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范式与意志

弓与琴——从柏拉图解读《奥德赛》:重订本 作者:瑟特·伯纳德特


二 范式与意志

涅斯托尔

[17]卷三以祭礼开始,以祭礼结束。在荷马笔下,开头这场献祭规模算最大,收尾那场献祭则是倾力描绘得最精细的一场。第一场祭礼献给波塞冬,最后一场则献给雅典娜,波塞冬没有亲临第一场献祭,雅典娜则亲临了第一场和第二场。雅典娜完成了涅斯托尔祈求波塞冬去做的事情(3.54-62):人们似乎已逐渐开始意识到雅典娜的篡权行径。在某种程度上,这一卷的结构就是本卷的主题。涅斯托尔的叙述大部分是在说献祭的事情。涅斯托尔的王宫与我们所知的王宫也有所不同,它是唯一没有歌人的王宫。[1]涅斯托尔的儿子告诉雅典娜(3.48),凡人都需要神明,但似乎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歌声。在皮洛斯(Pylos),没有人流泪,那里几乎根本就没有悲伤、痛苦的语汇。[2]特勒马科斯问了涅斯托尔第二个问题后便保持沉默(3.240-252),直到在斯巴达向涅斯托尔的儿子悄声耳语时(4.69-70),才又开口讲话。鉴于rhezō具有“献祭”和“做”这两重意思,可以说,卷三在没有经历事行的情况下例证了事行,或者毋宁说事情的经历已淡出了视野。特勒马科斯在涅斯托尔那里接触到的是对事物的平面理解。显然,雅典娜很有必要现身以支持这一理解。但在墨涅拉奥斯和海伦家里,无论如何雅典娜都不必出现。

结果表明,涅斯托尔对奥德修斯一无所知,他们十年前就分手了。墨涅拉奥斯倒有最新的消息,但那都是两年前的事了。雅典娜脑子里的想法一定不只是她说出来的那些。至少,她也想让奥德修斯的老战友来证实[18]特勒马科斯的血统合法,这就比她初次见到特勒马科斯时证实的事要权威得多(1.206-209)。海伦和墨涅拉奥斯注意到父子俩长得像(4.141-150),而涅斯托尔则在特勒马科斯明理的谈吐中发现了父子俩的相似性(3.123-125)。涅斯托尔把eoike的两个不同含义并置:特勒马科斯与奥德修斯言谈“酷似”(muthoi ge eoikotes)及其谈吐上的“明理”(eoikota muthēsasthai)。与奥德修斯言谈上相像,就等于言谈得体。尽管很难准确地说,涅斯托尔的双关语究竟指什么,但我们却可以说,这与说假话可能有如说真话毫不相干(19.203),并且这还否认了希腊诗歌最基本的原则。就在涅斯托尔讲上述话语之前,他还告诉特勒马科斯说,如果特勒马科斯不在那里待上五六年,涅斯托尔无法把阿开奥斯人所承受的苦难讲清楚,如果特勒马科斯不听完这些苦难,就会带着痛苦回家(3.113-117)。这场叙述会与那场经历本身一样长,它所带来的苦难,也会与那些经历本身所带来的痛苦完全一样。佩涅洛佩称悲惨归程之歌是“悲惨的”,特勒马科斯谈的却是那首歌带来的愉悦,但对涅斯托尔来说,讲述这段故事没有丝毫愉悦可言。涅斯托尔故事中唯一提到的愉悦就是吃(3.70)。正如卷三最先给我们的印象,涅斯托尔在解释中对经验的抑制,似乎就是把对事物的经验直接等同于对描绘事物的语词的经验,后者无非就是事物的合理性。对事物的完美感觉,没有为事物的经验留下任何余地。荷马对涅斯托尔式叙述方式的模仿出现在最后一场祭奠中。荷马说,牛从田里来了,特勒马科斯的同伴们来了,匠人们来了,雅典娜来了(3.430-436)。雅典娜像牛那样来了。皮洛斯人看到了这个而没有看到那个,这不造成任何区别。这种无区别已暗含在涅斯托尔话语中:他说,他吃惊地发现,特勒马科斯与奥德修斯言谈相似。

在其第一场谈话中,涅斯托尔一开始谈论时就把奥德修斯和他自己在全军大会和议事会上总是意见相投与后来随着战争的延续他们之间出现的不和进行了对比。尽管奥德修斯的心智(mētis)——用一切狡诈和欺骗的方式战胜所有人——与涅斯托尔截然不同(3.118-122),但他俩在理智(noos)和审慎(boulē)上却有着持之以恒的毅力(Thumos)。洗劫完特洛亚之后不久,奥德修斯与涅斯托尔就分道扬镳了。在解释这种分裂时,涅斯托尔以这样的话作开场白:“神明打散了阿开奥斯人,宙斯为阿尔戈斯人(Argives)谋划了悲惨的归程;当时人们思虑欠周全(noēmones),决定错误。”涅斯托尔似乎在暗示,正如智慧一般情况下总是伴随着正义——[19]在那个叫诺埃蒙(Noemen)的伊塔卡人身上就是如此(2.380-387,4.648-651;另参3.51),不管从他轻松的归程还是奥德修斯失败的归程来看,他在智慧和正义两方面都显得更为高明。涅斯托尔从严格的神义论意义来理解阿尔戈斯舰队被神明打散一事。因此,诸神就在最确切的意义上把正义者和不义者区分开来,并且每一种人都得其应得的回报。这样的理解没有眼泪的余地。不管什么东西,它都是其应然之所是,因而,在事物的范式开始展开时就知道这一点的人,才是聪明人。涅斯托尔根本不认为他所讲的故事只是对事情的追溯性阐释,他从一开始就清楚会发生什么事情(3.14,166),而且这里也没有说他依赖了神谕和先知。宙斯的计划因雅典娜的愤怒而起效,她引起了阿伽门农和墨涅拉奥斯之间的争吵。阿特柔斯之子(the Atreidae,[译按]指阿伽门农和墨涅拉奥斯)晚上召开了集会,因为阿开奥斯人来的时候烂醉如泥又杂乱无章,涅斯托尔和奥德修斯都无法向大家训话并重振队伍。由于正义者和不义者混在一起,宙斯只得放弃惩罚。墨涅拉奥斯要求每一个人都返回家园,阿伽门农则要人们留下来,直到他完成献给雅典娜的祭礼,以平息雅典娜令人畏惧的愤怒:“愚蠢啊,殊不知女神不会听取祈祷,永生的神明们不会瞬间改变意愿。”

到此为止,涅斯托尔和奥德修斯还是一致的,他们都支持墨涅拉奥斯,并航行到了特涅多斯岛(Tenedos)——神明使大海风平浪静,回家心切的他们在那里给神明奉献了祭品。那么,神明的目的就必定是要消灭那一半与阿伽门农一起留下来的不义之人。既然这支远征军是在喝醉之后做出的决定,墨涅拉奥斯这支人马虽暗自庆幸自己劫后余生,但这也并非更理智的结果。这种选择虽属偶然,却以一种非常有序的方式挑选出了正义者和不义者。然而,在特涅多斯,宙斯又挑起第二次可悲的纷争,一部分人由奥德修斯带领再次回到了阿伽门农麾下。我们现在得引入奥德修斯讲述的另一段故事。据他说,他在离开伊利昂([译按]即特洛亚的古称)后又洗劫了基科涅斯人(Cicones)的城市(9.37-61)。这件事情只可能发生在他从特涅多斯回到特洛亚后,随行的还有其他人,他们直到那时还在为之前决定离开阿伽门农而后悔。与奥德修斯的贪婪相比,涅斯托尔看上去更值得敬重:奥德修斯和他的同伴们对从特洛亚的掠夺中所分得的战利品不满意。从后来所揭示的种种原因来看,奥德修斯没有对费埃克斯人讲基科涅斯人是特洛亚人的盟友(II.846-847),那看起来像肆虐的海盗劫掠行径——他们亦为此遭到了恰当的果报——亦可说是一种报复。[3][20]因而,奥德修斯故意从压制自己潜在的正义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而涅斯托尔同样也是刻意地从自己的智慧高人一等开始,他把这一点归因于正义,从他最终平安返家来看,他的这种正义乃是不证自明的。已经不可能更进一步地查明发生在特涅多斯的事情。如果我们要调和涅斯托尔和奥德修斯的说法,就得说奥德修斯认为雅典娜的愤怒不会由于享受了献祭而得到平息——阿伽门农倒相信献祭这种方法,而是要靠战争以便所有罪行都得到惩罚后才会得到平息,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会迷失在毫无结果的沉思中。然而,很清楚,当且仅当奥德修斯仍效忠于阿伽门农并臣服于他的命令时,对基科涅斯人的进攻才不是纯粹的海盗劫掠行径。

阿尔戈斯人在特涅多斯进一步整顿之后,在去往勒斯波斯(Lesbos)的那些人之间也出现轻微的裂痕,因为墨涅拉奥斯后来才赶到勒斯波斯;并且,假设墨涅拉奥斯在特涅多斯产生了犹豫,考虑是否要重新加入兄长阿伽门农的队伍(3.277),也并不牵强。不管那里的情况会怎样,这时直接航行穿过欧波俄阿岛(Euboea)已经成了一条更为安全的首选路线,涅斯托尔求得了征兆,命令他的手下加速回家。他们夜晚到达格拉斯托斯后,向波塞冬献上了牲祭。狄奥墨得斯(Diomedes)四天后回到家里,涅斯托尔继之也毫发无损地回到家园。涅斯托尔补充道,他听说米尔弥冬人(Myrmidons)、菲洛克特特斯(Philoctetes)和伊多墨纽斯等人也都安全返回,他们必定全是与阿伽门农一起留下来的人。现在,正义和不义之间的截然分野已经模糊不清。在谈到阿伽门农的归返和被害,以及阿伽门农的儿子向埃吉斯托斯报了杀父之仇后,涅斯托尔的话语戛然终止。涅斯托尔的说法其实没有对事情作出解释。他直接知道的每一个环节都是神明安排的,他知道那种安排是什么,但他觉得,没有必要深究其间所蕴含的范式。除了显明的正义以及他凭自己的智慧觉察到这一正义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对涅斯托尔来说,要理解一件事情,显然就不能排除采用两种并非毫无关联的叙事方式:他的话中没有包含一丁点儿别人的话,他也不用任何比喻来文饰自己的叙述。他的话中,最接近比喻的是他在第二场谈话中说墨涅拉奥斯遇到的海浪有峰峦那么大(3.290)。[4]缺乏比喻的意义,也许在贺拉斯(Horace)所谓的“克莉奥佩特拉(cleopatra)[5]颂诗”中得到了最好的阐明(1.37)。奥古斯都(Augustus)原本打算庆祝在阿克兴(Actium)的胜利,最后却以克莉奥佩特拉庆祝自己拒绝加入他的庆典而告终。这种急转直下的中心出现在第五节,奥古斯都要么是秃鹫,要么是追逐猎物的猎人(hunter),而既然猎物并非鸽子或野兔,读者的同情心就立即从战胜者那里转向了被战胜者:本来是对堕落的东方正义性的胜利,变成了对无助者恣意的毁灭。比喻[6][21]通过应对两种现实而成为意义的双向载体,并且在不谙此道者的理解中,往往会有悖于说话人的意向。墨涅拉奥斯在卷四中,就以一种内置的贺拉斯式的意思开始了自己的一席话,他对此似乎未曾意识到。墨涅拉奥斯说,求婚人就像外出觅食的母鹿,她把自己初生的鹿崽放到猛狮的窝里,狮子回来,把这些小生命杀个精光(4.333-340)。墨涅拉奥斯未能驾驭他所要表达的思想,且不说鹿崽如何,仅是母鹿的无辜无知就削弱了奥德修斯的正义性,而且必然会改变我们看待求婚人的方式。

至于涅斯托尔其他典型的故事——即其他人的声音统统不在场的故事——也能用贺拉斯来很好地阐述。贺拉斯在第一卷的第十五首颂诗中,让诚实的老海神涅柔斯(Nereus)挡住特洛亚王子帕里斯(Paris)的船,这条船正载着他和拐来的海伦回特洛亚,贺拉斯还让涅柔斯向帕里斯预示,他这是在给自己带来战祸兵灾。其中大部分情节都取材于《伊利亚特》,在第四节中,帕里斯被告知,维纳斯([译按]即阿佛罗狄忒)不会救他——“在维纳斯的支持下,你高傲地梳理着自己的毛发,那是徒然无功的,弹琴作歌取悦妇人也与战斗不相宜,你要在睡榻之旁避免刀兵,也是办不到的”——这种非常富有道德的神义论,只是再现了《伊利亚特》中赫克托尔在与墨涅拉奥斯对战之前对帕里斯的训斥,阿佛罗狄忒(Aphrodite)救了帕里斯一命,并把他放在海伦的卧室里(III.54-55)。在罗马抒情诗中本为道德必然性的东西,在希腊史诗里却是一种谴责和虚假的预言。[7]诗歌所具有的这两种模仿、扮演和造像的方法,最终预先排除了诗歌会采纳严格道义说教的可能性。诗人可以从赞颂他所选择的任何东西开始,但除非诗人彻底地消失[在文本中],并且在没有其他声音也没有任何意象的情况下出现,不然,诗人总会给自己的诗歌提供一个超越善恶的视角。

特勒马科斯没有对涅斯托尔的整个解释作任何评论。他只是比较了奥瑞斯特斯的报复行为与随之而来的殊荣和颂歌,以及与他那无法实现的、惩罚那些罪业深重的求婚人的心愿(3.201-209)。但就在特勒马科斯说,即使神明愿意也难以实现其希望之后,幻化成门托尔的雅典娜狠狠训了他一通,并说神明能轻易让即便远在天边的人平安回家,换作她,也宁愿忍受苦难,等待回家的一天,而不是像阿伽门农那样在家中被害。在这个语境中,雅典娜首次让克吕泰墨涅斯特拉同埃吉斯托斯一样有罪。涅斯托尔说他从未看到过像雅典娜那样如此显露爱心的神明,雅典娜[22]在特洛亚明显偏向奥德修斯(3.218-222),幻化了的雅典娜紧接着说了上述话语,这就是雅典娜着手建立新型人神关系的标志。涅斯托尔暗示说,他自己就没有得到这类助佑,他所知的阿开奥斯舰队崩溃背后的神意,其实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征兆即可。现在,那种理解成了特勒马科斯给他提出的严峻考验。正因为涅斯托尔拥有超群的正义和经验智慧(3.244;另参1.66),与其说正义和思想之不可分是荷马史诗开场白的要旨,不如说是涅斯托尔第一场谈话的目标。特勒马科斯想让他为谋杀阿伽门农“辩护”:“阿伽门农王怎样丧的命?墨涅拉奥斯在何处?埃吉斯托斯怎样阴谋杀死了一个比他强大得多的人?”一旦涅斯托尔自己说出了答案,特勒马科斯就再也没在皮洛斯说一句话。

涅斯托尔的第二场谈话不再以年月为序。[8]他把墨涅拉奥斯的故事和阿伽门农的故事交织在一起,并且以葬礼而不是第一场谈话中的献祭来支配这两条线索(3.254-312):哈得斯首次在该卷中出现(3.410)。[9]伴随这一区别的是,提到神明的次数(269,279,288)越来越少,一旦涅斯托尔把墨涅拉奥斯带到伯罗奔半岛(旧译“伯罗奔尼撒”)最南端的海岸后,这些神明全都消失了。涅斯托尔以一个非真实条件句开头:他暗示到,如果墨涅拉奥斯碰到埃吉斯托斯时后者还活着的话,那么就必定没有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但他没有给出这个条件句的结论,墨涅拉奥斯本来不会允许人们在埃吉斯托斯死后埋葬他,而野狗和猛禽会在荒郊野外吞噬他,而且妇女们也不会为他哀号,“因为此人罪大恶极”[10]。涅斯托尔说了这段开场白后,又回过头去说阿开奥斯人在特洛亚历尽百般艰辛,而埃吉斯托斯却试图引诱克吕泰墨涅斯特拉。由于阿伽门农曾指派一位歌人在那里负责保护她,克吕泰墨涅斯特拉拒绝了埃吉斯托斯。但当埃吉斯托斯把那位歌人驱逐到一座荒岛上后,虽然埃吉斯托斯没有直接杀了他,但歌人在那里成了猛禽的猎物,克吕泰墨涅斯特拉心甘情愿地跟埃吉斯托斯一起,向神明奉献了丰盛的祭品,以庆祝本不敢奢求的胜利。然后涅斯托尔把话头转向了墨涅拉奥斯,在讲到他和墨涅拉奥斯一起从欧波俄阿岛(Euboea)来到苏尼昂(Sunium)时,就与他的第一场谈话接上了。阿波罗在那里杀死了墨涅拉奥斯的舵手,墨涅拉奥斯很不情愿地停下来埋葬他的舵手并举行恰当的仪礼。涅斯托尔现在承认,他开始的时候对正义和不义所做的原始区分经历了更进一步的区分:诸神通过神律直接或间接地削去一块正义的残物,屈从于涅斯托尔漠不关心的或者他不愿言明的一种命运。墨涅拉奥斯的舰队在马勒亚海角(Malea)被打散,总共只剩下五艘船,其余的船都在克里特海岸撞碎了,但船上的人却幸存下来。风浪把剩下的船队推到[23]了尼罗河(Nile),墨涅拉奥斯漫游于操他种语言的种族之间,在那里敛聚了大量的财宝和黄金。现在还不明白的是,涅斯托尔是否把自己后来对神明的沉默,与墨涅拉奥斯漫游其间的那些人是异族相联系。

无论如何,涅斯托尔在他所编织故事的第五部分,又回过头来说统治迈锡尼人达七年之久的埃吉斯托斯。但到第八个年头,奥瑞斯特斯从雅典回来,并杀死了埃吉斯托斯。奥瑞斯特斯随即为埃吉斯托斯和母亲举行了葬礼酒宴,因为如果奥瑞斯特斯不想让其母彻底蒙羞的话,他就得埋葬埃吉斯托斯。恰在这一天,墨涅拉奥斯满载而归。涅斯托尔开始做了巧合性的假设之后,就在现实中把他故事里的这两条线拉在了一起。涅斯托尔暗示,假如墨涅拉奥斯及时归来,克吕泰墨涅斯特拉就不会被处死。海伦的丈夫(即指墨涅拉奥斯)不会把弑母当作对通奸罪和谋杀罪的恰当惩罚而予以宽恕。照此看来,涅斯托尔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正确的:正如涅斯托尔所说,诸神坚持不懈要做的,不是把不义与正义区分开来,而是要把阿伽门农与任何可以救他的人隔离开来,这种隔离其实是由那些遵从葬礼与献祭这一神律的人带来的。墨涅拉奥斯没能及时赶回家挽救克吕泰墨涅斯特拉,并惩罚罪有应得的埃吉斯托斯,是因为他在埃及的归期被延误了三天,直到他献上原已忘掉的牺牲,而这是他同涅斯托尔一起离开特洛亚时所许的愿(4.356)。

涅斯托尔把自己的话分成了两半。一半的焦点是特洛亚,另一半是迈锡尼。如果我们把整个故事重新统一起来,让各个事件前后相续,那么,克吕泰墨涅斯特拉的红杏出墙和阿开奥斯人在特洛亚的痛苦征战就是同时发生的,接下来就是发生在特洛亚和特涅多斯的争吵,紧接着就是墨涅拉奥斯与涅斯托尔一起航行到了苏尼昂。尽管涅斯托尔安全回到家里,但墨涅拉奥斯却踏上了埃及之旅,而埃吉斯托斯谋害了阿伽门农。那么,很明显,关键的事情不是这两次争吵中的任何一次,而是墨涅拉奥斯因虔诚而被迫滞留苏尼昂,没有与涅斯托尔一起坐船回家。涅斯托尔意识到诸神要对阿伽门农下手了,但他不承认阿伽门农遭“谋杀”就是诸神下手的方式,因为如果是那样,他就不得不勉强承认,两场争吵并没有把有罪的人从无辜的人中挑选出来,承认除了墨涅拉奥斯的不在场而外——墨涅拉奥斯当时正和他在一起——再也不需要更多的东西来完成阿伽门农的被害、埃吉斯托斯的被埋以及儿子的弑母事件。决定阿伽门农命运的并非那些留下来与他待在一起的人,而是那些离开他的人。虽然特勒马科斯曾在第一场和第二场谈话前请涅斯托尔讲讲真相,但涅斯托尔在第二场谈话中才答应(3.101,247,254)。

[24]特勒马科斯怎样看待涅斯托尔的故事,我们无从知晓,但他后来的沉默表明,他放弃了所有要仿效奥瑞斯特斯的想法。这并不是说奥瑞斯特斯的故事没有在特勒马科斯心中引起反响。当面对涅斯托尔所述中暗含的另一种选择时——即杀死母亲并埋掉她的情夫,或者把情夫扔去喂狗并饶恕母亲,特勒马科斯的选择是绞死了女仆,并把牧羊奴墨兰提奥斯(Melanthius)扔给了狗吃。这是后话。眼下,雅典娜插手了。她首先决定向波塞冬和其他神明酹酒致祭,然后,她又煞有其事、欲盖弥彰地借故离开,此地无银似地表明自己在场,并以此提醒涅斯托尔给她献上特别的祭礼(3.380-385)。在这场献祭之前,涅斯托尔在祷告中只提到他的妻儿,并未提及他的人民,至于对奥德修斯和特勒马科斯更是只字未提。涅斯托尔回到王宫后,又一次向雅典娜酹酒致祭,并诚恳地向她祈祷(3.386-394)。本卷开头处提到的全国性节日转变为家中的庆祝:涅斯托尔的女儿和儿媳也成了故事的一员(3.450-452,464-465)。就像在伊塔卡那样,雅典娜在皮洛斯也同样使政治生活转向私人领域。第二天,涅斯托尔提到了雅典娜头一天的“显圣”(enargēs,3.420)。这种“显圣”与她在特洛亚公开(anaphanda)出现大相径庭(3.221-222)。这介于她以前公开出现与后来在祭礼上现身的方式之间,在叙事的意义上说,她在祭礼上出现的方式与其他每个人都相同。雅典娜再次也是最后一次单独来到特勒马科斯那里,她站在他身旁并指点他,而荷马却未曾说明特勒马科斯是否看见了她(15.9-43;另参24.516-520)。雅典娜成了一种声音。因此,特勒马科斯也许意识到雅典娜彻底欺骗了他,于是他就对涅斯托尔的故事缄口不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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