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空灵之境——序苏忠诗集《披风》
程光炜(1)
几次在公开或私人场合见到诗人苏忠,我一直想找一个感触他诗歌作品世界的方式,我想到最多的是“空灵”这两个字。后来与苏忠聊天,才发觉我的感触不错。他生在福建连江一个信佛的家庭,在虔诚的奶奶身边长大。他虽然并未真正信佛,但是在这种家庭氛围中和生活情景里成长起来的诗人,难免会浸染到这种氛围的某种心灵气质。苏忠的温文尔雅,说话的不疾不徐,观你眼色的从容淡定和不易察觉的友善,都证实了我的预感。诗歌创作是随人走的,就像汽车、房子因人的融入而具有了主人的某种气味、节奏、爱好一样。诗歌写作好像是一种现代职业,其实它更像中国传统的诗画书法,作者与作品的生死契阔、不离不舍,终究要化成作者生命中的一个部分,诗与诗人的精神气质是血脉相连的。
读苏忠的诗,首先感觉他在语言上有一种洁癖,不愿多写,也不喜欢多余的字,总倾向于把诗写短,句子简省到不能容忍的地步。在《金刚经》里,我们就读不到一句废话,处处玄妙,令人不安。《子民》是想用“一生的努力”,看清“光明的身后”究竟有“多少黑暗”,但它只有五十个字、十行诗。按照诗的内容,这应该是一个大题目,因为我们穷尽一生,也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诗人却不愿意多说、多写。这是什么?我以为他故意在作品周围留下很多空白,觉得对于那些没有这种想法的读者来说,多说也无益;但对那些心领神会的读者,却是一针见血,是直接挑破了。那诗里面,原来有一个看不见的深渊。在语言态度上,苏忠的诗多少有点像现代诗人卞之琳。他也是一个不愿多写、不愿多说的人,凡事只是点到为止,从不愿意多着笔墨,像名诗《断章》,就那么几句,即让中国读者猜想了几十年,多少人为它写过硕士学位、博士学位论文!比较起来,我更喜欢《吹剑》,它有一种内敛的剑气,又不肯说出来。“剑”居然还可以“吹”,真让人觉得神了,让人觉得苏忠这个人不简单。但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这么写、这么思,我说不出来。对好诗,评者其实无须多说,只需提到、点到即可。
镇定 风吹矮了远山
吹剑
在雪中
雪是剑的前生
剑是死去的雪
——《吹剑》
它让我想到金庸的《天龙八部》,那是人、神与山川大河的交汇,是一种不宜宣示的契约。它让我想起春秋战国时期执剑游走四方的侠客。它同时也有今人身上的影子。总之,这是一首希望总结数千年的诗篇。我说不出它的好处,但我愿意读它,久而久之,似乎自己身上也沾染了某种剑气,把我在世俗生活中沾染的许多坏东西一扫而光,我就立在了雪与剑的世界里。当然,我也感到苏忠在追求一种纯粹、一种极端、一种危险,在剑气、大雪、诗里诗外,在这些诗的字里行间。
苏忠是居于寺庙里写作的诗人。或者说,他是一个身在滚滚尘世,心却留在荒山寺庙里的写作者。《拈花》里有这种气质。
才坐下 就目送
鸷鸟从这里起身
赶往另一处山巅
白云之下 万壑之上
这是普通人乘坐飞机,在万米之上飞翔的感觉。从事社会活动的作者,经常乘坐飞机赶往一座座城市,一定在万米高空的瞬间,体会到了身在荒山寺庙的住持生命中神秘的东西。这是万米之上与荒山寺庙的两两相望,是生死契阔,是秘密的交流。自然,这是佛教的本义,内心虔诚向佛,即使在滚滚尘世,也在佛中;内心无佛,即使天天游逛寺庙,也与佛无缘。生命的辩证法,宗教的辩证法,成为苏忠诗歌的基本结构,成为他观察大千世界的方法。“辑二”中的《凝视》《画壁》都是这些东西。禅宗,养育了数千年中国人的气质,又通过经书、诗歌口口相传,深入人心,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到其中的境界和气息的。我想苏忠的诗歌,是教人安静的艺术作品,是教人心灵有方向感而不至于迷失自己的神圣的语感。假如你真心读他的诗,与他一起在浩渺的天地之间游走、冥想和沉思的话,将体会到心对你的触摸,体会到心心相悦的喜悦。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个人偏爱“辑十三”中的那些诗篇。它们宽豁、从容、大度,令人顿悟,又让人温暖。它们似乎想从宗教的氛围中走出来,欲接近我们的凡俗生活;而在一种空灵境界中,又有一种能令我们充实幸运的东西。例如《鸟的故事》《请让道或借光》《乌鸦飞》等等。人生不能狭窄,正如空灵不能无边无界,狭窄的人生与空灵的世界是一种相遇,也应该做到心心相悦、生死契阔、彼此温暖、生当互助。否则,我们怎么能够果敢、勇毅地走完漫长而坎坷的人生,面对种种坎坎坷坷,怎么把人生的驿站当作万水千山?
相忘于江湖显然是快乐的
不要再说什么相濡以沫
子非鱼却也须感知不必站在濠上
如同我不是你也不是鱼
可你还是来了也看到了
万物齐一不过说了了无牵挂
——《子非鱼》
我说我喜欢这种诗歌,是因为我已经活到了软弱的年纪,虽不能说世事洞明,但也到了对世事能够体察原谅的地步。苏忠的诗给了我这种满足,这是我想为新诗集说的最后一句话。
2012年5月21日于北京亚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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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程光炜 著名诗歌评论家,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文艺思潮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