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五剧 第一本 张君瑞闹道场杂剧

楔 子^（1）

（外扮老夫人上开）^（2）老身姓郑^（3），夫主姓崔，官拜前朝相国^（4），不幸因病告殂^（5）。只生得个小姐，小字莺莺，年一十九岁，针黹女工^（6），诗词书算，无不能者。老相公在日，曾许下老身之侄，乃郑尚书之长子郑恒为妻。因俺孩儿父丧未满，未得成合。又有个小妮子^（7），是自幼伏侍孩儿的，唤作红娘。一个小厮儿^（8），唤做欢郎。先夫弃世之后，老身与女孩儿扶柩至博陵安葬^（9），因路途有阻，不能得去。来到河中府^（10），将这灵柩寄在普救寺内^（11）。这寺是先夫相国修造的，是则天娘娘香火院^（12），况兼法本长老，又是俺相公剃度的和尚^（13），因此俺就这西厢下一座宅子安下。一壁写书附京师去^（14），唤郑恒来，相扶回博陵去。我想先夫在日，食前方丈，从者数百^（15），今日至亲则这三四口儿^（16），好生伤感人也呵。

【仙吕】【赏花时】^（17）夫主京师禄命终^（18），子母孤孀途路穷，因此上旅榇在梵王宫^（19）。盼不到博陵旧冢，血泪洒杜鹃红^（20）。

今日暮春天气，好生困人^（21）。不免唤红娘出来分付他。红娘何在？（旦俫扮红见科^（22））（夫人云）你看佛殿上没人烧香呵，和小姐闲散心耍一回去来。（红云）谨依严命。（夫人下）（红云）小姐有请。（正旦扮莺莺上）（红云）夫人著俺和姐姐佛殿上闲耍一回去来。（旦唱）

【幺篇】^（23）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24），门掩重关萧寺中^（25）。花落水流红^（26），闲愁万种^（27），无语怨东风。（并下）

【注释】

(1)楔（xiē）子：本指木匠用来塞紧木制品缝隙的小木片。元代及明初，把一段戏的首曲称为“楔子”。王骥德《曲律》云：“登场首曲，北曰楔子，南曰引子。”明代中期刊刻剧本时，往往把正戏之外用来交代情节、介绍人物的场子，同剧本的正场戏区分出来，并名之为“楔子”，其作用是使戏剧情节完整紧凑。楔子中往往只唱一两支单曲，不唱套曲；主唱人亦不限于戏的主脚。

(2)外：元人杂剧中的女主脚为正旦，男主脚为正末，在正脚之外再加上一个脚色，叫“外”。所扮不限男女、年龄，这里指扮演老夫人的外旦。开：戏剧开场。

(3)老身：老年人之自称，不限男女。

(4)前朝：天子在位期间曰朝，这里指前一个皇帝在位时。

(5)告殂（cú）：布告死亡。

(6)针黹（zhǐ）女工：妇女从事的针线、纺织、刺绣等活计。

(7)小妮子：对婢女的称呼。

(8)小厮（sī）儿：宋元时称自家的小男孩儿（即儿子）为小厮。

(9)柩（jiù）：盛殓着尸体的棺材。博陵：唐代郡名，治所在今河北定州。博陵崔氏为唐代五大高门（河北清河、博陵崔姓，北京范阳卢姓，山东赵郡、甘肃陇西李姓，河南荥阳郑姓，河北太原王姓）之一。

(10)河中府：北周置蒲州，隋为河东郡，唐时复为蒲州，开元时改为河中府，治所在今山西永济。

(11)普救寺：始建年代不详，隋代已有之，唐时僧俗信众积十年扩建，乃成名刹。

(12)则天：唐高祖李治的皇后武曌，死后谥则天皇后。香火院：接受民间供奉的寺庙。

(13)相公：此处指妻对夫的敬称。剃度：佛教以剃除须发为度越生死之因，故将佛教徒出家必须接受的剃发剃须过程称作剃度。这里指僧尼出家时，官府颁发度牒作为凭证。

(14)一壁：一边。附：寄信。

(15)“食前”二句：形容从前家道兴旺，上句说肴馔之丰，食时列前者至方一丈；下句言仆役之众，有数百人之多。

(16)则：仅，只。

(17)【仙吕】：宫调名。宫调就是乐律，用以限定声调的高低缓急，表现乐曲的感情色彩。在元杂剧中，实际应用起来的宫调计五宫四调，即黄钟宫、正宫、南吕、仙吕、中吕五宫及大石调、越调、双调、商调四调，合成“九宫”。元人杂剧的唱词，在音乐上要求叶宫调、唱套曲。【赏花时】：曲调名，属仙吕宫。每一宫调下都设有若干支曲子，叫曲调。这些不同的曲子连在一起，称为套曲，押同一韵脚。曲调的名称，只表示曲词与曲调的格式，与内容无关。

(18)禄命终：人生的运数终结，即死亡。禄命，宿命论者所说的天命，人生运数。

(19)旅榇（chèn）：未入祖茔前临时寄放在外的尸棺。梵王宫：梵王为“大梵天王”的简称，梵王宫即大梵天王所居之宫殿，这里泛指佛寺。

(20)杜鹃红：即杜鹃鸟口上的血，这里以之比喻眼泪。杜鹃，即子规鸟，相传为古代蜀王杜宇魂魄所化，其鸣声哀切，叫后口常流血。

(21)困人：使人疲倦。

(22)旦俫（lái）：扮红娘的幼小旦脚，即小旦。俫，即俫儿，戏中扮演少年儿童的脚色。

(23)【幺（yāo）篇】：幺为“後”之简写，“幺篇”即后篇，元杂剧中同牌的第二支曲子称幺篇，犹南曲之“前腔”。

(24)蒲郡：即蒲州。

(25)掩：闭门。重（chóng）关：一道道的门。萧寺：南朝梁武帝萧衍信佛，建造了很多佛寺，后称佛寺为萧寺。李公垂《莺莺歌》：“门掩重关萧寺中，芳草花时不曾出。”

(26)红：指落花。

(27)闲愁：难以言喻的愁思。贺铸《青玉案》词：“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点评】

王实甫《西厢记》写崔、张二人情事，以老夫人开场交代家世背景，落笔不俗。夫主前朝相国，且是博陵崔氏；自家姓郑，亦为高门甲姓。然而崔家富贵，此际毕竟渐成寥落。女儿莺莺正值桃李年华，德才兼修，已有婚约，尚未成配。旅榇受阻，一家几口寄居萧寺，郑恒又远在京城。抚今追昔，无限伤怀。一部《西厢》，几多波磔，太半由老夫人而兴。“楔子”讲郑氏重门第，无一字不写之，却又无一字写破，手段老辣高明。

韶光不避人，透入蒲郡东。莺莺出场，无语而怨，恰证情萌。一段韵事，只待张生……

第一折^（1）

（正末扮骑马引俫人上开）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2）。先人拜礼部尚书^（3），不幸五旬之上因病身亡。后一年丧母。小生书剑飘零^（4），功名未遂，游于四方。即今贞元十七年二月上旬，唐德宗即位^（5），欲往上朝取应^（6），路经河中府，过蒲关上^（7），有一人姓杜，名确，字君实，与小生同郡同学，当初为八拜之交^（8），后弃文就武，遂得武举状元^（9），官拜征西大元帅，统领十万大军，镇守著蒲关。小生就望哥哥一遭，却往京师求进^（10）。暗想小生萤窗雪案^（11），刮垢磨光^（12），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何日得遂大志也呵！万金宝剑藏秋水^（13），满马春愁压绣鞍。

【仙吕】【点绛唇】游艺中原^（14），脚根无线、如蓬转^（15）。望眼连天，日近长安远^（16）。

【混江龙】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17）。将棘围守暖^（18），把铁砚磨穿。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19），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空雕虫篆刻，缀断简残编^（20）。

行路之间，早到蒲津^（21）。这黄河有九曲^（22），此正古河内之地，你看好形势也呵！

【油葫芦】九曲风涛何处显，则除是此地偏^（23）。这河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24）。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25）；东西溃九州^（26），南北串百川。归舟紧不紧如何见^（27）？却便似弩箭乍离弦。

【天下乐】只疑是银河落九天。渊泉、云外悬^（28），入东洋不离此径穿^（29）。滋洛阳千种花^（30），润梁园万顷田^（31），也曾泛浮槎到日月边^（32）。

【注释】

(1)折：在元代，杂剧初不分折，以剧中人物上下场为界，分若干场，一场一场连写下来。到钟嗣成《录鬼簿》里，“折”才有了新的含义：以一宫调之一套曲为一折。折也是剧情发展的自然段落，相当于明清传奇剧中的“出”、类似现代戏剧中的“幕”，但一折戏中，没有时间、空间限制，可以包括很多场次。元人杂剧一般是四折，演一个完整故事，也有一本五折、六折的，也有多本戏。明代中叶刊刻剧本时，才正式把杂剧分折，使折的形式固定下来。

(2)本贯：原籍。西洛：今河南洛阳。唐开元间以河南府为西京，治所在洛阳县，故称洛阳为西洛。

(3)先人：已故的父亲。

(4)书剑飘零：携带书籍用具四处流浪。书籍与宝剑都是古代文人的随身用品，这里泛指各种用具。

(5)唐德宗即位：德宗为李适死后庙号。戏曲中常对当朝皇帝使用庙号。即位，此处指在位。德宗即位于建中元年（780），贞元十七年（801）时已即位二十一年。

(6)上朝：相对于地方而言，称京城为上朝，犹上都、上京。取应：朝廷开科取士，士子应选。

(7)蒲关：“蒲津关”的简称，位于蒲津之上，黄河西岸，在今山西永济。

(8)八拜之交：常指结为异性兄弟。八拜，本指相见时礼节的隆重。

(9)武举状元：科举制度中进士的第一名称状元。武举考步射、弓射、马枪、负重等，也考言语、身材。

(10)却：再。

(11)萤窗：晋人车胤勤学故事。《晋书·车胤传》：“胤恭勤不倦，博学多通。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雪案：晋人孙康勤学故事。《文选》李善注：“孙康家贫，常映雪读书，清介，交游不杂。”

(12)刮垢磨光：刮去污垢，磨出光亮。韩愈《进学解》：“爬罗剔抉，刮垢磨光。”

(13)“万金”句：是说自己满腹才学而功名未就，有如贵重的宝剑隐藏着四射的光芒。秋水明净清亮，用以比喻剑光。

(14)游艺：指沉浸于六艺的研讨中。在剧中则指负笈游学。语出《论语·述而》“游于艺”。艺指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15)蓬转：蓬，草名，又名飞蓬，秋天断根，随风飘转。

(16)日近长安远：典出晋明帝司马绍事。《世说新语·夙惠》：“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称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后以“日近长安远”言帝都遥远难及，喻功名未遂的感叹。

(17)蠹（dù）鱼：蛀蚀书籍、衣服等的小虫。这里是比喻自己像蠹鱼一样埋头在书里。

(18)棘（jí）围：古代科举考试，为防止捣乱和作弊，在试院围墙上遍插荆棘，故称考场为棘围、棘院或棘闱。

(19)投至得：直等到。云路：即致身青云之路。喻官高位显。鹏程九万里：典出《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也。”后来就用“鹏程万里”形容前程远大。

(20)“空雕虫”二句：白白地写诗作文、研究学问而一无所成。

(21)蒲津：黄河渡口，在今山西永济。

(22)九曲：河道的弯曲处很多。《河图》：“河水九曲，长九千里。”

(23)“九曲”二句：黄河的风涛何处最能显现？只在蒲郡这一带。则除是，除非是，只有。

(24)带齐梁：黄河穿齐梁而过，围齐梁大地如同衣带。齐，战国时齐国之地，今山东泰山以北黄河流域和胶东半岛地区。梁，战国时魏国的别称，今河南一带。分秦晋：把秦、晋之地分割开。秦，战国时秦国之地，今陕西。晋，春秋时晋国之地，今山西大部及河北西南。隘幽燕：把幽燕之地与中原地区隔绝开来。幽燕，今河北北部及辽宁一带，战国时属燕国，唐以前属幽州，故称幽燕。

(25)“竹索”二句：用竹索作缆绳的浮桥，像是仰卧在水上的苍龙。竹索，竹篾制的大绳。偃（yǎn），仰卧。

(26)溃：本指河水决堤泛滥，此指灌溉。九州：古代中国置有九个州，九州之名，载记有异，《尔雅·释地》云：“两河间曰冀州、河南曰豫州、河西曰雝州、汉南曰荆州、江南曰扬州、济河间曰兖州、济东曰徐州、燕曰幽州、齐曰营州：九州。”故以九州代指中国。

(27)归舟：顺流而下的船。紧不紧：即紧。见：显。

(28)“渊泉”句：黄河之源头好像是悬在云外。渊泉，水的本源。

(29)“入东洋”句：黄河入海必经蒲津。

(30)滋：灌溉繁育。洛阳千种花：洛阳以种植花木闻名，尤以牡丹为最著，有洛花、洛阳花之称。

(31)润：滋益之意。梁园：又称兔园、睢园，西汉梁孝王刘武所建，故址在今河南开封东南。

(32)“也曾”句：黄河直通天河，有海客曾浮槎到了天上。槎（chá），木筏。浮槎事载张华《博物志·杂说下》：“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滨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严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话说间早到城中。这里一座店儿，琴童，接下马者。店小二哥那里^（1）？（小二上云）自家是这状元店里小二哥。官人要下呵^（2），俺这里有干净店房。（末云）头房里下，先撒和那马者^（3）。小二哥你来，我问你：这里有甚么闲散心处？名山胜境、福地宝坊皆可^（4）。（小二云）俺这里有一座寺，名曰普救寺，是则天皇后香火院，盖造非俗：琉璃殿相近青霄，舍利塔直侵云汉^（5）。南来北往，三教九流^（6），过者无不瞻仰，则除那里可以君子游玩。（末云）琴童，料持下晌午饭，那里走一遭，便回来也。（童云）安排下饭，撒和了马，等哥哥回家。（下）（法聪上）小僧法聪，是这普救寺法本长老座下弟子。今日师父赴斋去了^（7），著我在寺中，但有探长老的，便记著，待师父回来报知。山门下立地^（8），看有甚么人来。（末上云）却早来到也。（见聪了^（9），聪问云）客官从何来？（末云）小生西洛至此，闻上刹幽雅清爽^（10），一来瞻仰佛像，二来拜谒长老。敢问长老在么？（聪云）俺师父不在寺中，贫僧弟子法聪的便是。请先生方丈拜茶^（11）。（末云）既然长老不在呵，不必吃茶。敢烦和尚相引瞻仰一遭，幸甚。（聪云）小僧取钥匙，开了佛殿、钟楼、塔院、罗汉堂、香积厨^（12），盘桓一会，师父敢待回来^（13）。（末云）是盖造得好也呵！

【村里迓鼓】随喜了上方佛殿^（14），早来到下方僧院。行过厨房近西、法堂北、钟楼前面^（15）。游了洞房^（16），登了宝塔，将回廊绕遍。数了罗汉^（17），参了菩萨，拜了圣贤^（18）。

【注释】

(1)店小二哥：宋元时称店主为大哥，称店里的伙计为二哥或小二哥。

(2)官人：顾炎武《日知录》：“南人称士人为官人。”唐时称有官者为官人，宋代可用为对男子的尊称。下：住店，住下。

(3)撒和：饲喂牲口。

(4)福地：生有福有德之地域，此处用为对寺院的敬称。宝坊：寺院之美称。

(5)舍利塔：舍利为梵文音译，意为尸体、身骨，相传为释迦牟尼遗体火化后结成的珠状物，后来德行较高的和尚圆寂后，焚烧遗体的凝结物也称舍利。舍利塔即贮藏舍利的塔。 云汉：天河。

(6)三教九流：泛指不同职业的各色人等。三教，指儒、释、道三家（见《北史·周高祖纪》）。九流，指春秋战国时期的儒家、道家、墨家、阴阳家、法家、名家、纵横家、农家、杂家等九种学派（见《汉书·艺文志》）。

(7)赴斋：参加法会或受“在家人”的邀请去吃斋。

(8)山门：佛教寺庙的外门。

(9)见聪了：与法聪见面寒暄已毕。了，表演完毕。

(10)上刹（chà）：对寺庙的尊称。刹，梵文音译，原指佛塔顶上的装饰（相轮），也指佛寺或寺前幡杆。

(11)先生：儒者之通称，简称之则曰“生”，故下文称张生、那生。方丈：此言住持所居之室。

(12)罗汉堂：安置释迦牟尼五百个罗汉弟子塑像的佛殿。香积厨：寺庙的厨房。

(13)敢待：也许。

(14)随喜：佛家语，本指见人行善做功德，随之而生欢喜之心，又称随己所喜为随喜，比如布施，富者施以金帛，贫者施以水草，各随所喜，皆为布施。后称游览佛寺为随喜。上方：山寺、住持均可称上方。

(15)法堂：指宣讲佛法的殿堂。

(16)洞房：本指深邃之室，此指佛殿。

(17)数罗汉：旧俗，在五百罗汉塑像中，任从一个数起，数到与自己年龄相等的数字时，即可从该罗汉喜怒哀乐的表情中，预知自己的祸福命运，谓之数罗汉。

(18)圣贤：对神佛的敬称。

（莺莺引红娘捻花枝上云）红娘，俺去佛殿上耍去来。（末做见科^（1））呀！

正撞著五百年前风流业冤^（2）。

【元和令】颠不剌的见了万千^（3），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著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亸著香肩，只将花笑捻^（4）。

【上马娇】这的是兜率宫^（5），休猜做了离恨天^（6）。呀，谁想著寺里遇神仙！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7）。

【胜葫芦】则见他宫样眉儿新月偃^（8），斜侵入鬓云边。

（旦云）红娘，你觑：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末云）我死也！

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9），玉粳白露^（10），半响恰方言。

【幺篇】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11）。解舞腰肢娇又软^（12），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红云）那壁有人，咱家去来。（旦回顾觑末下）（末云）和尚，恰怎么观音现来？（聪云）休胡说！这是河中开府崔相国的小姐^（13）。（末云）世间有这等女子，岂非天姿国色乎？休说那模样儿，则那一对小脚儿^（14），价值百镒之金^（15）。（聪云）偌远地，他在那壁，你在这壁，系著长裙儿，你便怎知他脚儿小？（末云）法聪，来、来、来，你问我怎便知，你觑：

【后庭花】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怎显得步香尘底样儿浅。且休题眼角儿留情处，则这脚踪儿将心事传。慢俄延^（16），投至到栊门儿前面，刚那了一步远。刚刚的打个照面，风魔了张解元^（17）。似神仙归洞天^（18），空余下杨柳烟，只闻得鸟雀喧。

【柳叶儿】呀，门掩著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天不与人行方便，好著我难消遣，端的是怎留连。小姐呵，则被你兀的不引了人意马心猿^（19）。

（聪云）休惹事，河中开府的小姐去远了也。（末唱）

【寄生草】兰麝香仍在^（20），佩环声渐远^（21）。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22）。你道是河中开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23）。

“十年不识君王面，恰信婵娟解误人^（24）。”小生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觑聪云）敢烦和尚对长老说知，有僧房借半间，早晚温习经史，胜如旅邸内冗杂。房金依例拜纳。小生明日自来也。

【赚煞】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25）。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26）。近庭轩，花柳争妍，日午当庭塔影圆。春光在眼前，争奈玉人不见^（27），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28）。（下）

【注释】

(1)科：元杂剧中作舞台提示用的术语，也叫“介”。科除指示剧中人的表情、动作之外，也用来指示舞台效果。

(2)“正撞著”句：正碰上前世的风流冤家。五百年前，是说前生注定。业冤，前世冤家。冤家，本为佛教语，后用指仇敌，也用为对情人的爱称，为爱极的反话。

(3)颠不剌：用法不同则含义各异，故其解众说纷纭。具体到《西厢记》中，颠，有可爱、风流义。不剌，语气词，有声无义。

(4)“他那里”二句：是说莺莺尽由着张生对她顾盼不止，而她却垂肩持花微笑。调戏，这里指张生因极端爱慕而情随目视、神魂颠倒。亸（duǒ），垂下貌。捻，手捏。相传释迦牟尼于灵山会说法，拈花示众，众不解其意，惟有弟子摩诃迦叶破颜微笑（《五灯会元》），后遂以拈花微笑喻心心相印。此化用其意。

(5)的（dí）是：确实是。兜率（lǜ）宫：兜率为梵文音译，意为妙足、知足、喜足，此处以之代指寺庙。

(6)离恨天：佛教经典所载三十三天中，无离恨天，但曲中多用指男女相思烦恼的境界。

(7)“我见他”二句：是说莺莺美貌，正适合打扮。春风面，美丽的面貌。杜甫《咏怀古迹》之三：“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偏，正，恰。花钿（tián），有簪于发髻者，此指以极薄之小金属片或彩纸剪成花鸟形状，贴于妇女眉间或面颊之上，亦称花子。

(8)宫样眉：按宫中流行式样描画的眉毛。

(9)樱桃红绽：喻莺莺启唇欲言。樱桃，蔷薇科植物，果实小，色鲜红，球形，常用来比喻美女之口。孟棨《本事诗·事感》记载：“白尚书（白居易）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10)玉粳：光洁如玉的粳米，喻齿之光洁。

(11)“呖呖（lì）”二句：以黄莺在花丛中鸣叫，喻莺莺话音之动听。语本白居易《琵琶行》“间关莺语花底滑”。啭（zhuàn），鸟鸣。可人怜，让人爱。

(12)解舞腰肢：即善舞、适宜于舞之腰肢体态。解，晓，引申为会、能、擅长诸义。

(13)开府：本为古代高官设置府署自选官僚的制度。汉制，三公、大将军可以开府，唐宋定“开府仪同三司”，为一品散官的称号。莺父为相国，故称开府。

(14)小脚：剧中多次描写莺莺小脚，按妇女缠足，始于南唐李后主之宫嫔窅（yǎo）娘，唐代无缠足风气（见《南村辍耕录·缠足》）。

(15)百镒（yì）：言其贵重。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或四十两为一镒。

(16)俄延：拖延。

(17)风魔：本指精神错乱失常，这里用如动词，指着魔入迷、神魂颠倒。解元：唐制，考进士的人都由地方解送入试，后遂称乡试第一名为解元；也用作对读书人的尊称。此指后者。

(18)洞天：道教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地方，大都在名山洞府之中，洞中与人世不同，别有天地，故名。《茅君内传》：“大地之内，有地之洞天三十六所，乃神仙所居。”

(19)兀的：指示词，这里兼表惊异。意马心猿：指人心驰意散就像猿猴跳跃、快马奔驰一样，难以控制。

(20)兰麝：香料，这里指莺莺佩戴的香物。

(21)佩环：莺莺身带的佩玉。《礼记·经解》：“行步则有环佩之声，升车则有鸾和之音。”

(22)“东风”三句：张生揣想莺莺去后栊门以内的景象。游丝，在空中飘荡着昆虫吐的丝。掩映，遮藏，隐蔽。芙蓉，荷花。《西京杂记》：“卓文君姣好，眉色如远山，脸际常若芙蓉。”

(23)南海水月观音：即观音。《法华经·普门品》有观音示现三十三身之说，其一为观水中之月的姿态。又，观音所居的净土，在南印度普陀珞珈山，其山在印度南海岸，故有南海观音之称。

(24)婵娟：容貌姿态美好的样子，常用以代指美女。误人：指使人迷恋而耽误功名进取。

(25)秋波：像秋水般明亮的眼睛。苏轼《百步洪》：“佳人未肯回秋波，幼舆欲语防飞梭。”

(26)铁石人：此指铁石心肠的无情之人，刘肃《大唐新语》载唐太宗为大理寺卿唐临题考词曰：“行若死灰，心如铁石。”

(27)玉人：喻指颜美如玉之人，可指女，亦可指男。

(28)武陵源：相传东汉人刘晨、阮肇，于永平五年（62）入天台山采药，迷路求食，入桃花源，遇二仙女得成婚配。晋人陶渊明《桃花源诗并记》则写“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进入桃花源。刘、阮事与武陵渔人事相距三百余年，天台山之桃源与武陵溪之桃源亦无甚关联，但后世常把刘、阮所入之桃花源说成武陵源。

【点评】

白衣秀士张珙，功名未遂，但才华富赡、器宇非凡。“慢世之情，更作高世之语。”（徐士范语）

禅寺游赏，本是寻常。“正撞著五百年前风流业冤”，是平地陡起波澜。莺娘容貌行止风流娴雅，虽素服淡妆，不能自掩。更兼着“临去秋波那一转”，春泥软、印脚踪俄延似留恋。无怪乎佛殿惊艳，风魔了张解元！

第二折

（夫人上白）前日长老将钱去与老相公做好事^（1），不见来回话。道与红娘，传著我的言语，去问长老，几时好与老相公做好事？就著他办下东西的当了^（2），来回我话者。（下）（净扮洁上^（3））老僧法本，在这普救寺内做长老。此寺是则天皇后盖造的，后来崩损，又是崔相国重修的。见今崔老夫人领著家眷，扶柩回博陵，因路阻暂寓本寺西厢之下，待路通回博陵迁葬。老夫人处事温俭，治家有方，是是非非^（4），人莫敢犯。夜来老僧赴斋，不知曾有人来望老僧否？（唤聪问科）（聪云）夜来有一秀才^（5），自西洛而来，特谒我师，不遇而返。（洁云）山门外觑著，若再来时，报我知道。（末上云）昨日见了那小姐，到有顾盼小生之意。今日去问长老借一间僧房，早晚温习经史；倘遇那小姐出来，必当饱看一会。

【中吕】【粉蝶儿】不做周方^（6），埋怨杀你个法聪和尚。借与我半间儿客舍僧房，与我那可憎才居止处门儿相向^（7）。虽不能勾窃玉偷香^（8），且将这盼行云眼睛儿打当^（9）。

【醉春风】往常时见傅粉的委实羞^（10），画眉的敢是谎^（11）。今日多情人一见了有情娘，著小生心儿里早痒、痒。迤逗得肠荒，断送得眼乱，引惹得心忙^（12）。

（末见聪科）（聪云）师父正望先生来哩，只此少待，小僧通报去。（洁出见末科）（末云）是好一个和尚呵！

【迎仙客】我则见他头似雪，鬓如霜，面如童，少年得内养^（13）。貌堂堂，声朗朗，头直上只少个圆光^（14），却便似捏塑来的僧伽像^（15）。

（洁云）请先生方丈内相见。夜来老僧不在，有失迎迓。望先生恕罪。（末云）小生久闻老和尚清誉，欲来座下听讲，何期昨日不得相遇。今能一见，是小生三生有幸矣。（洁云）先生世家何郡？敢问上姓大名，因甚至此？（末云）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

【石榴花】大师一一问行藏^（16），小生仔细诉衷肠，自来西洛是吾乡，宦游在四方^（17），寄居咸阳。先人拜礼部尚书多名望，五旬上因病身亡。

（洁云）老相公弃世，必有所遗。（末唱）

平生正直无偏向，止留下四海一空囊^（18）。

（洁云）老相公在官时浑俗和光^（19）。（末唱）

【斗鹌鹑】俺先人甚的是浑俗和光^（20），衠一味风清月朗^（21）。

（洁云）先生此一行，必上朝取应去。（末唱）

小生无意求官，有心待听讲。

小生特谒长老，奈路途奔驰，无以相馈-

量著穷秀才人情则是纸半张。又没甚七青八黄^（22），尽著你说短论长，一任待掂斤播两^（23）。

径禀：有白银一两，与常住公用^（24），略表寸心，望笑留是幸。（洁云）先生客中，何故如此？（末云）物鲜不足辞^（25），但充讲下一茶耳^（26）。

【上小楼】小生特来见访，大师何须谦让。

（洁云）老僧决不敢受。（末唱）

这钱也难买柴薪，不勾斋粮，且备茶汤。

（觑聪云）这一两银，未为厚礼。

你若有主张，对艳妆，将言词说上，我将你众和尚死生难忘。

【注释】

(1)将钱去：拿着钱去。做好事：此谓超度亡灵的法事活动。好事，指佛事。

(2)的（dí）当：妥当。

(3)净：扮演以刚猛人物为主的脚色，一般由男脚扮演，也有由女脚扮演的。此指扮演和尚的男脚。洁：僧人止淫事、断酒肉，故称僧人为洁郎或杰郎，简称“洁”，此指法本长老。

(4)是是非非：以是为是，以非为非，能分清是非的意思。

(5)夜来：此指昨日。秀才：本指优秀人才，唐代后往往通称士人为秀才。

(6)周方：周旋方便，即成全别人，给人以方便。

(7)可憎才：非常可爱的人。可憎，爱极的反话。

(8)窃玉偷香：指男女私通。窃玉，传说有郑生兰房窃玉事，详情待考。偷香，韩寿与陈骞之女事。《太平御览·卷九八一》：“骞以韩寿为掾，每会，闻寿有异香气，是外国所贡，一著衣，历日不歇。骞计武帝唯赐己及贾充，他家理无此香。嫌寿与己女通，考问左右，婢具以实对。骞即以女妻寿。”

(9)盼行云：盼望与美人相会。宋玉《高唐赋序》：“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打当：准备。

(10)傅粉的：代指女性。傅粉，搽粉。旧注多谓指三国时魏人何晏事。

(11)画眉的：代指女性。画眉，《汉书·张敞传》：“（张敞）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

(12)“迤（tuō）逗”三句：是说被莺莺引逗得眼花缭乱、心神不定。迤逗、断送、引惹，都是撩拨、勾引、招惹的意思。

(13)内养：指脱离尘世不争名利，清心寡欲不为七情所伤，戒持自己的身心以养其内。《庄子·达生》：“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

(14)头直上：头顶上。圆光：指佛菩萨头顶上放射的光明圆轮。

(15)僧伽：梵文音译，略称为“僧”。佛教称四个以上的出家人在一处为僧伽，即僧团之意。后来一个出家人也可称僧伽。

(16)行藏：指身世经历。《论语·述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行，出仕。藏，家居。

(17)宦游：在外地做官或为求仕进而在外游历，此指后者。

(18)四海：古人认为中国四周被四海包围，故以“四海”代指全国。空囊：此处谓身无长物。囊，指皮囊，又称皮袋，指人畜之身躯。

(19)浑俗和光：与世俗混同，不露锋芒，即与世无争。

(20)甚（shén）的是：不识何者是，不知道什么是。

(21)衠（zhūn）一味：犹言纯是一心一意。衠，正，真。风清月朗：喻人品光明磊落，清白纯洁。

(22)七青八黄：指黄金。王伯良曰：“《格古要论》谓，金品：七青八黄九紫十赤。”

(23)“一任”句：任凭你去较量钱财的多少。一任，任凭。掂，以手掂估量轻重。

(24)常住：佛家语，寺院、僧人皆可称常住。

(25)物鲜（xiǎn）：东西很少，此是谦辞。

(26)讲下一茶：聊作茶资之意。讲下，对讲经僧人的尊称，犹今言左右。讲，讲经说法之法座。

（洁云）先生必有所请。（末云）小生不揣有恳^（1）。因恶旅邸冗杂，早晚难以温习经史，欲假一室^（2），晨昏听讲，房金按月任意多少。（洁云）敝寺颇有数间，任先生拣选。（末唱）

【幺篇】也不要香积厨，枯木堂^（3）。远著南轩，离著东墙，靠著西厢。近主廊，过耳房，都皆停当。

（洁云）便不呵，就与老僧同处何如？（末笑云）要恁怎么^（4）？

你是必休题著长老方丈^（5）。

（红上云）老夫人著俺问长老，几时好与老相公做好事，看得停当回话。须索走一遭去来。（见洁科）长老万福^（6）。夫人使侍妾来问^（7），几时好与老相公做好事，著看的停当了回话。（末背云^（8））好个女子也呵！

【脱布衫】大人家举止端详，全没那半点儿轻狂。大师行深深拜了^（9），启朱唇语言的当。

【小梁州】可喜娘的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胡伶渌老不寻常^（10），偷睛望，眼挫里抹张郎^（11）。

【幺篇】若共他多情的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他叠被铺床。我将小姐央，夫人怏，他不令许放，我亲自写与从良^（12）。

（洁云）二月十五日可与老相公做好事。（红云）妾与长老同去佛殿看了，却回夫人话。（洁云）先生请少坐，老僧同小娘子看一遭便来。（末云）何故却小生^（13）？便同行一遭，又且何如？（洁云）便同行。（末云）著小娘子先行，俺近后些。（洁云）一个有道理的秀才。（末云）小生有一句话说，敢道么？（洁云）便道不妨。（末唱）

【快活三】崔家女艳妆，莫不是演撒你个老洁郎^（14）？

（洁云）俺出家人那有此事？（末唱）既不沙^（15），却怎睃趁著你头上放毫光^（16）？打扮的特来晃^（17）。

（洁云）先生是何言语！早是那小娘子不听得哩^（18），若知呵，是甚意思！（红上佛殿科）（末唱）

【朝天子】过得主廊，引入洞房，好事从天降。

我与你看著门儿，你进去。（洁怒云）先生，此非先王之法言^（19）！岂不得罪于圣人之门乎？老僧偌大年纪，焉肯作此等之态！（末唱）

好模好样忒莽撞。

没则罗便罢，烦恼则么耶唐三藏^（20）？

怪不得小生疑你，偌大一个宅堂，可怎生别没个儿郎^（21），使得梅香来说勾当^（22）？

（洁云）老夫人治家严肃，内外并无一个男子出入。（末背云）这秃厮巧说^（23）！

你在我行、口强，硬抵著头皮撞。

【注释】

(1)不揣（chuǎi）有恳：此言冒昧提出自己的请求。不揣，不自量，冒昧。揣，量度。恳，恳求。

(2)假：借。

(3)枯木堂：和尚参禅打坐的房间。打坐时闭目盘腿静坐，万念俱寂，身心皆如枯木，故称枯木堂。

(4)恁（nèn）：如此。

(5)是必：势必，一定。 题：通“提”。

(6)万福：宋元之后，妇女所行的一种礼节，与人相见行礼时以手敛衽，口称“万福”。

(7)侍妾：婢女。

(8)背云：又叫背工、背躬，演出时假定其他剧中人听不见，而向观众讲述自己的心里话。

(9)大师行（háng）：即大师这边，大师跟前。行，用于自称或人称之后，如我行、他行，相当于这里、那里。

(10)胡伶渌（lù）老：此谓聪明伶俐的眼睛。

(11)眼挫：眼角。抹：斜视，不正眼看。

(12)“我将”四句：这四句承“怎舍得叠被铺床”而来，是说与莺莺成婚之后，将央求莺莺许放红娘，如果夫人不同意，我就亲自给红娘写从良文书。央，央求。怏，不满，不允许。从良，妓女赎身嫁人、男女仆婢赎身为平民，都叫从良，此指后者。

(13)却：拒绝，推谢。

(14)演撒：勾搭迷惑。撒，语尾助词。

(15)既不沙：既不是这样。沙，“是呵”的合音。

(16)睃（suō）趁：看。睃，视。趁，语助词，无实义。毫光：佛光，是说佛光像毫毛一样光芒四射，此处言“放毫光”，是调侃语，明光锃亮之意。

(17)特来晃：特别光彩之意。特来，别样，特别。晃，明，炫耀之意。

(18)早是：幸亏。

(19)法言：合于礼法之言。

(20)则么耶：犹“怎么呀”。唐三藏：唐僧玄奘，号三藏法师，此之“唐三藏”是调侃法本之语，意为老佛爷、老和尚。

(21)怎生：怎么，怎样。生，语助词。

(22)梅香：戏曲中往往称丫环使女为梅香。勾当：事情。

(23)秃厮：犹言“秃家伙”，此为对和尚的蔑称。厮，为对贱役的称呼。

（洁对红云）这斋供道场都完备了^（1），十五日请夫人小姐拈香。（末问云）何故？（洁云）这是崔相国小姐至孝，为报父母之恩。又是老相公禫日^（2），就脱孝服，所以做好事。（末哭科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3）。”小姐是一女子，尚然有报父母之心；小生湖海飘零数年，自父母下世之后，并不曾有一陌纸钱相报^（4）。望和尚慈悲为本，小生亦备钱五千，怎生带得一分儿斋，追荐俺父母咱^（5）。便夫人知，也不妨，以尽人子之心。（洁云）法聪，与这先生带一分者。（末背问聪云）那小姐明日来么？（聪云）他父母的勾当，如何不来？（末背云）这五千钱使得有些下落者！

【四边静】人间天上，看莺莺强如做道场。软玉温香^（6），休道是相亲傍；若能勾汤他一汤^（7），到与人消灾障。

（洁云）都到方丈吃茶。（做到科）（末云）小生更衣咱^（8）。（末出科云）那小娘子已定出来也，我则在这里等待问他咱。（红辞洁云）我不吃茶了，恐夫人怪来迟，去回话也。（红出科）（末迎红娘祗揖科）小娘子拜揖。（红云）先生万福。（末云）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的侍妾么？（红云）我便是，何劳先生动问？（末云）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9）。并不曾娶妻……（红云）谁问你来？（末云）敢问小姐常出来么？（红怒云）先生是读书君子，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10）。”君子“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11）。”道不得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12）。”俺夫人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内无应门五尺之童^（13），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辄入中堂。向日莺莺潜出闺房，夫人窥之，召立莺莺于庭下，责之曰：“汝为女子，不告而出闺门，倘遇游客小僧私视，岂不自耻。”莺立谢而言曰^（14）：“今当改过从新，毋敢再犯。”是他亲女，尚然如此，何况以下侍妾乎！先生习先王之道，尊周公之礼^（15），不干己事，何故用心？早是妾身，可以容恕。若夫人知其事呵，决无干休！今后得问的问，不得问的休胡说！（下）（末云）这相思索是害也。

【哨遍】听说罢心怀悒怏，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16）。说“夫人节操凛冰霜，不召呼，谁敢辄入中堂？”自思想，比及你心儿里畏惧老母亲威严^（17），小姐呵，你不合临去也回头儿望。待飏下教人怎飏^（18）？赤紧的情沾了肺腑^（19），意惹了肝肠。若今生难得有情人，是前世烧了断头香^（20）。我得时节手掌儿里奇擎^（21），心坎儿里温存，眼皮儿上供养。

【耍孩儿】当初那巫山远隔如天样，听说罢又在巫山那厢^（22）。业身躯虽是立在回廊^（23），魂灵儿已在他行。本待要安排心事传幽客^（24），我子怕漏泄春光与乃堂。夫人怕女孩儿春心荡，怪黄莺儿作对，怨粉蝶儿成双。

【五煞】小姐年纪小，性气刚。张郎倘得相亲傍，乍相逢厌见何郎粉，看邂逅偷将韩寿香。才到是未得风流况，成就了会温存的娇婿，怕甚么能拘束的亲娘^（25）。

【四煞】夫人忒虑过，小生空妄想，郎才女貌合相仿。休直待眉儿浅淡思张敞，春色飘零忆阮郎。非是咱自夸奖，他有德言工貌^（26），小生有恭俭温良^（27）。

【三煞】想著他眉儿浅浅描，脸儿淡淡妆，粉香腻玉搓咽项^（28）。翠裙鸳绣金莲小^（29），红袖鸾销玉笋长^（30）。不想呵其实强，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

却忘了辞长老。（见洁科）小生敢问长老：房舍何如？（洁云）塔院侧过西厢一间房，甚是潇洒^（31），正可先生安下，见收拾下了，随先生早晚来^（32）。（末云）小生便回店中搬去。（洁云）既然如此，老僧准备下斋，先生是必便来。（下）（末云）若在店中人闹，到好消遣；搬在寺中静处，怎么捱这凄凉也呵！

【二煞】院宇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33）。纵然酬得今生志，著甚支吾此夜长！睡不著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倒枕槌床^（34）。

【尾】娇羞花解语^（35），温柔玉有香^（36）。我和他乍相逢记不真娇模样，我则索手抵著牙儿慢慢的想^（37）。（下）

【注释】

(1)斋供道场：亦称水陆道场、水陆斋，简称水陆或道场。斋供，供佛的食品。道场，梵文之意译，所指有佛成道之所、修行所据之佛法、供佛祭祀之所、修行学道之处、寺院等。此指为死者追福、超度亡灵所举行的佛事活动。

(2)禫（dàn）日：父母死后二十七个月，举行祭祀，然后除去孝服之日。

(3)“哀哀”四句：出自《诗经·小雅·蓼莪》。哀哀，悲伤不止。生，生育。劬（qú）劳，辛苦，劳累。昊，广大。罔，无。极，穷。言父母之恩如此，欲报之以德，而其恩如天无穷，不知所以为报也。

(4)一陌（mò）纸钱：犹言一些纸钱。陌，计算钱数的单位，百钱为陌。

(5)追荐：为死者求冥福而进行的法会、行善等事，包括读经写经、施斋造寺、祭祀等。咱（zā）：语气助词，无实义。

(6)软玉温香：形容莺莺玉貌花容又温柔妩媚。软玉，苏鹗《杜阳杂编·软玉鞭》：“（唐）德宗尝幸兴庆宫，于复壁间得宝匣，中获玉鞭。其末有文，曰‘软玉鞭’，即天宝中异国所献也。瑞妍节文，光明可鉴，虽蓝田之美，不能过也。屈之则首尾相就，舒之则径直如绳。虽以斧锧锻斫，终不伤缺。德宗叹为神物。”温香，任昉《述异记》：“辟寒香，丹丹国所出，汉武时入贡。每至大寒，于室焚之，暖气自外而入，人皆减衣。”

(7)汤：犹言“擦着”，元人多用之。

(8)更衣：婉言，上厕所。

(9)子时：十二时辰之一，二十三时至翌日一时。

(10)“男女”二句：语出《孟子·离娄上》，是说男女之间不亲手接递东西。授，手付之。受，接受。

(11)“瓜田”二句：避嫌疑的意思。《古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纳履，提鞋。李下，李树下。整冠，正帽子。

(12)“非礼”四句：语出《论语·颜渊》。意思是不合礼法的事不看，不合礼法的话不听，不合礼法的话不说，不合礼法的事不做。

(13)“内无”句：是说院子里连一个幼年男子都没有。应门，照看门户。古代尺短，故以五尺泛指儿童。

(14)立谢：立刻认错。

(15)周公之礼：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是西周典章制度的制定者。

(16)“把一天愁”句：意谓极度忧愁而眉头紧锁。撮，聚合。

(17)比及：此言既然。

(18)飏（yáng）：抛开，丢开。

(19)赤紧的：当真的，真个的。

(20)断头香：即半截的香。礼佛敬神须烧整支的香，烧折断或已燃过的残香，会遭贫穷、分离、无子、功名及婚姻不顺等报应。

(21)奇擎：捧护。奇，语助词。擎，举，捧。

(22)“当初”二句：与李商隐《无题》“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及欧阳修《踏莎行》“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同一机杼。

(23)业身躯：造孽之身，此为张生自怨自骂之语。

(24)幽客：此谓幽闺客，指莺莺。

(25)“【五煞】”一曲：王伯良曰：“大约言莺莺年小性刚，未得风流之情况，故尚厌畏于我，看我得亲傍而一窃其香之后，自然爱我温存不暇，而尚肯惧夫人之拘束耶？”乍，处，刚开始。邂逅，不期而遇，意外相逢。风流况，风流情况。成就娇婿，谓与莺莺私订终身。

(26)德言工貌：古代礼法要求妇女具有的四种品德。德谓贞顺，言谓辞令，工谓女红、烹煮等生活技能，貌谓服饰整洁、沐浴以时。

(27)恭俭温良：《论语·学而》：“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邢昺疏曰：“敦肉润泽谓之温，行不犯物谓之良，和从不逆谓之恭，去奢从约谓之俭，先人后己谓之让。”

(28)“粉香”句：形容莺莺颈项像粉玉捏成一样。腻玉，状肌肤之光洁。

(29)“翠裙”句：谓绣着鸳鸯的翠裙遮住了一双小脚。金莲，《南史·齐东昏侯纪》：“又凿金为莲华以贴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华也。’”宋以后，女子缠足之风渐盛，常以“金莲”代指女子之足。苏轼《菩萨蛮》咏缠足曰：“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 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趺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30)鸾销：即销鸾，以金色丝线绣鸾凤。销，销金。玉笋：喻女子手指纤细白润。韩偓《咏手》：“腕白肤红玉笋牙，调琴抽线露尖斜。”

(31)潇洒：明亮整洁。

(32)早晚：随时之意。

(33)摇书幌：谓灯光下的孤影在书房中摇动，状张生夜深不寐相思徘徊。书幌，书斋，书帷。

(34)倒枕槌床：状失眠时急躁情状。

(35)花解语：会说话的花，喻人美如花。解，能，善。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解语花》：“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帝与贵戚宴赏焉。左右皆叹羡久之。帝指贵妃示左右曰：‘争如我解语花？’”

(36)玉有香：苏鹗《杜阳杂编·玉辟邪》：“肃宗赐李辅国香玉辟邪二，各高一尺五寸，工巧殆非人工。其玉之香，可闻数百步。虽之于金函石柜中，不能掩其气，或以衣裾误拂，芬馥经年，纵瀚濯数四，亦不消歇。”后世多以之喻美女。

(37)则索：只得。手抵牙：以手托腮。

【点评】

张生为近芳卿，撇却客栈繁华，借居寂寞僧房。才埋怨法聪不周方，恰来了胡伶渌老小梅香。如此良机，岂能轻放？红娘虽为侍婢，但妆束言谈不同凡响，更以尖心利眼，迎头觑破书生来意，责之以孔孟之道、周公之礼，又告诫夫人治家严肃，当避嫌疑。叵耐“登徒子”情根已种，纵然是悒怏而回，仍不免思想佳人，终宵不寐。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本折又称“借厢”，情节上起过渡作用。但人物刻画生动，不当以寻常“过场”视之。

第三折

（正旦上云）老夫人著红娘问长老去了，这小贱人不来我行回话。（红上云）回夫人话了，去回小姐话去。（旦云）使你问长老，几时做好事？（红云）恰回夫人话也，正待回姐姐话。二月十五日请夫人、姐姐拈香。（红笑云）姐姐，你不知，我对你说一件好笑的勾当。咱前日寺里见的那秀才，今日也在方丈里。他先出门儿外，等著红娘，深深唱个喏道^（1）：“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姐姐，却是谁问他来？他又问：“那壁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的侍妾乎？小姐常出来么？”被红娘抢白了一顿呵回来了^（2）。姐姐，我不知他想甚么哩，世上有这等傻角^（3）！（旦笑云）红娘，休对夫人说。天色晚也，安排香案^（4），咱花园内烧香去来。（下）（末上云）搬至寺中，正近西厢居址。我问和尚每来^（5），小姐每夜花园内烧香。这个花园，和俺寺中合著。比及小姐出来，我先在太湖石畔墙角儿边等待^（6），饱看一会。两廊僧众都睡著了，夜深人静，月朗风清，是好天气也呵！正是：闲寻方丈高僧语，闷对西厢皓月吟。

【越调】【斗鹌鹑】玉宇无尘^（7），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8）。罗袂生寒，芳心自警^（9）。侧著耳朵儿听，蹑著脚步儿行：悄悄冥冥^（10），潜潜等等^（11）。

【紫花儿序】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一更之后^（12），万籁无声^（13），直至莺庭。若是回廊下没揣的见俺可憎^（14），将他来紧紧的搂定；则问你那会少离多，有影无形^（15）。

【注释】

(1)唱个喏（rě）：许郑杨云：“‘唱喏’，就是叉手拜师口中同时呼‘喏’的声音，古时的一种礼数。”

(2)抢白：责备，训斥。

(3)傻角：徐渭《南词叙录》云：“傻角，痴人也，吴谓‘呆子’。”

(4)香案：烧香之几案。

(5)每：从元代俗字“懑”演变而来，此处用如“们”。

(6)太湖石：点缀庭院、花园用的石头，奇形异状，孔穴玲珑，以江苏太湖所产而得名。

(7)玉宇：天帝住天上，以玉为殿宇，故以“玉宇”代指天空。

(8)庭：庭园，园庭，非指庭院之庭。

(9)芳心：美人之心，曾巩《虞美人草》：“芳心寂寞寄寒枝，旧曲闻来似敛眉。”警：警醒。

(10)冥冥：暗地里。

(11)等等：犹“停停”。

(12)更：古人夜间计时单位，一夜分为五个更次，每更次约两小时。一更相当于晚八时至十时。

(13)万籁：指天地人万物发出的各种声音。籁，声音。

(14)没揣的：意外地。

(15)有影无形：可闻声不能睹其面。

（旦引红娘上云）开了角门儿^（1），将香桌出来者。（末唱）

【金蕉叶】猛听得角门儿呀的一声，风过处花香细生。踮著脚尖儿仔细定睛：比我那初见时庞儿越整。

（旦云）红娘，移香桌儿，近太湖石畔放者。（末做看科云）料想春娇厌拘束^（2），等闲飞出广寒宫^（3）。看他容分一捻^（4），体露半襟，亸香袖以无言，垂罗裙而不语。似湘陵妃子，斜倚舜庙朱扉^（5）；如月殿嫦娥，微现蟾宫素影^（6）。是好女子也呵！

【调笑令】我这里甫能、见娉婷^（7），比著那月殿嫦娥也不恁般撑^（8）。遮遮掩掩穿芳径，料应来小脚儿难行。可喜娘的脸儿百媚生，兀的不引了人魂灵！

（旦云）取香来。（末云）听小姐祝告甚么。（旦云）此一炷香，愿化去先人^（9），早生天界；此一炷香，愿堂中老母，身安无事；此一炷香……（做不语科）（红云）姐姐不祝这一炷香，我替姐姐祝告：愿俺姐姐早寻一个姐夫，拖带红娘咱！（旦再拜云）心中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两拜中。（长吁科）（末云）小姐倚栏长叹，似有动情之意。

【小桃红】夜深香霭散空庭，帘幙东风静。拜罢也斜将曲栏凭，长吁了两三声。剔团明月如悬镜^（10），又不是轻云薄雾，都则是香烟人气^（11），两般儿氤氲得不分明^（12）。

我虽不及司马相如^（13），我则看小姐颇有文君之意。我且高吟一绝，看他则甚：月色溶溶夜^（14），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15），不见月中人？（旦云）有人墙角吟诗！（红云）这声音，便是那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那傻角。（旦云）好清新之诗！我依韵做一首。（红云）你两个是好做一首！（旦念诗云）兰闺久寂寞^（16），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末云）好应酬得快也呵！

【秃厮儿】早是那脸儿上扑堆著可憎^（17），那堪那心儿里埋没著聪明^（18）。他把那新诗和得忒应声^（19），一字字诉衷情，堪听。

【圣药王】那语句清，音律轻，小名儿不枉了唤做莺莺。他若是共小生、厮觑定^（20），隔墙儿酬和到天明，方信道惺惺的自古惜惺惺^（21）。

我撞出去，看他说甚么。

【麻郎儿】我拽起罗衫欲行，（旦做见科）他陪著笑脸儿相迎。不做美的红娘忒浅情，便做道谨依来命^（22）。

（红云）姐姐，有人！咱家去来，怕夫人嗔著。（莺回顾下）（末唱）

【幺篇】我忽听、一声、猛惊，元来是扑剌刺宿鸟飞腾，颤巍巍花梢弄影，乱纷纷落红满径。

【注释】

(1)角门儿：旁门。

(2)春娇：年轻美貌的女子。元稹《连昌宫词》：“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鬓旋妆束。”此指嫦娥。

(3)等闲：随随便便。广寒宫：月宫。

(4)容分一捻：凌景埏曰：“‘容分一捻’，指美丽的形态显露了一小部分。”捻，有美丽意。

(5)“似湘陵”二句：是说莺莺像斜靠着舜庙红门的湘水女神。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是舜帝的妃子。舜南巡死于苍梧山，二女追至，自投湘水，成为湘水女神。湘陵，湘水边舜的陵墓。

(6)蟾宫：即月宫。《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辑《灵宪》云：“嫦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故称月宫为蟾宫。蟾宫素影，指月中嫦娥素净洁白的身影。莺莺孝服未除，故以蟾宫素影喻之。

(7)甫能：方才，刚刚。

(8)撑：漂亮，美丽。

(9)化去：谓死。

(10)剔：程度副词，极，很。团（luán）：圆。

(11)人气：指莺莺的长吁。

(12)氤氲（yīnyūn）：烟气蒸腾、纠结缭绕之意。

(13)司马相如：汉代著名辞赋家，与卓文君相恋私奔成婚。《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

(14)溶溶：水流动的样子，常以形容月色如水。意本晏殊《无题》：“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15)临：面对。皓魄：月或月光，此指月。权德舆《酬从兄》：“清光杳无际，皓魄流清宫。”

(16)兰闺：女子的居室。庾肩吾《咏檐燕》：“双燕集兰闺，双飞高复低。”

(17)早是：已经是，本来已经。扑堆：遍布，堆聚。

(18)埋没：此言蕴含、包藏。

(19)新诗：格律诗是唐朝出现的一种诗体，相对于古体诗为近体诗或新诗。和（hè）：依另一首诗的韵律作出来的诗称为和诗。应声：随声。此言莺莺才思敏捷，彼音刚落，此便出口。

(20)厮觑定：相互看着，注目良久。厮，相，相互。

(21)惺惺的自古惜惺惺：此指聪明人从来就喜欢聪明人，性格、才调相同的人相互爱慕、看重。惺惺，聪明机灵。惜，爱怜看重。

(22)“不做美”二句：凌濛初曰：“生欲行，莺欲迎，而红在侧，故谓其‘浅情’、‘不做美’。‘便做道谨依来命’，言何不便依了我们意也。”

小姐你去了呵，那里发付小生^（1）！

【络丝娘】空撇下碧澄澄苍苔露冷^（2），明皎皎花筛月影。白日凄凉枉耽病，今夜把相思再整。

【东原乐】帘垂下，户已扃。却才个悄悄相问^（3），他那里低低应。月朗风清恰二更，厮徯幸^（4），他无缘，小生薄命。

【绵搭絮】恰寻归路，伫立空庭，竹梢风摆，斗柄云横^（5）。呀，今夜凄凉有四星^（6），他不偢人待怎生！虽然是眼角传情，咱两个口不言心自省。

今夜甚睡到得我眼里呵！

【拙鲁速】对著盏碧荧荧短檠灯^（7），倚著扇冷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棂，忒楞楞的纸条儿鸣；枕头儿上孤另，被窝儿里寂静。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幺篇】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有一日柳遮花映，雾障云屏^（8），夜阑人静，海誓山盟-恁时节风流嘉庆，锦片也似前程^（9）；美满恩情，咱两个画堂春自生。

【尾】一天好事从今定，一首诗分明照证。再不向青琐闼梦儿中寻^（10），则去那碧桃花树儿下等^（11）。（下）

【注释】

(1)发付：打发，处理。

(2)苍苔：台阶上长的青苔。

(3)却才个：犹“刚才”。个，语助词，无实义。

(4)厮徯幸：言无缘、薄命，二人都无着落，怅惘失落。此是自怨自艾之语。

(5)斗柄云横：表示夜深。句本汉乐府《善哉行》：“月没参横，北斗阑干。”斗谓北斗，即大熊星座的七颗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组成的。把它们连接起来很像古代舀酒用的斗，故称北斗。其中玉衡、开阳、摇光三星为斗柄，又叫斗杓。其他四星为斗身，又叫斗魁。由于星空流转，斗柄所指的方位也不断变化。在固定的季节月份里，可以从斗柄的方位测定时间的早晚。

(6)四星：古代秤杆以二分半为一星，四星即“十分”（陈继儒），乃极、甚之意。此言十分凄凉。

(7)短檠（qíng）灯：本指贫寒读书人读书照明的灯，这里代指读书之灯。檠，支撑灯盘的立柱，以柱之长短区分长檠与短檠。

(8)雾障云屏：云遮雾障。

(9)锦片也似前程：形容婚姻美好似锦如花。前程在元杂剧中多指婚姻。

(10)青琐闼（tà）：宫门，这里代指朝廷。青琐，古代宫门上的一种装饰。闼，宫中门。

(11)碧桃花树儿下：元杂剧中男女幽会之地每称花下，如碧桃花下、牡丹花下、海棠花下，盖美其事兼美其他。

【点评】

崔张花阴联吟，向被赞为“绝世奇文、绝世妙文”（金圣叹语）。其境美，“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径”；其情深，“若是回廊下没揣的见俺可憎，将他来紧紧的搂定”；其事通，“一字字，诉衷情”，“一天好事从今定，一首诗分明照证”。

本折曲辞熔铸上亦是情兴逸宕、鬼斧神工。既以“悄悄冥冥”、“潜潜等等”、“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等重叠字活画出张生一路上的忐忑、激动；又用“扑剌剌”、“忒楞楞”、“颤巍巍”、“乱纷纷”、“碧澄澄”、“冷清清”等镶叠字渲染出良多声情；更有“忽听、一声、猛惊”这样六声三韵、顿挫纡回的奇词。家常语一经点染便成奇崛，《西厢记》千古绝唱，洵非虚语！

第四折

（洁引聪上云）今日二月十五日开启^（1），众僧动法器者^（2）！请夫人小姐拈香。比及夫人未来，先请张生拈香，怕夫人问呵，则说道贫僧亲者。（末上云）今日二月十五日，和尚请拈香，须索走一遭。

【双调】【新水令】梵王宫殿月轮高，碧琉璃瑞烟笼罩。香烟云盖结^（3），讽咒海波潮^（4）。幡影飘飖^（5），诸檀越尽来到^（6）。

【驻马听】法鼓金铎^（7），二月春雷响殿角；钟声佛号^（8），半天风雨洒松梢。侯门不许老僧敲^（9），纱窗外定有红娘报^（10）。害相思的馋眼脑^（11），见他时须看个十分饱。

（末见洁科）（洁云）先生先拈香，恐夫人问呵，则说是老僧的亲。（末拈香科）

【沈醉东风】惟愿存在的人间寿高，亡化的天上逍遥。为曾祖父先灵^（12），礼佛法僧三宝^（13）。焚名香暗中祷告：则愿得红娘休劣，夫人休焦，犬儿休恶。佛啰，早成就了幽期密约。

（夫人引旦上云）长老请拈香，小姐，咱走一遭。（末做见科）（觑聪云）为你志诚呵，神仙下降也。（聪云）这生却早两遭儿也。（末唱）

【雁儿落】我则道这玉天仙离了碧霄，元来是可意种来清醮^（14）。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15）。

【得胜令】恰便似檀口点樱桃^（16），粉鼻儿倚琼瑶^（17）。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妖娆^（18），满面儿扑堆著俏；苗条，一团儿衠是娇^（19）。

【注释】

(1)开启：僧人开始做法事。

(2)动法器：即动响器，奏乐。法器，佛教、道教做法事时所用的鼓、磬、金钟、铙、钹、木鱼等响器。

(3)香烟云盖结：焚香产生的烟雾在上方的空中聚集成盖状的云。

(4)讽咒：念诵佛经。海波潮：喻诵经之声。

(5)幡：梵文意译，为旌旗的总称，有各种颜色，有的绘有狮、龙等图像，是用来供养和装饰佛菩萨像的。

(6)檀越：佛教徒称向寺院施舍财物、饮食的世俗信徒为檀越，也称施主。

(7)法鼓金铎：鼓与铎都是佛教法器。法堂设二鼓，东北角者称法鼓，西北角者称茶鼓。铎为金属制成的菱形乐器，有柄及铃舌，摇动发声。这里用为动词，意思是击鼓摇铎。

(8)佛号：佛的名号，此用作动词，呼佛名号。

(9)侯门：范摅《云溪友议·襄阳杰》云，崔郊姑姑的一个婢女与崔郊相恋，婢女被卖于连帅，郊为诗曰：“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后以侯门指显贵之家。

(10)纱窗：指莺莺居室。

(11)馋眼脑：犹言贪看的眼睛。眼脑，眼。

(12)曾祖父：此指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先灵：道家称祖先为先灵，谓先辈之灵魂。此指亡灵。

(13)礼：此谓参拜。三宝：《释氏要览》云：“三宝，谓佛、法、僧也。”佛宝，指一切佛；法宝，即佛教教义；僧宝，即依佛法修业宣扬佛法的僧众。

(14)可意种：称心如意人，心爱之人。清醮（jiào）：本指道士为消灾求福而设坛祭祷的法事活动。其法为清身洁体而筑坛设供，书表章以祷神灵，故称清醮。这里指僧人超度亡灵的法事活动。

(15)倾国倾城貌：《诗经·大雅·瞻卬》：“哲夫成城，哲妇倾城。”哲，智也；城，国也；倾，倾败。诗刺周幽王宠爱褒姒，为使其笑，乃举烽火戏诸侯，终致国亡。此言美女可以覆灭国家。又，《汉书·外戚传上》：“孝武李夫人，本以倡进。初，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爱之……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上叹息曰：‘善，世岂有此人乎？’平阳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见之，实妙丽善舞，由是得幸。”此言佳人美貌可使满城满国的人为之倾倒。后以“倾国倾城”代指绝色女子。

(16)檀口：檀为浅绛色，常用以形容嘴唇红艳。

(17)琼瑶：美玉。此谓鼻如美玉琢成。

(18)妖娆（ráo）：面庞艳冶美丽。

(19)一团儿衠（zhūn）是娇：犹言无处不娇好。

（洁云）贫僧一句话，夫人行敢道么？老僧有个敝亲，是个饱学的秀才，父母亡后，无可相报，对我说，央及带一分斋，追荐父母。贫僧一时应允了，恐夫人见责。（夫人云）长老的亲，便是我的亲，请来厮见咱。（末拜夫人科）（众僧见旦发科^（1））

【乔牌儿】大师年纪老，法座上也凝眺；举名的班首真呆^（2），觑著法聪头做金磬敲^（3）。

【甜水令】老的小的，村的俏的^（4），没颠没倒，胜似闹元宵。稔色人儿^（5），可意冤家，怕人知道，看时节泪眼偷瞧。

【折桂令】著小生迷留没乱^（6），心痒难挠。哭声儿似莺啭乔林，泪珠儿似露滴花梢。大师也难学，把一个发慈悲的脸儿来朦著。击磬的头陀懊恼^（7），添香的行者心焦^（8）。烛影风摇，香霭云飘，贪看莺莺，烛灭香消。

（洁云）风灭灯也。（末云）小生点灯烧香。（旦与红云）那生忙了一夜。

【锦上花】外像儿风流，青春年少；内性儿聪明，冠世才学。扭捏著身子儿百般做作，来往向人前卖弄俊俏。

（红云）我猜那生-

【幺篇】黄昏这一回，白日那一觉，窗儿外那会镬铎^（9）。到晚来向书帏里比及睡著，千万声长吁捱不到晓。

（末云）那小姐好生顾盼小子！

【碧玉箫】情引眉梢，心绪你知道；愁种心苗，情思我猜著。畅懊恼^（10），响铛铛云板敲^（11），行者又嚎，沙弥又哨^（12），恁须不夺人之好^（13）。

（洁与众僧发科）（动法器了）（洁摇铃跪宣疏了^（14），烧纸科）（洁云）天明了也，请夫人小姐回宅。（末云）再做一会也好，那里发付小生也呵！

【鸳鸯煞】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15）。劳攘了一宵^（16），月儿沉，钟儿响，鸡儿叫。唱道是玉人归去得疾^（17），好事收拾得早。道场毕诸人散了，酩子里各归家^（18），葫芦提闹到晓^（19）。（并下）

【络丝娘煞尾】^（20）则为你闭月羞花相貌^（21），少不得翦草除根大小。

题目 老夫人闭春院 崔莺莺烧夜香

正名小红娘传好事 张君瑞闹道场^（22）

西厢记五剧第一本终

【注释】

(1)发科：戏曲术语，指做出各种逗笑的情态，以动观众。

(2)举名：做佛事时的呼令。班首：头领，此指主持法事的和尚。呆（láo）：元时方言口语，犹言痴呆懵懂。

(3)金磬（qìng）：此谓金属制成用于佛教仪式的响器。

(4)村：粗俗，无知，“雅”的反义词。俏：此指聪明伶俐。

(5)稔（rěn）色人儿：指莺莺。稔色，言美得丰足。稔，谷熟。

(6)迷留没乱：即没撩没乱，言十分撩乱，心神不定。

(7)头陀：梵语，意为抖擞、淘汰、涤除烦恼之意，是佛教倡修的苦行，故称苦行僧为头陀。这里泛指僧人。

(8)行者：《释氏要览》：“经中多呼修行人为行者。”这里泛指僧人。

(9)镬铎（huòduó）：宋元方言，喧闹之意。

(10)畅：程度副词，甚、很、极之意。

(11)云板：佛教中铸成云状的法器，也作击以报时之用。

(12)沙弥：本指刚出家、初受戒的僧人，俗称小和尚。哨：与上文“嚎”互文，叫也。

(13)“恁须”句：恁，您。毛西河曰：“法事了则速莺之去，故曰‘夺人之好’，与白中‘再做一会也好’相应。”

(14)宣疏：僧道做法事时，演说佛法、宣读祝告文字叫宣疏。

(15)“有心”二句：争似，怎如。无情，指僧众，僧众既闹嚷于前，使张生“畅懊恼”，佛事毕又促莺莺回宅，故云。

(16)劳攘：辛苦劳碌。

(17)唱道是：真是，正是。

(18)酩（mǐng）子里：也作瞑子里、冥子里，宋元俗语，有暗地里、昏暗糊涂、无端等意。

(19)葫芦提：宋元俗语，犹今言“糊涂”。

(20)【络丝娘煞尾】：《西厢记》五本，前四本结束时，因情节未完，在套曲之外都用【络丝娘煞尾】二句，承上启下，第五本末剧情已完便不复用。

(21)闭月羞花：女子容貌之美能使花月羞愧。李白《西施》：“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颜。”

(22)题目正名：元杂剧有二或四句对文，用来概括该本戏的内容，叫题目正名。一般取其末句作剧的全名，取末句中能代表戏之内容的几个字作剧的简名。题目与正名只是同一事物的不同叫法，所以有的只标“正名”，有的则标“题目正名”。题目正名的位置，有的放在剧的开头，有的放在剧的末尾，多则四句，少则二句。演出开场时用以向观众介绍剧情，如今之报幕。

【点评】

本折又称“斋坛闹会”或“闹斋”，场面既闹热又诙谐，是第一本的高潮。作者巧妙利用僧侣们神魂颠倒的憨痴，反衬出莺莺容颜之姣好。庄重严肃的斋坛建醮，因众僧贪看莺莺，胜似元宵。而张生“害相思的馋眼脑”，在第三次见到莺莺时，终于有了机会“看个十分饱”。

良宵短，道场散，有情的二人不免叹恼。临了隐约透出的不安情绪，又为第二本兵围普救埋下了先兆-“则为你闭月羞花相貌，少不得翦草除根大小”。金圣叹评点此折云：“结亦极壮浪。我曾细算此篇，最难是壮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