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苦竹杂记》
止庵
《苦竹杂记》列为“良友文学丛书之二十三”,一九三六年二月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本文四十九篇,除一九三〇年十二月一篇(《北大的支路》),一九三五年一月一篇(《孔德学校纪念日的感言》),四月一篇(《市河先生》),五月一篇(《我是猫》)外,均作于一九三五年六月至十一月,即《苦茶随笔》之后。“苦竹杂记”原是作者一九三五年为《大公报》文艺副刊所撰系列文章总的题目,集中有十数篇皆属于此一系列。《杜牧之句》与《情理》又见于《苦茶随笔》,前者即该集《小引》是也。
后记有云:“我所写的总是那么样的物事,一两年内所出的《夜读抄》和《苦茶随笔》的序跋其实都可以移过来应用,……”的确《苦竹杂记》风格与此前两种集子均有相似之处,譬如《情理》以下六篇(原是为《实报》写的“星期偶感”)即与《苦茶随笔》之“关于十九篇”颇为接近;然而此书主要内容毕竟还是更像《夜读抄》一些,也可大致分为那里的“关于一种书的”的“本文”和除此之外的“杂文”两类。《夜读抄》式的写作风格,至此已经愈加显著,“不佞只能写杂文,又大半抄书”,庶几可以概括。又《谈文》中有“姑以中年前后分界,称之曰前期后期”一说,现在写的正是简练淡远的后期文章。
集中有一篇《说鬼》,前此所作《所谓五十自寿诗》也有“街头终日听谈鬼”之句,这是作者喜欢谈论的题目,多年间一写再写。他崇尚现代科学意识,自以鬼神观念为虚妄无稽:“但是我是相信神灭论的,也没有领教过鬼的尊容或其玉音,所以鬼之于我可以说是完全无缘的了。”(《谈鬼论》)然而又从人情角度加以体会:“我们喜欢知道鬼的情状与生活,从文献从风俗上各方面去搜求,为的可以了解一点平常不易知道的人情,换句话说就是为了鬼里边的人。”此种二元的眼光,是周氏研究鬼神乃至一切愚昧迷信现象最为独到之处。“不信鬼”是求实,“了解人情”亦是求实,虽然是两副眼光,却始终不逾虚实界限,可以说一总是科学的,只不过科学不排斥人情罢了。也就是他说的,“科学其实也很道德”。(废名《知堂先生》)这里提到“人情”,《鬼的生长》曾说“鬼为生人喜惧愿望之投影”,更具体地讲,则是:“常人更执着于生存,对于自己及所亲之翳然而灭,不能信亦不愿信其灭也,故种种设想,以为必继续存在,其存在之状况则因人民地方以至各自的好恶而稍稍殊异,无所作为而自然流露,我们听人说鬼实即等于听其谈心矣。”作者由此感受到普通人的人生境遇,生存愿望,觉得最是悲哀,又深可怜悯,同时视之为社会根基所在,真正实在的东西:“……盖此等处反可以见中国民族的真心实意,比空口叫喊固有道德如何的好还要可信凭也。”而对周氏来说,这并非一种姿态,他的思想情感由此建立了与人间的牢固联系:“我们平常只会梦想,所见的或是天堂,或是地狱,但总不大愿意来望一望这凡俗的人世,看这上边有些什么人,是怎么想。”(《水里的东西》)虽然仍应纳入其整个人道主义思想体系之中,这却是其中最深厚结实的一面。在周氏的著述中,以此类文章和怀人悼亡之作最具情感深度。
鬼神问题仅为周氏民俗研究之一部,上述情怀,亦在别处多所体现。以后作《无生老母的消息》,作者曾自我评论道:“谈论民间信仰,似不无所得,于白莲教一派所谓‘邪教’寄以同情,其实这与后来的一贯道亦不无关系,但可惜那种教派涉及反动了,盖其初虽出于农民苦痛的呼号,惟逮稍为壮大,往往便为聚财渔色的行为,没有那单纯的特色了。”(一九六〇年一月三十日致曹聚仁)分辨虚实,体会人情,似乎更有分量。
此次据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一九三六年二月初版本整理出版。原书目次四页,正文三百一十三页。正文及目次中,“小引”原作“苦竹杂记小引”,“后记”原作“苦竹杂记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