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应为杜鹃来
秋柳
秋日适野,见万木皆有衰意,而柳以弱质,际兹高秋,独能迎风而舞,意态自如。岂老氏所谓能以弱存者耶?感而赋之。
但见萧飕万木摧,
尚余垂柳拂人来。
西风莫笑柔条弱,
也向西风舞一回。
一九○八年
十二月五夜月
明月照我床,卧看不肯睡。
窗上青藤影,随风舞娟媚。
我但爱明月,更不想什么。
月可使人愁,定不能愁我。
月冷寒江静,心头百念消。
欲眠君照我,无梦到明朝!
一九一六年十二月六日
采桑子慢·江上雪
正嫌江上山低小,
多谢天工,
教银雾重重,
收向空蒙雪海中。
江楼此夜知何梦?
不梦骑虹,
也不梦屠龙,
梦化尘寰作玉宫。
一九一七年一月十三日
景不徙篇
《墨经》云:“景不徙,说在改为。”说曰:“景。光至景亡。若在,尽古息。”《庄子·天下篇》云:“飞鸟之影未尝动也。”此言影已改为而后影已非前影。前影虽不可见而实未尝动移也。
飞鸟过江来,投影在江水。
鸟逝水长流,此影何尝徙?
风过镜平湖,湖面生轻绉。
湖更镜平时,毕竟难如旧。
为他起一念,十年终不改。
有召即重来,若亡而实在。
一九一七年三月六日
鸽子
云淡天高,
好一片晚秋天气!
有一群鸽子,
在空中游戏。
看他们三三两两,
回环来往,
夷犹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
白羽衬青天,
十分鲜明!
一九一七年十月
三溪路上大雪里一个红叶
雪色满空山,抬头忽见你!
我不知何故,心里很欢喜;
踏雪摘下来,夹在小书里,
还想做首诗,写我欢喜的道理。
不料此理很难写,抽出笔来还搁起。
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看花
院子里开着两朵玉兰花,三朵月季花;
红的花,紫的花,衬着绿叶,映着日光,怪可爱的。
没人看花,花还是可爱;但有我看花,花也好像更高兴了。
我不看花,也不怎么;但我看花时,我也更高兴了。
还是我因为见了花高兴,故觉得花也高兴呢?
还是因为花见了我高兴,故我也高兴呢?——
人生在世,须使可爱的见了我更可爱;
须使我见了可爱的我也更可爱!
一九一八年五月
一颗星儿
我喜欢你这颗顶大的星儿。
可惜我叫不出你的名字。
平日月明时,月光遮尽了满天星,总不能遮住你。
今天风雨后,闷沉沉的天气,
我望遍天边,寻不见一点半点光明,
回转头来,
只有你在那杨柳高头依旧亮晶晶地。
一九一九年四月二十五夜
一颗遭劫的星
北京《国民公报》响应新思潮最早,遭忌也最深。今年十一月被封,主笔孙几伊君被捕。十二月四日判决,孙君定监禁十四个月的罪。我为这事做这诗。
热极了!
更没有一点风!
那又轻又细的马缨花须
动也不动一动!
好容易一颗大星出来,
我们知道夜凉将到了:——
仍旧是热,仍旧没有风,
只是我们心里不烦躁了。
忽然一大块黑云
把那颗清凉光明的星围住;
那块云越积越大,
那颗星再也冲不出去!
乌云越积越大,
遮尽了一天的明霞;
一阵风来,
拳头大的雨点淋漓打下!
大雨过后,
满天的星都放光了,
那颗大星欢迎着他们,
大家齐说,“世界更清凉了!”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蔚蓝的天上
蔚蓝的天上,
这里那里浮着两三片白云;
暖和的日光,
斜照着一层一层的绿树,
斜照着黄澄澄的琉璃瓦:——
只有那望不尽的红墙,
衬得住这些颜色!
下边,
一湖新出水的荷叶,
在凉风里笑的狂抖。
那黝绿的湖水
也吹起几点白浪,
陪着那些笑弯了腰的绿衣女郎微笑!
一九二○年六月二十三日
湖上
九,八,二四,夜游后湖——即玄武湖,——主人王伯秋要我作诗,我竟做不出诗来,只好写一时所见,作了这首小诗。
水上一个萤火,
水里一个萤火,
平排着,
轻轻地,
打我们的船边飞过。
他们俩儿越飞越近,
渐渐地并作了一个。
一九二○年八月二十四日
大明湖
哪里有大明湖!
只看见无数小湖田,无数芦堤,
把一片好湖光,
划分得七零八落!
这里缺少一座百丈的高楼,
使游人把眼界放宽,
超过这许多芦堤柳岸,
打破这种种此疆彼界,
依然寻出一个大明湖!
一九二二年十月十二日
南高峰看日出
时候似乎已很晚了,
我们等的不耐烦了。
东方还只是一线暗淡的红云,
还只是一颗微茫的晨星,
还指不定哪一点是日出的所在。
晨星渐渐淡下去了,
红云上面似乎有一处特别光亮了;
山后的月光仍旧耀着,
海上的日出仍旧没有消息了,
我们很疑心这回又要失望了。
忽然我们一齐站起来了,
起来了,现在真起来了。
先只像深夜远山上的一线野烧,
立刻就变成半个灿烂月华了,
一个和平温柔的初日冉冉的全出来了。
我们不禁喊道,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出!
但我们失望的喊声立刻就咽住了,
那白光的日轮里忽然涌出无数青莲色的光轮,
神速地射向人间来,
神速地飞向天空去。
一霎时满空中都是青色的光轮了,
一霎时山前的树上草上都停着青莲色的光轮了。
我们再抬头时,日轮里又射出金碧色的光轮来了,
一样神速地散向天空去,
一样神速地飞到人间来,
一样神妙地飞集在山前的树叶上和草叶上。
日轮里的奇景又幻变了,
金碧色的光轮过去了,艳黄色的光轮接着飞射出来;
艳黄色的光轮飞尽了,玫瑰红的光轮又接着涌出来。
一样神速地散向天空去,
一样神速地飞到人间来,
一样奇妙地飞集在树叶和草叶上和我们的白衣裳上,
玫瑰红的光轮涌射的最长久。
满空中正飞着红轮时,
忽然那白光的日轮什么都没有了,
那和平温柔的朝日忽然变严厉了。
积威的光针辐射出来,
我们不自主地低下头去,
只见一江的江水都变成灿烂的金波了,
朝日已升的很高了。
七月二十九日晨与任白涛先生、曹佩声女士在西湖南高峰看日出,后二日,奇景壮观,犹在心目,遂写成此篇。
一九二三年七月三十一日
龙井
小小的一池泉水,
人道是有名的龙井。
我来这里两回游览,
只看见多少荒凉的前代繁荣遗影。
小楼一角,可望见半个西湖。
想当年是处有画阁飞檐,行宫严整。
于今只见一段段的断碑铺路,
石上依稀还认得乾隆御印。
峥嵘的“一片云”上,
风吹雨打,蚀净了皇帝题诗,
只剩得庚子纪年堪认。
斜阳影里,游人踏遍了山后山前,
到处开着鲜红的龙爪花,
装点着那瓦砾成堆的荒径。
一九二三年九月十三日
梅树
树叶都带着秋容了,
但大多数都还在秋风里撑持着。
只有山前路上的许多梅树,
却早已憔悴的很难看了。
我们不敢笑他们早凋,
让他们早早休息好了,
明年仍赶在百花之先开放罢!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
十月廿三日的日出
东方天与湖山相接处,
还是很暗惨地被云遮了。
但半空中一大块乌云,
却早已镶上了金光的边。
一霎时,天和湖水的中间,
血红的日轮很吃力地冲出来了。
那暗惨的黑云烘托着他,
似乎再遮他不住了。
忽然红轮上显出一条黑带,
一球红玉分作两半了。
黑云四面围拢来,
浑圆的日轮被挤成三角形了。
那三角形的红光终于被吞没了,
黑云也渐渐地变成灰色。
灰色的浓云弥满了天空,
这一天从此不见太阳了。
湖楼上诗人坐着感叹:
今天感觉阴雨的沉闷的人们,
谁曾看见,谁曾领略,
太阳今早上那一番光荣的失败?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六日
题凌叔华女士画的雨后西湖
一霎时雨都完了,
云都散了。
谁聊这雨后的湖山,
已作了伊的画稿,
被伊留在人间了?
九百五十年的塔也坍了,
八万四千卷的经也烂了。
然而那苍凉的塔影,
引起来的许多诗意与画意,
却永永在人间了。
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七日
杜鹃
长松鼓吹寻常事,
最喜山花满眼开。
嫩紫鲜红都可爱,
此行应为杜鹃来。
一九二八年四月九日
夜坐
夜坐听潮声,
天地一般昏黑。
只有潮头打岸,
涌起一层银白。
忽然海上放微光,
好像月冲云破。
一点——两点——三点——
是渔船灯火。
在秦皇岛,与丁在君同住。
一九三一年八月十二日
十月九夜在西山
许久没有看见星儿这么大,
也没有觉得他们离我这么近。
秋风吹过山坡上七八棵白杨,
在满天星光里做出雨声一阵。
一九三一年十月九日
早行
棕榈百扇静无声,
海上中秋月最明。
如此海天如此夜,
为谁万里御风行。
一九三七年九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