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状元

真书风骨:柳公权传 作者:和谷 著


在京兆华原柳家原,少年柳公权过着传统的耕读生活,长到二十岁时,为弱冠之年,取字诚悬。

从周朝开始到唐朝,不论男女都要蓄留长发,等长到一定的年龄,要为他们举行一次成人礼的仪式。男行冠礼,就是把头发盘成发髻,谓之结发,然后再戴上一顶表示已成人的帽子。但身体还未发育强壮,所以称弱,而弱是年少之意。冠,弁冕之总名也,谓之成人。

在北部边塞的丹州做刺史的父亲柳子温,公务之余约摸着次子公权的生日回乡省亲,准备了祭祀天地祖先的供品,邀来达官贵人与亲朋好友,为柳公权行加冠的礼数。

这一天,华原柳家原煞是热闹。冠礼由父亲主持,柳公权由父兄引领进柳氏宗庙,祭告天地、祖先。然后由来自方圆的傅氏和令孤氏几大世家的贵宾,为柳公权加冠三次,即依次戴上三顶帽子。首先加用黑麻布材质做的缁布冠,表示从此有参政的资格,能担负起社会责任。接着再加用白鹿皮做的皮弁,就是军帽,表示从此要服兵役以保卫社稷疆土。最后加上红中带黑的素冠,是古代通行的礼帽,表示从此可以参加祭祀大典。

柳公权明白,这三次加冠,分别代表拥有治人、为国效力、参加祭祀的权利。他不由得挺了挺结实的胸脯,端视前方,目光豁朗而镇静。

加冠后,父亲柳子温设酒宴招待宾赞等人,叫礼宾。赞是宾的助手。主人倾其所有,酒宴自然丰盛,七碟子八碗,白蒸馍夹肉,饭菜胜似过年的筵席。当地有给客人端酒的礼数,作为受冠者的柳公权自然不可例外,酒满茶半杯,躬身一拜,双手将斟满酒的瓷盅递到客人手中,看着客人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以求尊重。而不是友朋之间的平起平坐,一起干杯。

礼宾后,受冠者入内拜见生身母亲崔氏。母亲乃河东清河望族大家闺秀,识文断字、纺织针线和茶饭厨艺都不落人后,且教子有方,宽严相济,是不离左右,一手把儿子们带大的。自小性情内向的柳公权,对母亲又爱又怕,爱的是母亲对自己的衣食起居和学业关切备至,但也惧怕母亲严厉的眼神,当然是在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的时候。他感恩于母亲的养育之情,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母亲却背过身子抹起了眼泪。

男子二十冠而字。加冠后,由贵宾向冠者宣读祝辞,并赐上一个与俊士德行相当的美字,代表今后在社会上有其尊严。古人认为人成年后,只有长辈才可称其名,一般人或平辈只可称其字,因此要取字便于别人称呼。柳公权得到的字,乃诚悬。父亲柳子温解释说,诚悬亦作诚县,喻指处事公正明察。语出《礼记·经解》:“故衡诚县,不可欺以轻重。”衡,称也。诚,审也。悬,锤也。柳公权对自己得到的字甚为满意,诚悬之下,轻重难欺,轻重必正,是他内心向往的一种为人的品德。

接着,再依次拜见兄弟,拜见赞者,并入室拜见姑姊。之后,他脱下最后一次加冠时所戴的帽子和衣服,穿上玄色的礼帽礼服,带着礼品,去拜见华原长官和乡先生,即退休乡居的官员。

古代早期的原始社会,男女青年进入成年阶段时,会举行一种仪式,称为成丁礼、入社礼,后来就演变成冠礼。冠者,礼之始也。意思是说,冠礼是一切礼仪的开始。已冠而字之,表示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

柳公权由此想到了两句名诗:“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这是西晋文学家左思的代表作《咏史》中的诗句。柔翰,即毛笔。是说作者二十岁就擅长写文章。荦,同跞。卓跞,意为才能卓越。是说博览群书,才能卓异。柳公权从小喜欢学习,十二岁就能作辞作赋。他对前辈左思的为人为文甚为崇敬,知晓左思少时曾学书法鼓琴皆不成,由于父亲的激励,乃发愤勤学。虽然貌丑口讷,不好交游,但辞藻壮丽,曾用一年时间写成《齐都赋》。因其妹被选入宫,举家迁居洛阳任秘书郎,后退居专意典籍,数年后病逝。

当时,由于门阀制度的限制,出身寒门的才俊壮志难酬,不得已只好退而独善其身,做一个安贫知足的达士。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有理想有才能的知识分子,从积极入世坠入消极避世的境界,时而也发出不平之鸣。回想左思的命运,无疑给尚未步入社会的柳公权以心灵的震撼,但真正透彻地体悟其中的深味,还有待在滚滚红尘中去获得。

柳公权读到了前辈杜甫的诗句:“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正是由于左思博览群书,才能善于写作,给后人留下脍炙人口的名篇。而对于柳公权来说,自幼至弱冠之年,始终没有放弃研习书法和博览群书的志向,这与他的家世、家学、家风密不可分。

出身于官宦之家,官至丹州刺史的父亲柳子温,受唐代科举制度对童蒙教育的影响,家法非常严厉。后世流传广泛的所谓柳子温家法:“常命粉苦参、黄连、熊胆和为丸,赐诸子。每永夜习学含之,以资勤苦。”(《南部新书》丁卷)

苦参,多生在山坡、沙地、草坡、灌木林中及田野附近,对土壤要求不严,一般沙壤和黏壤上均可生长,为深根性植物,有清热燥湿之药效。黄连,大苦大寒,主要成份是黄连素,可泻火解毒。而熊胆,为熊科动物的胆囊,熊胆汁有平肝明目之功用,是一种较为罕见的动物性药材。苦参、黄连系植物,得来不难,而要获取凶猛的熊一类动物的胆囊绝非易事。

父亲柳子温以此几种苦药和为丸子,供夜读的柳氏子弟含啜,以免打瞌睡,振作心神。柳公权和哥哥柳公绰一样,备尝了这种药丸的苦涩味道。他也由此体验到古人的悬梁刺股是什么滋味。父亲柳子温告诉了其中的来由。

悬梁的故事,发生在楚国一位名叫孙敬的贤士身上。孙敬到洛阳求学读书,怕受睡眠困扰,就把头发绑住悬于梁上,如果读书疲累,眼睛一合上,头低下来,那悬在梁上的头发一拉,必定痛得醒过来,最后苦读有成。

刺股的故事,发生在战国苏秦身上。苏秦少时便有大志,变卖家产,在鬼谷子那儿学合纵连横之术,到秦国游说却不被采用。旅费用完,衣衫褴褛地回到家,被父母大骂了一顿,妻子也不理,他很羞愧难过,于是发愤苦读。读累了想打瞌睡,就拿一把锥子在腿上戳,把睡意赶跑,血流至足,继续读书。这样坚持了一年,再次周游列国,终于说服齐、楚、燕、韩、赵、魏合纵抗秦,并手握六国相印,投纵约书予秦,使秦王不敢窥函谷关达十五年之久。

相似的典故,还有凿壁偷光,是说西汉经学家匡衡,自幼家贫,勤学而无烛,他的邻居比较富裕,他便将墙壁掏个洞,引来邻居家的灯光苦读。还有囊萤映雪的故事,是说晋代车胤家贫,没钱买灯油,觉得非常可惜,白白地浪费光阴,便在夏天晚上抓一把萤火虫来当灯读书。晋代孙康,冬天夜里利用雪映出的光亮看书,终于成为饱学之士。

柳公权从父亲不止一次的劝诫中,熟知了这些流传下来的故事,或比喻家境贫苦,刻苦读书,或说明只要付出时间和精力,只要下功夫,就会有成就。如同庄稼人一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播种才会有收获。

由此可见,家长的良苦用心和士族对子弟教育的重视。同时告诫子弟一个简单通俗的人生道理,即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科举竞争本身,就激励和鞭策子弟及早读书,只有通过读书这唯一渠道,方能进入社会的核心阶层或中上流圈子。隋唐时期,以学而优则仕为特征的科举制确立之后,客观上增强了人们对科举应试教育的重视。科举士人通过应考,“白衣起为公卿”,成为名门望族。若想保持其家庭与家族的地位声望,必须靠其子弟不间断地获取科举功名,在众多的家庭类型中,唐代士族家庭尤其鼓励子弟努力读书向学。进士家庭既以家教立名,又能将家教得以传承。

唐代士族家庭的教育,尤其强调家风,重视家学。家风世代相承,成为一个家庭或家族所延续的文化传统。家庭或家族的传统作风与风格,具有明显的继承性、典型性和相对稳定性的特点。

柳公权自幼接受了良好的童蒙教育,首先有赖于崔氏的母仪母教。人在幼年时,接触最多的往往就是母亲,所以母亲的教养对孩子的成长有重大的影响。河东清河崔氏一脉,向来闻名于世,出身名门的母亲自有从长辈那里得到的育儿经验,尤其从心智方面有一套调教的办法。这或许也是古代官宦家庭的婚姻看重门当户对的一个重要原因。古代世族家庭强调母系亲属具备良好的品格与学养,才能更好地承绪传家,光大门楣。

当然,也离不开父兄在家学传承中的辅导与点拨。家有读书之人,则礼有人讲究,纲纪有人扶持,忠孝节义从此而生,公卿将相亦由此而出。读书关系如此,田地钱财有来有去,书中受用则无尽无穷。

唐代士人的仕进之途,主要是通过以进士科为中心的科举来实现的。因此,唐人好学,争相科举入仕。柳氏家庭,更是严格要求子弟努力读书,像他们的父辈那样由科举致仕,成为栋梁之才。唐代开元至天宝以来,社会大力推崇进士科,重文学而轻经学。唐代士族家庭的教育,也不失时机地适应这种形式。所传授的知识,主要以科举考试的内容和方法为主。

也如同唐代其他士族家庭一样,在柳家原,于住宅旁立有书屋一所,专事训教童蒙。每年正月择吉日起馆,至冬月解散。童子年五岁令入学,至十五岁出学。这种家学教育,可以集中全族的财力来培养子弟,以保证本家族人才辈出。

多年之后,柳公权在宫廷读到了韩愈的诗作《符读书城南》,是作者在送其长子韩符到城南别墅读书时,鼓励其刻苦向学而写的。其诗云:“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柳公权欣赏韩愈的这首诗,言语虽然有些偏颇,但把人的成才与否归结到后天的努力学习,在训导子弟努力向学方面起了导向作用。当初,父兄对自己的教诲,又复现在眼前。

在唐代社会中,诗赋不仅展现个人的修养与才华,更是仕宦显达的工具和途径。哥哥柳公绰,经常找出李白、杜甫的作品为范本,让柳公权诵读书写,从中领会诗文的奥秘,希望弟弟通过诗赋来取得功名,得以科举入仕。当时的思想信仰相对自由开放,儒、佛、道三教并立合流。在唐代士人家庭教育中,许多士人把佛、道等宗教作为一种家学加以传播。柳氏家族,也不例外。

婚姻乃人伦大事,不可马虎。从周代到汉唐,成婚年龄大体相同。

《礼记》说:“男子二十而冠,始学礼,三十而有室,始理男事。女子十有五而笄,二十而嫁,有故,二十三而嫁。”

孔子说:“男子二十而冠,有为人父之端,女子十五许嫁,有适人之道,于此而往,则自婚矣。”

唐太宗贞观元年(627)诏令适婚年龄: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

唐开元二十二年(734),唐玄宗敕令: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听婚嫁。这是由于边疆征战频仍,赋役加重,劳动力欠缺,国家对人口需求不断增加,婚龄在原来的基础上降低了。

唐人初婚年龄大体在礼制规定的年龄范围内施行,但法定婚龄实际上也突破了礼制的限制,在一个较长的时期内实行早婚。同时,由于社会动荡、经济因素、家庭变故等诸多原因,也有部分男女实行晚婚。安史之乱,对婚嫁年龄产生了影响,出现一些大龄出嫁或待嫁的妇女。

杜甫诗云:“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更遭丧乱嫁不售,一生抱恨堪咨嗟。”看来,这些女性终身不得嫁了。战乱时期,不少皇族子弟也不能以时嫁娶,前后达十余年之久。一直到德宗即位,朝廷方有暇顾及此事,结果出现了同月内公主、郡主、县主纷纷出嫁的事件。她们出嫁时,年方几何呢?其中大多应该属于大龄女性。

唐代的婚姻,愿与旧族为婚,新的贵族形成,又互为婚,讲门第婚,门当户对,似乎是天经地义之事。

柳公权弱冠之年,应该是到了成婚的年纪。他也许是在寻谒华原傅氏世家故居时,与傅家后辈的妙龄女子邂逅,日后新婚燕尔,夫唱妇随。也许是在某一次药王山庙会上,与华原令狐德棻世家的后辈女子相遇,情投意合,一番鸿雁传书,终成眷属。也许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迎娶了某一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也有可能与村姑或牧羊女相识相恋,那才叫“罗曼蒂克”呢!但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阶级的分野、社会等级的差别,延续于古代社会的每一个角落。男婚女嫁自不例外。唐时之婚尚风俗中,士庶有别的门第观念,虽已不若南北朝时严格,但当朝新贵仍是买婚旧门为荣。良贱不通婚,则是明确的法律禁令。

那么,柳公权弱冠之年,正值唐德宗贞元十四年(798),干支纪年为戊寅虎年。男女婚嫁趋于正常,朝廷再也没有出台相关婚龄规定,女性出嫁年龄大致回复为笄年之后至二十岁之间。也就是说,柳公权在此已经成为一个新郎倌,是有家室之男子了。或许,他属于晚婚一族也难说。

比如诗人白居易,元和三年(808)娶妻杨氏,当时他已经三十七岁,的确属于晚婚。诗云:“近代多乱离,婚姻多过期。嫁娶既不早,生育常苦迟。”不仅普通百姓家庭,有些家境拮据的低级士宦家庭亦然。有其父携子女奔波宦游,家境不佳又无暇顾及子女婚娶,致使女儿二十多岁尚待字闺中。也有富于修养而独具禀赋者,因性格原因而晚婚。又比如宰相牛僧孺,元和五年(810)娶妻辛氏时,也已三十一岁。

说不准,也许为了功名,柳公权的婚姻,是在近十年后金榜题名时才圆梦的。所娶妻室,姓氏芳名,不见于史籍,也就不必猜测虚构了。

柳公权自幼年学书,独具天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愈发执着于献身书法的远大志向。作为读书人自身的精神需求,加之科举应试制度的规则,柳公权在研习书法的同时,一直夜含苦药丸子,可谓含辛茹苦,博览群书。对于当朝的科举选官制度,柳公权是向往的、赞赏的,虽然不乏质疑,也只能依照规矩,顺应时势,找到一条实现自己生命意义的路径。

在柳公权看来,历史上品德好而且有才能的平民被推举或考核,授予官职,参与国家的行政管理,是天经地义的事。尧帝年纪大了,一直没找到接班人,心中很忧虑。听说有个人叫作舜,父亲待他不好,弟弟常欺负他,而他依然孝顺父亲,友爱弟弟。尧就把他叫来,委以重任,并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他,来观察他在家和在外的为人与能力。舜赢得了尧的信任,把天下国家的政治接管起来。等到尧死了,舜就接替做了帝。上古的时候,置相就是立储,帝选拔贤能的人,把他们立为相,来辅佐政治,而这些相就是帝的继承人。到了夏、商、周三代,贵族与平民做官掺半。之后到了战国的时候,各诸侯国争相网罗人才,养士用士。《尚书》《礼记》一类的书是古代圣贤所作,其中讲到为政,首要的就是要兴办学校,用以培养人才。汉朝以后,举荐和选拔贤能的人做官执政逐渐制度化,地方向中央进贡,除去物产珍宝,很重要的一项就是人才,所以叫作贡举。地方推举出来的人,由皇帝和中央考核录用。

隋炀帝大业年间,开始有了进士科的考试。唐承隋制,并使科举成为唐朝政治家最重要的来源之一。唐高祖一进长安,天下未定,就下诏设立学校,安排宗室子弟和其他青年上学。唐朝从中央到地方,都设有官办的学校,用来劝导和奖掖青年人学习上进,谋求士宦。这些官办学校都归国子监,类同高教部管。其中有专门招收高干和京城干部的子弟的国子学,有招收中高级干部的子弟和近亲的太学,有为普通干部的孩子和老百姓中优秀青年设立的四门学。此外,有专科的律学、书学和算学等,招收小官和平民的子弟。京都及各都督、都护府、州、县都分别设立学校,中央政府中和太子宫中设有弘文馆和崇文馆,都是皇亲国戚、宰相、一品大官和大功臣的子弟。入学的年龄为十四到十九岁。学生每十天有一天休假,放假前要有小考试,默写经文并背诵先儒对经典的解释,答对三分之二的就算及格了,不及格的要受罚。每年放两个长假,五月农忙间的叫作田假,九月又有换冬衣的授衣假。家住得远的,还特别加给路上往返的时间。

上学期间,年终要考一年的学业,口试一百条对经文的解释,答对百分之八十的得优,对百分之六十的得中,百分之五十以下得差。上学不听话、旷课超过三十天、事假超过一百天、因父母生病请假超过两百天的,或者年终考试得过三次差、在学校羁留九年而学业无望的都要退学回家。而且,还要记录下来,送到相应的管理部门。大官的孩子们,送到兵部,看看能不能借上老子的光,当个武士。

柳公权的祖上为隋唐世家,应归于大功臣之列,理应读的是弘文馆或崇文馆,也许就读于国子学。由于祖父和父亲都是在京城之外做地方官,家住乡间,他在十四岁之前,大多时间是在京兆华原的柳家原乡间度过的。之后就近进入华原县城读书,也只是在五月农忙的田假日和九月更换冬衣的授衣假期,才回到从小长大的柳家原庄园度假。

柳公权在唐朝官学的学业内容,以儒家经典和史书为主,根据难度和分量的不同,分成所谓大经、中经和小经。《礼记》《左传》为大经,《诗经》《周礼》和《仪礼》为中经,《易经》《尚书》《公羊传》和《榖梁传》为小经。除此之外,所有的学生都要能兼通《孝经》和《论语》。秦始皇统一文字语言,把秦地的文字和方言定为官方语言。两汉以来,对齐鲁方言写成的经典,做了诠释。唐朝的学生除学习经典的正文,还要同时学习注释。

幼年即开始识文断字的柳公权,应该是从十四岁入学读书,经弱冠之年,到应试赶考之前,已经对必修课的《诗经》《尚书》《春秋》《左传》《国语》有了深入的研读。在之后漫长的宫廷生活中,这些传统经典又被他反复咀嚼,熟知于心。

柳公权尤为喜爱《诗经》中“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民歌。祖父柳正礼,曾任唐邠州士曹参军,邠州即之前所称之豳州。柳公权想象不到,祖父曾经在那块豳风浩荡的沟壑纵横的丘陵上,如何刀光剑影,只有在发黄的《诗经》中寻找先人的踪迹。

在《诗经》中,柳公权读到的《豳风·鸱鸮》为周公旦所作。风,其意义就是声调,多为民间歌谣,是土风,风谣。这是一篇用动物寓言故事以寄寓人生感慨或哲理的诗歌:“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是说猫头鹰你这恶鸟,已经夺走了我的雏子,再不能毁去我的窝巢。我含辛茹苦,早已为养育雏子病了。我趁着天未阴雨,啄取那桑皮桑根,将窗扇门户缚紧。现在你们这些住在树下的人,还有谁敢将我欺凌?

柳公权明白,这首诗的主角,是一头孤弱无助的母鸟。当它在诗中出场的时候,正是恶鸟鸱鸮刚刚洗劫了它的危巢,攫去了雏鸟在高空得意盘旋之际。即以突发的呼号,表现了母鸟目睹飞来横祸时的极度惊恐和哀伤。母鸟看似孤弱,却也一样富于生存的勇气和毅力。它刚还沉浸在丧子破巢的哀伤之中,即又于哀伤中抬起了刚毅的头颅。诗作与其说是代鸟写悲,不如说是借鸟写人,那母鸟所受恶鸮的欺凌而丧子破巢的遭遇,以及在艰辛生存中面对不能把握自身命运的深深恐惧,正是下层人民悲惨情状的形象写照。

他读到的《豳风·七月》,是一首极古老的农事诗,产生于西周初。它叙述了农夫一年四季的劳动生活,并记载了当时的农业知识和生产经验,像是记农历的歌谣:“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是说七月大火向西落,九月妇女缝寒衣。十一月北风劲吹,十二月寒气袭人。没有好衣没粗衣,怎么度过这年底?正月开始修锄犁,二月下地去耕种。带着妻儿一同去,把饭送到向阳的土地上去,田官十分高兴。

他猜测,诗的作者像是一个奴隶家庭的家长,率领一群农夫和自己的妻子儿女为公和公子劳作,忠实地描绘了从氏族公社转化来的奴隶制的社会情状。农夫们既要在田中耕作收获,又要种桑养蚕、纺麻织丝,乃至练习武功、打猎捕兽。农闲时还得到城堡里去修理房屋,就是在寒冬里也不得闲,要凿取冰块藏入地窖,供公及公子们夏日里享用。一年到头,周而复始。他们吃的是什么?大抵是苦菜、野果、葫芦、麻子这一类东西。一切好物事,全归主人所有。公和公子不但享受了农夫们的劳动成果,还驱使他们为自己高呼万岁。

柳公权自幼生长在农耕田园的包围之中,晴耕雨读,一呼一吸都接着地气。尽管家道富足,过的是士族世家的美好生活,他也常常喜欢走到田野中去,与农夫们攀谈,饶有兴致地了解时令与庄稼的常识,体谅劳动者的酸甜苦辣。这样,读诗不仅是科举应试的科目,也让他从汉字的行列中品评其中的意味,无疑是一种难得的精神洗礼与享受。

他读到的《豳风》中的《东山》,写的是出征多年的士兵在回家路上的复杂感情,在每章的开头都唱道:“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去东山已经很久了,走在回家路上,天上飘着细雨,衬托出士兵的忧伤感情。一会儿想起了恢复平民生活的可喜,一会儿又想起了老家可能已经荒芜,迎接自己的也许是一派破败景象。但是,即使是这样,也觉得还是老家好:“不可畏也,伊可怀也!”一会儿又想起了正在等待自己归来的妻子:“鹳鸣于垤,妇叹于室。……自我不见,于今三年。”然后又想起妻子刚嫁给自己时那么漂亮:“其新孔嘉”,可是,三年不见她还是那么漂亮吗?“其旧如之何?”

这位士兵在归家途中的心理情景,是对和平生活的怀念和向往。柳公权想到自己的祖辈,从河东迁至京兆华原,隋朝时门楣生辉,到唐初至中期渐次失势,直到安史之乱前后才重新焕发脉气。近几代人皆一生戎马倥偬,历经征战。曾任唐邠州士曹参军的祖父柳正礼,正是在豳风所描述的地方驻防多年。柳公权想象不到,祖父曾经在回到华原柳家原的路上,是否天上飘着细雨,想起了老家可能已经荒芜,想起了正在等待自己归来的妻子,长年不见她还是那么漂亮吗?

在科举应试的科目中,上古文献档案汇编《尚书》,柳公权不可不细读。《尚书》为孔子晚年整理的古代典籍,将尧舜一直到春秋秦穆公时期的重要文献资料汇集在一起,挑选出一百篇而成书。自汉以来,《尚书》一直被视为政治哲学经典,既是帝王的教科书,又是贵族子弟及士大夫必修的大经大法。就文学而言,《尚书》是中国古代散文已经形成的标志。在生涩的文字中,柳公权琢磨出了该书的要旨,无非是明仁君治民之道与明贤臣事君之道。

对于孔子修订的《春秋》,柳公权也未曾不研读,此乃必修之课。书中用于记事的语言极为简练,遣词井然有序,然而几乎每个句子都暗含褒贬之意,被后人称为“春秋笔法”。在中国上古时期,春季和秋季是诸侯朝觐王室的时节。春秋,也代表一年四季,史书记载的都是一年中发生的大事,因此“春秋”成了史书的统称。天开人文,鲁兴春秋,人们开始有了礼,懂得了仁爱,大智大勇的智慧开始浮现。

柳公权之后在诗文写作的时候,无疑受到春秋写作方法的影响,用字用言,字字珠玑。在一个毫无言论自由的封建国度里,不仅说话要注意,连写字都要注意。“春秋笔法”就像是文人们的救命稻草,藉以著书立说,褒贬时事。

在柳公权的阅读经验中,以为《左传》虽不是文学著作,仍是中国第一部大规模的叙事性作品。许多头绪纷杂、变化多端的历史大事件,都能处理得有条不紊,繁而不乱。其中关于战争的描写,尤其写得出色,善于刻画人物,重视记录辞令。情韵并美,文采照耀,是先秦时期最具文学色彩的历史散文。《国语》也叫《春秋外传》,记录了春秋时期的经济、财政、军事、兵法、外交、教育、法律、婚姻等各种内容,有很强的伦理倾向,弘扬德的精神,尊崇礼的规范,认为“礼”是治国之本,非常突出忠君思想。其政治观比较进步,反对专制和腐败,重视民意,重视人才,具有浓重的民本思想。

在柳家原的庄园里,或在华原城的学堂里,柳公权从春到秋,年复一年,在阳光或灯光下,执着地漫游于人文经典的汪洋大海之中。如此般苦渡书海,追古抚今,思接千年,度过了他好学多思的青少年岁月,开始步入社会,初试锋芒。

柳公权在华原城学堂苦读应试科目时,得知河东节度李说于花甲之年去世的消息。

翌年,尚未考取功名却在书法界初显端倪的柳公权,受官方及李氏家人邀请,承当了书写李说碑之任。由此,或可想象其为年少妍华之书。

这一年,柳公权二十四岁。在他的书法生涯中,此乃处女作,开山之作。

碑主李说,何许人也?

柳公权审慎地阅读了碑文文稿,疑难处便查找典籍资料和相关记述,得知李说乃淮安王神通之五世孙,官至汾州刺史。其父李遇,曾以门荫历仕,在马燧手下做事,之后李说也被辟为幕僚。

汝州郏城即今河南郏县人的马燧,少时攻兵书战策,多有谋略。安史之乱时曾劝范阳留守倒戈,事泄逃脱,后为河东节度使,平定河中有功,迁光禄大夫。因轻信吐蕃,招致平凉会盟之劫被夺兵权,备受唐德宗冷落,降为司徒兼侍中,郁郁而薨。接任马燧兵权的是泗水人李自良,天宝年间从军于兖郓,率军讨伐贼寇获胜,授右卫衔。回鹘侵犯边境时屡破敌营,被册封为右龙武大将军,并充任河东节度使。唐德宗亲自选任李景略为副帅,让李说忌妒不已。回鹘受降后,梅录入京进贡经过太原,李说设宴接待,梅录欲争入座的顺序,李说出自情面,不便遏制。李景略则大声喝斥梅录,令其上前跪拜,在下首的座位上坐下来。就座的人皆归心于李景略,李说愈发愤郁不满。适逢回鹘又要前来侵扰,唐德宗忧虑此事,筛选可以守卫的人驻防要冲之地丰州。李说便以丰厚的物品贿赂要人,推荐李景略为丰州都防御使,调离了河东。此间,李说被河东节度使李自良复奏为太原府尹、检校庶子、兼中丞。

贞元十一年(795)五月,李自良患病,凡六日而卒。按照当时惯例,节度使不是长子继承就是军中推举,朝廷只能追认。身为太原府尹的李说与监军王定远设计,秘不发丧,先将士兵拥戴的将领打发去休假,然后迅速请求朝廷任命李说为代理节度使,并且立即给军官们加官晋级,兵权得以顺利交接。之后情势有变,王定远认为李说军政皆自专决,并请求皇帝给自己“赐印”。监军有印信,得以干涉军政事务,便是由王定远开始成为惯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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