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的追寻:王维与李商隐
对我来说,生命是从进入大学开始的。上大学后,再没有人检查我每分钟在做什么,标准答案也不再受到鼓励。更重要的是,我获得了一种体验的自由。直至今日,我常常会想起在三所大学度过的总计十一年学生生涯。
我的记忆总是与季节、天气、温度、光线和气味紧密相关。比如我会想起有一年在加拿大做交换生,摄氏零下二十几度的天气里,在图书馆门口偶遇一个穿着哥伦比亚冲锋衣抽烟的男同学。我现在都可以回忆起他雪地靴上的冰壳在门内吹来的暖风中融化成一摊雪水。我也会想起另一年的夏末秋初,与另一个同学骑车经过苏州工业园区成千亩平整的草地。在巨大的圆月下,天地间只有我们二人。在这几乎是超现实的场景中,我们忽然发现草地中央有一个个小小的池塘,露珠清圆,荷叶触手可及。
毕业后,我在江南大学教中国古代文学。这门课程从先秦到清末,长达四学期。每当我检视这份工作在生命中的价值时,最能说服我的是那些可以勉强称得上“感应”的瞬间。有一年冬末春初,我讲到李商隐《无题》中的“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1],刚解释完为何“有轻雷”胜于“响轻雷”,教室里就泛起一阵浅浅的骚动。随即我听见那年的第一声春雷正从地平线上缓缓滚动而来。春之欣喜仅此一瞬,人们相互询问刚才是否是幻听。有一年春夏之交,正在讲陶渊明《停云》中的“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2],雨却不知不觉停了,两只白头翁在窗前低矮的蜡梅树上姿态娴雅地梳理羽毛。此类例子难以尽数。我曾带着路上折来的木槿花去讲《荣木》,也曾在秋末的树林里看到两个满头沾着草片的学生,说是正在寻找古诗里那种坚硬如木又香到可以熏被子的木瓜。我怎么好意思对他们说,最后一颗木瓜已经被我采掉了。
在江南读古诗有独特的福利,大部分感受能在日常生活中直接领会。江南大学西侧那些矮矮的山丘,属于太湖边缘的“湖东十二渚”。越过山丘,就是三万顷湖波。山上种着茶叶、紫藤、杨梅和柑橘,在四时、朝暮、晴雨或远近的变化中,变换着不同的色彩,折射出不同的情感。有个朋友在山里租了房子画折枝花卉,骑十五分钟车就可以到学校喝咖啡。这种穿越感使我觉得现代生活与古代心灵之间未必有多深的隔阂。
2016年冬末的一个夜里,我想起山中的春天,情不自禁地跟朋友们分享了王维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没想到贯穿了春天的诗歌课就此开始。那一整个春天的山水云雨,如今都已记在纸上。就让我们从这里开始。
神童与罪臣
在大学的古代文学课上,喜欢王维的学生非常少。学生最喜欢纳兰性德,接下来是李白,再接下来是苏轼。纳兰性德和李白是富有激情的作家,苏轼那么可爱,谁不喜欢?但王维如此缺乏认同者,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来学生之前并没有接触到他作品中最精粹的部分,二来他成就最高的中晚期诗歌所表达的禅悟与理趣也不是青少年乐于欣赏的。
我直到工作之后才喜欢读王维,感慨他早年、中年、晚年的作品风格差异之大。王维是少年天才且家世清贵,父系为太原王氏,母系为博陵崔氏。因为被寄予复兴王氏的厚望,王维十五岁就离开家乡,成为长安城里皇亲国戚的座上客。那首著名诗歌“每逢佳节倍思亲”[3]就写于这个时期。
辛文房的《唐才子传》这样记载:
维将应举,岐王谓曰:“子诗清越者,可录数篇,琵琶新声,能度一曲,同诣九公主第。”维如其言。是日,诸伶拥维独奏,主问何名,曰:“《郁轮袍》。”因出诗卷。主曰:“皆我习讽,谓是古作,乃子之佳制乎?”延于上座曰:“京兆得此生为解头,荣哉!”力荐之。开元十九年状元及第。[4]
唐代的科举考试还不封卷,考生的声名也是考察范围之一。因此,当《江南逢李龟年》里那个“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5]的岐王想帮王维获取科名时,就让王维打扮成伶人的样子,去玉真公主府上。王维以诗歌和音乐方面的才华获得玉真公主的赏识后,顺利考中状元。
王维少年得志时的作品,远非我们后来熟悉的《终南别业》或《山居秋暝》的样子,而多是古体乐府,比如写贵族女子奢华生活的《洛阳女儿行》、写贵族少年仗义疏财的《少年行》、写闺情的《扶南曲歌词》等。粗糙一点说,少年时代的王维正是以后来纳兰性德和李白善于写的那些主题著称的。《叶嘉莹说初盛唐诗》中对他的这些作品曾有精彩的分析。前几年《刺客聂隐娘》《妖猫传》等电影中,现代的美工团队极尽想象堆叠出的唐代长安繁华景象,使观众觉得如同幻境,但倘若照着王维早年那些乐府诗布景,奢华程度可能还要增加数倍。
王维的晚年形象也与神韵淡远的“诗佛”不同。安史之乱中,他没能逃出长安,虽“服药取痢,伪称喑病”[6],但仍被安禄山携至洛阳任伪职。乱定后,王维虽得以免罪,但内心极度痛苦。他晚年的文章中翻来覆去反省自己为何不能自杀殉国,其自我贬责、自我作践的程度,让人不忍卒读。
当贼逼温洛,兵接河潼,拜臣陕州,催臣上道。驱马才至,长围已合,未暇施力,旋复陷城。戟枝义头,刀环筑口,身关木索,缚就虎狼。臣实惊狂,自恨驽怯,脱身虽则无计,自刃有何不可。而折节凶顽,偷生厕溷。纵齿盘水之剑,未消臣恶;空题墓门之石,岂解臣悲?今于抱衅之中,寄以分忧之重。且天兵讨贼,曾无汗马之劳;天命兴王,得返屠羊之肆。免其衅鼓之戮,仍开祝网之恩。臣纵粉骨糜躯,不报万分之一。
况褰帷露冕,是去岁之缧囚;洗垢涤瑕,为圣朝之岳牧。臣欲杀身灭愧,刎首谢恩,生无益于一毛,死何异于腐鼠?(王维《为薛使君谢婺州刺史表》)[7]
阅读《王右丞集》会觉得五味杂陈。早年那些才华横溢、设色明艳的乐府诗,每首之后都写着“时年十五岁”“时年十六岁”“时年十七岁”,俨然神童的得意;中年隐居辋川,恍然看透了生命的真相;晚年却深陷于懊悔之中。明治时代的日本僧人释清潭甚至认为王维死于自责:“深痛叹此间之事,无疑促其早亡。……如无此事,则能后保十年余生。然四年弱即死,其原因可察。”[8]如此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大概很少在其他诗人身上看到。
有些诗人终生感慨怀才不遇,而他们渴望的终点不过是王维的起点。他在二十出头时就拥有了别人渴望的一切,然后一点一点失去。中年时,他寄情山水之间,大概以为繁华剥落,已照见了五蕴皆空。没想到步入晚年,“无我”不再只是玄辩,而成了自我否定的真实体验。了解这一切之后,再回头去看他的辋川生活,更觉其中的理趣和情味并不是没有温度的高雅。
白鹿原下的山谷
王维中年时隐居在陕西蓝田县西南十公里处的辋川山谷,这里原先是初唐宋之问的旧居。宋之问是武则天的文学侍臣。武则天曾令东方虬作诗,诗成,武则天大为赞赏并赐予锦袍,宋之问诗后成,武则天览毕,竟夺东方虬锦袍以赠。宋之问与沈佺期并称“沈宋”,后来元好问《论诗绝句》中的“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9],就是说他俩是齐梁缛丽过渡到盛唐气象的关键人物。宋之问约逝于公元712年,而王维营建辋川别业大概在公元744年左右,距宋之问去世只有三十余年,但王维看到的辋川却是一片颓垣。
孟城坳[10]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
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辋川集》的第一首就是《孟城坳》。“古人”“来者”并举的手法很像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但显然,王维比陈子昂更具有哲学性。王维《辋川集》组诗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几乎每首都表达了一组对立的呈现和消解。比如有和无、静和动、美和丑,而这首诗表现的,就是“现在”正在成为“过去”的意识。
在首句中,王维告诉读者,他的“新家”不过是一片衰朽的旧宅,很难说没有自我调侃的意味。但他的最终目的不是讲景物,而是讲人。宋之问先谄事张易之,又依附于太平公主,最后被赐死。在他身上,恩荣与惨怛的变化犹如翻云覆雨,自然容易使人生出“空悲昔人有”的感慨。但王维的不同在于他从宋之问身上看到了生命的普遍悲剧。来者复为谁?“复”字意味着当王维在凭吊古人时,已预见到在未来的时空中也安排了对自己的凭吊。既然古人的“有”已眼见成空,今人又怎能幻想自己成为例外、永恒地持有某物?以此可见,王维晚年将整个辋川别业捐为寺产,其起心动念却始于买下产业之时。在这片明知终将失去的田园中,王维将日子过出了天长日久的意味,其“浮舟往来生,弹琴赋诗,啸咏终日”[11]才显得格外动人。
《辋川集》只收有王维的五言绝句二十首,总共四百字,却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澄澈明净而又生机盎然的作品。
就像凡·高的《向日葵》发展出无数周边一样,《辋川集》周边的生产直到现在都没有结束。首先,《辋川集》带有一段极其美妙的小序,只一句话:“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12]其名词之美已足连缀成文,不必再求文法。其次,《辋川集》收有裴迪二十首和作,每首都严循王维原唱意旨,但写得实在有点呆。而且,在创作《辋川集》的同时,王维画有《辋川图》,不过并未流传下来。从宋代开始,《辋川图》的摹作和借辋川图之名自我发挥的作品渐多,如宋代郭忠恕、元代赵孟頫、明代仇英、清代王原祁等都画过辋川景色,连现代人蒋勋也说自己当东海大学艺术系主任时,带领学生把工地围挡都画上了《辋川图》。
如果说中国人心目中有什么精神家园的话,那么桃花源算一个,辋川也算一个。而辋川别业因王维以诗画真实而具体的书写,使后来文人在创作时更有所本。前几年,我看到台湾一位学者用文学地理学的方法研究《辋川集》,论文中附有一张二十一世纪辋川的遥感照片,并注明绝句中二十个景点大概所在之处。在这张照片上,山脉半数枯黄,辋水不见踪迹,川上有大片黄土筑成的高地,标注着“白鹿原”。其时,由陈忠实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白鹿原》正在热映,我不由产生时空错乱之感,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那干旱贫瘠的土原居然就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13]的积雨辋川。这让我想起英国学者伊懋可(Mark Elvin)探寻“大象为何从中原大地消失”问题的著作《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再也不愿去想那张遥感照片上的辋川与王维的辋川有什么关系。白鹿原还是留给白嘉轩和鹿子霖吧,“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王维果然说对了。
我对辋川的想象以如今的太湖流域为基础。生活在这里,每年冬末,我都希望能有机会讲一遍《山中与裴秀才迪书》。
山中与裴秀才迪书[14]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独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
比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江南的冬天很漫长。北方人其实体会不到冬天的节奏。因为供暖,从十一月到次年三月,差不多有半年时间都在摄氏二十多度的恒温中。生活在北方时,我对春天的盼望主要是视觉上的而不是触觉上的,那是一种不知不觉累积的压抑,到某一个临界点上,内心忽然像沙漠中饥渴的旅人,必须要买一张机票到最南方,看一看热带植物流光溢彩的真实绿色。但在江南,冬天的感觉每一天都不同。
连着一周的冷雨,手上开始发痒起冻疮,裹两层羊绒衫一层羽绒服还在发抖,走神时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吴兆骞流放宁古塔的事。雨停之后,庭院里的常绿树越发油绿,让人怀疑春天马上要来了。太阳晒过两三日,人们马上把吴兆骞忘到九霄云外,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真好,只要穿一件薄棉袄就够了。本来在楼下超市买菜的,无端有兴致去逛菜场,本来也不用做饭烧菜的学生,忽然产生远足环湖、骑车环湖、放风筝环湖等奇异的想法。他们也会蓦地发现学校西面有山,即刻产生爬山的念头。
据我观察,那些山丘在十月下旬获得最后一次探访后就会被完全忘记。等山脚下的橘子采摘完毕、果园落锁,山径就越来越少人迹。远远看去,山依然是绿色,但变得让人想起石头或金属,再往后去,它就与天际融为一体,仿佛水墨画的剪影。直到冬天快要结束时,在温暖的天气里,人们会忽然重新看到它,受到它的召唤。
这种春天几乎就要到来的欣喜感,我觉得在两部作品里表达得最好,一是张艾嘉唱的《春望》,二是王维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王维并未描摹任何奇山异水,只是捕捉到了山在他心头滋生的一种亲近的愿望。文首有一句“故山殊可过”,文末有一句“春山可望”。冬末暖阳中忽然产生的爬山的渴望就是“山殊可过”。春初时站在学校北区的小桥上,忽然发现天边熟见的山形剪影中,每一个褶皱的绿都显现出深浅的不同,在绿色最嫩之处,依稀可以看得见一树白花。因为具有丰富的变化,所以这一看要看好久,每个走过这座桥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出神远望,这就是“春山可望”。
在春山的眺望中,一种活泼的生命意趣被激发出来,那就是“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每次读到这里,我都很高兴。上一个写诗这么淘气的人是陶渊明。他说春天初至时是“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15]。听到春雷声,各种蛰伏的虫子都在睡梦中吓得跳了起来,草木则横七竖八地伸起了懒腰,简直像一教室昏昏欲睡的学生听到老师的咆哮一样。王维不但继承了那个伸懒腰的草木,还加上河里跳出的银色小鱼、湖上掠过的白鸥、露水打湿的青草,这些在学校的桥上都可以看见。但“麦陇朝雊”——麦子长得太茂密,忽然有一只被挤得不行的野鸡从里面跳出来站在路上——这景致我从来没见过,还是王维赢了。
这样的春色是王维想象出来诱惑裴迪的。裴迪比王维小不少,诗其实写得也没有多好,但他们的关系实在有趣。首先,王维自己去爬山没有叫裴迪就算了,还非要给人家写一封信说山里有多好,不是很让裴迪眼馋吗?其次,王维初次应试就中了状元,而裴迪屡试不中,王维以“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为理由不带人家去,不是戳人家的心窝吗?最重要的是,他讲起蓝田冬夜的山林间“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几乎是尘虑全消,恍然有出世之感,唯一系怀的居然是与裴迪“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这情真意切来得如此突然,王维不脸红吗?最后,还要一波三折,又邀请人家“倘能从我游乎”,又说这是不急之务,又说你要是天机清妙者肯定会接受。这个邀请说得这么摇曳多姿,让裴迪怎么拒绝?后来安史之乱中,王维被安禄山囚拘于普施寺时,裴迪赶到洛阳试图营救,大概算是对他的回答了吧。
王维写的只是家常书信中的家常山水,与其说它是“山水散文”,不如说更像现代意义上的“自然文学”。在这个文本中,山水不再是一个寻幽访胜的陌生客体,而是作者生命活动的整个背景。寺僧、村妇、僮仆、药农、家犬和马驹隐没于千山岑寂之中。这个世界安全而寥廓,静谧却富有生机。有时候我会想,这真是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有的踏实感吧。
炼金术士的启发
在《辋川集》里,我很喜欢《南垞》这首诗。南垞在欹湖南岸,北垞在欹湖北岸。“垞”是小丘的意思,在辋川别业中,南垞与北垞下各有一个渡口。
南垞[16]
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
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
这首诗和王维在辋川时写的很多的诗一样,不交代出游的动机,只是一个“偶然”。《终南别业》中的“兴来每独往”[17]与《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的“辄便往山中”也都是这种偶然。这一次,他忽然想驾舟从南垞出发。小船航行了很远,欹湖的北岸几乎就要看到,几乎就要登上。这首诗写的是在水中央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中国诗歌中,最为人熟知的就是《诗经·蒹葭》中“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18],那是不懈的追求,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或者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武陵人见到山洞中透出光,被好奇牵引,便向洞深处走去,连船都不要了。可王维不同。他虽然已经看到了北岸,尽管对那个烟水茫茫的对岸非常好奇,但他能够觉察到内心登岸的欲望并就此停留。在这个时刻,欲望与对欲望的观察形成平衡,盲目的热情冷却下来,轻舟停在了湖中央。有时我会觉得,《辋川集》中表达的充满了生机与希望的世界固然非常可爱,但是在某一个时刻,决定不去实现那些唾手可及的希望,这样的中止其实需要更大的智慧。
王维独有一种“中止的能力”。他依然对对岸有很多的向往,但那个对岸登不上去就登不上去了,那些对岸的人,没有机会认识就没有机会认识了。这就是“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王维停留在“不相识”这个点上,就把这首诗写完了。如果我们回头去看《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偶然生出的游兴、偶然落脚的佛寺、偶然遇到药农带信与对裴迪淡然不带强求的邀请,也都与《南垞》中不即不离、无缚无脱的状态一脉相承。
中国古代诗歌其实是比较赞赏《离骚》中那种“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19]的精神的,而王维的诗歌与自己的欲望保持距离,有中止,有放弃,有冷静的观看,这些特质更像来自佛教。
我们果真能辨别理想与欲望吗?真正的理想是自由心灵结出的果实。人必须先具备对自由的体验,才能分辨那些名为理想的事物,哪些是出于自我的决定,哪些是出于欲望的推搡,哪些是出于从众的附和。我们的文化也许太爱表彰理想,而不太注意真实理想产生之前的那个阶段,因此王维诗歌中那种来自心灵自由的淡然欢喜并未得到足够的欣赏。
人们好像不太理解王维在自由游荡中获得的快乐。我刚毕业回到无锡工作的第一年,下课后常去蠡湖步行。蠡湖环湖有二十多公里,离城近处游人如织,离城远处则鲜少人行。我从学校出来,恰好走的是人少这一段。这一段上,有数里蒹葭苍苍,有荇菜开出黄色的花,有水菱开出白色的花。接近春末时,蔷薇开到把路都挡住,人只能侧身而过。我采了一朵蔷薇,以湖水为背景为它拍了一张照发到朋友圈,又写了一句“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谁知等我回到家再打开手机,发现一堆留言都是在说这么好的姑娘怎么没有对象,只能独来独往。
有对象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我引用王维这首诗显然不是吐槽寂寞啊。
终南别业[20]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王维说,我在中年时意识到佛理的真实性,便想在终南山下安度晚年。孔子有言“朝闻道,夕死可矣”[21],可闻道也不一定就这么惨烈,同样可以“此心安处是吾乡”[22]。因此,“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这两句就有种获得心灵安顿、偶然恰在的地点便可作为托身之所的感觉。“兴来每独往”是说放弃规划行程,只是追随内心偶然的触动,“胜事空自知”是说不再强求理解,因为最美好的感受从来无法被完全传达。定居何处是偶然,走向何方是偶然,与谁相遇也是偶然,诗人完全放弃了控制感,只是以敏感而开放的心灵拥抱每一个偶然中丰富的蕴藏。
一般来说,人类希望世界和他人按照自己的预期发展与行动。如果倾尽全力仍不能控制走势,不免产生“穷途末路”之感。王维却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两句诗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可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人说是闲适,有人说是不要放弃希望。我的理解则来自一个联想。
蠡湖经过学校附近的这一段名叫长广溪。明明是一片宽阔的水面,何以称之为溪,我一直不明白。有一天,我往平日相反的方向走过一片又一片湿地,经过一座又一座小桥。湖水在有桥处分岔、缩窄,过了桥又会恢复宽度。但在走过不知第几座桥时,我觉得肯定走错了,因为湖水变成了窄窄一条溪流,流进桥洞。在桥洞的另一侧,只剩下不到十平方的一潭死水,砌着围岸。几步之遥,高速路上工程车呼啸而过。
原来我以为湖水与苇丛是无尽的,一直绵延向山远天高。面对着这泛着泡沫的死水,我很失望,但来时路依然蒹葭苍苍,天边的乌云正酝酿着一场雷雨。我忽然产生了一个联想——潭中之水蒸发变为云气,云气又化作天边的急雨,落到山背后的太湖中。也许,“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说在人类意志失效的时候,自然界中却蕴含着一种转化的可能。
现在想来,这个联想产生于荣格的炼金术心理学。那时我之所以能有时间一周数次沿湖行走,是因为正在学一门荣格心理学的网络课程,一次步行正好可以把当天的课听完。炼金术士表面上看起来像愚蠢的化学家,要把贱金属通过冶炼、黑化变成黄金,但荣格认为他们其实是心理学家,研究的是心灵转化的秘密。“对于荣格来说,炼金术的研究的意义,也正在于从这两种对立物中,促发一种新的调和意象的出现”[23],炼金术成了整合光明与黑暗的隐喻。
当时正好是李孟潮老师在讲炼金术图谱《哲人玫瑰园》。这一套十幅木刻,在荣格心理学的框架内被解释为心灵转化的过程,其转化过程就以水的蒸腾循环为象征。图四名为“沐浴”,男女二人合坐在水池中;图五名为“化合”,男女交媾,水池变为大海;图六名为“死亡”,二人死去,大海变为石棺;图八名为“净化”,露水从天而降,落在棺中人身上,代表着灵魂的回归及无意识的净化;到第九图和第十图中,二人获得重生。我大概是听到这里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的一潭死水正在升腾转化,为云为雨,变成江河湖海。
也正是受此启发,我才不再把王维看作一个闲情作家,而看到了他诗中转化对立面、获得心灵自由的阐释可能。我把《辛夷坞》读成了生与灭的转化,“纷纷开且落”[24]的辛夷花何尝不是纷纷落且开;《栾家濑》是动与静的转化,在“白鹭惊复下”[25]的动中,生出了世界的闲止静谧;“结实红且绿”[26]的《茱萸沜》是美和丑的转化,正如顾随所说,“岂止无是非,甚至无美丑,而纯是诗。如此方为真美,诗的美”[27]。从既有的评价体系中解放出来,偶然不再是让人避之不及的意外,而是生命真正的运行规律,生命的欢喜所在。就像《哲人玫瑰园》的研究者在解开此图秘密后,不禁欢呼“自然欢庆自然,自然征服自然,自然统治自然”。
每个小学生都要学《陋室铭》,然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28]真的是一件值得夸赞的事吗?如果终生都在评判他人是否配得上与自己往来,那样的高标准、严要求不过是将自己关在名为高雅的囚室中,而将真实而意外的人生拒之门外。为什么我们在启蒙之初学的都是这样自我陶醉的文本呢?
在这个意义上,“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可能是比“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更值得向往的状态。也许我们可以把林叟解读为樵隐的高人,但是我不愿意,我觉得那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是毫无特殊性的“任何一人”的象征。解除枷锁后的自由心灵被每一个此时此刻的光明照亮,“值林叟”便成为与“遇知音”同等的盛事,而一瞬的笑谈也恍若长乐未央。
鶗与流莺
叶嘉莹先生和她的老师顾随先生都更爱李商隐,而对王维略有微词。叶先生说王维缺少真挚的感情力量,顾先生则认为王维的诗歌虽然品高韵长,但对人生未必有益。两位先生在看待古典诗歌时,都重视诗歌能否帮助人增加对生命的投入和耐性,因此“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的境地在他们看来未免过于逍遥和冷漠。
在《迦陵诗词讲稿选辑》里,叶先生详细地讲过李商隐的《海上》《瑶池》《东下三旬苦于风土马上戏作》《安定城楼》《锦瑟》《昨夜》《谒山》《燕台四首》等诗,然后她问了一个问题:“李商隐为什么总在追求,总在失落,总在怅惘哀伤之中呢?”[29]后来,她又出版了一本《美玉生烟——叶嘉莹细讲李商隐》,讲述从十几岁至九十几岁在人生不同阶段对李商隐诗的体悟。书中她又说:“我遭遇到很多人生中的挫折、苦难、不幸的事情,我都是用李商隐的诗来化解。”[30]
有追求,就有落空的可能。应对此事只有两种策略:一是通过觉悟认识到追求的虚幻性,从而放下我执;二是用人格和意志的力量勉力支撑,直到人生尽头。欣赏王维者,多取前一种态度,喜欢李商隐的,则更类似于后者。二十岁时,在迷惑于“追寻”这个主题时,我同时看到了三个互相印证的文本,后来去考叶嘉莹先生的博士,其种子就在彼时种下。这三个文本分别是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汪晖的《反抗绝望》和叶嘉莹对李商隐《昨夜》的解读。
昨夜[31]
不辞鶗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
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
李商隐常常把诗的题目写得隐约幽微、不知所云。这首诗题为“昨夜”,但到底说的是哪个夜晚,无从考证。他甚至不像其他诗人,给个“春夜宴桃李园序”或者“枫桥夜泊”这样多少有些具体信息的题目。王维《辋川集》中的诗名“辛夷坞”“木兰柴”是完全的客观,李商隐的《昨夜》则大半主观。我们只能确知这个夜晚是属于追忆的。由于不确定是哪个夜晚,所以它有可能是我们度过的所有那些充满感发、无法忘记的夜晚。
对于“不辞鶗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两句,我的理解基本依照叶嘉莹先生的解读,略述如下:
“鶗”就是杜鹃鸟。传说商朝时的古蜀国国君杜宇丢失了他的国家,因为伤心,就变成一只鸟飞回故国的山中。春天来时,杜鹃鸟因为思念故国而啼叫得特别伤心,血随着歌声涌出,染红了山中的杜鹃花。之后,屈原又拓展了这个传说,他在《离骚》里说“恐鶗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32]。这表达了一个复杂的感受:既希望春天快点来,又害怕它来得快,因为听到杜鹃开始啼叫的时候,百花就要凋落,春天即将过去。而“不辞鶗妒年芳”把屈原的意思反过来写,大意说:如果我是花朵,宁愿整个生命在一瞬间开放,哪怕怒放后就是凋零。李商隐有一种特别强烈集中的情感,所以他说这个意思时用的是决绝的“不辞”。
“但惜流尘暗烛房”是说蜡烛燃烧的时候,火焰像一滴露水的形状。“烛房”就是火焰形成的小小空间。如果烛芯的灰烬堆积在蜡油中,烛火燃烧得不太热烈,烛房就会比较小,但这支蜡烛可以烧较久。如果烛芯优质,没有任何“流尘”干扰,烛火就会烧得很热烈,但蜡烛很快便会烧尽。问题在于你的人生愿意如何选择,是短暂炽烈地燃烧,还是长久地不温不火?李商隐表示:如果我是红烛,我唯恐燃烧得不够热烈,虽然慢慢地燃烧,生命可以更长一些。
这两句是誓词般的口吻,可还不够,后面有更微妙的两句“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前面其实还是在讲一个明确的道理,后面就完全是感觉了。李商隐不是在说人生吗,为什么突然讲到“昨夜西池”了呢?按照叶嘉莹先生的说法,西方在中国诗歌里,代表秋天,代表寒冷,代表凄凉。昨天晚上在西边的水池畔,说的是李商隐无人了解、被人误会的心情。
我的感觉稍有不同。我觉得后两句是李商隐在回答自己——为什么我必须如此炽烈燃烧,而不能和别人一样选择平淡一点的人生?
“昨夜西池凉露满”让我想起李商隐的另一句诗“巴山夜雨涨秋池”[33]。“涨”字和“满”字的感觉类似,表达的都是心灵充满情感之后充盈、饱胀,必须要释放的状态。秋池满盈几乎就要溢出,与内心在被一种热忱充满,满溢到几乎要呐喊、奔跑、哭泣时的感受一样。“桂花吹断月中香”则包含一个典故:古人认为中秋节时,月宫中的桂子被吹落到人间,地点在杭州灵隐寺旁边的月桂峰,故宋之问的《灵隐寺》中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34]之语。
灵隐寺桂子的传说表达了人类对高于尘俗生活的渴望,但这种渴望如同嫦娥奔月、夸父追日、普罗米修斯盗火、伊卡洛斯用蜡黏合的羽翅飞升一样危险。理性会劝告我们放弃这些愚蠢的想法,但当心灵的渴求超出理性时,这些飞蛾扑火式的举动其实蕴含了人类精神中最高贵的光亮。李商隐用“吹断”极言风之强烈:风越猛,吹的时间越长,花香就越浓烈,渴望就越不顾所以。
如果用白话文来翻译,这两句大意是说:“我愿意要一场彻底的献祭,而不要半死不活的人生,因为我日日夜夜都感到宇宙中有天香一般的吸引,催促自己去追求,内心中有秋水一样的饱胀,逼迫自己去释放。”这两句诗描述了心灵在极具感发时的状态,丰富,热切,敏感。个体与他人及世界间几乎坚不可破的障碍正在溃散。人不再如宇宙微尘般的渺小,而是拥抱世界,也被世界拥抱。这就像鲁迅所说的“心事浩茫连广宇”[35]或者“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36]。
这种殒身无悔的姿态非常感人。特别是在年轻时,不管是追求理想,还是追求爱情,内心巨大的涌动真是没有什么可以挡得住。理性的劝诫挡不住,利益的考量挡不住,甚至生死都不在话下。如果一个人从未体验过这种情感,那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也无从判断自己在勇气、持守、正义这些维度上的潜能。李宗盛有一首歌叫《小镇医生的故事》,里面有一句歌词:“有什么比真爱更需要道德勇气。”这话说得对。如果连爱情都没有激起过殒身无悔的热情,那所谓对错不过只是一些条款式的认知,而并不是真正的道德情感。爱情的叙写在最深切时可以把人引渡到理想与信仰的彼岸,这也是为什么李商隐那些爱情诗歌被后人给予极高评价,认为其得杜甫藩篱的原因。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无反思地置身于追寻的热忱中,必然要遭受沮丧甚至悔恨。李商隐的诗固然感人,可其诗中的个人意象常常让人感到紧缩和窘迫。
天涯[37]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流莺[38]
流莺漂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
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天涯》中的这只莺鸟付出了西西弗斯式英雄主义的努力,到了《流莺》中,它表现出更为日常的生命状态。这是以极富灵性但又极其脆弱的生命进行着无望的追寻,完全处于一种不自主、不可控的状态。在王维那里,不可控的一切带来新的转机和生命空间的拓展。到了李商隐这里,不可控被视为对生命本身的威胁。王维充满乐趣的偶然在李商隐这里全部变成错失。在李商隐最为难解的《燕台四首》《海上谣》和《碧城》中,悔恨错失的比重远远超过了追求本身,甚至对于追求的讲述几乎成为错失叙事的铺垫。
对我自己来说,在更年轻的时候,我比较能欣赏李商隐,过了三十岁,才开始欣赏王维。究其原因,青春过去、尘埃散落之时,一部分理想业已实现,追求不再变得那么迫切,大多数曾经追求的事物相继落空,自我哀悼和开解变得重要。因为必须学会接受偶然,所以王维收放自如的境地更使我神往。这固然是个人气质与人生阶段的选择,或许更来自时代的变化,毕竟眼下面对的时代充满着各种诱惑,不再拥有唯一的真理。在这样目盲五色的时代里生活,我们得学会适时停止。
那么,王维的确能给我终极的解释吗?我想也不能。叶嘉莹先生问:王维曾受到过张九龄的推重,但在张九龄受李林甫迫害时,他何以不能真正出手援助?在安禄山的胁迫下出任伪职、失节辱身,虽然王维晚年的文章中多悔恨之语,但何以没有一首诗记录安史之乱?
这正是人生的矛盾之处。纯然智性的觉悟在历史的大悲剧面前往往失语,其中的悲恸自己难以表达。李商隐倒是表达得淋漓尽致。
碧城[39]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碧城》中那清高自守、幽居阆苑的仙女,见证天地变革而无法施以援手,其“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的痛惜与无奈,恍若王维一生的写照。智性越清明、气质越优雅、意境越高华,与人世就越有难以跨越的屏障。《南垞》的场景里,何尝不带着隔离与无望的滋味?
王维与李商隐象征了人生中冷与热、理智与情感的两端。只有投入没有旁观,投入则堕为沉溺;只有旁观没有投入,旁观将成为逃避。我们生命中的有些瞬间像“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的王维,有些则像“不辞鶗妒年芳”的李商隐。冷静的判断和涌动的欲望如果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那么在无数次的循环中,他也许会在某一刻观察到心灵活动的规律,产生一种觉醒的意识,意识到不论是就此中止还是继续追求,终究有选择的余地。在这样的时刻,自由就产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