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彼得潘
女孩的眼睛是明亮的黄绿色,瞳孔有两张榻榻米那么大,眼眸里还有星星。不过,在那大得吓人的脸部,眼睛本来就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积,所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她笑开怀的大嘴里,有着又红又圆的舌尖,以及大小和小型冰箱差不多的白色牙齿。她就这样害羞地抛着媚眼,俯视太阳城前面的广场。
她穿的是荧光粉红的女仆装,这种款式源于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迎来了全盛时代。虽然布料往上包到颚下,以尽量不露出肌肤为原则,但由于腰身紧束到极点,反倒强调了丰满的胸部。及膝的裙子下摆有着多到不行的皱褶,每个皱褶之间,空间大到足够一个小孩玩躲猫猫了。腿上穿的是白色网状丝袜。紫色的头发随风飘动,形成无数道绵延一米的波浪。
日本傲视全球的二次元美少女,占满太阳城对面的十二层楼建筑墙面。每当夕阳一照,就连感受不怎么敏锐的我,也都深受感动,认为未来的艺术一定就像这样,既轻巧又巨大,而且薄到一个不行吧。
喂,你应该也喜欢动画或漫画吧。我们仅有的些许教养,主要不就来自于动漫的分镜、故事以及角色的魔法吗?
听不懂我的意思?
我要说的很简单。虽然东京的秋叶原向来以“御宅族天堂”著称,但池袋也有多如牛毛的动漫或色情电玩专卖店。太阳城前方有条路叫“女孩之路”,就有很多这种店——有卖新刊漫画与二手漫画的店,卖模型或动漫周边的专卖店,还有合法与非法的萝莉控Lolita Complex,和成年女子相比,更偏爱未成年少女的心理状态或兴趣,简称Lolicon。商品专卖店。小时候爱看动漫的少男少女现在长大有了钱,就跑来把这里的街道与流行变成这副模样。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这次要讲的,是混迹在这条御宅族街道的“灰色彼得潘”的故事。他只是个小鬼,却很会做生意,单凭一己之力,就把又笨又色的大人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从他们身上赚来白花花的银子。
不过池袋可不像小飞侠的永无岛,既安全又整洁。原本应该算是极其完美的生意,却不知不觉引来了嗅到铜臭味的疯狂鲨群,连加勒比海盗都来了,不过没有迪斯尼乐园的版本那么可爱就是了。
长久以来听我讲故事的你,应该知道我拿小孩与老人最没办法吧。一旦他们有求于我,即使有点勉强,我也不会不出手帮忙。这次我的鸡婆程度或许高得有点夸张,请各位不要见笑。
你应该也曾经历那种单纯到不行,想远离这个世界,一个人活下去的时候吧,而且还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抬头挺胸。
但在你的心里,其实很希望有个人来爱你、紧抱你。这种孩子般的别扭心情,为什么不只是小时候才有,到了长大之后仍会存在呢?
各位兄弟姐妹,你们的心情我懂。
这是因为,大家心中不成熟的部分虽然会被磨得越来越少,但还是会一辈子黏在我们没长大的屁股上。
从十一月初开始,东京的街道就到处响着圣诞歌曲。仔细想想,距离圣诞节还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日本人却被迫大量聆听这些根本不是自己信仰的宗教音乐,真是个宽厚的民族。
我觉得,全球的基督教徒或伊斯兰教徒,应该学学日本人这种“随便怎样都好”的态度。每隔两个月,中东和美国就轮流阅读古兰经与圣经,这点子如何?我想应该有助于彼此了解吧。所有一神教教徒之间永无止境的争执,我已经看不下去了。
即使进入了十二月,池袋街头仍像秋天一样温暖。由于气温高得仅次于热带的夏天,今年冬天我照例也是暖冬打扮:过长的牛仔裤、长袖外面套着短袖衬衫、绑在腰际的开襟毛衣,是糅合了原宿品味的街头休闲风。至于太过女性化的穿法我就不喜欢了。
我走在首都高速公路池袋线的高架桥下方,那条路有如溪谷一般,夹在外观呈银蓝两色的丰田Amlux与白色的太阳城之间。虽然名为“女孩之路”,但是平常的白天几乎看不到任何女性御宅族。
沿路开了很多动漫相关商品店,我要去的是“漫画的宇宙”,它的七个楼层卖的都是动漫相关产品,外墙画着硕大无朋的女仆图案。我想你一定也有印象吧?这可是池袋有名的女仆大楼。
我按照平常在店里闲晃的路线,先瞧一瞧三楼新出刊的漫画,再到五楼仔细翻阅轻小说,没想到,现在的轻小说写得真是有趣。最后,我走到陈列动漫人偶与塑料模型的最高楼层,略事休息。
这一层楼有价值好几十万日币的高级品,或是由知名模型高手仔细涂装、仿佛艺术品杰作的产品,全都是一些我买不起的东西。不过这次我是抱着期待而来的,因为有人认真地将我国中时期很迷的2D格斗游戏里的角色做成了模型。
透明亚克力盒在某个墙角从地面堆到天花板,我一边观赏着展示品,一边慢慢地走着。由于是下午不早不晚的时间,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穿着附近私立学校制服的小鬼。
我仔细观察着使出“天升脚”、在空中静止不动的春丽。人偶在亚克力盒里的灯光照射下,看起来仿佛永生不灭——那是持续施展、直到永远的必杀技。
小鬼站在我身边,看着由下数来第四层的亚克力盒。
“这个人偶叫什么?”
我转过头去,看到一顶霜降灰的制服帽,帽舌正往上方指来,上头有东池袋名校三原学院的校徽,图案是由三枝钢笔的笔头所构成的正三角形,眼熟到不行。那是一所可以从国小直升到高中的私立升学学校,以学费昂贵著称。不过,它和向来都读公立学校的我完全无关。
“你不知道吗?这是快打旋风的春丽,格斗电玩的女主角。”
这尊人偶出自某位职业模型师之手,所以标价超过七万日币。小鬼“噢”了一声,看着亚克力盒内部。他穿着短裤与绣了金色纽扣的外套,背着黑色的双肩书包。一定是国小部的。
“你常用春丽这个角色吗?”
在我国小高年级到国中这段期间,格斗游戏在电玩游乐场的热门程度,根本不是现在所能想像的。我装出一副很厉害的样子对小鬼说:
“不是什么常不常用的问题。以前,各地好手会集合到池袋的电玩游乐场展开锦标赛,我也曾经拿过优胜喔。”
“噢,这样啊。”
这个身高只到我侧腹左右的小鬼,抬了抬细边黑框眼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出声叫了店员,让我很不爽。
“不好意思,我要买这个人偶。”
正在柜台包装新人偶的店员连忙跑了过来。
“好的,您要买编号72的人偶没错吧?”
小鬼点点头。店员从腰上挂着的那串钥匙之中,选了一把很像玩具的钥匙,打开亚克力盒,将脚踢得直直的春丽小心翼翼拿出来,开口问我:
“请问是由您付款吗?”
怎么可能?我从来没带过七万元现金出门逛街。
“我和他没关系。”
小鬼抬头看着我,微微一笑,是有钱人脸上那种游刃有余的笑容。我实在不想对小鬼使出快打旋风里邪恶魔王Vega的必杀技“Psycho Crusher”,只能硬逼自己露出穷鬼般的微笑。小鬼对店员说:
“我自己付钱。随便包一下就行了。”
小鬼打开黑色书包,拿出黑色皮革的钱包。我抵挡不了自己没品的好奇心,看了看钱包里有什么——像是没用过的折纸一样,万元纸钞整齐地放在里面。略胖的御宅族店员说:
“请到收款机这里。”
穿着霜降灰制服短裤的小鬼对我点了点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跟着恭敬地抱着春丽的店员。不知道各位能否理解,我们的世界到现在还是割裂为“有钱人”和“没钱人”两大块,可怕的贫富差距时代。
已经过了二十岁,老大不小的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小学生抢走了好吃的猎物。我可不能再在水果行里看什么店了,或许还是开始从事什么IT产业比较好。
这样一来,别说买什么人偶了,就连经营陷入困境的职业棒球团,或是外墙画着超大女仆的大楼,搞不好都能说买就买。我就是这种在掏钱买彩券之前,就先做梦考虑一亿元该怎么花的人。
我真的是没救了。
过了三天,Zero One约我见面,地点是他的办公室——位于东池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Denny's,就在那条动漫之路再过去一点。他坐在窗边的四人座位上,对我说道:
“终于也轮到阿诚走运啦。”
讲得不清不楚的。我看着Zero One那颗光头,两条钛合金天线还是和以前一样从额头延伸到头顶,但脸上却多了不锈钢的饰品,与其说那是人的脸,不如看成是一棵挂了太多银饰的圣诞树。我没作声,他继续说:
“这次是保证赚得到钱的工作。对方先付一半,定金十五万元。”
我真想吹口哨,毕竟以前来找我处理麻烦的全是一些没钱的穷人。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嘴硬地唱反调。
“太危险的工作我可不接啊。”
Zero One把玩着穿在眉缘、看起来很重的眉环。
“不是那种啦。你就先听听看对方怎么说吧,我想你一定会接的。”
这位池袋的包打听、北东京首屈一指的黑客老兄自信满满地说道。我极其不爽地说:“在眼睛前面挂着那种跟甜甜圈没两样的玩意儿,你不觉得视野变差了吗?你身上到底穿了几个环啊?”
Zero One一笑,头部的皮肤就皱在一起,表情变得像只温柔的怪物。他以沙哑的声音说:“十七个。品质都还算不错啦,你看。”
他把回形针粘在眉环上。
“这是特别订做的,可以当磁铁用,很方便哩。”
我一脸厌烦,看着这位在眼前晃着回形针的包打听。
“知道啦。赶快把回形针拿下来吧,不然连我都会被当成是怪胎。那要和对方约在什么时候?”
Zero One微微一笑,以瓦斯漏气般的声音说道:“马上去找他吧,事情似乎蛮紧急的。委托人正在淳久堂书店旁边的星巴克等你。我已经向他吹嘘说你是池袋最有能耐的人了,你可要使出浑身解数啊。”
他话一讲完,似乎就对眼前的我没有任何兴趣了,注意力再次回到并排放在餐厅桌面上的两台笔记本计算机上。
算了,反正这家伙本来就活在0与1的比特世界,而不是活在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
池袋的星巴克真是多得要死。但对我来说,星巴克和罗多伦、Pronto或Veloce等连锁咖啡店都没什么差别,有时尚感的店就是会让我觉得不自在。我看了半天菜单,好不容易才点了一杯摩卡玛奇朵。
我拿着附有奇怪盖子的纸杯走上二楼。十二月午后那熟透了的阳光照射着沙发座位,那个家伙坐在上头对我招手。他穿着霜降灰的短裤,竟然是那个戴眼镜的臭屁小鬼。本来想绕过去坐在他右边,后来还是决定在他对面坐下,反正听听他要说些什么也没有损失。
“呵呵,原来如此。这位就是真岛诚呀。”
“我不是这位也不是那位。你呢,叫什么?”
他坐在单人沙发的正中央说:“小野田稔。”
“几岁?”
他抬了抬眼镜,露出不满的神色。
“大人老是立刻就问我几岁、上几年级,这种事很重要吗?我只不过想好好找个人委托一份工作而已。那你又是几岁?”
我看着他认真的脸。确实,我几岁和他要讲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知道了。我几岁确实和你要委托的事没什么关系。不过既然你来找我商量,应该就是很棘手的事吧。这样的话,我还是必须知道你成年了没有,如果你未成年,满十四岁了没。所以,你几岁还是有关系的。”
我凝视着小鬼的脸。最近的小鬼为什么头都比较小呢?我可没听过有什么能让头盖骨缩小的优良基因呀。
“这样你还看不出来吗?三原学院国小部五年级。不过我接下来要讲的事,请你向我父母保密。”
就在我们认真谈事情的时候,他的视线游移起来,从我的背后由左至右、从阳台一直往楼梯的方向看过去。我也稍微回头看了一下。搞不好有什么危险人物在跟踪这个小鬼。
不过,靠在楼梯扶手的是一个在打手机的女高中生。长得蛮普通的,腿也和电线杆一样粗。但在深红色的Ralph Lawren开襟毛衣下方,是一件短到不能再短的格子裙,大概只有文库本那么长而已,刚好勉强盖住内裤底部。
“你喜欢那种女生啊?”
短裤小鬼以轻蔑的口吻说道。
“真不知道那种人到底哪里好?大人真是让人搞不懂。只要说自己是女高中生,好像就很有价值一样,腿那么粗,裙子却穿得那么短。这都是男人的错。只因为她们年轻,就不断向她们献殷勤,讨好她们。”
这个小学生讲的话还真是出乎意料地正经。
“既然这样,你干吗看她们?”
小稔一手抓起绿色手机。
“我问你,一加一等于多少?”
他将手机内置的相机对着我。没有快门的声音,就这样静悄悄地拍好了。他把液晶画面秀给我看,然后按回上一张照片。小小的液晶屏幕里,鲜活地浮现由下往上拍摄的裙底风光,雪白双腿之间是小花图案的内裤。由于拍摄的时候裙摆摇晃,照片有点模糊。小鬼意兴阑珊地说:
“这就是我的生意。”
我讶异地问道:
“你是怎么消掉快门声的啊?”
小稔露齿一笑,从短裤口袋拿出另一台手机。他两手各拿一台,得意地说:
“这台是讲电话用的。绿色这台是拍照专用的,所以把连接到喇叭的电线剪断了。工作专用的唷。”
“你拿偷拍的底裤照片做生意啊?”
为了偷拍而使用违法改装手机的小学生。二十一世纪的孩子们,到底要进化到什么程度啊?我实在是跟不上他们了。
“把这些照片烧到CD-R上之后,再上网卖。我做过各种实验,发现客人比较喜欢低像素的手机CCD拍的照片,不喜欢高性能数字相机拍出来的,因为低像素照片比较有真实感。价格也是,定价越高,卖得越好。”
我讶异地看着这个就读名校国小部的红顶小商人。
“你连定价也做实验啊。”
他开心地点点头。
“嗯。一样的照片,每张三千元与七千元,花七千元买照片的客人多了一倍以上。大家似乎误以为,照片卖得越贵,内容就越棒。”
我要好好反省一下。大家都容易盲目地认为,东西卖得贵是因为成本很高。真是资本主义的神话。
“这样不是很好吗?看来你生意做得不错嘛,那个春丽人偶说买就买。”
小稔露出忧郁的表情,开始玩起放在沙发旁的制服帽。臭屁的红顶小商人突然变回他这个年纪的一般小学生。
“但是我的秘密被一些奇怪的人知道了。”
好极了。我本来还在担心,神是不是这么不公平,只给这个小鬼十足的好运。我对他露出大人那种“小事一桩啦”的笑容。
“那么,你有什么麻烦呢,小稔?”
“都是我们班的大山害的。”
小稔小声地说道。我想像在班上遭受恐吓的小稔,不知怎的竟有种开心的感觉。让小鬼稍微尝点苦头,对他来说或许是不错的良药。
“大山有个哥哥在高中部,叫做翔太,说要帮我工作,特别讨厌。”
高中生把手伸向小学生的非法生意。原来弱肉强食不只会发生在IT产业或棒球团经营呀。
“那家伙的工作能力强吗?”
小稔摇摇头。
“他根本没胆偷拍,也不会用计算机,又不知道怎么设计才比较容易拍成。你知道我们是直升高中的学校吧,即使功课跟不上,还是当得了高中生。”
小稔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的眼睛。
“你自己应该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正当生意吧。即使如此,你还是要继续贩卖偷拍照片光盘吗?”
小稔耸耸肩。这动作跟他那身升学学校的灰色制服还真配,很帅。
“我并不打算一直做这种事。等我再大一点,我要自己开公司。但是没有人会雇用小学生,小学生也不能登记开公司。”
他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用钱呢?我决定不去探究客户的隐私。每次我都过度关心了。
“那么,问题只出在这个叫翔太的家伙身上吗?”
小稔忧郁地说:
“不止。翔太还有两个同伙,叫做重行和浩一郎。”
名校吊车尾的不良少年三人组是吧。这次的对手,和拳击比赛的蚊量级一样好对付。不过即使这么轻松就赚到小鬼的谢金,我也完全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真是太幸运了。
“那些人说了什么?”
“如果分一点好处给他们的话,就不会向我爸妈或学校爆料。还说如果事情曝光,我就必须退学,家里也会出大事。即使我现在收手,他们手里还是留有我以前的光盘。”
这样一来,不但生意做不下去,也无法全身而退。真的是很伤脑筋。
“如果当成是上缴的税金,分他们一点钱如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稔的脸色变了,他以进入变声期之前的高亢语调大叫:
“他们要分我一半的钱!法人税的税率也不过百分之三十而已。翔太那帮人一点力也没出,凭什么分走我一半的利润!”
诚如他所言,不费吹灰之力就分到一半利润,岂有此理。这小鬼虽是靠着偷拍裙底风光谋利,但是对于很多事情,他的头脑却是清楚得很,真是不可思议。小稔抬头看着我的脸。那双隔着镜片的眼睛,透着最近的孩子少有的透明感。
“阿诚哥是池袋首屈一指的麻烦终结者对吧。拜托帮我想办法摆脱翔太他们,一次解决就好,不要拖太多次。要我付封口费也行。”
我好不容易把摩卡玛奇朵喝完了。
“你可以出多少?”
小学生毫不犹豫地回答:
“上限是每人十五万元,三人共四十五万元。”
他给我的订金好像也是十五万元。我好奇地试探:
“为什么是十五万元?这金额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穿着灰色制服的小学生沉默地摇摇头。我们交换了彼此的手机号码就道别了。小稔说他家住杂司谷,以小孩的步行速度,大概只要十分钟就到了。我听着让人莫名感伤的《我看到妈咪亲了圣诞老公公》,在淳久堂的一角目送他背着黑色双肩书包离去的背影。
优秀的生意人果然不同凡响。那天晚上,小稔打电话到我家,说是已经和高中部的三个人约好碰面了——第二天放学之后,目白站前的麦当劳。
我并没有多想什么,毕竟只是和高中生起争执而已,不算太难处理的事吧。他们只是贵族高中的学生,如果向学校检举小稔,他们勒索小稔的事也会曝光。
如果这样还想继续勒索、不愿收手,只要让他们看看可怕的东西就行了。任何生活在池袋的小鬼,都不可能没听过G少年的传说。虽然我不太喜欢借用别人的名号来做事,但万一碰到什么麻烦,我会二话不说向G少年的国王崇仔借个名气用用。说起来,过去我免费帮过他好几次,我想他应该不会为此感到不悦吧。如果他真的生气,大不了请他吃顿好的就是了。管他是哪种国王,如果整天只和随从喝酒,也是蛮扫兴的。我和崇仔之间,可不存在什么组织的规定。
我好整以暇地在西一番街的水果店看店,等待约定的时间到来。没什么客人,天气又好,真是温暖的十二月。就这样什么也不想地站在门口,实在是很舒服。摆在收款机旁的CD机播放的是莫扎特的歌剧杰作《魔笛》,一会儿是夜之女王,一会儿是捕鸟人,一会儿又是什么祭司的,登场人物我完全搞不懂。由于故事受到共济会思想的影响,有很多地方不知道在演什么,不过仍然感受得到充满童话般的快乐气息以及优美的旋律,正适合闲适的十二月午后聆听。
“阿诚,这也是圣诞歌曲吗?”
比较没有这方面素养的老妈,一边听着三名少年的合唱,一边问我。我蹲在店门口堆着王林苹果,一面回答:
“不是,那是莫扎特,和圣诞歌曲没什么关系。莫扎特你听过吧?”
老妈以鸡毛掸子的末端打着拍子说:
“噢噢,就是那种放给乳牛听之后会让它们的出乳量变多,放给孕妇听会让婴儿的头脑变好的音乐吧?”
穿着厚重羽绒外套的老妈以难过的眼神看着我。
“可惜在生你的时候,没有好好听这种音乐。”
我只有高工毕业并不是任何人的错。虽然差点毫无意义地和老妈大吵一架,但因为已经要出门了,最后我还是姑且无视于她的挑衅。但是,如果胎教听莫扎特真的有用,不知道我会不会也去读三原学院,然后靠偷拍光盘赚一笔?
不过那样的校园生活至少还不坏吧,也很有池袋的感觉。
由于快乐儿童餐推出新款迪斯尼玩具,目白的麦当劳挤满了带小孩排队的父母。我和小稔在店门外碰头后,到二楼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路上到处看得到圣诞树与圣诞花圈。今年似乎流行那种玻璃纤维做的圣诞树,它会反复出现七色的变化,由红变紫、靛变蓝、绿变黄,最后变成橙色,再慢慢变回红色,想必又是中国造的玩具。但玩具固然廉价,每年倒也越来越高科技化。惟一没有高科技化的,就只剩人类了。
小稔一直朝着对街手机卖场外的圣诞树看,有一种莫名的落寞。
“你家装饰圣诞树了吗?”
小稔恍了神,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才察觉到我在旁边。
“嗯,我家有圣诞树,不过不是那种电子式的。”
我问了一个认识小稔之后就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你家如何?”
穿着制服、面对窗户的小稔把头转向我,想了很久之后才说:
“我家是白色的。”
一般来说,别人问“你家如何”,没有人会回答建筑物的外观吧?
“我不是问那个,是问你家人的事,像是你爸、你妈,或是你……”
此时,我们坐的铝桌隔壁有人出声,是极尽虚张声势之能事的小鬼声音。不必转头看我就知道,一定是那三个傻蛋。
制服夹克的领子立着,白色衬衫敞开到腹部。脖子上戴着看起来很重的银色项链,像是Chrome Hearts的设计,但肯定是假货吧。低腰的灰色裤子,裤管下方沾满泥巴。黑皮的平底懒人鞋应该是高级品,但光脚踩着它走,就像穿拖鞋一样。三人组正中央的小鬼说:
“久等了。你就是真岛诚啊?”
三个人手里拿的是打折后只要一百日元的麦当劳奶昔。再怎么凶狠的人只要手上拿着草莓奶昔,威慑力就减半了。
“噢噢,就是我。坐吧。”
如果每个人都把大腿张成九十度角的话,四人座的桌子就太窄了。只有中间那个银发小鬼夸张地坐得开开的,旁边两人则穿着从来没擦过的鞋子跷起二郎腿。
“我叫大山翔太,他们叫安达重行与前田浩一郎,是我朋友。你的名字我们都听过,就是众所周知的G少年嘛。”
他这样说,我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我先和他讲清楚:
“我可没有加入G少年啊,不过倒是有几个朋友在里头。”
声音低沉的银发小鬼干笑道:
“我知道,你说的是G少年的国王安藤崇吧。我们学校也在池袋,不可能没听过你们的事迹。”
虽然还蛮光荣的,但我却一点也不开心。与其因为这种事走红,还不如我家的水果行可以红一点。翔太别开视线,落在小稔身上。
“喂,矮子,你找不相干的人干吗?这不是我们之间的事吗?”
我插了嘴。
“喂喂,你们三个是高中生,他只是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孩子。所以即使再加我一个,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吧。”
翔太露齿笑道:
“这真的和你没什么关系,是我们和小稔之间的生意。”
我也笑着看着他们三人。
“勒索小孩子,就是你们所谓的生意?”
翔太和左右两边的人面面相觑,刻意装出惊讶的神情看着我。
“一开始是这小鬼先偷拍别人,所以是他的错。我们还在国小部的时候,可没学会做这种坏事啊。我们只是想要提醒他,把他导向正途而已。”
真是满口仁义道德的小鬼。如果是在我以前读的高工,应该早就翻桌了吧。少爷们读的高中果然不同。
“小稔要我出面和你们交涉。”
翔太一脸游刃有余的样子,喝着草莓奶昔说:
“所以呢?”
“条件只有一个,各付给你们三人十五万元的封口费。钱只付这一次,没有第二次。将来你们不能再插手他的生意,或是乱放话。”
“这算什么呀?!”
“开什么玩笑?!”
三人在改装得有如咖啡厅的麦当劳二楼放声大喊,其他客人都往我们这里看。我无视于旁人的目光,低声向三人说:
“这是我们惟一能接受的条件。小稔,放给他们听。”
小稔从短裤口袋拿出手机。不是那支偷拍用的绿色手机,而是喇叭可正常发声的手机。小稔伸出小手,把手机放在桌子正中央。手机播放出沙沙作响的录音内容。
“你听好,我们知道你靠什么在赚钱。我们不会数落你的不是,但如果不希望我们向你爸妈或学校告密,就把钱交出来。这样吧,分一半的利润给我们,就永远帮你保密,要我们帮你的忙也可以喔。”
是翔太的声音。小稔按下手机的按钮,停止播放。我说:
“一个国小部的孩子比你们几个高明多了。小稔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拿手机录下了你们胁迫的过程。如果你们向任何人告密,小稔偷拍的事固然会曝光,你们勒索的事也会曝光,到时候谁比较痛还不知道呢。怎么样,一人拿十五万元就收手了吧,这样的条件应该不算太差。再怎么说,你们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这笔钱呢。”
坐在两边的重行与浩一郎似乎突然觉得椅子很难坐,焦躁地动了起来。
“等我们一下。”
翔太说完这句话,就把两人拉到二楼内侧的沙发座位去商量。最近星巴克或麦当劳似乎都认为设置沙发座位是理所当然的。顺带一提,我那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并没有沙发。拿到这次简单任务的报酬后,我也来买张单人座沙发好了。不过如果摆上那种东西,我可能就没地方铺棉被睡觉了。
我看了看小稔,他的脸因亢奋而涨红。黑框眼镜,红红的脸颊,真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跑去偷拍,怎么看都只是上补习班的小学生而已。我静静地向手段高明的小学五年级生比出胜利手势。他应该是那种相当沉着镇静的孩子吧,并没有向我回比同样的手势。
真是慎重的孩子。不过胜负从此刻才要展开,因为小稔有我当靠山,三人组也有别的靠山。小鬼们之间的争执就是这样才麻烦。
从沙发座位走回来的翔太,脸色整个变了,连讲话都客气起来。
“不好意思,阿诚哥。”
他显然是在害怕什么。接着翔太突然打了坐在身旁的重行的头,很像是资深漫才组合中负责吐槽的角色。那一掌打下去的声音真是悦耳。
“刚才谈的条件,如果只有我们三个人的话,是还蛮OK的,但这家伙却不小心把消息透露给一个麻烦人物知道了。”
我讶异地看着这个人格异常的不良少年。麻烦人物?难道又有什么黑道组织的小喽啰要出场了吗?虽然我不擅长对付那种人,但在池袋这一带,倒还找得到几条门路可以帮忙。
“是黑道方面的人吗?”
一听到这句话,翔太用力摇了摇头。对这三人来说,似乎是个比黑道还恐怖的人物。默不作声的重行一面把头发往上拨,一面说:
“不好意思。我今天来这儿的途中,在绿色大道上碰到了那个人。他问我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我就吓得把事情都告诉他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我看了看小稔,问道:
“那么,那个人是谁?”
重行一脸惧意地回答:
“丸冈。”
小稔“咦”的一声叫了出来。似乎是个除了我之外,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的名人。
“丸冈是谁?”
翔太啧了一声,说:
“他以前读过我们高中,是个极其凶残的人。只要一抓狂,你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和他讲理也没用。而且他还常嗑市售成药,总是high到不行。”
刚才一直红着脸颊的小稔,这下子一脸铁青。
“我也听过他的名字。丸冈的绰号好像是‘疯狗’吧。据说他曾经一人力敌三十人,最后他赢了。”
真的假的啊?这个绰号听起来很像WWEWorld Wrestling Entertainment,世界摔跤娱乐。的选手代号。崇仔如果面对三十个对手,恐怕也有点吃力吧。看到我的表情,翔太说:
“是真的。虽然丸冈自己的手和肋骨都断了,但那场架他还是干赢了。一半对手被他打倒,另一半则吓得四散逃逸。”
重行以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
“那个人真的很可怕啊。进少年感化院时,他也惹出很多问题,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一间房。”
池袋的街头还真宽广,似乎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怪物存在。翔太又打了一下重行的头说: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先讲呢!丸冈听完重行说的,似乎希望整件事都交给他来处理。这家伙被丸冈吓到,就把小鬼的电话告诉他了。现在我们三个人打算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