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芹
栖居家园的守望者
我对水芹处于模糊与混沌的状态。说出这样的状态,不是处于持续不断的酒意中,也绝非是对乡土的遗忘与背叛。我们深陷于世俗世界里,对大地上的许多事物,在隐形的遮蔽里,已经无法说出其中的真相。真相与幻象,已经无法辨别其隐身衣了。不单因为这些事物具有无法参悟的复杂性,也因为无法判断出其中隐藏的无限可能性。水芹,如果作为乡间现实的一种水生植物,长在沟埂塘畔,那么也许我们可以从四季中观察她的黄绿枯荣。但是更多时候,人们总是爱用这样泼皮寻常的水草,给自己的骨血命名。我无法参悟野草对于大地上的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有时贱如尘土,有时又高似庙宇。很多时候我们恍惚于庄周的蝴蝶群里,不能准确地指出水芹和人群,或许两者皆有。
村子里叫水芹的女孩特别多,多到一家往往都有好几个带“芹”字的,什么水芹、小芹、海芹或者芹芹。这些命名在今天看来十足奇怪。方块字那么多,乡间的名字为什么就那么几个?模糊与混沌,很多时候在喊水芹的时候,喊成了另外的人了。张家的水芹和李家的水芹,同样分不清,但她们无所谓,各自的家人总是能够分得清楚,不管是看背影还是黑暗中倾听她的脚步声,没有一个认错自己女儿的。如果我再啰唆几句的话,起名字在乡间也是一种文化现象。他们不似城市里的人,抱着“四书五经”,或者找个专业的起名字店铺,花上些许时间,挑几个文雅别致或者辨识度很高的名字来选择。乡间人的名字,就像乡间的野草般平常,跟随着田野这本人生教科书,从花花草草或者农具里,随手丢出一个音符,如是水塘,那出生的孩子就叫水塘,如果看到的是小狗,那么乳名也就会跟着叫小狗,一切随意,任其自然。这个自然在这里得到了极大的诠释。没有比这起名更自然随意的了。我以为,他们已经把顺其自然的要义融化在血液中了,自然般的生命与生命的自然,其境界何等辽阔?
我曾和祖母探讨过这个问题。那时祖母没有过世,她喜欢在夏季纳凉的晚上,端坐于木椅上,手摇着蒲扇,对着我独自吟诵古诗词。那些诗句当时我完全不懂,只觉得祖母那朗诵诗句的语调,似乎一个人抒写岁月深处的忧伤和叹息。祖母是小家碧玉,曾是地主家的女儿,有着姣好的容颜和良好的文化背景,可惜,生逢乱世。那时祖父供职于县粮站,在捍卫粮食与土匪生死激战中,不幸被乱枪打中。那年,小脚的祖母才刚过而立之年,身边已经有了四个未成年的孩子。最大的八岁。祖母谈到往事时,不胜唏嘘。四个孩子,就像蒲公英,在风尘中四处漂泊,随风生长,落地生根。东一口西一口,上一顿下一顿,饥寒交迫也是可以说的。毕竟祖母那三寸金莲,怎么对付得了繁重和艰辛的农事?出生于大户人家的祖母怎么会谙熟稼穑的技能?乡下人,活命就行。祖母说,四个孩子,就是乡间的种子,让他们自然落生在阡陌上,靠天气活着,靠年成吃饭,其命和田间地头的野草没有两样,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谁还有心思管那些名字的事?碗里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活着就是最大的事。祖母说,那时人都认为,名字只是符号而已,哪有这么大的讲究?就像身旁庄稼地或者阡陌上的野草,卑贱得不能再卑贱,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没有人问津,也无人施肥浇水,而她们却依旧年年绿,命泼皮着呢。乡村的孩子娇惯不得的。像这些植物学习,像野草一样活着,成为人们取名字的唯一方式。在他们看来,像野草一样活着,这已经足够了。所以,乡间名字文化里,小英子、小蔓、芹儿、云英、萍儿等一大批植物动物的名字如丛林般,从旷野和草垛间冉冉升起,走到哪里,长到哪里,都是一块块移动的乡土,迁徙的野草。质朴的土气,已成为命里的气息和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