滥竽充数的人不少，不会是另一个南郭处士？带着疑问，姬超轶转身向着黎昊走去。

“你是黎昊吧，我是规划院的姬超轶。”姬超轶大方地自我介绍道。

“幸会，幸会。”黎昊客气地回应，他的眼底也闪过一抹惊艳。

黎昊对女人向来比较挑剔，但眼前的美女显然具有建筑大师的气度和审美能力：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蕴含神秘色彩的黑眼睛正含笑看着他；身上浅蓝色的休闲服和宽腿裤也像艺术品一样吸引人。最重要的是，姬超轶的脸上写满自信，那是许多女人所欠缺的。

“我是大剧院方案投标的设计师之一，欢迎来到我们中间。”姬超轶神采飞扬地说道。

“谢谢，竞标方案也是学习的一种方式。”黎昊脸上的疑问被欣赏取代了。

“大师会带来一股新鲜的欧洲风，也许省城的建筑师都要向大师学习。”姬超轶的言语充满恭维，但其实她知道许多建筑师正等着看黎昊的笑话，包括她自己在内。

“不要把我当曹操放在火上烤。”黎昊谦虚地回应。

姬超轶大笑，目光随之转向不远处的叶穗，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她就看到了，叶穗的脚踝在流血。废墟中的黎昊透过美女的目光，也看见了困境中的叶穗，他健步如飞地向着叶穗跑过去。

“美女建筑师是大师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叶穗悄声地对跑过来的黎昊说道。

“我的竞争对手恐怕只有我自己，美色面前我绝对免疫。”

“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

黎昊却将注意力放到叶穗流血的脚上，他调侃道：“像你这样知己知彼吗？”然后在叶穗的尖叫声中一把抱起她向汽车跑去。

叶穗从黎昊敞开的衣领处看见一根红线，猜测也许是什么菩萨或者生肖的玉佩。建筑师中不乏有奇思怪想的人，但一位从外国镀金回来的建筑师如此迷信倒也令人费解。叶穗闭上眼睛以免看见更多不想看见的。

一转眼叶穗已坐到车里，脚上的丝袜被脱下来。黎昊拿出雪白的手绢简单地把伤口包扎好了。

“黎大师，太抱歉了，我给你拖后腿了。”

“不说话没人会把你当哑巴。”

叶穗心里那点感激之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汽车稳稳地朝着长春路开去，那里的医院离这儿是最近的。叶穗从小不爱上医院，这次却有不同的感受。医生给她打了破伤风针剂，重新包扎了伤口。

从医院里出来已是中午时分，黎昊选了最近的一家快餐店走了进去，他有意站在过道的中间等着叶穗过来，绅士地拉开椅子让叶穗坐下，然后才到对面坐下。

“叶小姐对大剧院的方案有什么看法？”

“工作以外的时间，我不想谈论工作。”

“这就是工作，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要处在工作状态中。”

“那是你的工作方式，不是我的。”

“不想干可以退出。”

叶穗恼怒地站起来就走，到达公交车站时，她想要坐车才发现身上这身崭新的工作服中没有一点现金。叶穗只能委曲求全地向着黎昊的汽车走去，结果刚转身就看见黎昊拎着两份盒饭从快餐店里出来。

“带回建筑院吃吧。”黎昊远远地看着她说道。

到达院里，从车上下来，叶穗注意到黎昊正仔细瞅他的拇指并用另一食指摩挲着。女性的灵感告诉她，大师的手指被刺扎了。来到走廊里她再也忍不住说道：“我那儿有针，可以借大师一用。”

“那就好人做到底，挑刺可是女性的专利。”黎昊调侃地说道。

叶穗笑起来了，率先走进办公室。她直接来到电脑桌前打开放零碎件的盒子，从里面拿出最细的针来。黎昊跟着来到她的身旁。叶穗也不客气，拉过他的拇指便低头挑刺，她身上淡淡的百合花香气霎时便传到了黎昊的鼻尖上。

“丘比特的箭应该扎到心上才是，怎么扎到手上了？”

突然，一道刺耳的声音传来，两人都是一惊，抬头方看清赵雪梅正坐在对面的电脑桌前，含酸带醋地看着他们。

“爱情的方向跑偏了呗。”喜欢凑热闹的杜宇刚好路过，便立马搅起浑水来。

“是箭太小了吧，即使扎到心上也打动不了大师的心。”赵雪梅嘲讽地说道。

“那要看什么箭了，也许还未出手我的心就被打动了。”黎昊反唇相讥。

叶穗嗅出了浓浓的硝烟味道，好在只用了三针就挑出了刺，她把针放回盒子里，轻言细语地说道：“不要夸大其词，不过是根刺而已。”

杜宇早溜走了，赵雪梅则尴尬地收拾用具准备下班。等黎昊拿出袋子里的饭盒时，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了。看见摆开的饭菜，叶穗才知道黎昊也没吃。

黎昊吃着饭却在想大剧院的项目，火烧眉毛的方案连影子都没出现，这怎能不让他着急。事实上，在黎昊的建筑生涯中这不是第一次救急，但这次大剧院的灵感却迟迟未临。他的压力很大，如果在大剧院的方案上失败，他将会难以在建筑业中大施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