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一飞鸣岐阳

气节文章:蒋士铨传 作者:陶江 著


五、凤凰亦孤

新婚燕尔,鸳鸯佳期,鄱阳县城月波门内小食巷的史家大宅成了蒋士铨的安乐窝。成家后的蒋士铨在与妻子卿卿我我的同时,也想到了父亲的嘱托,想到了自己的功名。在这之前,蒋坚已托人去老家打听科考的消息。按照清律,科举考试的考生必须回本籍应试,按照程序,蒋士铨就得前往铅山进私塾就读,取得应试资格。每年三、四月,私塾入学期至,学子即行打点前往私塾知会塾师,行弟子礼仪,拜师入塾。也就是说,蒋士铨于鄱阳滞留的时间并不太长,在鄱阳县小住后,他就随父亲去铅山了。

鄱阳县,是蒋士铨心仪的去处。这里静谧安宁,祥和淳清,稻熟粮足,自给丰盈,是鱼米之乡。自从第二次进鄱阳后,蒋士铨便恋恋不舍,这决不是说蒋士铨看重的是儿女情长,他对这块土地的眷念让他沉溺其中,难以自拔。他几乎以一种狂热的心态游走于街市,巡行于乡村,只要觉得有感受,诗从口出,饱满的情感让他把诗文写得老到深沉。鄱阳县城古迹名胜,无不留下他的诗痕。

番君庙是鄱阳人必去的地方。吴芮是鄱阳人,春秋战国时期吴王夫差的六世孙。越王勾践击败吴国,杀死夫差后,追杀夫差家人,夫差的子孙四散避难逃命。公元前二四八年,吴芮的父亲吴申被贬番邑(今鄱阳县),吴芮因之在鄱阳县出生。

秦王朝末年,统治严酷,徭役繁重。为修筑万里长城,逼得老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吴芮为救民于水火,组织起家丁亲将看家护城,对侵扰的散兵游勇进行抗击。十八岁时,他组织的军队即达一万七千多人。他治军有道,纪律严明,很受百姓的爱戴。吴芮的母亲是个贤惠通达的女性,她向儿子建议藏兵于民,战时打仗,平日从事劳作,这样军队不愁补给。吴芮按照母亲的指教,制定了不少鼓励农耕的措施,鄱阳农民的生活得到改善。于是吴芮被百姓举荐为番邑令,也就是鄱阳县令。

后来吴芮在张良的劝导下,改拥刘邦,吴芮因战功显赫,诏封为长沙王。吴芮去世后,鄱阳人立庙祭祀,番君庙自此而成。

番君庙旧祠建在州治内,南宋时期,范仲淹做饶州知府,将番君庙迁于州治之西,直至明代洪武初年饶州知府王哲将番君庙迁于毛家巷。

番君庙房舍虽不宽,可它是鄱阳人看重的家庙。蒋士铨在凭吊一番后,不无感慨。在诗中,他对吴芮的身世做了详尽的叙述后,又不由得激情萌发:丈夫功业立天下,生王死神宁苟且?江湖民心亦易得,在尔鄱阳后来者。

走在鄱阳县城北芒山后的止水亭,体验忠烈。蒋士铨与杨垕心志相近,脾味相投,历史的忠烈皆为人所景仰,两人都怀着虔诚之心,游走于这气血浇灌的佳地。宋丞相江万里,在闻听元军攻破鄱阳县城后,不甘受辱,率领全家投止水而亡。蒋士铨偕好友杨垕瞻仰止水亭碑后,杨垕有感而诗:

止水依然发指冠,可怜父老识衰颜。

青蝇吊客来何速,白项神鸟听更难。

身后无文遗宋玉,水中有路到厓山,

危亭咫尺陈私祭,风雨招魂定不还。

蒋士铨和诗一首:

皇帝屈膝老臣耻,自古君臣无此礼。似道不去臣去矣。襄樊铁锁一朝毁,筑亭凿沼芝山趾。知州就戮通判降,故相身投亭下死,此是江南赵家水。国存与存亡与亡,但恨未殉厓山航。朝廷不知汪立信,何必复有文天祥?当年敛尸葬何处?马鬣无人表公墓。江州亦存八角石,此地丰碑被谁误?在天列祖诚可怜,英灵散落兰亭山。绍兴陵寝六函瘗,公魂哭煞冬青间。海水如山聚忠魄,前有秀夫后世杰。丹心火热不可濡,决眦漳州诛国贼。呜呼!木绵庵内刀加首,半闲蟋蟀鸣空牖。湖山唾骂凭后人,岂若止水孤亭大如斗!

(《止水亭吊江文忠公万里》)

江万里的民族气节深深感染了蒋士铨。人不以死惧之,能有何惧?止水照亮江万里的心肝,映现的虽然是一个人的倒影,止水却升腾起一位后来者的隔空冥想。做忠义气节之士,是君子本色,也是为臣纲常,江万里做到了,用自己的不屈和死换得了千秋万代的赞美。

蒋士铨与杨垕的莫逆之交在鄱阳县城成为趣谈,将新婚燕尔的妻子晾在一边,与朋友每天逛游。县城内外,无不见两人的身影。人们都笑谓蒋士铨是个不要老婆的书呆子。钟令嘉于无人之际,有时也劝儿子,顾全点妻子的感受。蒋士铨却笑着对母亲说:“我与妻子早就有个约定,白日归朋友,晚上归妻子。她会明理,知道我的心思。不必母亲操心。”

钟令嘉拍着儿子的肩,满腹心思道:“哎,我的儿子就是长不大。”

鄱阳的冬天出奇的冷,紧挨湖边,冰寒雨雪,蒋士铨与杨垕每天仍若无其事地往外跑。以至后来,杨垕患了寒热病,两人方才打住,不再出门。

这年冬天,杨垕的父亲也从南昌前往浮梁小住了一段日子。回程时,路经鄱阳,顺道落脚蒋家,一则叙旧,二则看望儿子。幸喜的是杨垕在吃了几剂汤药后,病情稍有好转。杨垕的父亲与蒋士铨的交谊也不错,两人见后,杨父又拿出几张画像让蒋士铨题教。蒋士铨很乐意这样的“买卖”,当即吟长诗一首,把杨垕和其父乐得合不拢嘴。其间杨垕的病情也缓下来。真是天遂人愿,天气也开始放晴。三九寒天能见些阳光,心头暖意也随之萌生。杨垕病情好转后即辞别蒋士铨一家,与父亲一道,挂帆起航回南昌了。

杨垕走后,蒋士铨满心失落,闷闷不乐。无所事事时他便去拜访鄱阳的民间画师高圣敷。高画师沾了姓氏的便宜,倒也真是民间高人。高画师原本为名将世家,同擅文武,却弃官从文。年过七旬一心“经营”笔墨,长年累月工于丹青,与其父一文一武,背道而驰。由于他与蒋坚是多年好友,蒋士铨与他结识后,视如父辈,高看一筹。每次来鄱阳,蒋士铨都要登门看望。高圣敷也极尽地主之谊,鄱阳县城的茶铺酒肆经常可以看到他俩的身影。高圣敷的画虽然不是那样精美,可他苦心经营,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画作不少。每每酒酣耳热之际,高圣敷便拿出自己的画作请蒋士铨品评。“也知不入时人眼,一笑老夫聊自娱。”高圣敷的画,用蒋士铨的话来形容那就是丈高的石头上有短叶披挂,花鸟虫鱼,争奇斗艳,煞是热闹。秋天的气息,跃然上纸。只见空山不见人,白云缭绕岁月老。高圣敷有了蒋士铨的诗文题词,老树发新芽,更是画作迭出。这样积极的情绪感染了蒋士铨,也让他从一蹶不振的怏怏病态中走出来,将杨垕走后的低落情绪一扫殆尽。

鄱阳是个藏龙卧虎之地,也是个文人才子聚集的地方。此时,同有一画师游幕鄱阳,名黎质存,福建江州宁化人,能诗文,善丹青,早在南昌时即与杨垕结交。杨垕知蒋士铨诗文之余酷爱书画,又将黎质存引荐给蒋士铨。黎质存生性怪异,生活困顿况且不论,长年蜗居南昌潮王洲一小船中,以舟为屋。年少时,以述怀古诗著名,江湖上人称黎怀古。这黎怀古年近七十,游幕不止,携带画作来到鄱阳。听闻蒋士铨有诗画兴趣,黎质存将自己的画作捧出,请蒋士铨欣赏。有画必有诗论,蒋士铨岂有不评之理。蒋士铨于画的嗜好是路人皆知,来者不拒。请他题写诗款,他也快手如切,出口成章。黎质存的画作栩栩如生,尤其是花草瓜果,更是逼真传神。蒋士铨不看犹可,一看爱不释手,诗文也便脱口而出。木兰、山茶、紫薇、蔷薇、碧桃、芭蕉、百合、秋柳、牵牛、虞美人、秋海棠、水仙、天竹、枇杷、柑、橘,不一而足,每过一页,每成诗一首,旁观者便拍案叫绝。他吟碧桃:“天上有人和露种,春风留冠好门墙。”不少诗文著者谓蒋士铨题黎质存花草册页:“诸绝句典雅流逸,妙笔无双。”

在鄱阳县的日子过得飞快,如弹指一挥间。眼看春塾开学的日子即将临近,蒋坚再三催促蒋士铨踏上路程,取道铅山。可蒋士铨却情牵意倦,迟迟不肯动身。钟令嘉在一旁看着焦急,她督促儿媳张氏枕边苦劝。没想到,实是意外收获,这一招满灵。枕边风一吹,即时奏效。临行时,蒋士铨赋诗一首,以明其志。一开始,叙述他临行时惜别的场景,太阳刚刚从东边升起,湖边林间雾霭几重。蒋士铨长跪在母亲面前告别,想起以往的经历,有泪也流不出来。多少年来,含辛茹苦的母亲,颠沛流离,儿随娘、娘伴儿,从未有过分离。现在为了学业,蒋士铨只有背负父母的嘱托,在文海中驰骋。只是,儿心在外,总还牵挂着老母。蒋士铨泪楚楚,安慰钟令嘉说:我希望母亲不要担心我的吃食起居,更不要担心我的衣着打扮。一旦学业有成,到了来年岁末,一定归家看望。钟令嘉俯身听着儿子的诗句,也是心潮难平,千叮咛、万嘱咐,总是放心不下。

蒋士铨接下来又用诗来陈述新的场景。他说,小妹年少不更事,总把母亲的泪滴视为笑啼。而我那新婚的妻子,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饱含热泪,默默无言,多少真情的话语说不出口,多少忧郁的心事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次离去,我的妻子独守空房,也真难为她了。蒋士铨用了个比喻向妻子吐露心曲:“仰看林间鸟,绕树哑哑飞。”诗的最后,他把心志表露无余:

竹实既云美,天运亦复昌。

安能老丹穴,而不思明堂?

天风吹红云,灵匹此分张。

岂不念栖息?何以酬文章。

一飞仪虞廷,再飞鸣岐阳。

振羽还神山,比翼游扶桑。

拙哉共命鸟,委曲蓬蒿旁。

(《远游》)

为了完成生命的期冀与希望,蒋士铨义无反顾,暂时告别儿女情长,去做那一飞鸣岐阳的冲刺。

舟行鄱阳湖,蒋士铨面对浩瀚的湖水,思绪万千,穷读十余年,搏风斗浪,小小年纪,诗文沉胸,总会有感而发。眼看命中新的路途在即,前景若隐若现,童子试之结果难以预料。报国之志,为朝廷效力的信心弥久,可就是胸臆的才华得不到施展,心中不免多了层郁闷。

解开如此心结的最好办法便是遍访壮节之地,寻找自己内在情感的寄托。父亲蒋坚也洞知儿子的胸怀,也对儿子有个基本的估价。他认为蒋士铨身上有超凡脱俗的文人气质,有效力朝廷的本钱。如果能有好的师从关系引导,前途也是看得见的。按照这种想法,他也有意识地引导儿子从正途着眼,以文人气节涵养自己的意愿和志向。尽管应该尽快将士铨送到铅山入塾,他还是忙里偷闲,在舟船路过鄱阳康郎山时,请船老大暂泊滩头,带领儿子去山上拜谒忠臣庙。

康郎山忠臣庙为明朝初年新建。元末明初,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湖十八年。在无尽的拉锯战中,朱元璋初始阶段面对拥兵三十万的陈友谅,一直处于劣势,后来被陈友谅追讨至康郎山。强敌在前,朱元璋险些丧命于舟船,幸得丁普郎等三十六位将士以死相拼,转败为胜。朱元璋才最后将陈友谅彻底击溃。十八年的鄱阳湖抗争终于奠定了朱元璋大明王朝的基础。在剿灭陈友谅、奠基南京后,朱元璋下圣旨为在鄱阳湖战死的将士,于鄱阳湖中的康郎山立庙刻碑,以期英雄的事迹传颂万代。

蒋士铨在一一认真细读碑铭后,对父亲直抒胸臆。他认真地说:“人的死法千万种,鸿毛之轻,自飞飘然,不知所终。而泰山之重,千钧之力,势不可挡。”

蒋坚笑了,他指着浩渺无垠的鄱阳湖对儿子说:“人的生死之间,抉择是困难的。只要自己有良知,正气凛然,生命才有意义。冥冥之中,所示无止境,犹如这大水,凭风起浪,以势成气,乘势而为,收获无尽。你当然得仿效这些无我的先辈,置生死于度外,潜心报国,生命就有价值,就有重量。”

蒋士铨连连颔首,不由得诗从口出:

雄飞事业悲吾党,血战功名奈尔曹。

落日湖阴寻故垒,鱼龙闲蹴浪声高。

(《康山忠臣庙》)

蒋坚的殷切期盼得到了儿子的回应,蒋士铨的心气比鄱阳湖的浪高。蒋坚听完儿子刚刚吟就的这首诗,也不由得暗自击节。儿子的诗已经完全摆脱稚气,进入了升华的新天地、新境界。这让蒋坚感到由衷喜悦。父子俩于船中谈诗论文,心潮逐浪高。路过蒋士铨的外祖父家瑞洪时,有意将船靠上码头,小住几日。蒋坚的意图很明显,一来为的是探望老人,二来也是让蒋士铨重拾儿时他在瑞洪游历张飞庙的记忆,从中观察儿子的大志。

瑞洪老街,已经完全脱离蒋士铨儿时的记忆,繁忙的码头和街头熙攘的人群,成就了湖边小镇的繁华。西下的夕阳将余晖洒在湖上,波光粼粼,金练铺满湖中。一群群鸥鹭在码头边缘聚了散,散了聚,掠过长空。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蒋士铨试图在记忆的鳞片中重新拾回儿时生活的片羽。他找到几个儿时的伙伴,一道前往张飞庙,小时候,面对张飞凶煞的形象,曾经让他们不敢高声。而今天,重新踏进神殿,观看张飞的塑像,威武的神韵,活脱脱一位孤胆英豪。瑞洪纪念张飞,也是有来历的,他们认为张飞是镇邪避祸的扛鼎人物,这水边人祸强盗,还有天灾洪涝水患,普通百姓奈何不了,都得指望猛将张飞现身伏魔镇妖。

崇仰敬重张飞的无畏,蒋士铨在庙中朗声而诵。

在瑞洪逗留两天后,载着蒋坚和蒋士铨的希望与期冀,客船开始顺着信江上溯。缓慢的舟行,载着父子焦急的心情,逆水而进。蒋士铨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不进则退的橹声,暗示着命运的颠沛流离。人的一生,进阶及第,不就与这水上行舟十分相似么?船一路上的紧赶慢走,消磨的时日,考验人的意志。蒋士铨每日端着书本,坐在船头,细细诵读,蒋坚则站在一旁提示督促。望子成龙的心愿,纠结于心底,成为他晚年的梦寐。

夜幕即将降临,雨后的火烧云把大地烤炙成红色织锦。蒋坚捋着长须,回首自己走过的行程,人生苦短,几十年间,一事无成,空有报国之志,却难入报国之门。现在儿子的前途未卜,想起这一切,瞅着北下的信江水,不免心生惆怅……

船过弋阳,蒋坚又请船老大在谢枋得祠边泊下。他要带儿子在祠中凭吊一番,壮烈的历史大幕拉开处,一位不以死畏之的英雄形象映照了后来者的激情澎湃,蒋士铨依依不舍,流连忘返。中国千百年的朝代更迭,每一次的天翻地覆都如试金石一般,测量着每位士大夫的忠贞与节烈。有的人苟且偷生,卑躬屈膝,以图自保;有的人却面对死亡,无所畏惧,气贯长虹。谢枋得的忠义给蒋士铨的启示,是一种心悦诚服的激励。

乾隆十年(1745)冬,蒋坚父子从鄱阳出发,途中水路,迤逦而行近三个月。初春时分抵达铅山,杨柳已吐翠芽。

蒋姓家族的叔叔伯伯、婶婶嫂嫂、妇孺老弱都像过年一样迎接蒋坚父子。今日一大宴,明日一小宴,家家都摆出好酒好菜为蒋坚父子接风。乡情乡音荡漾,蒋坚老泪纵横。家乡的碧玉茶散发着诱人的馨香,温暖了游子的心。老家的杨林坞村,家家户户结庐而居,聚族而生,每家凭借祖传下来的薄田几亩,各自安守本分,清白为人,日子过得艰难又自在。偌大蒋姓同居一村,相安无事,睦邻和谐,互帮互助,乡村生活过得挺让人羡慕。蒋士铨在铅山蒋氏家族中,少有识者,就连四叔母及诸兄的面也未见过。蒋坚他们这些分居者,散居各地,却同根同谊,一旦重新聚首,就像接待头面人物一般,把蒋坚视若上宾。乡里人不求回报,不计穷困,就像过年那样好酒好菜款待,就连蒋士铨也看得眼热。连日与同龄的几位年轻人,在铅山的绿野沃土上穿行。在铜场工地,他看着辛勤劳作的工人挖掘矿藏,背着矿土,送往冶炼炉中熬炼,蒋士铨被这苦累不堪的场面惊呆了。这些人为官府创造了数不清的财富,而自己却身无几文铜角子,甚至累倒病死在矿区。蒋士铨的同情心泛起。他想,这天地的不公,也实在触目惊心。自己眼看着贫苦劳工而伸不出援手,真是沮丧至极。

他开始了铅山的游走。带着崇敬的心情,他走进了鹅湖书院。在这个院子里,文字构建的理学渊源,深深地拨动了蒋士铨的心弦。至理名言的温暖让蒋士铨感受到了前辈大师的脉搏与心跳。三位理学名家在书院就义理的方向各抒己见,论争成了后来人们颂扬的好学风。理不辩不明,律不论不成规范,朱熹与诸师间的不同理学观,为理学的形成和完善提供了最佳的辩证之说。蒋士铨对理学的认知也因为鹅湖之游而多了些独特的见解。他在朱熹的塑像前点燃一炷高香,看着烟尘缭绕升腾,蒋士铨的愿望也在升腾,他希望这升腾的烟雾载着他这个后来者,去据经穷理于无垠。

他也在河口古镇上憧憬街风。古镇上人多如织,商客士绅摩肩擦背。交臂而过的忙碌人群,都在为生存寻找身外之物的交换。以货易货,是这个水边小镇的一大特色。琳琅满目的货物诸如连四纸、碧螺茶、铜渣铁土,都成了铅山人挣银子的最好方式。铅山给了蒋士铨一个完美的乡村形象。

春天来了,满山遍野的绿色焕发了蒋士铨的英气和朝气。他甚至欢快地扛着铁锹,跟着族兄,在田地上劳作。吆牛耕田,扶犁打耙,虽然全无章法,也掌握不了耕插的技巧,以至在泥水中打滚,成为人们笑话中的泥人。他仍然学耕不断,硬是将木犁扶得端端正正,耕出来的地块不深不浅,着实让乡亲夸赞了一回。蒋坚也不干预,也不催他入学,只由着蒋士铨信马由缰,在田地上驰骋。他觉得儿子真的长大了,懂事理了,于农耕之途的掌握也正好证明了务实生存的道理。起码知道耕稼之苦劳作之辛,日后如有发达之时,不忘根基之本,也不忘耕稼劳作的父老乡亲,对故乡有个实实在在的回报。

蒋士铨在铅山的日子,是他增长见识的又一来源。虽然他小小年纪已读过万卷书,也行过万里路,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江南劳苦百姓生活有了个浅显的认识。许多新鲜、新奇的生活还是头一遭感受,虽然这种感受还是那样肤浅,但这种感受还是烙下了深深的烙印。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蒋士铨的为人处世、气节文章又多了一层浅显的涵义,就是对底层百姓的同情。

总是在夏夜中,故乡那盏清油灯不熄。蒋士铨陷入深深的思考中,那盏并不很亮堂的灯摇曳成一片乡间之夜的特殊风景。

年少的蒋士铨在铅山,就因为其特殊的气质和超人的文釆赢得了声誉,至今铅山仍流传着不少关于他的故事,其中以他“巧对制服新知县”的故事最为有趣:

话说蒋士铨少年时代,诗文才华就日益显露出来。有一年,铅山来了一个新任知县。这位知县老爷在拜访当地绅士、名士之后,又下请帖邀请绅士和名士来县衙赴宴。

新知县也送了一份请帖到蒋家,请士铨的父亲赴宴。可是,蒋公因病卧床不起,蒋母钟氏无奈,只好命士铨代父赴宴。

宾客到齐后,新知县和大家一一拱手相见,互道姓名。他走到蒋士铨面前一看,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心中不悦。士铨身旁一位宾客连忙介绍说:“此乃蒋公之子,名叫士铨。他文思敏捷,能诗善对。蒋公病卧不起,他奉母命代父赴宴。”新知县嘴上连连说:“好,好,少年有志,难得难得。”士铨也起身拱手道:“不敢,不敢!”可是,新知县心里想:一个黄毛孩子,有什么才华!等下考倒他,也好威慑一下这些“地头蛇”。

酒过三巡,菜上五道后,新知县就站起来拱手道:“诸位贤达,我早闻贵县人才济济,能人辈出。今天光饮酒没有意思,我们来借对助酒兴吧。”

不少人当即附和:“很好、很好,请县令大人先题一上联吧。”

新知县看了一眼蒋士铨,沉思片刻说:“我就不客气了,这上联是‘小犬无知敢入深山欺虎豹’,请各位对一对这下联。”

这上联一出,酒席间霎时寂静下来,少数心聪眼明的人知道上联是辱骂蒋士铨,可是一时也想不出好的下联来,只好干着急。士铨早明白上联的意思,也想好了应对、骂狗官的下联。但他要看看有谁对出下联,就装作没听见一样,只顾喝酒吃菜。

这时,新知县见席间鸦雀无声,不禁哈哈大笑地说:“饮酒饮酒,边饮边想吧!来……”

“慢着!”蒋士铨霍地从席位上站起来道,“晚生有一下联愿回敬老爷,不知可否?”

新知县傲慢地说:“你能对出下联最好!我洗耳恭听!”宾客们也鼓励士铨大胆答对。

蒋士铨大声地说:“我这下联是‘巨龙未遇暂游浅水陪鱼虾’。对得很不贴切,请各位斧正。”

士铨的下联一出口,酒席间一下又寂静下来,接着爆发出一阵掌声和一片赞扬声:“妙哉、妙哉!绝对、绝对!”新知县却气得脸色铁青,瘫倒在太师椅上,宴会因之不欢而散。

“老秀才初试小神童”是铅山流传的另一则关于蒋士铨的故事:

话说蒋士铨年少时天赋聪慧,勤奋攻读,过目不忘,能诗善对,被乡邻称为“小神童”,引起了当时许多文人墨客的关注。有一次,上饶一位博学多才的老秀才到铅山游览山水,寻访蒋士铨。

老秀才游历葛仙山后,从杨村(今杨林乡)经乌虎岩到铅山县城(今永平镇)南门,其时蒋士铨也正好从鄱阳县来到铅山私塾就学,这天碰巧在县城南门游玩。经人介绍老秀才与蒋士铨见了面。一老一少见面寒暄之后,老秀才即以请教的口气说:“小先生,我游仙山,过虎岩,遇一人要我答对,我冥思苦想而对答不上,真乃羞愧得很,不知小先生肯指点否?”

蒋士铨听出话中有话,知道老先生要考自己,沉思了片刻,才谦虚而有礼貌地说:“不知那人出了什么对?我试对一下,如不妥帖,还请老先生多多指教。”

老秀才听了蒋士铨的话十分高兴,于是捻须晃脑说:“那人出的上联是‘虎岩无虎,呼虎成名──赵公元帅’,请小先生对出下联吧!”

蒋士铨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抬头遥望铅山县城西北面风波岭塔山上的宝塔,脱口而出:“有了,‘塔山有塔,托塔为神──李靖天王’。这个下联是否妥帖?请老先生斧正。”

老秀才听了下联,翘首远眺宝塔,又捻须晃脑重念了几遍蒋士铨对的下联,惊叹不已,连连说:“哈哈,果然名不虚传,真神童也,只要苦读多思,日后必成大器。”

乾隆十一年(1746),蒋士铨二十二岁。蒋坚携蒋士铨于铅山,与同窗程烺、张仪清等居北门内马衖巷张氏宜园私塾,经师为新建人李觐先生,他是乾隆九年(1744)举人,为人端正勤谨。在李先生门下就读者有十七人,内室基本坐满。蒋士铨居私塾一小楼,蒋坚将蒋士铨每日花销委托族中从兄蒋士铿,每天准许开支三百文,作为吃食所用,其中包括平日零花钱等,每日一块,每月三十块。日子过得还算平顺,也给读书带来一份好心情。二月,邑宰郑东里又名郑之侨先生来到私塾,蒋士铨邂逅揖礼,随后退回房中。郑先生会见李先生后,得知蒋士铨名号及学业功夫,多了几分惊讶。李先生呼蒋士铨出来面见郑先生。郑先生向蒋士铨提问,请他回答四书五经各项要旨,蒋士铨对答如流。郑先生满意地对李先生道:“此又一玉堂人物。”因为永平人张素村(绍渠)先生乃方馆选送,是郑公所选拔的士子,因张先生为玉堂人,所以郑先生这样形容蒋士铨。随后,郑先生又遣小吏来邀蒋士铨去他的署斋,对蒋士铨道:“鹅湖书院主席马上就到,你应当自报家门,请求主席授业。”蒋士铨因此得拜奉新张星景先生门下。四月间,郑先生命蒋士铨投牒补试,考试完毕,蒋士铨名附铅山童子册末尾,随后郡试亦补。其时,徽州休宁人金德瑛,于蒋士铨有知遇之恩。一七四六年五月,江西督学金德瑛先生来郡巡视,蒋士铨在铅山应童子试,参加了古学考试,金德瑛学使翻阅考生试卷,读到蒋士铨的试卷,见这位考生的试卷文字清丽俊秀,文章华彩斑斓,多有过人之处,十分看重该生的才华。他将蒋士铨的两张试卷展示给众人看。只见试卷字字珠玑,丹黄灿然。优美的文字不由得让他击节赞叹:“喧啾百鸟群,见此孤凤凰,将来未可量也。”蒋士铨随后又应正试,考试发榜,蒋士铨名列第一。再次复试的那一天,金先生直呼蒋士铨名号,询问蒋士铨的家世及各地游走的经历,以及学习古文诗词的师承关系。听完后,金先生捋须大喜,对在场的所有文士说:“此生他日成就不在我下。”金德瑛爱才如玉,也足见其自身深厚的诗文功底。第三天,古学榜出,铅山取三人,蒋士铨仍居第一。这样的成绩以及众位师长的夸奖对少年的蒋士铨来说,虽然在口中表现几分谦虚,心里还是不免有几分自负。金先生离开铅山临行时,嘱咐蒋士铨:“你赶快去永平打点行装,带上所用之书回南昌,我有话对你说。”于是,蒋士铨在铅山县众学子羡慕的目光中离开故乡,紧赶慢赶,来到省城南昌拜谒金先生。金先生说:“我没有别的要说,只是担心你被庸师误教,耽误你的前程。如果你愿意,可以随我游学。”自此,蒋士铨与汪轫、杨垕跟随金德瑛一年有余。船舱署斋,一灯侍侧,凡修己待人之道,古文诗词上下千年之衍变历程,孜孜教诲,诚心指导,从无倦意,让蒋士铨受益匪浅。蒋士铨十分尊重金德瑛,陪伴金先生左右,一路行、一路诗,寸步不离,更不敢自弃师门。他一路相随,游历抚州、建昌、吉安、赣州、南安、瑞州,行六郡,这年年末金德瑛方才放假,让蒋士铨回到饶州鄱阳,省视父母等,与家人团聚。这年冬天,金德瑛又将他推荐给方伯彭青原先生,彭先生每次见到蒋士铨总是戏称他为“蒋秀才”。

金德瑛中雍正四年(1726)顺天乡试,考授中书舍人,乾隆元年(1736)进士,廷对第一名,授编修,累官左都御史。蒋士铨考中秀才后,遂拜金德瑛为师,在感谢恩师的同时也不忘明心迹,抒志向。“丈夫志四方,家室安足恋”,“一飞仪虞廷,再飞鸣岐阳”,“安能老丹穴,而不思明堂”,他憧憬“直造飞青上”的辉煌。

乾隆十一年(1746)七月初,蒋士铨陪伴金德瑛先生,开始了他的“侍侧”之旅。

抚河古道上,江风拂面,岸柳披绿,樯桅点点,帆影穿梭。江南水乡情趣盎然的初秋景象,给了蒋士铨一份好心情。一艘官船徐徐扬帆,浸染在湖光山色中。

七月十一日夜,这条官船泊在进贤县李家渡。皓月当空,金德瑛一行离船登岸,在码头边的一个酒馆中,八人围坐一桌,店主摆出当地特产李渡酒,大家共斟邀明月,气氛热烈,真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味道。琼林宴会,诗情画意,“九州聚影落杯底,仰视明月当中天,停杯四顾足快意,陡觉山水生清妍”。蒋士铨陪伴金德瑛一路行来,从未有过的惬意一直萦绕于心胸。金德瑛精心授徒,将蒋士铨视为得意门生,以自己平日所学心得和盘托出,倾心指点。“仁和夫子天下贤,酒酣为我传真诠。抉摘古人得其蕴……豪狂不异春风颠”,蒋士铨对先生的敬重在诗中表达得淋漓尽致。金德瑛读了蒋士铨的诗后,当即和诗一首,题为《七月十一日李家渡翫月次蒋心余韵》,诗中宽广的胸襟,热情的教导,师长对弟子的关怀溢于言表。首先,他随蒋士铨原韵,描绘了当夜赏月的动景:“白露已降近中元,李家渡口初泊船。临汝之水流清泚,滩痕退出微涡圆。平沙漠漠百顷阔,乘兴藉草同张筵。”诗中,金德瑛又以一句“蒋生下笔妙天下,万马瘖避骅骝前”,表露了他对蒋士铨的赞美和肯定,在一个很高的层次认定蒋士铨前途无可限量。

舟近抚州,月明灯华。一路上,蒋士铨与金德瑛步诗唱和,成了师徒情感交流的最好方式。抚州是才子之地,光照临川之笔,写就的锦绣文章,得到了多少文人墨客的看重。汤显祖是蒋士铨心仪的一支笔,一曲《牡丹亭》曾让蒋士铨如痴如醉。优美的文句,动人的情节,坚贞不渝的爱情故事,摇曳着蒋士铨心间的情愫,使他对戏剧产生了浓厚兴趣。一遍遍地阅读,百看不厌。蒋士铨暗自立下心愿,步汤显祖的后尘,追随《牡丹亭》,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乾隆年代的戏剧新篇。来到汤显祖的故乡,蒋士铨对这块土地产生了深深的眷恋。他几乎沉浸在宜黄皮簧戏的氛围,看着戏台上各种戏剧人物的唱念做打,多有心得。火树银花不夜天,抚州之行为蒋士铨日后的戏剧创作又埋下了新的伏笔。他在临川坊间不惜重金,掏钱买下汤显祖的著作,置于床头,在油灯下做好一番研读。

师徒间的诗文往来,在抚州又有了新的谈资。蒋士铨在抵抚州诗中表达了他对未来的期望,金德瑛干脆无遮无拦地告诉他:“记取明年看蕊榜,鹅湖名氏众喧腾。”金德瑛能够在诗中谈及蒋士铨的功名,看来,蒋士铨功名之路通畅程度,几乎无障碍可言。从另一角度说,这也是对蒋士铨诗文才华的肯定。

在抚州的日子,金德瑛几乎每天都忙着例行公事,督学巡视,蒋士铨则沉迷书室,大量阅读前人各类著作。蒋士铨是个性情中人,也很恋旧,每当他出行远游,总会对过去的岁月缅怀不断。那些曾在命运的各种当口交会过的人物也成为他追忆的对象,友情的思念总会让他沉浸于离情别绪中难以自拔。余干人章水村,是他儿时的伙伴,两人曾经在瑞洪游戏,其乐融融。后来,章水村脱塾后,在南昌西街教馆为业,两人过从甚密,多有诗文往来。

书室的清油灯,淡淡的火苗最易点燃乡思的火焰。在这抚州的旅途之夜,他想起了章水村,回忆起也是在这秋残时节,在乡间的社火节上,两人吟听乡间小曲《山香》,没想到,一阵秋风不期而至,落花如雨洒落在乐师琴弦上,让人惆怅。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忘年交,父亲蒋坚的好友黎质存。今夜,老人是否又在画室中不懈地描摹?无尽地画作,是黎质存的寄托,也是蒋士铨对老人的看重。他在《怀黎质存》的诗中写道:“相思欲剪鹅溪绢,画取长松老鹤来。”

他还想起了自己的九叔,一位穷困潦倒的老人,都六十多岁了,还在抚州的永丰县担任县学训导、博学硕儒,仅靠可怜的微薄薪金维持一家的生计。自己无力在金钱上给予九叔帮助,只能用诗文表达对九叔的同情,同时也为九叔没有得到人们的看重、朝廷的器重而不平。他希望九叔能够走出困境,有个好的人生结局。从这一点讲,蒋士铨对家庭、于家族,都有难舍的情怀。

他也想到了杨垕,想到了杨垕的父亲杨大业。蒋士铨因诗文结识杨垕,又因书画平添了对杨垕父亲的敬重。他曾经多次为杨大业的画作题诗。在这思念如潮的夜晚,他能不想起自己的好友杨垕?于是,他提笔为杨大业的画作写了一些文字后,又给杨垕寄上诗一首。在诗中他提及两人泛舟于南昌东湖,在徐孺子亭中对酌相唱《竹枝词》的美事,不由得在这冷雨残烛之夜动了相思的念头。思念是熨帖心灵的良药,可它远远难以到达思念的彼岸。人聚人散,天各一方,片羽飞鸿,何时才能与那些梦中的亲人、朋友济济一堂,畅诉衷肠?可现实总是这样,朋友也好,亲人也罢,有时也难脱俗套,不免为了身前身后名,把自己置身官徭吏役,陷自己于思念的泥淖,而难以自拔。只有孤影相吊,自己与自己对话,诉说好一番相思的愁绪。

夜的思绪绵长凌乱。蒋士铨对着残烛,又想起了自己的从前,想起了自己的发小儿、二伯玉符公的儿子蒋士镛。两位少年年龄相仿,诗文功夫不相上下,蒋士铨自谦从兄士镛学问胜己。事实上士镛之才,远不可与士铨同日而语,自在士铨之下。他在怀念的诗文中,回忆士镛早年苦读的场景,“尖风吹起林端月,枯树根头照读书”,如此艰苦备至的读书岁月,几可让人断肠。不过,他也安慰兄长:“箬帽棕鞋湖上路,蘹花应有放鹅人。”只要肚中有货,总有识宝者。耐心等待,知遇之人总会出现。

他不光用这种信念坚定堂兄的意志,而他也完全以这种信念支撑自己的穷学苦读。他在向金德瑛汇报自己的读诗心得时,于抚州的不眠之夜,写就《谈诗》二首:

捉麈对秋月,名言非拾遗。

微风当子夜,大雅是吾师。

旨远心能会,吟高坐不辞。

悠然群响寂,天末斗杓垂。

大边河汉转,促膝尚清谈。

牛耳因谁执?骊珠许独探。

一灯明暗室,孤月印空潭。

剪烛同歌啸,临风可细参。

金德瑛看过此诗后,很为赞赏,他勉励自己的弟子:“机事偶从棋局动,征衫莫使酒痕稀。杜陵老去文心减,思傍南山射虎围。”

让人称道的是,在抚州期间,蒋士铨与金德瑛师徒俩各自“卖弄”诗文,逞才迸华,很让人眼热。两人仅用一韵,扉、围、稀、衣,连和几首律诗,博得抚州同道才人士子的赞誉,真可谓人间绝响。

抚州给了蒋士铨一份特殊的记忆,他与恩师之间的关系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面,彼此对对方的认知、认同也上了一个新台阶。蒋士铨的学问、诗文质量也在金德瑛的督教下,有了一个新飞跃。

就在严师与弟子间如此的一唱一和中,金德瑛又携随员、弟子一道登舟,开始了下一站建昌(南城县)的督学巡视。走出山城抚州,金德瑛一如既往地把官船船舱作为授书堂,开始了他的授业课程。这种舱中的授课,既无人声嘈杂,又无市井喧嚣,生员心无旁骛,奇妙无比,效果出奇的好。水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四书五经字字过心。金德瑛授业的特点就是不主张读死书、死读书,重在提高学问的功底和诗文水平,不追求学问的一时功利,因势利导,因人而异。既要学得实在,又要学得轻松。注重生员间的互动,注重整体浓郁的读书氛围,养成勤于诗文的良好习惯,以为熟能生巧。蒋士铨得益于良师的指导,也算是生命的机缘。金德瑛在铅山曾经对蒋士铨说过,他担心的就是庸师误导,使学问误入歧途。这官舱中念下的“真经”可谓受益匪浅。蒋士铨每每看着恩师捧一杯清茶独坐船头,沉思良久,心间总会掠过一种爱戴和敬慕的情愫。这种自我的原动力,也是驱使蒋士铨加倍努力的源泉。

建昌是南昌的南大门,这里物产丰饶,是商贾往来饶州、南昌的必经之路。蒋士铨对建昌的印象颇佳,他在描述自旴江进入府城的感觉时,建昌如诗如画的场景皆入诗中。

旴水在经过百转千回后进入建昌地界,水的延展使蒋士铨的心胸豁然开朗。秋天的旴江,水势舒缓,滩涂空阔,这也增加了船人的负累。纤夫唱着号子,仰天长息,背负沉重的缆绳,还在不停歌唱,辛苦劳作间的自得其乐实是可爱。同时,这纤缆之歌也是舒缓劳累的好办法,更是将他们为了金钱的辛苦劳作的愤懑、无奈展露无遗。待到风顺时,船主便挂起短篷,以减少岸上纤夫的劳累。

舟至建昌太平古桥,府城的轮廓已历历在目。岸边绿树丛中的小村,深幽静寂。偶尔几叠高墙掩映在烟霞薄雾中,更有那破旧不堪的老屋,大多是茅草盖顶,青翠盈窗,柴扉小扣,田畴千顷。只见秋色里,田野上到处都是即将成熟的稻菽瓜果。大自然透出一股强烈的上古风味,让人心驰神往。

上得岸来,只见瓜棚与野花交织在一起。前边不远的山涧里,流淌着清澈的泉水。各种飞鸟擦肩而过。就连野鸡也不惧行人,自顾飞来跃去,徘徊于夕阳里。可惜的是,府城的官衙署地却让人失望,矮小而狭窄的房舍,交互错落。主人把蒋士铨一行安排在官署边的衙斋下榻,没想到,这个地方倒是出人意料的好。房子三面开窗,“峨峨青芙蓉,积翠当户见。拥书看朝霞,岚光自舒卷”。

房间的陈设也是那样别致,坐卧自便。严师金德瑛是个达人,公余之后的私生活清淡寡欲,而谈诗讲经时却高论迭出,振聋发聩。蒋士铨等生员听了,全无倦意。在这种忘我的境地里消受教诲,蒋士铨不无感慨:“丈夫志四方,家室安足恋?”是的,蒋士铨新婚燕尔的妻子,这时恐怕也独守空帏,仰首南天,祈祷那人间的鹊桥再现,企盼丈夫的归来啊!

江风吹梦别愁多,约略新妆减黛螺。

一水盈盈劳怅望,张星依旧隔明河。

红豆凭谁寄晚春?扁舟料理苦吟身。

东风吹绿蘼芜草,莫把金钱卜远人。

(《家书四绝》之三、四)

蒋士铨虽然一再在家书中安慰妻子,自己心底也自然流露出几分眷念。只是为了远景,为了家庭的复兴,只有做出这份牺牲了。

他在《拟秋怀诗》第三首写道:

文字何以寿?身后无虚名。

元气结纸上,留此真性情。

读书确有得,落笔当孤行。

数语立坚壁,寸铁排天兵。

苟非不朽物,谁复输精诚。

入隐出以显,卓荦为光明。

庶几待来者,神采千年生。

该诗共七首,豪宕悲壮,语从心出,脱俗超凡,蒋士铨将文人的真性情表露无余。

后来,延君寿先生在他的《老生常谈》中给予蒋士铨秋怀诗较高评价:“蒋心余诗,予所极心折者,第一卷有《拟秋怀诗》数首,不徒于少年时作大言炎炎,终竟能卓然有所树立,诗亦坚栗深造,力扫浮言。”

蒋士铨身体虚弱,秋气入侵,不久便因偶感风寒卧病在床。寂静的秋夜,冥冥无助,可是当他听到外面戏台上玉茗风流唱响的《牡丹亭》,似乎又一病顿消。汤显祖的戏文勾走了蒋士铨的魂。戏情是戏心,萌生写戏的念头,愈发迫切了。

又是一年的中秋节来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建昌府的同人倒是很能领会金德瑛一行的情怀,在蒋士铨病稍好的十八日,安排大家前往古城东北六里左右的万年桥赏月。微微掠过的江风将众人吹上桥头,尽管在桥上略觉些凉意,可大家有说有笑,全然不惧风寒。桥下的波光中不时有鱼跃起,为这静谧的氛围添些活动的乐趣。在这月明星稀的夜晚,有这么多的客人欢聚在桥头,大家兴趣盎然,为伊沉醉,可惜却无笛声。只有赏月萌生的情愫温暖诗文,也温暖胸臆。远处的渔火一动也不动,野鸥这时或许已经入睡。从寺院中传出的钟声,打破沉静,惊起群鸟,啼叫着,掠过桥面。如此良宵美景,真不知今夕何夕?蒋士铨写了一首七言古诗《万年桥觞月》,被王文濡《历代诗评注读本》评为“雄放恣肆,豪气千丈”,诗的结句云:“吾徒一夕桥万年,达者风流原不朽。”

在建昌度过中秋节后,金德瑛又领着蒋士铨等踏上巡视之路,拟行目的地吉安府。

船过丰城,上岸稍事歇息,得到衙门人等的接待,随后金德瑛他们所乘官船即上溯樟树镇。

樟树镇是江西四大古镇之一,以药市闻名。民间有说:药不过樟树不灵。这个地方又是屯兵之地。明朝宁王朱宸濠作乱,南赣抚臣王阳明起兵平叛,号令既出,众军于樟树镇汇集,直捣南昌,活捉叛贼。王阳明书生带兵有道,既为战将,又为理学名家。樟树也因王阳明统兵的誓师之地而成为名镇。

不巧的是,金德瑛、蒋士铨一行路过樟树镇,这天适逢码头边的棚户区发生火灾。民众号啕,痛苦不堪。金德瑛顾不得此行之目的,领着众人前往勘灾救难,掏出自己的俸金、菜金接济百姓。看着百姓家园的狼藉惨状,蒋士铨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深感懊丧。原来大家都欲好好逛一逛樟树药市的心境被这场迎面而来的灾难打消了。一路上,大家谈论着百姓苦,下民难,心间多了层同情感。

在新干途中,蒋士铨接到永丰九叔来信,得知九叔之女婿即士铨的堂姐夫、也是士铨的好友江思齐去世,于是,他急速回诗三首,以诗代柬,一首给九叔,一首寄江氏姊,一首寄给九叔之子——四堂兄蒋伯韩和六堂弟蒋仲宣。

给江氏姊的诗中,多为悼亡之情。而给九叔的诗仅说家常。倒是给堂兄弟俩的诗写得分量甚重。诗中首先详叙了手足之情,回忆往昔,孩提时只是嬉戏打闹,至今一别十余载,各奔东西,只在梦中相见过。蒋士铨于九叔信中得知其二儿子年轻气盛,豪放无度,贪图穿着打扮,只顾享受,而不知金钱出处,很有纨绔之风。于是他在诗中规诫兄弟,大丈夫应该经世务业,绝不能贪图酒色,末路黄花只能自取灭亡。唯有读书才是正途。蒋士铨委婉地将自己的读书心得用形象的比喻讲给兄弟听:

读书如游山,佳处逐步见。

深入行自艰,妙境亦屡变。

鸟道纵横出,奇险递隐现。

歧路各有归,绝顶只一线。

俯身视岩壑,历历得其善。

汝兄尚志人,清狂耻为狷。

一瓻向人乞,百读颇忘倦。

聪明不足恃,心兵苦鏖战。

昨是今已非,穷年腹仍俭。

汝年力正强,毋使蠹鱼先。

莫笑金银车,当为阿翁羡。

如此深邃的读书之道,要旨尽明,孜孜不倦,力劝恳切。把读书比作登山,渐入要道,若想深入妙境,肯定会有一定的艰险。就是在山间迷路,或者走错了路,只要穷究不舍,做有心人,细心观察,善于思考,曲径通幽,也能九九归一,登临峰顶。望着山下的奇峰异景,那种美不胜收的感觉只有心知。用这样的比喻启示自己的弟弟,真可谓用心良苦,只不知后来这两位听没听得进这金玉良言。

时过九月,金德瑛又风尘仆仆,驱官船,过峡江,直指吉安府。

顺赣江而上,蒋士铨心中便一直泛波,这座城市是有气节声名的圣地。宋朝宰相文天祥一直是蒋士铨崇尚的义烈之士。行走在白鹭书院,他在简陋的房室中,细细品咂。在这块土地上走出的先辈一个个都是历史上的非凡人物,王安石、欧阳修、杨万里……尤其是文天祥的壮举,更让人肃然起敬。面对大宋江山行将灭亡,众多官员皆图自保,降的降,叛的叛。只有文天祥,为了拯救民族危难,回到吉安,利用自己的威望和号召力,重整旗鼓,招兵买马,与元军作殊死的抗争。虽然抗争失败,文天祥被拘,在元丞相劝降时,面对死亡的威胁,他仍义正词严,宁死不屈。文天祥为国家、民族舍生取义,死而后已,精神不灭,气贯长虹。

一场暴雨不知何时从天而降,秋风扫落叶的豪气牵扯了蒋士铨太多太多的心绪。他从季节的风雨中感受着、梳理着生存的意义。蒋士铨细细翻看着吉州府所有各种文献关于文天祥的记叙。他的心潮一直难平,经历着一场灵魂荡污去垢般的洗礼。有朝一日,他要将文丞相的故事写成剧本,让天下万民传颂宣扬。

告别吉安,怀着一颗滚烫的心,蒋士铨再度登船逆流而上,前往江西南端的赣州。

自吉安出赣江上行,便是泰和县。金德瑛、蒋士铨的官船在夜色中悄悄泊岸泰和。已入残秋的县城一片“酒旗夜卷村灯乱”,让人迷失。可在这县城边的酒肆中,却也有意外的收获,这里的乌鸡,还有呈几分辣味的白酒,都有浓郁的乡情乡味,让蒋士铨的食欲顿开。

左停右靠,辗转一路,官船到达赣州,已是十月初。转过赣江上的十八滩,船在郁孤台边泊岸。“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南宋诗人辛弃疾的这两句名词,曾经打动过多少人的心田。

蒋士铨客寓赣州,对普通百姓的生活产生了浓厚兴趣,他十分关注并投以极大同情心。他写渔夫:

一叶终年住水乡,阿翁阿婿尽渔郎。

生来只觉扁舟好,不信人间有曲房。

(《赣江棹歌》)

他写纤夫:

客闷何从税?行装且未还。

收帆怯归路,危石满前湾。

(《解缆》)

值得一提的是,乾隆十一年(1746)蒋士铨陪同恩师金德瑛前往赣州时,船经万安,渐渐接近赣江源头,由于下泄的水量开始减少,历史上著名的赣江险境——上游十八滩便展现在蒋士铨的眼前。

赣州八境台下,章、贡两水合流,其源头之水下行,流经万安县境的江道,礁石突兀,险滩密布。古《赣贡图经》载:“由万安而上,为滩十有八,怪石如精铁,突兀廉厉,错峙波面。”真可谓“水石惊天变”。自赣州顺流而下,有桃园滩、白涧滩、鳖滩、横弦滩、天柱滩、南风滩、狗脚滩、往前滩、金沙滩、良口滩、昆仑滩、武朔滩、小蓼滩、大蓼滩、棉津滩、溧神滩、茶壶滩、惶恐滩,大小十八滩,滩滩奇险。船过困难重重,没有好的河工和熟谙滩中险情的舵师,很难过滩。宋代诗人苏东坡过万安曾留诗:“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长风送客添帆腹,积雨浮舟减石鳞。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相传惶恐滩滩名即由此而来。宋代爱国英雄文天祥过惶恐滩感慨万千:“举世更无巡远死,当今谁道甫中生?遥知岭外相思处,不见滩头惶恐声。”更令人敬仰的是,英雄在此曾留下千古绝唱:“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年轻的蒋士铨似乎面对惶恐险滩全无畏惧的感觉,眼前的场景让他兴奋无比。涉险的心境触动了他心底的弦,他欲张开双臂,为大自然如此奇特地貌发出由衷的惊叹,狂放不羁的性格冲动,在诗文中得到最好体现。

蒋士铨是诗文奇才,他的诗超卓雄伟,在清乾嘉时期无人能望其项背,诗中又以古体为优。王昶曾对蒋士铨的诗有过高度评价:“苕生诸体皆工,然古体胜于近体,七古又胜于五古,苍苍莽莽,不主故常。正如昆阳夜战,雷雨交作;又如洞庭君吹笛,海立云垂。信足以开拓万古之心胸,推倒一时之豪杰也。君身长玉立,眉目朗然,嵚崎磊落,肺腑槎枒,遇忠孝节烈事,辄长歌以纪之,凄锵激楚,使人雪涕。夙知音律,意所未尽,改而为院本,有《芝庵》《香祖》诸剧,世尤称之。钱香树尚书、金桧门总宪,先后督学江西,皆待以国士,故生平诵法不衰;裘文达公曰修,常以君与彭司空元瑞并荐上前,故御制诗有‘江西两名士’之目。”

《十八滩》便是蒋士铨古体七言诗中极有代表性的一篇:

前滩鹘突奔长洪,后滩诘屈趋黄公。

狂波数里势一折,积铁四立山重重。

乱石轮囷截江面,急水生骨昏青铜。

星宿漂沉饾饤簇,八阵罗列鱼鸟从。

老雅散影鳌露背,万马纵饮中流中。

辊雷轰轰动地轴,却驾大艑驰长风。

连樯疾上破逆浪,峭壁横塞惊途穷。

峰回峡转路不绝,四围竹树青蒙蒙。

椎牛打鼓告神助,纸钱窸窣烧当空。

片席高悬易牵挽,滩师醉叫张两瞳。

我闻赣石二百四十里,过客往往愁行踪。

畏途平日恐偶到,肯掷性命如秋蓬?

今我持篙击滩水,鼋鼍窟宅知难容。

浅者一尺深数丈,有滩岂足藏蛟龙?

楼船可下鞭可断,恃险浪说虔州雄。

三朝三暮厌曲折,几令估舶愁撞舂。

迂回大不快人意,槎枒徒尔多磨砻。

吁嗟!入山无虎水无怪,一块何得矜顽凶?

清流病涉罪当伐,位置多事劳神工。

铲除欲遣五丁役,大爷劈裂冯夷宫。

坐使鸿钧锻为烬,莫教叠架成飞虹。

天水相涵朗如鉴,雪浪喷薄双江溶。

大笑往来失阻碍,一泻千里开心胸。

蒋士铨的诗,以豪放的气势、腾越的激情,将十八滩的滩水急流写得淋漓尽致,以滩险寓意自己的志向和理念,抒写了雄厚壮阔的胸怀,体现了蒋士铨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的气概。

在诗中,蒋士铨想象奇瑰,气势磅礴,语言生动形象,文字鲜活灵动,诗句铿锵有力,表现了蒋士铨藐视困难、一往无前、奋发努力的入世观。

清代著名评论家李宗瀚赞美蒋士铨这首诗:“奇想天开,郁为奇文,振襟读之,吾甚伟其胆力。”在蒋士铨古体七言诗中还有不少佳作名篇。如《三峡涧》:

参天万木排前弯,蚴蟉怒攫山风寒。

是松非松走相觅,脚底霹雳生奇观。

乱石夹水水势破,触罅迸出云千团。

积铁轮囷塞阴壑,丑怪万变穷劖刓。

立者坚壁叠者垒,以凹作穴凸作关。

本是神鬼所施设,反如人力成雕镌。

钩连盘踞不可状,各出猛力回奔澜。

盘旋随势作缓急,湃然斗落空潭闲。

其余悬溜树根下,各挟松响相腾翻。

飞梁坐久骇略定,毛发凛冽胸怀宽。

雷声入听视转失,决眦飞鸟无停翰。

耳聋目眩细搜剔,玉渊大字苍苔斑。

瞿塘滟滪苦未识,对此不觉双眉攒,

我闻庐山之水尽奇绝,练垂削壁飘风湍。

何当走地独狡狯,舂撞力夺坤舆安。

忽思后夜踏明月,石髓满吸松花餐。

解衣坐石弄长笛,梦魂浸入玻璃盘。

前山有约客欲去,风雨一霎飞林端。

他在诗中将涧中奇景写得奇绝雄霸,展现了诗人广博的胸怀。另一首诗《开先瀑布》更是如此,诗句磅礴,气势非凡,既描绘了庐山瀑布的壮观,又凸显出诗人豪放的气质和文字的精美,真可谓字字珠玑,句句经典,段段精辟。用词用语精准到位,俊秀飘逸。

瀑布之水源何来?划然下列长峰开。

下士目骇自天落,绝顶乃有千盘回。

青山断缺耸双剑,元气直泻岩头摧。

飞流已出不肯下,一线中拆分潆洄。

隐现数折蓄精锐,失势一落如奔雷。

跳波乱击潭水立,怪物潜伏宁髻腮。

音声顷刻逐千变,万马赴敌金鼓摧。

天光半壁照空谷,此地万古无阴霾。

谽谺积雪挂千仞,山中猿鹤犹惊猜。

银花下散布水台,混沌凿破山根隈。

擘窠大字洗不尽,铁画满地镌青苔。

太白已往老坡死,我辈且乏徐凝才。

恶诗走笔不敢写,山亭汲煮烧松钗。

明朝竹杖青芒鞋,凌风踏碎烟云堆。

飞泉三叠绝倚傍,坐观一洗尘氛怀。

《稿本评语》评说这首诗:“屈盘奔赴,文亦水内。苏、李二仙之后,无人更解道。到此情景,非藉奇笔不显。觉阮亭辈犹多瑟缩之态。先生岂屑为恶诗耶,谦诗也。”这首诗气势如虹,如波似涛,千回百转,踏碎烟云。在另外的一些七古诗中,我们又看到了蒋士铨真性情的一面。

他在《果子狸》诗中云:

强者纷纷吞弱肉,鼠食松花鼯食竹。

餐铁餐火嗜好殊,微物养生分雅俗。

玉面之狸尾似牛,上树窃果如猿。

投林漫自比蟊贼,摘鲜聊且充粮糇。

筋肉不足惟膏油,厌人糟盎肥欲流。

颍滨作诗吏断狱,无功窃食人所仇。

此论未公吾不许,手掀覆盆代狸语。

天生五谷养烝民,责报何曾皆有补?

君辈食禄多隐慝,跖行夷言恣贪取。

但能欺罔无不为,五能技巧夸鼷鼠。

若将功罪较锱铢,血肉难辞膏鼎俎。

狙公拾橡世莫争,螟螣伤禾孰能捕?

狸虽大嚼百花丛,却免腥羶沽胃腑。

于人何害遭横逆?老饕馋舌休强鼓。

呜呼!

网罗密处凤忍饥,麒麟作脯百兽悲。

韩公漫谱残行操,狐魅优游笑尔狸。

蒋士铨借咏果子狸道出官场上的黑暗和龌龊,分明是为某些权贵们画像,那些“老饕”们就是官场上贪赃枉法的污吏,蒋氏对他们的痛恨远在偷食花果的蟊贼之上。

蒋士铨的七古诗雄放恣肆、豪气逼人。或生新老辣,大气盘旋,兼取杜甫、韩愈、黄山谷之长,各种题材都有佳作,尤以咏山水和题书画之作为胜。

游历完赣州,金德瑛、蒋士铨他们又挂帆出发了。接下来的一站为南安府。

南安地处僻壤,百姓生活倒也过得安逸有序。到得南安府后,南安太守游心水设宴为风尘仆仆自省城远道而来的督学一行摆酒接风洗尘。

金德瑛在宴会上将自己的幕僚和弟子向游心水一一介绍。说到蒋士铨时,金德瑛多讲了几句。他说,此人乃才子,腹有诗书,倾之而出,一鸣惊人。

游心水将信将疑,并不在意,他在恭维时也没拿正眼看蒋士铨。如此一毛头小伙,能有多大能量,值得金督学炫耀?他不以为然地应答金德瑛后,只管尽地主之谊极力劝酒。

按照规矩,游心水首先举杯敬请金德瑛,督学二话没说,仰头便一干而净。随后游心水绕圈相敬,来到蒋士铨跟前,他端着酒杯劝酒,蒋士铨谦恭地摇头推说自己身体不适。可这游太守却不依不饶,非逼着蒋士铨干杯不可。

金德瑛在一旁笑着解围道:“也罢,今日士铨实有小恙,就让他以酒罚诗。游太守你出题,士铨当场吟出。如吟不出,罚酒三杯。”

蒋士铨忙应道:“恩师只说其一,不说其二。如果我吟不出诗,甘愿罚酒三杯。可要是我吟出诗来,太守你也得干了杯中物。而且我吟一首,你干一杯,吟两首干两杯,依此类推。”

游心水笑了:“乳臭未干的青皮后生,口出狂言。本太守也受得几杯,你如真有能耐,吟一首两首,让我见识一下。谅你也不可能一时吟个三首五首来。”

“那,太守你当守诺?”

“守诺,我游心水从来就讲个诚信二字。”

“那也罢,乞请太守为题。”蒋士铨谦恭揖手叩请。

游心水搔了搔后脑勺,沉吟片刻,望了望窗外,顿时有了想法,指着外面的群峰说:“就以这东山为题吧。”

“东山!”蒋士铨抬头远眺,只见窗外峰峦起伏,郁绿苍茫。他灵机一动,信口便来。这蒋士铨不开言便罢,一开口便语惊四座。只见他一口气连吟十二首,这下可把游心水惊呆了,听神了。他急忙让幕僚将这些诗文记下。

随后,他对着纸页上的诗句摇头晃脑地读起来,边读边赞:“好诗,好诗。雄伟壮丽,好诗!”

蒋士铨连忙提醒:“游太守可别忘了信守诺言啊!”

游心水戏谑道:“唉,是老夫我拙眼轻视,无知屈才,有眼不识金镶玉,小看才子。这十二杯,我变乌龟肚也装不下啊!”

金德瑛在一旁只看热闹,不解围。

倒是金德瑛的幕僚沈寿雨在一旁道:“这样吧,我提议游大人先干三杯,南安府的大小官员每人罚酒一杯,如何?”

金德瑛在一旁连连叫好。

游心水苦笑地望了望金德瑛道:“我这是自讨苦吃啊!”

说完,连干三杯。

蒋士铨的文声自此越发的响亮,人们都说他是个奇才。

乾隆十一年(1746)十一月,金德瑛一行抵瑞州(高安)。瑞州知府沈维涓是金德瑛幕僚沈寿雨的从兄,金德瑛督学巡视最后一站选择瑞州,也是沈寿雨的请求。金德瑛也乐意于此收关。沈维涓对金德瑛的到来非常欢迎,极尽地主之谊。他亲率府衙大小官员到码头迎候。

沈维涓即沈澜,号泊村,浙江乌程法华山人。雍正十一年(1733)进士,乾隆元年(1736)举鸿博未遇,官瑞州知府,以廉洁自守闻名。辑有《西江风雅》,作有《双清草堂诗》,以诗名。袁牧评云:“诗近皮陆,人多轻之,然典雅处不可磨灭。”

沈维涓将金德瑛一行安顿于碧落堂。这里依山傍水,堂中摆设古朴典雅,文房四宝、琴棋书画,一应俱全。茶具瓷器琳琅满目。蒋士铨进得厅堂直呼大开眼界。沈寿雨对蒋士铨解释,此乃兄长之平日爱好。沈维涓先让客人饱览赞美一番后,即让人取出当年上市的、特别精制的高安香茶,请深谙茶道的茶女表演茶艺,并为客人上茶。这些茶女,清一色的娇姿嫩肤,玉肌云态,飘飘欲仙,茶香雾霰,袅袅清音,直让人有入云山境界之感。

三道茶品尝完毕后,沈维涓让人从内橱中取来其弟沈寿雨所作《岘山读书图》供众人欣赏。

蒋士铨向来对画作有着浓厚兴趣,一路行来,他还不知沈寿雨能有如此手上功夫。浓淡惜墨,挥洒自如,技法纯熟,功力深厚,如此了得。他细细品咂,认真欣赏。只见画中苍茫云树,一幢老屋掩映其间,孜孜不倦的秀才端坐门外树下的石凳上,端着书本,潜心苦读。

蒋士铨不由得诗兴大发,纵观此画当即赋诗一首。沈寿雨连连叫好,自是感激不尽。一旁的沈维涓又推波助澜,让人从橱中取出自己所书联句,请蒋士铨欣赏。

蒋士铨看后,不由得轻轻叹息:“没想到,沈家竟是书画兄弟,诗书一家啊!”

沈维涓再三请蒋士铨留诗。蒋士铨也毫不犹豫,随即研墨挥毫,一气呵成长诗一首,其中有句:“五马西江来,一官次第出。语讫示我诗,字句讶崭嵂。硬语极排奡,豪情荡奇逸。”

众人欣赏后,皆拍手叫好。

当夜,沈维涓在碧落堂隆重设宴,为金德瑛摆酒接风。金德瑛、蒋士铨与沈维涓、沈寿雨等谈笑风生,轻松入座,宾主共欢,直至夜深,宴会不散。

这一年,蒋士铨随师金德瑛乘船历抚州、建昌、吉安、赣州、南安、瑞州,共六郡。一路亲聆金德瑛教诲,诗艺长进,于官场风习也有颇多悟彻,同时也结交了不少文朋诗友。

在瑞州,蒋士铨赋诗《瑞州留别桧门先生》:“大雅欲传衣钵去,寸心犹为瓣香留。”

风雪卷着寒气袭来,金德瑛与蒋士铨在码头边依依惜别。心生暖意的蒋士铨,伫立船头,面对恩师,深深一鞠躬。

残荷枯槁,浮云乱飞,雁声沉沉,湖水茫茫。数月未归的游子,在这萧瑟的季节,即将回到父母的身旁,见到久别的妻子,急切的心境勾起蒋士铨心香一瓣。

于赣江下鄱阳湖,辗转一旬,载着蒋士铨的商船终于在这年岁末回到鄱阳家中。

蒋士铨心潮起伏,写下五律名篇《岁暮到家》: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

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

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乾隆十一年(1746),岁末归家的蒋士铨以诗抒写亲人离别之情:我在过年的日子,辗转飘零,终于回到家中,回到母亲的身旁。母亲总是疼爱儿子的,看见儿子在过年的日子归家,大喜过望,以致整宿难眠。当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时,只见她正在密密匝匝为我赶缝寒衣。母亲高兴之后,便取出我先前寄回来的家书,让我重温思念之情。我展开家书看后,只见那墨迹还是那样的清新。母亲端详我后,连说我瘦了,问我出门在外苦不苦。我问心有愧,自觉无以回报老母,只好红着脸,低头不语,实在不好对母亲讲述那些颠簸飘零的境况。蒋士铨归家后,受到母亲的呵护和精心关怀,他心间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只恨自己长年在外奔波,不能侍奉母亲左右。况自己已经长大成人,还在连累娘亲,只能以惭愧二字表述自己的心态。日子就是在这种无奈中度过。一句“不敢叹风尘”,真把蒋士铨难以道明的苦衷表达得格外含蓄深挚,让人惊叹蒋士铨的笔墨之功。

父亲蒋坚和母亲钟令嘉不住地问询蒋士铨陪金德瑛巡视的经过。听蒋士铨眉飞色舞讲述陪同恩师金德瑛的情形,两人都怀着感恩之心要求儿子不负厚望、不辱门庭,回报恩师,不负朝廷。

所谓:在家千日好,出外半朝难。回到家,饭菜也特别馨香可口。看着娇妻满含热泪的目光,蒋士铨问心有愧地垂下了自己的头。蒋士铨告诉父亲,来年开春,他还要陪侍金德瑛恩师往赣北巡视。父亲蒋坚连连表示:这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江右地方伦常独特,文风殊盛,华妙绝伦,如此遍走一回,受业图精,教化得道,效仿先人,受益终身。上佳良机,岂能错过。

钟令嘉也为儿子能得贵人指点而高兴。她也教诲儿子,与恩师同向而行,以恩师之业而业。蒋坚慨然提示儿子:得贵人提携,终有出头时。心勤志诚,定会平步青云之上。

乾隆十二年(1747)二月,蒋士铨再度出门,离开鄱阳县城,前往广信府(上饶)应科试。

此行过铅山,他特意再度回到故乡永平镇西关盘渡杨林坞村。兄嫂听闻蒋士铨学有所成归来,喜出望外,虽无美味佳肴,却也盘餐杂陈,各种乡间菜蔬堆了满满一桌。蒋士铨听兄嫂述说家庭境况,深有感触。如此苦寒乡间兄弟,虽然家中困顿,倒也无意大富大贵,茅屋草舍安身立命。自守清贫,安贫乐道。大家相安无事,穷且快乐。蒋士铨与家族这么一群普通的乡民相处,对人世真情的感受与理解更深,也对父老乡亲的生活多了一份同情心,觉得他们十分可亲可敬。

在家乡滞留小住,蒋士铨是个闲不住之人,稍事歇息,即跑遍鹅湖山水。鹅湖在永平镇东北,周遭四十余里,因山中有湖,而且多生莲荷,故名荷湖。东晋人龚氏居山养鹅,以一对鹅而育子数百,因此更名鹅湖。

南宋著名文人辛弃疾曾在鹅湖居住,稼轩书院即在鹅湖山中。辛弃疾曾于此留下《瓢泉词》。蒋士铨虔诚前往稼轩书院凭吊,赋诗云:“瓢泉吾得归,老蛰鹅湖阳。六合多浮云,莫作穷途伤。”

三月,广信府科试如期而至。金德瑛学使亲临现场督学巡视。这场科考,蒋士铨名列第二。算是蒋士铨小试牛刀的结果。其中古学科蒋士铨成绩位居前列。蒋士铨的从兄、玉符公的儿子蒋士镛补府学弟子员。

科考结束后,蒋士铨又陪侍金德瑛开始了新一轮的巡视。这次随行的人员中,除了一直跟随金德瑛的沈寿雨外,又多了几位新人,有蒋士铨的好友杨垕,还有蒋士铨的另一位朋友程君。金德瑛主任江西学使六年,一直栖居南昌。一行人先随金德瑛由上饶至南昌,稍事休息,即开始巡视之行。

船在二月底启航,季节的枯萎加剧了滩干水浅。乡间有说法:上滩如攀梯,下滩如脱弦。幸喜此行为下水行舟,顺流而北。蒋士铨一行的官船当天从南昌章江门码头出发,过樵舍,经昌邑,至吴城夜宿,半日行程百里。第二天便穿过鄱阳湖直指庐山。

由于金德瑛公事繁忙,来去匆匆,一行人在庐山仅选取几处要景浏览。先游三峡涧,蒋士铨和金德瑛各有诗《三峡涧》和《三峡桥》相互唱和。对庐山的秀丽多姿惊叹之余,也赞其雄奇险峻和鬼斧神工。

楼贤寺是座古刹,蒋士铨在寺中与老僧多有交流。在得知江西学使来寺后,老僧自觉光彩,竟自鸣得意地请出佛藏舍利十一颗,供客人欣赏。大家看后啧啧称赞,赞叹不已。

随后一行人又到庐山,观开先瀑布,只见真水自天而至,元气直泻。摧枯拉朽,声如奔雷,状如万马奔腾,山中猿鹤犹惊魂。三叠之泉似阶拾级而上,颇似云路接天梯。大自然的造化成就了庐山的奇绝,也给历代文人提供了显露才情的好机缘。石壁上,古人诗文石刻历历在目,让人叹为观止。

金德瑛、蒋士铨率众下榻江州官舍。夜深人静,独坐油灯,蒋士铨思亲情结又开闸了。他提笔写起了以诗代柬的《寄家书》,诗中写道:自南昌顺赣江下鄱阳湖,我等一行在鲥鱼时节(鄱阳湖珍稀鱼鲥鱼,清润爽口,四月是捕获鲥鱼的最好季节)来到江州(九江)。我是每日十二个时辰都眺望南天百余回,只因亲人就在白云深处的远方。昨日我的胸中又添了丘壑绝壁,把庐山真面目尽收眼底。我在外面流徙不归,只好写下此诗“寄翠微”。让高堂老母看后乐得合不上嘴,这一纸残笺可抵娱乐母亲的老莱子的彩衣。九江地方特产不少,四月正是鱼鲜上市季节,我本欲效仿陶侃为母寄鲜,可惜烟水相隔,行囊空空,囊中羞涩,捉襟见肘。今年来,我的精神好多了,由于心情舒畅,肺病可望消除。这两天的天气真好,金学使他们忙于公事,我无所事事,只在官舍中庭钻进书堆中饱览不歇。我是早餐拿着筷子思念母亲的养育之恩,餐饮端起酒杯来就想起了老父亲,只有请母亲不要为担忧儿子而常常抹泪。等到荷花盛开的时节,我一定会归家探亲。

随后,蒋士铨意犹未尽,又伏案急草,给妻子赋绝句两首,诗中说:你思念我的白发今年又添了几根?年年流徙在外,实在有愧于你。每天忙忙碌碌,挑水砍柴,家庭的重担全落在你的身上。一个家靠你操持,让公婆满意。我披着青衫为了前途而在风尘路上奔波,实在没有闲情去卿卿我我。只有写上平安两字,让你安心,千万别将自己的幽怨向人发泄,或者向路人诉说自己的离愁别绪。

这时,同行的沈寿雨欲赴京应试,来向蒋士铨辞行。蒋士铨与沈寿雨去年自上饶跟随金德瑛巡视,两人结下了深厚友谊,今夕一旦即将分别,感情上的纽结实在难以解开。话别的语言沉重情浓。“离怀添几许?明日暮江深。”送走沈寿雨后,蒋士铨心情索然,去了东林寺,随后又特意去了虎溪三笑堂,他要去看看陶渊明的豁达,去体会三位文人的笑意。

东林寺乃晋朝名寺,寺前有三笑亭,相传晋朝东林寺方丈慧远大师送陶渊明和陆修静过溪于此。溪上有虎溪桥。蒋士铨的心志之火又在此点燃,沉湎友情的伤感在徘徊虎溪时得到消减。

巡视完九江后,官船又一路遍巡临江、袁州。回南昌路上,金德瑛率下属官员及众弟子顺道前往新建县西山,去道教十二洞天、三十八福地的净明道祖庭西山万寿宫朝觐。蒋士铨对许逊治水功绩的看重,远远高于他对道教的崇仰。他认为只要爱民、亲民,民众才会铭记功德,赐予香火的祭奠。六月底,金德瑛的官船回到南昌。

九江和庐山给了蒋士铨深深的记忆。回到南昌后,重温前情,仍津津乐道,念念不忘。他在给九江朋友的诗中说:“他时有约当重过,携尔狂歌九叠屏。”只是我的想法如何递到你的手中呢?“凭谁往寄浔阳信,日倚南楼数雁群。”看来,只有指望鸿雁传书了。

亲情逸志也罢,山水抒怀也罢,到了临近乡试的日子,蒋士铨也开始全身心投入到应对科考中来。对蒋士铨来说,功名看似已经离他很近,手可摘星辰了。但是,科考的得与失仅在几个时辰定终身。决定命运的既有自己的文章,还得看主考大人对你文章的欣赏程度。

乾隆十二年(1747)八月初十日,第一场考试刚完,金先生派遣的使者即来将考试的文稿卷子索去。八月十三日第二场考试刚完,金先生召蒋士铨入见,笑着说:“得中啦!”他还告诉蒋士铨,布政使彭青原也很赏识他。八月十五日乡试考完最后一场时,蒋士铨意犹未尽,诗兴大发,竟在考场号舍墙壁上题七绝四首:

残杯冷炙不能餐,四壁苍苔拥暮寒。

合到琼楼高处去,此中秋月让人看。

危楼檐铎夜丁当,蚁穴蜂房界短墙。

赢得三条红烛尽,背人消受逆风香。

何处云梯接上清,文昌桂籍未分明。

笔端谁有千钧力?横扫收他数十城。

巨手能开五凤楼,九霄雕鹗共盘秋。

不知击节欧阳老,可放门生出一头?

一个年轻气盛、心藏抱负的蒋士铨赫然显现在众人面前。他痛快淋漓地诉说了自己傲然的心境和值得炫耀的才华,也谈到了自己摘桂夺冠的信心,千钧之笔横扫乡场,气势凌厉,毫不让人。只是到最后,在信心满满的情况下,稍有些底气不足,心中的担忧跃然上墙,“可放门生出一头?”这一问,把蒋士铨忐忑不安的心境表露无余。

金德瑛看了蒋士铨题号舍壁间题诗后,也步韵和了四首诗:

卷里朝霞秀可餐,峥嵘气象扫郊寒。

知君早有凌云兴,不作寻常月色看。

才力班张孰禁当,明年倾动集贤墙。

素心难得陈无己,长记南丰一瓣香。

历历仙官在玉清,云端径路觉分明。

姮娥有药能偷得,管到层霄十二城。

夜漏丁东出角楼,万人同听倍惊秋。

碧空一片如珪月,谁解乘风共举头?

幸得金德瑛的提携,“不作寻常月色看”,当然也与蒋士铨的勤奋和扎实功底分不开。他摘桂了。秀才举子的身份似如梦寐一般,送到了他的手上。待到无人处,他得意地笑了。对着从鄱阳赶来南昌伺候他的妻子,他仰首天际,指着满天星辰,笑着说:“我算是其中一颗了。”妻子看着长时间不曾见面的蒋士铨,她动容了,泪流满面喃喃道:“终于出头了,我侍候你值。”蒋士铨替妻子擦拭净泪痕,拍拍妻子的背笑了。他给妻子交了一份满意的家庭答卷。妻子也替他高兴,连连催促蒋士铨修家书回鄱阳,尽快将这一喜讯转达公婆知道,好让两位老人悬着的心放下。

这时的蒋士铨在妻子面前,就像个孩子,依照妻子的吩咐,顾不上吃中饭,亲自赶往章江门码头,请前去鄱阳的客船寄上家书。

蒋士铨乡试中举,得益于金德瑛的精心施教,是毋庸置疑的。谈起这一点,蒋士铨总是铭记在心。金德瑛对蒋士铨厚爱有加,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蒋士铨的命运。自从在铅山看到蒋士铨诗文的那一天起,他几乎就把蒋士铨带在身边,指点他,点拨他。

金德瑛是个律己甚严之人。主持江西学政以来,他马不停蹄,怀着求贤若渴的愿望,精心为朝廷选拔人才。金德瑛没有自谓为伯乐,可他却是一位真正的伯乐。在蒋士铨身上所付出的精力和心血印证了这一点。蒋士铨中举后,金德瑛并没有放弃对弟子的引导和帮助。

江西乡试结束后,江西巡抚衙门上下都很欣慰。在经过好一段时间的准备后,巡抚中丞提议由学使金德瑛出面,邀请这次江西乡试的主司钱香树(陈群)先生和冯静山(秉仁)先生以及房考向苏村(德一)先生,于南昌东湖百花洲隆重赴宴,以感谢两位主司为江西乡试所付出的辛勤劳动和心血。

在这次宴会即将开办的前一天,金德瑛有意地由他做东,请来钱香树先生和他的侄子钱坤一(载)先生,于南昌东湖百花洲小聚,并召蒋士铨作陪。一场喜雨倾盆而下,浇泼得蒋士铨的内心湿漉漉又甜蜜蜜。钱香树先生是这次考试的主持,于蒋士铨亦有知遇之恩,作陪钱先生是蒋士铨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虽然蒋士铨平日刚介不阿,在这种场合所表现出来的真挚也显而易见。这样小规模的宴聚不能说不是谢恩之宴。欢快的气氛便有欢快的诗文,文人的雅会让自鸣得意的士铨陶醉在云梦之乡。

钱坤一为浙江秀水人,雍正十年(1732)副榜贡生。少日与金德瑛同肄业倦圃,契好笃至,乾隆元年(1736)与金德瑛同举博学鸿词科,未入选。乾隆十七年(1752)成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后迁内阁学士,值上书房,擢礼部侍郎。

大家先行约定,以藏字山字韵各赋诗两首。在酒兴正酣之际,几个人皆出句为诗。

蒋士铨的诗是:“玲珑秋树逗湖光,水阁云阴作嫩凉。别馆停骖招旧雨,残荷擎盖著新霜。座容迦叶参微笑,宾戏壶公解善藏。欲为朱衣摹变相,墨缞浓沁桂花香。”

“棋灯书笈范湖湾,弥勒同龛忆旧山。牛斗星移光忽聚,骊龙珠失数将还。一杯醽醁平生感,三样情怀半日闲。却与花洲添故事,簪裾留入画屏间。”

南昌百花洲,历来就是文人雅集的地方。自唐代以来,文人墨客多有诗文赞颂。诸如李绅、杜牧、欧阳修、黄庭坚、辛弃疾、文天祥等。唐代观察史韦丹曾率领城工在南昌东湖筑堤栽柳,时称韦公堤,又名万柳堤。洲上百花争妍,水光潋滟,荷花馨香,万柳成行,美不胜收。宋明时期,百花洲名扬天下,楼台亭榭多达十余处。明代戏剧家汤显祖有诗:“茂林修竹美南洲,相国宗侯集胜游。大好年光与湖色,一尊风雨杏花楼。”

进入清代后,百花洲的亭阁楼台腐朽侵蚀,开始衰败。清乾隆年间,江西布政使彭青原亲自主持重新修复了部分楼阁,手书“百花洲”三个大字,并将贡院移入所在。

金德瑛将款待京城来的主司钱香树、冯静山先生,房考官向苏村先生,设在百花洲,用心良苦,苦心孤诣只为展现江西美的一面。同时,在贡院边举宴,也为谢师宴张目。这次来江西的京官,多数是第一次公事出江右。金德瑛极尽地主之谊,是为江西学子尽孝敬、尽谢意,这也是千百年来科举试场传承久远的幕后之规,让这些主考的京官在江西玩得开心、舒心、称心,也是学政的应尽之责。

参加这次盛宴的主席客钱香树,是浙江秀水人,康熙六十年(1721)进士,乾隆元年(1736)擢通政司右通政,累迁礼、刑两部侍郎,加经筵讲官。乾隆十年(1745)会试总裁,主江西丁卯、庚午两科乡试。后以病归。乾隆二十七年(1762)南巡晋刑部尚书衔。乾隆三十年(1765)南巡,加太子太傅。钱香树既有文声又有政声。蒋士铨丁卯科得中举人,全仰仗钱香树慧眼识英才。这几位京官来江西主考,主考完结后,由学使设筵致谢,这是例规,也是金德瑛做官为人的精明之处。

百花洲的明远楼,笙歌阵阵,鼓乐齐鸣。楼外鹤翔鹭飞,杨柳飘絮。宾主坐定,杯觥交错。金德瑛有意让得意门生蒋士铨陪坐,一是让其有更多的机会结识上层名流;二是让蒋士铨在人际交往中长见识、增才干;三是让蒋士铨陪坐应对,以展示江西人才的风华。金德瑛此举真可谓用心良苦。而蒋士铨即席应对,出口成章是他的本领。在如此场合让蒋士铨经风雨见世面,也正合蒋士铨内心的渴望。

楼上飞光溢彩、诗意正浓时,楼外一场面却让老主考钱香树先生感到大煞风景。一乡试未中的生员,低着头,沉着脸,恰似暮雨浇头,哭之恸云。顿时,大家都为这一幕所震撼,沉吟不语。科场的无情击碎了多少生员的入仕梦,也不知道眼下这位痛哭者是历史烟云中的第几位。真不知众位在座京官,众位主考大人,此时作何感想。倒是金德瑛打破自身尴尬,提出以如此场景为诗,众人一听,都一致叫好。大家相约以三马韵吟对,各自依韵奉和。金德瑛、钱香树都以此为题言诗,蒋士铨和诗时,多了一份恻隐之心,也多了一层怜意:“纷纷泣赋士不遇,安得上动天人知?”

金德瑛是个有情义之人,在百花洲筵请钱香树、冯静山一干人等后,他又在自己所居静香斋再度邀两座主赴筵小饮。这种个人聚会充溢的温情是豪门酒宴所没有的。静香斋的氛围很容易调剂人的心情,宾主落座后,诙谐调侃的话语很快把大家的距离拉近。夜幕降临后,秋月的光亮从窗外泻了进来,蒋士铨端起酒杯,虔诚地与各位前辈干杯。金德瑛在江西任学政六年,恰如尽心尽责的园丁在园圃中辛勤栽种,劳苦功高,名垂江右。为此,蒋士铨连敬三杯,深情道:“先生于我之恩,永志难忘。我这块璞石就是先生玉汝于成。”众人听了,会心而笑。这种气氛赛过春秋盟会。

这次雅集后,主考冯静山便执意提前离开南昌回京,蒋士铨以诗赠别。在做完各种应酬文章,谢恩师,拜友人,疲惫不堪应对完场面上的事情后,蒋士铨也回到鄱阳家中。略事歇息后,不久又按照父亲蒋坚的吩咐,前往景德镇,拜谢恩师郑东里先生。弟子的专程叩谢,令郑东里大喜过望。蒋士铨百里之遥,前来登门道谢,给他面子上添足了光彩。何况蒋士铨诗词功力过人,声名远播,在景德镇文人堆中也有耳闻。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虽然这种民间的说法未免有几分夸张,可郑东里不能漠然置之,将这样有些声望的年轻后辈介绍给自己的朋友,成了郑东里的心愿。

郑东里在景德镇的文友中,交谊深厚的唐英是个既有名声又有地位的官员。他的身份很特殊,为隶籍正白旗人。早年好学,十六岁供奉内廷,诗文日进。雍正时授员外郎。乾隆年间,榷九江关,监景德镇窑务,为朝廷的督陶官。他不仅精于陶瓷工艺,而且擅长诗文书画,尤其是对民间戏曲有着特殊的喜好。郑东里向唐英介绍蒋士铨后,唐英即与其诗文酒会,不亦乐乎。

有一天,唐英竟在他的珠山官署内,将他的内伶家班推出来,为蒋士铨上演由唐英自编自谱自导的杂剧。如此规格的款待几乎让蒋士铨受宠若惊。他原本就是个戏迷,对戏曲也有着与生俱来的爱好。“公是香山老居士,我原竹屋旧词人。怜才一见称知己,识面初来喜率真。别署合题书画舫,长吟何碍宰官身?性情诗可千回读,满饮深杯不厌巡。”蒋士铨连吟七律,让唐英欣喜若狂。酒过三巡,几杯下肚,唐英竟忘了自己官员的身份,也粉墨登场,与各位优伶一道,歌也、舞之,生、旦、净、末、丑、傀儡神鬼,扮相惟妙惟肖。几位文人痛快淋漓地享用了这道戏曲美食,酒宴高潮迭起。席中唐英也诗兴大发,连吟十首与蒋士铨唱和。真可谓是率真之人遇率真之人。唐英的做派和为人风格,给了年轻的蒋士铨以很大启迪,也让他找到了仿效的目标和前行的方向。

景德镇之行,是蒋士铨的欢欣之旅。

六、会试之殇

乾隆十二年(1747)九月,蒋士铨乡试中举。二十三岁的蒋士铨意气风发,少年人时不我待的才子豪情始终在蒋士铨身上荡漾。这几年,对这个刚进入成年期的蒋士铨来说,运气可谓一路上扬。自打得金德瑛提携后,命运开始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让蒋士铨左右为难的是,中国有句古语:父母在,不远游。蒋坚年届七十,加之这几年身体日趋衰弱,为人子的蒋士铨在徘徊中不知所措。

蒋士铨天生的清瘦高挑,眉清目秀,神采奕奕,耳大鼻粗,气宇轩昂,平日谦卑恭让,和蔼可亲,处事为人刚正不阿,疾恶如仇。对那些阴柔诡诈之人,严行斥责,毫不客气,使其不敢肆无忌惮而胡作非为;对那些贤良有德之人,则亲爱如骨肉,相敬如宾;对那些身陷困顿之人,他又倍加扶持保护,解囊相助,从没有拒之门外的意思。平日与人谈论天下大事,他声色铿锵,据理力争,甚至与人争得面红耳赤。亲戚朋友中,有那不讲道理、强词夺理,以至干些不义勾当的人,他轻则动容,重则扫地出门。

近年来,蒋坚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大不如前,走起路来慢行碎步,说话的力度也喉声细软。面对蒋坚的病态,蒋士铨欲作远游,却怎么迈得动腿脚啊?

蒋士铨为此纠结不已,左思右想,他还是想试探试探父亲的态度。

没想到,蒋坚道:“吾儿有所不知,金先生器重你、提携你,难道他仅仅是让你做个乡中秀才便够了?不是的,他所期望的远远不止于此。他挑选的人才是那些不愧于秀才称号的人,是能够穿紫袍、登上金銮殿的旷世奇才。”蒋士铨听了,默然无声。他心底间的矛盾纠结并不在此。他有雄心壮志,他想求取功名,报效朝廷。他所考虑的是父亲的身体。蒋坚训斥儿子:“读书人就得有读书人的本分,要对得起朝廷又要对得起父母。而孝敬父母并不在于每天以身相守,应当有远大抱负,去做大事,行大志。这样做也就是对父母的最大孝敬。”蒋士铨面对父亲的训示,唯唯称是。蒋坚似乎对儿子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他甚至想到了儿子读书的要领,想到了读书人吸纳文字的根本。他教育儿子读书应当考虑学以致用,千万不可断章取义,寻章摘句,用那些八股文去招摇过市。而一旦将一两件能传扬古今的事情让你去处理,你却嗫嚅无言,不知如何应对,慌了手脚;面对乡间的是非曲直,又茫然徘徊,拿不住要领,不知怎样处置,学之何用呢?

当蒋士铨惶恐不安地听完父亲教诲后,他嚅嚅回答父亲:“文章之道,我已谙熟路径,诗宗词义多得要领。我认定今生今世不为李杜,也为韩柳。只此搏击,方能直抒胸臆,消受快感。”蒋士铨讲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后,原本以为会得到父亲的赞赏,没想到蒋坚竟责怪儿子:“你仅仅取得了一点小成绩,有了点小进步、小成功就自满自足,不思进取,不当人子啊!你别拿我的身体说事。我身心俱佳,绝不会很快地死掉。你放心踏上公车之路,去求取你应该得到的功名,实现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志向和抱负。安心远行,千万不要顾忌家中的坛坛罐罐,我做父亲的一定等着你归来。”

蒋坚肺腑之言,撼动了儿子的心。母亲钟令嘉也在一旁宽慰儿子:“士铨,你父亲身体确实大不如前,但是,这不能作为影响你进京赶考的理由。料理你父亲有我,虽然你父亲年纪大了,有点力不从心,腿脚也有些不听使唤。不过,他的身体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家国之事,家事小,国事大。大丈夫不应挂齿于家小,而应该眼望京畿,全身心而为。”

蒋士铨眼噙泪水,聆听母亲的教诲,开始坚定了北上的信心。

这年(1747)十一月,蒋坚带着蒋士铨打点行装,赴铅山,约同科举人汪溶川(汝淮)先生一道会齐北上。一行人由河口登舟,经玉山,循浙河而行,蒋士铨途中与汪溶川一路唱和,每日皆有诗出,到达扬州时,已近除夕。

汪溶川比蒋士铨大十二岁,年龄相差悬殊,却与蒋士铨同年共领乡荐,也就是丁卯年举人。汪溶川名汝淮,字禹绩,号溶川。十八岁那年补庠生,三十四岁中举。这次与蒋士铨一道进京公车,对汪溶川来说也是第一次。随后四次进京公车,均折羽而归,卒无所遇。但是,其文名尤著,声动京师。折桂无望后的几年中,开始筑构三中园,整日沉溺园中,饮酒赋诗。这是后话。

少年豪气冲天,信心满满又有几分忧心忡忡,这就是汪溶川与蒋士铨其时的心境了。蒋士铨虽曾壮游秦晋,但毕竟有几分年少轻狂,汪溶川比蒋士铨年长,阅历稍深,初谙世故,人情达练,蒋坚也就放心让儿子跟随其北行了。两人是同年举子,又是诗文朋友,一路上相互呼应,彼此照看,诗文抒情,倾才子之腹,煞是热闹,过得快乐逍遥。此次进京,蒋士铨的舟船经浙江常山县而兰溪县,再过桐庐县,至衢州。船泊富阳时,寒冬已至,纷纷扬扬的大雪,下得足有三尺深。蒋士铨虽然身处异乡为异客,可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凄寂,而是想起了自己的恩师金德瑛。虽然恩师提督江西学政任期届满,可由于一些琐事缠身,至今仍滞留南昌。今夜,他或许独坐静香斋,孤灯青影,是在暗自为弟子祝福,还是诗兴大发,对雪长吟啊?蒋士铨不得而知,对老师的怀念之情充溢了这个异乡的寒夜。

船继续北行,北风呼啸,老天放晴,只是白雪与江涛相衬,寒水茫茫腊月天,凄寂孤帆飘零,冷水风生,好一幅万里寒江图啊!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蒋士铨或许是有意识地在苏州晚泊,意欲游览寒山寺。这是一份虔诚,他也脱不了旧俗的窠臼,打算在这里顶礼膜拜,得到一种冥冥中的启示。可惜的是,他没有听到钟声,倒是看到了模糊的月影,还有时不时的犬吠。这时,他又想起了他的好友金涧南和金进与。金涧南是金德瑛兄金德的长子,曾与蒋士铨一道陪同金德瑛游宦江西,历官中书及江西吉水、鄱阳、崇仁三县知县。夜游寒山寺时,蒋士铨想,今夜我在金涧南的故乡游历,而你们却在我的故乡为官,想起来很有趣。生命无常,经历无常,上天总是这样错落有致地安排人生,调动着人的脚步,行走于山水间,没有终点,也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江湖万里一盏灯,心灯映照着亮堂的胸襟,但是,也只有将这样的思绪归于尺牍了。

十二月下旬,蒋士铨乘舟过镇江。旧地重游,感慨系之,不过,他还是再度陪了汪溶川一道前往金山畅游。因为金山这个地方太耐看,太值得看了。他要为汪溶川讲解,把金山的历史掌故给这位诗友背出。两人行走于金山的路途,谈心愿,论志向,无话不谈。生命的路途总是这样,弯弯曲曲,无有穷尽。登临其间,壮志凌云。金山之行的快慰,登山的深切感受,跳跃成一行行滚烫的诗句倾心而出。

紧赶慢行,风雪阻隔,到达扬州时,已是这年的除夕。河干滩显的扬州码头边,蒋士铨行坐的船只缓缓靠岸,蒋士铨脱口而出:

河干谁觅孝廉船?愁入芜城薄暮烟。

岁酒江湖人易醉,迷楼花月梦空悬。

雨收樯影春灯外,风落潮声客枕边。

二十四桥何处好?玉箫凄绝不成眠。

(《扬州除夕》)

在扬州过完新年后,乾隆十三年(1748)正月,蒋士铨倚船过江苏高邮。

正月下旬,舟至台庄(枣庄),买车登陆。只见路中,逃荒流亡的百姓络绎不绝,死者塞途。官员车辆惧怕饥民打劫,非联轴首尾相顾而不敢行。其时,原泽州友佟公排行第十的儿子佟满(保),任江苏吴桥县令。蒋士铨在泽州时,与佟满为同窗好友。加之两人父辈蒋坚与佟公有通家之谊。蒋坚临行时也一再叮咛儿子,过江苏时,别忘了前往吴桥省视。佟满见儿时好友来访,十分热情,拉着蒋士铨与汪溶川的手不放。佟满为客人大开诗宴,端着酒杯,一个劲儿敬酒求诗。汪溶川急忙解围:“士铨兄弟今天小恙。我建议他少吃一杯,少吟一诗。”没想到蒋士铨天性倔强,全不吃汪溶川引语的用意,兴奋地说:“只要有酒喝,几首诗算不得什么。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拿酒来!”蒋士铨似如饿狼扑食,容不得商议,夺过酒坛,只往自己碗中倾。汪溶川在一旁,觉着不雅,连连说:“不喝也罢,不喝也罢。”

蒋士铨不悦了,他白了汪溶川一眼道:“你又做好好先生了。你再说,把你的酒碗也收了。”

汪溶川笑笑,无语。

佟满看着蒋士铨的饿狼模样,感慨良多道:“还是孩提时性格。这样吧,溶川兄不能陪你尽兴,我舍命陪君子,如何?”

“这还差不多。”蒋士铨得意地给佟满斟满酒,随后,自顾地咕咚一大口下肚,“李白不是说过吗?人生得意须尽欢。我是开颜以饮。我这一辈子,有酒则人雄,无酒即狗熊,酒是我的文胆。生不能为李杜,死亦当以诗文作枕……”

“好!”佟满连声喝彩,“蒋兄心气高,志存高远。不过绝不可轻言生死,还是持一颗平常心方好,如何?”

汪溶川笑道:“士铨是率性之人。酒后真言,诗以言志,他的路子正啊!”

吴桥是个热闹去处,加之丰饶富裕,乡风淳厚,佟满有些得意地陪了蒋士铨、汪溶川行走于街头,观看街景。

可就在繁华的路口,只见一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农妇,携一儿一女,瘫坐于路边乞食。两个孩子大概是饿得不行了,一直在母亲怀中啼哭。

佟满见状,大煞风景。蒋士铨好像抓了话柄,“你看,我的佟大人,这就是你治下的太平景致,让我为之动容啊!”说罢,从口袋中掏出碎银子丢进妇人的破碗中。

农妇得了银子,当即领了一双儿女,跪倒在蒋士铨身前,捣蒜一般叩头致谢。

佟满尴尬极了,不得已也从袖中掏出些银子补上。汪溶川也不甘示弱,凑了几文,丢进碗中。

如一声春雷,唤醒了农妇内心的酸甜苦辣,她心中像倒了五味瓶,泪如扯线般往下掉。

蒋士铨也落泪了,他奚落佟满:“这回,我没醉酒吧,民心苦过黄连,只是我等不曾品尝而已。吾等对酒当歌,庆世升平,还是得眼睛向下啊!”

汪溶川真挚道:“看来,士铨又要吟上几首了。”

在吴桥盘桓三日后,蒋士铨等才登舟过江苏高邮。

乾隆十三年(1748)元月底,蒋士铨从天津进入京城。进入北方后,蒋士铨很难适应这种干冷的气候,咳嗽不止,几寻良医,疗效并不明显。就这样硬撑着,眼看春闱将至,蒋士铨也只有滋补静养,悉心以待。

二月初,金德瑛卸江西学使任回京,蒋士铨听闻消息后,欣喜若狂。他亲自前往码头迎接,金德瑛上岸后,两人一路诗情画意海阔天空地诉说着分别后的情形,师徒情分溢于言表。说是一种心理感应也罢,说是一种精神疗法也罢,奇之怪也,蒋士铨的病竟不治而愈,渐渐地有了起色,脸上很快恢复红晕,走起路来也硬朗多了,之前的萎靡不振一扫而光。

二月十二日,俗传此日为民间花朝节。北京城内外热闹非凡,年轻女子穿红着绿,去花圃赏花。文人墨客捧着扎着红头绳或红布条的花草与更多的人一道涌到北京丰台的花神庙,参加斗花会、扑蝶会。蒋士铨在南昌或在鄱阳县城也常逛花朝,可是,江南花朝节的气氛却少有京城庙会这般万紫千红。到了夜晚,盛大的提灯节又开始上演闹剧,人们提着灯笼,转换各种队列、各种队形,灯光幻影,扑朔迷离,似如天阙,又如花海。

蒋士铨兴奋极了。他穿梭于人群,欣赏着京城的繁华与热闹,街美、花美、人美。京城让他着迷。人的一生,因经过各种生活场景,也感受过各种美丽,唯有这京城一夜,让他销魂,永志不忘。

金德瑛在蒋士铨的陪同下,也饶有兴趣地走进了闹花朝的人群中,诗兴勃发。金德瑛在江西为官六年,口碑极佳,加之有蒋士铨的诗文互动,江右的人情世故、生活常态,都给金德瑛先生深深的印象。想起那些在船中度过的以诗文撑破肚皮的日子,想起那些游走于山水胜境中的冲动和激情澎湃,金德瑛总感觉有股年轻人的朝气在涌动,一种难以忘却的情愫在心间荡漾。他勉励弟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时的胜算与一生的成就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

蒋士铨怀着一颗感恩之心和鸿鹄之志,洗耳恭听金德瑛的鼓励和指教,迎接春闱的挑战。

就在他踌躇满志,满以为能够箭发命中之时,现实的无情粉碎了蒋士铨的桃花春梦。乾隆十三年(1748)六月,会试榜发,蒋士铨名落孙山,经金德瑛查询得知,他的试卷被杨二酉御史押下。这个结果是蒋士铨始料未及的。春风得意的他,一路顺风顺水地走过来,似乎曙光欲显,金顶在望,却意外地被阻挡在进阶及第的门槛外。

一些江西籍的在京官员,早就耳闻蒋士铨或者与他有过交往或诗文唱和,闻听蒋士铨落第,都以各种形式来安慰他,更多的人选择的是以诗慰藉。这些人有铅山县人张素村、程海苍,星子人干静专,吉安吉水人罗旭庄,他们自以为学不如蒋,而蒋不第,只是主考官员的认知问题。以后的前景在,会试考场的板凳总会坐热,主考大人的眼睛也总有一天会擦亮。所以,大家都以各种不同方式和途径前来安慰蒋士铨。聚会、小憩、郊游、听戏,京城的生活虽然寡淡,幸得众位友人的诗文往来,给蒋士铨平添了勇气和毅力。

与蒋士铨乡试的同科文友,像汪溶川等也与蒋士铨一道落第,大家也经常聚在一起,议论得失,甚至多有抱怨。蒋士铨毫不气馁,在诗文中一再表示不怨天尤人,不轻慢那些已经入闱的同道。他们也是诗文奇士,有自己的才华。“文人骨肉漫相轻,才子江南最有名”,这是他安慰江苏当涂人、后来入主江宁的秦磵泉诗中的名句。秦磵泉是其时文名极盛的江南才子,他的落选在其时的京城震动不小,秦磵泉本人也多以诗文表达自己的不屑和自怜自爱。倒是蒋士铨在为他解缆松绳。留得青山在,不愁无柴烧。蒋士铨的安慰像一剂良药,使他从颓废和萎靡不振中走出,重新活泛起来。后来,秦磵泉果然在蒋士铨三度进京参加会试时,一举夺魁,成为乾隆十七年(1752)壬申科状元,授翰林院修撰。秦磵泉仕途一帆风顺,乾隆二十年(1755)入值上书房,侍皇子讲读,迁翰林院侍讲学士。乾隆二十八(1763)年告老终养,乾隆四十二年(1777)六十三岁卒。

来安慰蒋士铨与其诗文论短长的友人还有江西南丰人谭诲亭,丁卯会试,他亦未第。不过后来他先蒋士铨于乾隆十六年(1751)辛未科入闱,授户部主事,三徙为山西道监察御史,出为福建兴泉道。历官安徽巡抚、福建按察史、云南巡抚、刑部右侍郎、吏部左侍郎。蒋士铨在会试结果公布后,送《谭诲亭(尚忠)同年归南丰》诗中也略略发了一顿牢骚:“壮夫惭短剑,久客厌长安。年少贫何累?金多住亦难。乱愁先月满,猛雨及秋寒。萧索离亭意,何因得强宽?”

与蒋士铨相互砥砺的文友还有江西广昌人饶学曙,会试落第后,他先蒋士铨南归。饶学曙与蒋士铨同为乾隆十二年(1747)丁卯乡试举人。这年会试,他也未入闱,伤心地离开京城。蒋士铨有诗慰藉。后来,饶学曙亦在辛未会试入闱成进士,赐一甲第二名及第,授编修。历右中允、侍讲、左中允、两充讲官。蒋士铨与饶学曙交谊颇深,后来,饶学曙的三弟拱北,即为蒋士铨妹夫。

在蒋士铨的同年(中举)好友中,江西安福人王旦方是一位诚实无欺的好人,他的诗文质朴无华,言浅情深,可惜一生未曾入闱。后来,英年早逝。金德瑛曾有哀诗:“来日岂不多,何惜小迴翔。长安师友聚,学问得商量。”蒋士铨与友人相互鼓励与鞭策,他十分看重朋友之间的情义,而不是相互计较诗文成就的高低。“师门一载弟兄情,心事离筵共酒倾。秋气可悲孤客去?布帆无恙一舟行。”

蒋士铨这一趟虽然愿望成空,但结交了这么多的文朋诗友,这也算是一意外收获,不虚此行了。

江南来京城参加会试的好友,陆陆续续都先蒋士铨离开京城南归。蒋士铨因聆听金德瑛恩师的教诲和指点,暂寓京城。在参加会试之前,蒋士铨曾陪伴金德瑛于京城郊游踏青,师徒的心境与蒋士铨会试落第之后的心绪截然不同。那时的蒋士铨一副少年得志、春风扑面模样,神采奕奕,很有些志在必得的豪气。他写道:“旧家典故凭谁志?私第春风别样和。输与山公来取醉,花时常许一经过。”

会试之后,蒋士铨的落拓显而易见。他病倒了,“长安少年事游侠,拉我醉走胭脂坡。胡床卧病苦未出”。躺在京城由胡地传入的交椅上,如蚕裹茧,似龟匿巢。可是当他得知金德瑛宴客请他作陪的消息后,奋然而起,一病顿消。诗的激情又在他的周身荡漾。“丈夫出门气慷慨,肯学慧达藏苏何。径须索取虎毛笔,置羹请客随吾呵。”不过他也对自己的鼠目寸光和夜郎自大有所反思:“我生目力及江海,那知世有昆仑河。”

金德瑛看了蒋士铨的诗后,感慨良多,他启示蒋士铨:“坐令十笏蜗壳地,突兀恍千层坡。南海炎威深坐甑,西凉雪片大飘荷。滇池远策龙须竹,金沙江畔探旋涡。”他安慰蒋士铨会试的结果不是终极目标,学问才是终生的追求。

七月的京城,天气酷热,蒋士铨寄身客舍,独倚西窗,自谓“懒龙”,每日只在书中消磨。更为重要的是,他也在思考会试的得与失。因为蒋士铨更乐意在诗文中着墨,而不习惯于八股文的应试之作,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在科举制度考试中的收获和结果。思维活跃的人,把自己置身于江海而不是池塘,总是不屑于陈词滥调的叙述。尤其是应试的过程本身也约束了蒋士铨的才情兴趣。专注于诗文可以随心所欲地发挥想象,把一首首诗文佳作呈现在人们面前。一旦进入试院,在遇到学识与兴趣的碰撞时,蒋士铨好像魂不守舍,无法调动自己的潜能,发挥自己的想象,作成锦绣文章。其实,这也就是蒋士铨个性所致,脱离了这一点,也就不是蒋士铨了。

北方的夏季比南方走得快,乍暖尤寒,转眼秋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无声地降临。害怕北方冬天酷冷的蒋士铨萌生了南归的念头。巧合的是,这年(1748)七月,九江榷使唐英入京叙职,盘桓一段时日后,听说蒋士铨参加会试后仍滞留京城,喜出望外,当即前来探视蒋士铨。他乡遇故知,挚友相见情意深,两人相叙前次景德镇别后的思念,很是热络。交谈一番后,当即相约,一道结伴乘船回江右。其时,蒋士铨手头拮据,搭乘唐英的官船也少了一笔租船的开销。

临登船的前一天,蒋士铨再度前往恩师府上拜别辞行。他在诗中写道:“撒手此行无可恋,却因师表望京华。”京城已无蒋士铨留恋的地方,唯一放不下又让蒋士铨仰望的就是可敬可亲的恩师金德瑛先生。

蒋士铨所搭乘官船自破晓时分自京城大运河码头出发,经通县,一路迤逦而行。乾隆十三年(1748)八月十五日正是中秋节,船泊山东临清,于临清闸与唐英等人聚会赏月,作有赏月诗。

官船途经山东济宁,做短暂休整。大家相继下船,浏览名胜。济宁州南城上有太白楼,相传为唐李白游任城,县令贺知章为其摆酒接风之处。后人为了纪念此事,在城上建起太白楼。在济宁州南,还有座杜少陵祠堂。蒋士铨对李白、杜甫的诗文倾倒,因此,逛太白酒楼是蒋士铨的心愿,他要上楼去感受一下诗人特殊的气味,感受唐风遗韵留给后世的念想。让蒋士铨失望的是,太白楼不为诗只为酒,迎面飘来的酒香和嘈杂之声倒了蒋士铨的胃口。不知李白有灵,面对此时的酒令声和猜拳声作何种感想?在太白楼稍作停留后,带着无可奈何的心绪,蒋士铨走进了杜少陵祠堂。杜少陵祠即唐代诗人杜甫与任城许主簿于南池偕游时,留下诗文之处。杜甫诗有句“秋水通沟洫,城隅进小船”,就指的是这个地方。蒋士铨触景生情,不禁诗从心出:“先生不仅是诗人,薄宦沉沦稷契身。独向乱离忧社稷,直将歌哭老风尘。”

在这条南下的官船上,谈诗论文是家常便饭。唐英不仅仅是个督陶官,其人还喜好民间音乐,对诗词歌赋也有擅长,尤其钟爱戏剧。为此他特意搭了个戏剧班子,名曰唐英班。这个戏班子所上演的剧目,都由唐英自编、自导、自我欣赏。当然,他也常常带着戏班子四处演出。甚至有朝廷命官来九江巡视,有时兴起也要让戏班子粉墨登场一番。既有几分炫耀自己的戏剧创作成果,也有醉心民间戏剧的嗜好。也就是在这次旅途的官船中,唐英从箱箧里搬出自己新近撰写修改的戏剧剧本《芦花絮》和《三元报》请蒋士铨过目。《芦花絮》的剧情主要表现了封建伦常愚忠;《三元报》的剧情主要宣扬尽孝儒行。在民间,很得普通百姓的喝彩。蒋士铨浏览完两个剧本后,大为赞赏,并分别为这两个剧本写了序言。唐英喜出望外,连连叫好。两人你来我往,诗文传情,友谊愈深。

蒋士铨与唐英一路游历,来到扬州。扬州的艳丽并没有吸引一,两人的目光。蒋士铨一再怂恿唐英前往梅花岭凭吊,因为这里有明朝忠臣史可法的衣冠冢。史可法忠毅、刚遒,情怀壮烈。唐英经不得蒋士铨的撺掇,自然也抱一份对先辈的崇仰之心,两人一道,攀上梅花岭。这是一次庄严的凭吊。蒋士铨心想着史将军的正义气概,心潮澎湃,他对深明民族大义而置生死于不顾的史将军可谓倾慕不已。他在赞美的诗中写道:“碧血自封心更赤,梅花人拜土倶香。九原若遇左忠毅,相向留都哭战场。”

唐英也为蒋士铨的真情所感动,打心眼儿里钦服蒋士铨的人品和德行。

船至江宁,已是乾隆十三年(1748)九月上旬。大家照例出船上岸,寻找能给自己带来心畅意舒的地方。蒋士铨选择的游历之地为燕子矶毋容置疑,他又冲着抗清名将史可法而去。

蒋士铨游燕子矶,他就是要去瞻仰矶壁上史可法的那首充满正气、浩气的绝命诗:“来家不面母,咫尺犹千里。矶头洒清泪,滴滴沉江底。”史可法将军的热血洒于民族大义,蒋士铨能不动容?

燕子矶为万里长江第一矶。矶下惊涛拍石,汹涌澎湃。望着滚滚而去的江水,蒋士铨由史可法也想到了自身,空有一腔热血,怀报国之志,却难入报国之门。他的诗情在心中孕育,他有抱负要抒发。当他游历燕子矶宏济寺时,突然灵感迸出,执笔蘸墨,面壁而挥:

随着钟音入梵宫,凭谁一喝耳双聋?

桫椤不解无言旨,孤负拈花一笑中。

十围大树幕空庭,九十山僧老鹤形。

不解六朝兴废事,临河爱看使臣星。

白水千盘翠几围,岩头古刹傍危矶。

我生未到悬崖上,不向云山乞衲衣。

山水争留文字缘,脚跟尤带九州烟。

现身莫问三生事,我到人间廿四年。

胸次原无半点尘,蒲团何待指迷津?

吟怀只借江山助,一个春风下第人。

南朝四百八十寺,画壁纱笼此处多。

一笑禅关留姓字,蛛丝尘网奈他何!

这组诗写得豪迈遒劲,骨气铿锵,血涌心出,气壮山河。才子之情,涂抹于墙,谨将心志以告天人。后来,这组诗竟然引出了清代诗坛一段诗友佳话:

乾隆十七年(1752)的春天,江南才子袁枚游扬州,路过燕子矶宏济寺,见僧壁有题诗,意境极佳。诗末署名“苕生”二字。袁枚因诗寻人,遍访江南,不知其谁。后来,袁枚从浙江巡抚熊廉处得知,苕生即江西人蒋士铨,而且是江西有名的才子。得到这个信息后,袁枚便带着欣赏和敬重及期望寄上自己词曲多篇,试探着等待回音。蒋士铨收到袁枚的信后,惊喜万分,当即以诗文唱和。自此,两位大家书信诗文往来频繁,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神交。

蒋士铨留诗于壁,并没有想到此诗会引来袁枚的关注,他只是羁身归途,绊于舟旅,心情郁闷,涂抹心墙以泄胸中块垒而已。有这样的结果,获得一位一生以诗相知的挚友,超出了蒋士铨的预期。

燕子矶下的江水,涌着蒋士铨胸中的浪花,宣泄而下。他有失落、有自卑,他也想到了自己无以为报的慈爱双亲。真有种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心绪,难以平息。

夜色渐渐地浓密,蒋士铨立于船头,轻轻叹息,千丝万缕的愁绪掠过,似如小虫子吞噬着心肌。人的一生经历不同,其心胸、所思所想千差万别,但是,追求志向理想应该是人们认同的一个永久主题。从母体脱胎而出,呱呱落地,生存的欲望催促其脚步东奔西走,忙忙碌碌,不知所终。追矣、求矣,梦未成真,这也是命运的遭际,蒋士铨认了。眼前的路途似乎走进了胡同中,唯有亲情这根纽带,勾连着游子的心。蒋士铨在归途作《夜泊》一诗,泛起的心潮,只作梦态捎寄家书于亲人,以见证做儿子的心境:

维舟不择地,芦苇自相邻。

冷月淡成水,暮江秋在人。

鼓琴沙落雁,对酒我为宾。

不敢酣然醉,中庭念老亲。

从诗中,我们看到了另一个蒋士铨,看到了他的儿女情长、恋母情结的一面。自可想见,一叶孤舟,泊在一片芦苇滩边,蒋士铨于船中只觉得秋云煞气的袭扰。微微吹过的秋风席卷着暮色苍茫,一轮清月如水淡淡高挂云天,滩头的芦苇丛中雁声四起。如此时刻,天近一杯酒,异乡为异客。想起遥远的南方,那望穿秋水,期盼浪子归的母亲模样,我怎么敢酣然而醉。蒋士铨诗的文字调动到了极致,一个“邻”字,一个“念”字,穷尽了人间的思乡情。

蒋士铨自七月下旬乘唐英的官船,历河北后山东,再江苏又安徽,相对六十日,诗来文往,舟滩吟唱,于九月下旬,舟抵江州。两人相约九江琵琶亭,依依惜别,互道珍重。到了分别时刻,蒋士铨的诗又把浔阳江写成了似水柔情。他以诗记琵琶亭别意,蒋士铨诗中有句:“老树四围虚阁隐,晴岚一线大江吞。青衫我亦多情者,不向东流落泪痕。”男儿有泪不轻弹,轻弹也在琵琶亭。蒋士铨在辞别唐英后,即自行租船归返鄱阳县。

乾隆十三年(1748)十一月,蒋士铨自九江过鄱阳湖,终于归家。两年的别离,蒋士铨出江南,去雁北,再出京,回江南。来回行程万里路,辗转风尘回到鄱阳家中。蒋士铨含着热泪,急切呼唤着娘亲。“近乡情更怯”,当他与父亲见面时,却低着头、红着脸,不知如何是好,现出无脸见爹娘的怯意。父母都一再安慰蒋士铨,蒋坚坦然安慰自己的儿子:“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的失败,并不等于前途无望。只要自己没有停歇,一直在努力就行了。”

听了父母的教诲和宽解,蒋士铨愁虑的心绪豁然开朗。当看着妻子那企盼的目光时,他自愧无颜,只有默默地看着庭外正在败谢的花草。

众多的亲朋好友听说蒋士铨自京城归来,都来相叙离别之苦。也询问蒋士铨在京城的所见所闻。大家叙谈至倦,方才散去。众人走后,屋里只剩下她,也就是自己的妻子时,他才真正觉出局促和不安。

母亲趁着乡邻闲坐之时,也在厨房忙碌开来。杀鸡剁肉,备了丰盛的酒席,为蒋士铨接风洗尘。灯火通明,烛光耀眼,一家人其乐融融围坐一桌。母亲坐在蒋士铨身旁问长问短,看儿子是否身强如父,又比试着看儿是不是瘦似亲娘。母亲滔滔不绝,讲述着蒋士铨走后,家中发生的一切。琐碎杂陈,但蒋士铨听得有滋有味,没有倦意。母亲谈到热切处,泪下如注。蒋士铨也流着泪,跪在父母面前,请父母原谅他的胸怀不宽,努力不够,劲节不强,思理不明。

蒋坚翻看着蒋士铨一路上所吟的诗句,严霜般的脸色和缓了许多。他微笑着说:“看了这些诗,我觉出了你的进步。不要气馁,也不要自暴自弃。这次未入闱,是运气未到。一旦天时、地利、人和成就了你的诗文气候,成功的机缘便来临了。”

这天晚上,蒋坚醉了,先行去房中歇息。可是钟令嘉却全无睡意,继续与蒋士铨相叙。她对蒋士铨说:“为娘我倒不计较儿子你的功名几何。你走后,我担心的就是你的身体,只希望菩萨保佑你在外无病无灾。平日只要有个书信告个平安,娘就心满意足。我怪就怪你的父亲,不该那么急让你独上京城,让我牵肠挂肚。现在你回来了,做娘的心宽了,心定了,非常高兴。”

蒋士铨也多有喜意。妻子见蒋士铨喜形于色,也不由得抵近来听这娘俩的绪谈。

烛尽灯暗,母亲钟令嘉也倦了,入房而歇。此时此刻才是妻子吐露心曲的时辰,尽管夜已深了,两人还在侃侃而谈。妻子还在诉说她侍奉双亲、伺候家人所付出的辛勤劳动。贤惠贞淑的妻子牵动着蒋士铨的心底大潮,妻子今晚似乎有倾诉不完的话题,有袒露不完的胸臆。她告诉蒋士铨父亲这两年身子骨强健多了,母亲的身体却不怎么样,日见羸弱。妻子还说,功成名就固然是做妻子的愿望,但是,夫唱妇随,你耕我织,也有乐趣啊!年纪越来越大的双亲需要照顾,我做妻子肩上的担子不轻!

蒋士铨笑而不语,妻子反问他,你客游在外可曾欢乐?蒋士铨忍俊不禁,笑了:“苦与乐也不用你猜疑,我不是那种只顾自己纵欲无度、贪图享乐之辈。我有我的寄托和愿望,人既然无法到达理想的天地,去做那些违背伦理的事,何当人子?”

妻子听后,宽心地笑了。

自从蒋士铨回到江西鄱阳,父亲几乎每餐都以酒代饭,酒兴来时,还让钟令嘉和蒋士铨夫妇陪坐一旁。父亲老了,真的老了,白发垂鬓,腰驼背曲,脸色苍白。蒋士铨心酸地坐在父亲身旁,心受父亲的教诲。蒋坚似如识途老马,用自己走过的路途、人生阅历给蒋士铨灌输他的理念。他好像有聊不完的话题,倾不尽的父子情。他谆谆告诫蒋士铨,人生不易,辛勤劳苦,一切都是天命。有时他也对蒋士铨谈及其生平得意的事情及做得不尽如人意之处。兴趣所至,每晚都在漏下十刻才罢讲。

乾隆十三年(1748)十二月初八日,蒋坚偶感风寒,这天上午他还对妻子钟令嘉说:“我生士铨时,行年近五十。我常想,也许我等不到儿子而立之年、事业及家庭都小有圆满就闭目而去。现在,儿子已成家立业,我们即将抱孙子了。前年,士铨乡试中举,也光耀门庭,诗文成就有了些小名声。想起这,我就有光宗耀祖的感觉,满意的念头油然而生。能看到这一切,我还计较自己心衰身弱吗?病也好,老也罢,何足道哉?”说到这儿,蒋坚要妻子为他研墨,他伏案挥笔而书:“五十生儿犹未晚,黄金散尽雪盈头。平生恨事知多少?老子而今不解愁!”写完,自己吟唱几遍,意犹未尽,又写道:“匹马行边作客豪,灯前懒看杀人刀。此身落得无牵挂,世上功名付汝曹。”随后,抛笔而卧,鼾声大作。

让蒋士铨没有料到的是,这两首诗竟成了父亲的绝笔。与平日一样,第二天一早,按医嘱父亲又服了一帖中药,服完药后,蒋坚自感头晕目眩,蒋士铨慌忙扶了父亲往房中歇息。只是蒋坚愈见昏沉,了无几语,床也难下。这样拖到初十日,蒋坚还能摇摇晃晃,前往庭院走动,言语也无异样。到了夜晚,蒋坚似又有些糊涂颠倒。蒋士铨与钟令嘉扶蒋坚入房,蒋坚端坐于床,双眼微闭无有言语。到了二更时分,感觉蒋坚鼾声又起,可千呼万唤,竟一命呜呼,辞世而去。

犹如泰山之倾,让蒋士铨猝不及防,家庭生活的重担顿时压上了他的肩头。也就是在蒋坚去世之前的八月,蒋士铨的大伯蒋汉先逝世。一年内,蒋坚三兄弟中两人先后辞世,家庭大梁塌下。在经历一番不知所措的彷徨后,蒋士铨开始直面人生,吞咽下思念与哀伤的泪水。悲痛欲绝之余,蒋士铨记忆的大门洞开,父亲一生经历在他心目中燃起激情的火焰,他几乎一气呵成,写就《先考府君行状》,将父亲的生命之痕写进文字里,成为一个才子对父亲的最好回报。

钟令嘉在丈夫去世后,痛苦万分,每日只以泪洗面,有十几次哭得昏迷不醒。文辞娴熟的她,竟写出百余言诗句,祭奠丈夫。情辞质朴,婉约沉痛,看过这些文字的吊唁者,无不为之动容。这一年,蒋士铨的母亲才四十三岁。

在安慰母亲和思念父亲的情绪驱动下,蒋士铨终日情思不断,撰写《先考府君行状》的同时,驰书恳请千里之外的恩师金德瑛先生为父亲撰写墓志铭。众多的亲朋好友听闻蒋家噩耗都来凭吊,鄱阳县县令黄获村先生亲自登门,哀吊抚恤,让蒋士铨感激不已。

按照乡俗,亡灵入棺,得请当地仙师择地择时下葬。依据死者的生辰八字和死者亡故时的时辰进行掐算,以掐算的结果决定下葬的日期和穴地。蒋坚去世后,蒋士铨为父亲穴葬何地和何时下葬,颇费了几分心思。

在未决定父亲的遗体归宿之前,为了减轻母亲的伤心程度,他先行请当地的治丧八仙将父亲殓身棺木。然后,移柩出鄱阳县,经水路,寄父柩于南昌县滁槎长沙王八祠庙。该庙方丈熟谙文词,与蒋士铨交好,停厝庙中后院,以避风雨侵蚀。八祠庙主祀番王、鄱阳令、长沙王吴芮及其部将梅,香火颇盛,平日来去南昌、鄱阳两地的商客都会在此打尖歇脚,凭吊祭祀,表达敬意。

听说蒋坚灵柩移停八祠庙,蒋坚生前好友赵骥良亲自前来吊唁,赵骥良的真情触动了蒋士铨心间的弦,他当即草就一诗对这位前辈表示深深的谢意。

安顿完父亲的灵柩暂寄后,蒋士铨赶到南昌,相约堂兄弟蒋士镛,邀其共同商议父亲下葬事宜。

蒋士铨在南昌期间,好友杨垕一直陪伴在他的身旁,赵由仪、汪轫几人也经常前来探视,安慰问候,大家多以诗文互道珍重,对蒋士铨父亲的去世表示哀悼。蒋士铨一生看重朋友情谊,看重人的气节,就因为这一点,他对杨垕多了几分厚看。杨垕有诗慰藉蒋士铨:“岷江倒泻入方寸,大气百丈盘峨嵋。”“高文留传遍中国,精魂飒爽归来而。”蒋士铨也在回敬杨垕时,为杨家先祖着长诗《天全宣慰使歌为杨公翊清赋》,将自己对杨垕父亲的崇仰表达得淋漓尽致。

在四才子中,蒋士铨偏重与杨垕的交谊,就因为杨垕不仅有诗文相互慰藉,还在经济上和精神上安慰他。在蒋士铨自己陷入哀痛之中,家道中落,生活拮据时,杨家在精神上和金钱方面给予的接济周到及时,情何以堪。感激之余蒋士铨秉烛夜书,竟成诗百十行,对杨家族祖倍加称颂,可见两人情谊非同一般。

从另个角度讲,蒋士铨重情重义,非寻常之人可比。在众多的应酬文字中,友情、孝情历历在目。

在南昌滞留一段时间后,蒋士铨携蒋士镛一道前往铅山。这是他第二次踏上回故乡的路途。第一次为参加童子试,成为铅山邻里间称赞和高看的乡中秀才。这一次自南昌回铅山却是丧事在身,前往故乡卜穴。在蒋坚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蒋士铨一度因父葬鄱阳或南昌还是铅山举棋不定。鄱阳不是祖居地,也不是蒋家的永居之地,是暂寓于此的客居之处,将父亲葬于此,明显的不合适;葬于南昌,一可便于祭扫,二为省城,人气旺盛,可慰父亲阴府之寂寞;葬于铅山,是蒋家的祖居地,有现成的祖坟山成穴。至于做何种选择,最后,还是由蒋士镛决定。无论如何,按照乡间旧俗,树高千丈,落叶归根。从三地的评估衡量看,葬于铅山是上策。蒋士铨听蒋士镛谈了看法,仍有犹疑。见蒋士铨心地徘徊,蒋士镛建议,不管如何,先去铅山窥探一番,再作定论也不迟。蒋士铨终于还是依了蒋士镛的主意,两人乘船前往铅山。

铅山的蒋氏家人对蒋士铨兄弟的来临,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他们不仅以族中的高规格礼仪杀鸡备饭接待,而且由族中长老牵头,请来当地的风水师,陪着蒋士铨、蒋士镛一道在族下的家山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踏勘,寻找所谓的风水宝地。

蒋士铨也为这浓浓亲情所打动。经过连续几天的四处探寻,风水先生终于敲定蒋坚的墓穴卜于铅山东郭爪藤山。

定好父亲的安葬墓地后,蒋士铨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他如释重负。随后即告别亲朋,拟定于十二月初八日,吉日吉时,举丧铅山。

十二月初八日凌晨,一挂爆竹响过,唢呐铜钹齐鸣,蒋士铨发举殡告词。钟令嘉与蒋士铨妻子等哭成一片,哀声震天撼地泣鬼神。紧接着一声铳响,棺柩上船,起锚前行。

蒋坚碌碌一生,刚遒有道,志且弥坚,钢行铁语,判断公明,成就了幕客的身价,也立起了师道的形象。他一生行事本分,刚直不阿,志不可夺。行止光明正大,死有所值。蒋士铨每每于秋夜倾听父亲高声大气,扯不断话头,絮絮叨叨讲述自己的过去,虽然反复不断,但那些往事总会让蒋士铨肃然起敬。蒋坚克己无私以诚待人的行事之风让他人永远难以企及。

父亲走了,带着他的岁月和辗转流徙漂泊不定的人生,行走于江湖,在一条长长的生命甬道上刻上了属于蒋坚的烙印。人死而入极乐世界,其精神之魂灵却永远游走于后人的心田。

蒋士铨在重蹈父亲的脚印时,也时刻以复制的态度去用自己的入世之心获得人们的尊重,求得反刍而铸就不朽。这就是蒋士铨从其父亲那里传承而来的生命真谛。还有永不言败的家风。他像个独行侠,按照自己的思路超越伦常,一飞鸣岐阳。

船在信江逆水而行。母亲仍在饮泣。看着悲痛欲绝的母亲,蒋士铨担心如此下去,她的身体将成大问题。父亲的棺柩成了她的伤心处。她守护在蒋坚身旁,寸步不离,茶不思,饭不想,只在蒋坚的影子里走不出来。

蒋士铨立于船头长吁短叹,父亲一生何尝不似这逆行之舟,总是这样搏击风浪,无畏前行,勇往直前。一个男人,一位伟岸大丈夫,留给后人的记忆,给自己刻下了粗重的年轮。父亲就要回到故乡的怀抱,就要回到他的父辈身边,就要在这青山绿水中栖身。蒋士铨听着船前潺潺的浪声出神,感觉父亲仍像生前一样,搭着他的肩,看着他的诗篇,有时看到情动处,也不由得高声朗诵几句。他啧啧称赞儿子的诗文写得有新意,写得有激情,他也希望儿子能步李、杜的后尘,成为诗神。带着期盼,带着期冀,疲惫的父亲终于躺倒了。再也听不到父亲的赞美之词,再也听不到父亲翻看儿子诗文时的击节赞叹。蒋士铨想到动情,未免也和母亲一道,泪流满面。

信江上低回盘旋的鹭鸟在轻轻地呼唤,铅山丛林披上了雪花,在沉寂中等待。随着一声铳响,林间激越回荡那无尽的回音。到了,这静美的乡村;来了,一个不知疲倦的行者。在这林间,他终于可以无声无息地独自躺下,面对苍天,他在诉说自己几多的人文情怀。蒋士铨跪在穴位上,双手握锹,为父亲动土,将一锹土用红布包好,郑重其事交给自己的妻子保管。随后大穴开启,当棺木徐徐放下,做好棺房扣,他又第一个铲起第一锹土,盖在棺房上。

肃穆庄严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蒋士铨突然捧一抔红土,扑倒在棺前,痛哭不止。“父啊!今生今世你是我的父亲,来生来世,你还做我的父亲!我做儿子还没做够啊!”家族中的长老、铅山县县衙的官员都上前劝慰,请他不要过分悲苦,节哀顺变以免伤身体。

天空灰蒙蒙,雪开始纷纷扬扬飘落,几只乌鸦一阵哇哇呼喊,撼动人的心扉,平添了悲哀的分量。

自鄱阳运柩到铅山,一路上,蒋士铨沉浸在对父亲的思念中难以自拔。他连写几篇哀词,动人心魄。从鄱阳出发时,十二月初八日,他写了《自鄱阳返铅山举殡告词》,十二月初九日,按照乡俗,这一天须为蒋坚寻找灵魂不灭的木主,这个木主必须与蒋坚的生辰八字相通,与五行说的金木水火土属性一致,而且木主的性格也与蒋坚相似。人的秉性有可取之处,可以发扬光大死者的德性。按照地仙神师的掐算,蒋坚的木主选择了钟令嘉的弟弟、蒋士铨的舅父钟皇极为替身。据此,蒋士铨写了《成主告词》。十二月初十日,蒋坚灵柩发引,初九日晚,夜静更深,蒋士铨仍伏案挥笔疾书,他将父亲一生的经历做了回顾后,一气呵成,写下了《发引告词》。十二月二十二日,蒋坚灵柩进祖坟山,点穴下葬,蒋士铨写下《空坎告词》。十二月二十四日,按照乡俗规矩,为死者关山,也即头七,这一天,孝子贤孙下行前往墓地热炕烧草,祭以三牲,跪拜辞墓。蒋士铨写下《既葬三日复祭别墓告词》帖,在父亲的墓前火化。一家老小依依不舍,与蒋坚墓做最后的告别。雪下得真是时候,将蒋家的泪滴凝固在山林,凝固在绿色的旷野。蒋士铨与家人一道,租乘几抬竹轿,离开铅山,沿旱路回鄱阳。

回到鄱阳后,鄱阳画工高圣敷老人引父亲老友,南昌老画家黎质存先生前来看望蒋士铨。黎质存这次自南昌而来,到鄱阳后,听说蒋坚去世,当即催促高圣敷领着前来吊唁问候。

蒋士铨对两位老画家的光临自是感激不已。听说黎质存拟在鄱阳小住些日子,蒋士铨登时想起,该给母亲一点精神慰藉。他婉转请求黎质存为母亲画个小像。

黎质存一听,甚是乐意,当即取来画板之类,即欲动笔。蒋士铨苦心孤诣,出此一招,只想把母亲从悲切的亲情思念中拉出来,重新恢复正常的生活。黎质存擅长人物画,也想在自己的忘年交蒋士铨面前露一手,显示自己的功力。两人不谋而合。一旦开笔,手下功夫好生了得。蒋士铨平日诗书情怀,多有描述的才华。既然打算为母亲留下倩影,他就想到该将母亲在蒋士铨幼年时牵线纺纱、夜课教读、哺育蒋士铨的辛苦情景展现在画面上。黎质存端着画板,就着一缕初阳,斜睨钟令嘉,上下打量,细心观察,认真描摹,信手拈来,一个灵动鲜活而又略显忧郁的钟令嘉跃然纸上。

画成之后,蒋士铨即请母亲欣赏。钟令嘉看了画中自己的相貌,忍俊不禁,终于扫去满脸阴霾,挂起了满意的笑容。

蒋士铨见母亲脸上漾开了笑意,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他将这幅画先后转递给杨垕、赵由仪、汪轫等好友共同欣赏,几位好友也不由得齐声喝彩,几位挚友都相继以诗相酬。

蒋士铨情绪沸腾,即行写下《鸣机夜课图记》,文章大意如下:

我的母亲姓钟,名叫令嘉,出身于南昌府名门望族,排行第九。她小时候和几个哥哥一起跟着我外祖父滋生公读书,十八岁嫁给我父亲。那时我父亲四十多岁,性情侠义,爱结交朋友,喜把财物施舍给别人,散给人家许许多多金钱,使得家中箱柜里都一空如洗。家中常常宾客满座,我母亲脱下金玉首饰,换了钱办酒席,席上酒菜丰盛,毫不减色。结婚两年,生下我,家境更加衰落,她经历了穷困的生活,别人都不能忍受,我母亲却心情坦然没有忧愁的样子,坦然面对,精心操持。亲戚和同族人,个个赞她贤惠。由于母亲美好的德行,我父亲因之能再到北方去做官,把母亲和我寄放外祖父家依靠舅家他们生活。

我四岁的时候,母亲每天教我几句“四书”。因为我太小,不会拿笔,她就削竹枝成为细丝把它折断,弯成一撇一捺一点一画,拼成一个字,把我抱上膝盖教我认字。一个字认识了,就把它拆掉。每天教我十个字,第二天,叫我拿了竹丝拼成前一天认识的字,直到没有错误才停止。到我六岁时,母亲才叫我拿笔学写字。我外祖父家素来不富裕,经历了几年的灾荒,收成不好,生活格外窘迫。那时候我和年幼的仆役的衣服鞋帽,都是母亲亲手做的。母亲精于纺织刺绣,她所做的绣件、织成品,叫年幼的仆役带到市场上去卖,人们总是抢着要买。所以我和年幼仆役从来衣冠整洁,不破不烂。

外祖父高个子、白胡子,喜欢喝酒。酒喝得高兴,就大声念他作的诗,叫我母亲指出诗句的缺点。母亲每指出一个字不妥当,外祖父就斟酒一杯喝下肚;指出几个字以后,他就乐呵呵地捋着胡须大笑,举起酒杯大声说:“想不到我老汉竟有这样的好女儿!”接着抚摩我的头顶,说:“乖孩子!你将来用什么来报答你娘啊?”我年纪小不会回答,就投到母亲怀里,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母亲抱了我也伤心起来,檐下的风吹着案上的烛,像是非常伤感,同情人们的哀怨。

回忆母亲教我的情景,那时候,刺绣和纺织的工具全放在一旁,她膝上放着书,叫我坐在膝下小凳子上看着书读。母亲一边手里操作,一边嘴里教我一句句念。咿咿唔唔的读书声,夹着吱吱哑哑的织布声,交错在一起。我不起劲儿了,她就拿戒尺打我几下,打了我,又抱了我哭,说:“儿啊,你这时候不肯学习,叫我怎么去见你爸!”到半夜里,很冷,母亲坐在床上,拉起被子盖住双脚,解开自己衣服用胸口的体温暖我的背,和我一起朗读;我读得倦了,就在母亲怀里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母亲摇我,说:“可以醒了!”我张开眼,看见母亲泪流满面,我也哭起来。歇一下,再叫我读;直到头遍鸡叫,才和我一同睡了。我的几位姨妈曾经对我母亲说:“妹妹啊,你就这一个儿子,何苦要这样!”她回答说:“儿子多倒好办了,只有一个儿子,将来不长进,我靠谁呢!”

庚戌年,外祖母病势严重。母亲侍候外祖母,所有病人吃的汤药、茶水、食物,母亲一定先尝过再给外祖母吃。服侍四十昼夜,没有过倦怠。外祖母临死前,流着眼泪说:“女儿身体本来虚弱,现在为了服侍我,比哪个哥哥都劳累,真把你拖垮了。哪天我女婿回来,就替我说:‘我死没有别的怨恨,只恨看不见我外孙成家立业。’希望你们好好教导他!”说完就死了。母亲万分哀伤,七天不饮不食。亲戚和邻里,人人夸她是孝女,到现在还是这样说。

我九岁时,母亲教我学《礼记》《周易》《毛诗》,都能够背诵。她有空又抄下唐宋诗人的诗,教我朗诵古诗。母亲和我两人都体弱多病。每当我生病,母亲就抱着我在室内来回走动,自己不睡觉;我病稍稍好一点,她就指着贴在墙上的诗歌,教我低声吟诵作为游戏。母亲生病,我总是坐在她枕边不离开。母亲看着我,常常一句不说,很悲伤的样子,我也很伤心地依恋着她。我曾经问她:“娘,您心里不快活吗?”她说:“是不快活。”“那么怎么能让娘高兴呢?”她说:“你能把读的书背给我听,我就高兴了。”于是我就背书,琅琅的书声,和药罐煎药的水沸声和在一起。母亲微笑着说:“你看,我的病好些了!”从此,母亲生病的时候,我就拿了书在她床边读,这样,她的病就会好。

我十岁时,父亲回家来了。过了一年,父亲带着母亲和我,一起出门,前往河北、陕西、山西、河南、山东、江苏、湖南、湖北好多地方。父亲如果做错了事情,母亲一定认真地用委婉的话规劝他;遇到父亲发怒不听她的,她就屏住气不说了,等父亲消了气,又反复劝说,到父亲听了她的话才停止。父亲每次审理有关人命的重案,母亲总是拉着我站在他桌子前面说:“您不要忘记,您还有这样一个儿子!”父亲就频频点头。在外地的寓所,父亲督促我读书时脾气急躁,我稍有一点不认真,他就发怒,把我丢在一旁,几天不理睬我,母亲就流着眼泪打我,叫我跪在地上,把书读熟才放过我,从来不觉自己疲累。所以,我从不因为贪玩而荒废学业,母亲对我的教育,也因此而更加严格。

过了十年,我们回乡,在鄱阳县定居下来,我那时将近二十岁。第二年,娶妻子张氏。母亲把媳妇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教她纺纱织布、刺绣缝纫,像小时候教我读书一样。

我生下二十二年,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有一次,因为要应童子试,前往原籍铅山。向母亲告别,她一点也没有舍不得我离开的神情。后来我考中了秀才。第二年是丁卯年,领到了廪膳生的生活补贴费;秋天,中了举人。回来拜见母亲,母亲脸上现出了高兴的表情。我在父母身边住了二十天,就到北方去了。母亲每次想念我,总写诗,但是一首也没寄给我。第二年我考试落第,九月份回家。十二月份,父亲去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十几次,自己写了祭文祭父亲,共有一百多句,词句质朴、哀婉、沉痛,听到的人不论亲疏老幼,个个呜咽哽塞、泣不成声。这一年,母亲四十三岁。

己巳年,有位南昌的老画师来到鄱阳,年纪八十多岁,满头的白发长过两耳,能够画人的相貌。我请他来给我母亲画幅小像,因此,我请示母亲,画像左右怎么安排景物,又问她:“娘用什么来娱乐,把这些画上去让娘高兴。”母亲伤感地说:“唉!自从我到蒋家来做媳妇,常常把赶不上侍候公婆认为遗憾;到今天,在忧愁和痛哭里过了几十年:哭娘、哭爹,哭儿子、哭女儿短寿死去,现在又哭丈夫了!我欠缺的只是一死,有什么高兴的呢?”我跪下说:“尽管如此,娘有没有想到什么高兴的事情却还没有得到的,望您同意画在这图像上,行不?”母亲说:“只要我儿子和媳妇能够勤勤恳恳,不就可以了吗?在织布机声里夜里教你念书,我老太婆的愿望就够了,其他还有什么乐趣啊!”

于是,我从母亲处退出来,便把她的要求告诉了画师。画师就画了幅秋夜的景色:堂屋里四面空敞,中间挂盏明亮的灯;屋外一株高大的梧桐,树影落在屋檐上;堂屋中间排一台织布机,我母亲坐在机上织布,我妻子坐在母亲旁边摇纺车;屋檐下横摆一张书桌,映着桌上的烛光靠着窗栏上读书的人是我。台阶下一座假山,阶边的花和盆里的兰抖抖瑟瑟,在微风和清凉的月光中摇动。那个蹲在梧桐树下捉蟋蟀玩的小孩子,和垂着短发、手拿羽毛扇在石上煮茶的女娃,就是书童阿同、丫鬟阿昭。

画好了这张母亲织机夜课图画,母亲看了,非常喜欢。所以,我特地把我母亲勤劳的一生,概略地记下来,为的是请求著书立说、鼓励人们善行的大人先生,据此写出完善的文章来。

母亲走出父亲去世的阴影实在难得,蒋士铨对自己的煞费苦心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不希望自己的母亲从此低沉、枯槁,成为他心中的痛。母亲好像感觉到了蒋士铨的良苦用心,为了减轻儿子的担忧,她又像往日那样开始了她的拿手活,摇起了纺车,以织布来分心,打发自己的无尽思念。

蒋士铨的传记类作品,数量丰盛,几乎占其全部古文作品的三分之一。有为前辈人所作的传记,如《倪文贞公传》《马文毅公传》《先考府君行状》《左都御史桧门金公行状》;为同辈人所作的传记,如《江松泉传》《汪鱼亭学博传》《石兰诗传》《越州七诗人小传》《翰林院检讨伯庸田君墓志铭》;为节妇烈女所作的传记,如《熊节母章氏传》《孝女金八姑传》《熊贞女传》《贞礼熊贤妇传略》等。蒋氏为他们这些人立传在于表扬忠孝节烈,彰显教化之功。

《忠雅堂文集》共十二卷,古文、骈文共二百四十九篇。与同时代的其他古文名家相比,蒋士铨的古文创作,在质和量上都相当可观,尤其是他能自立于当时各种流派之外,不为桐城古文派的笼罩势力所囿,始终坚持以“忠义节烈之心,温柔敦厚之旨”进行创作,以期改写风俗,厚植人伦,在古文创作中追求辞意雅洁、气韵流转的风格,倡导性情的自我流露,受到当时众多文人的赞许和追随。蒋士铨的古文在清代文坛应该占有一席之地。

廖炳奎在《忠雅堂古文跋》中说:“古文一道,至我朝为极盛,……若行以劲气,出以深情,而又雅正有法,不能不为先生首屈一指。”

这一年,蒋士铨重孝在身,除了他的书画爱好,常与画家切磋外,也多与文友谈诗论文,以图消减对父亲的怀念。与蒋士铨诗文往来的有沈寿雨。沈氏能诗精画,那年蒋士铨陪同金德瑛游江西七郡时,沈寿雨同游,他经常请蒋士铨为自己的画题诗。为了给蒋士铨解忧,他寄画卷来请蒋士铨题笺。金德瑛的侄子金涧南也捎信来慰问。浙江会稽人史莼浦离职江西,前往云南石屏任知州,临别请蒋士铨赠诗,有句云:“旧雨今年添我是,布帆前路为谁收?”

江西布政史彭青原的侄子彭晋澜作画《花里寻师图》,蒋士铨为其赋诗;分宜人严思濬与蒋士铨同授于金德瑛门下,其锐于举业八股,旁及诗文杂体,弱冠赴试,金德瑛拔以第一,附袁州学。赴乡试,以第三人魁其经。捧檄广东灵山,随荐书入觐,挂吏议。后来,与蒋士铨同榜进士。此时,闻蒋士铨父逝,也有诗相慰,蒋士铨作诗答谢云:“乾坤万里在胸次,笔底跃出人皆惊。成名苦迟复苦早,坐对钤山读书好。丈夫生当飞食肉,小技文章何足道?”

新建人熊为霖,时回南昌,听闻蒋士铨孝事在身,也寄诗来慰问。画家王梓园也送了画册请蒋士铨题笺以转移其丧父的愁绪。

其时的蒋士铨应酬诗篇也不少。诗画双擅的南昌人熊敷时画《在水一方图》请蒋士铨题诗。蒋士铨饶有兴致作题画诗两首,最后一联很是气势夺人:“才人只合江南住,看煞东湖那得知。”蒋士铨的房师、自乾隆丙寅年(1746)任进贤县县令的湖南溆浦举人向苏村,即将卸任告老返乡。蒋士铨是个知恩图报之人,闻说后,当即作诗四首祝恩师顺风而归。他在诗中表明自己的心迹:“漫天风雪将行李,知己文章合感恩。”

蒋士铨重情重义,闻听幼时好友南昌秀才李茶邻续婚,他也作诗恭贺。

这一年,蒋士铨还写了一首引起后世广泛争议的诗《鄱阳竹枝》。当年为了蒋士铨求取功名,举家前往鄱阳参加科举考试。科举的初步考试有三种:一种为童试;一种为岁试;一种为科试。童试一般称为“小考”,凡未成年人童子开始应初试时称为“童生”,经过考试选拔的童生可以参加县试。每年的二月间,由各州县官主持县试。按照程度,在参加考试前,必须有资格认定。由童生向本县署的礼房报名,赶写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生、殁情况,已仕、未仕之履历;或出具将参加考试的五位童生的相互保结;或出具本县廪生的保结;担保该童生身家清白,不属于优倡隶皂之子孙,以及没有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等情况,如果无虚假等状况,才可准许参加县试。

蒋士铨在鄱阳县应试,原本由蒋坚与鄱阳县令黄获村谈定。蒋士铨参加生员考试后以鄱阳籍生员参加县试、府试。如果蒋士铨不是自身出类拔萃倒罢,可偏偏蒋士铨是个佼佼者,其参加县试,显然将挤占鄱阳县本籍生员名额,而且极有可能在随后的一系列考试中成为鄱阳县籍生员的最大威胁。这样,在考试生员资格认定时,鄱阳籍的生员集体攻讧,坚决不同意蒋士铨在鄱阳县参加考试。蒋坚请来当地士绅通融也无结果,更有甚者,他们将有可能集体去江西巡抚衙门告发黄获村。如此之波折,无疑对鄱阳县令黄获村的操守造成极大伤害。眼看着考试临近,其时,蒋坚不得不变途请求铅山县令帮忙,将蒋士铨移入故乡铅山义塾学习,并在铅山参加县试。

这个经历,对其时的蒋士铨无疑是一次不小的打击。不过,幸好他的功底扎实,学业没有受到大的影响,在很短的时间内即适应了铅山的环境,取得了县试的好成绩。

父亲去世后,蒋士铨仍然居住在鄱阳。安葬父亲后,他一气呵成创作了《鄱阳竹枝》。

诗很快在鄱阳传扬开来,没有料到的是诗文的意境引发了一些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当地官员和士绅的不满。大家议论纷纷,对这首诗颇有微词,好像蒋士铨在诗中贬损了鄱阳的形象,发泄了他对鄱阳士绅阻考的不满。其实这种推论的根据本身就难以服理。蒋士铨笔下的竹枝是鄱阳的“竹”、水边的“枝”,他在诗中如层层剥笋,将鄱阳的乡间风景、异样人文描摹绘色。质朴的语词,动人的文句,把一个实实在在的鄱阳展现在人们面前。“大龙桥下水迢迢,小龙桥畔柳萧萧。不及门前月波好,儿家移住会龙桥。”蒋士铨家居月波门内小食巷罗家塘,这首诗似乎应是对其居住地的赞美,全无半个贬损的词语。在这十四首饶有民歌风的七绝诗中,把鄱阳写得清丽活泼,如诗如画之处比比皆是。“浮洲寺下丽人行,荐福寺前春水生。几队红妆一声桨,小舟摇到伴鸥亭。”多美的意境,神仙居所也不过如此罢了。从整个诗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蒋士铨的飘逸和无邪,他只想记录下一个真实的鄱阳风貌。几乎每一首诗,都是一幅画。而且每笔都刻写到位,成就了鄱阳的风姿。不懂诗而谈诗,毋容置疑,也得不出正确的评价和决断。

直到今日,在鄱阳还有人对这组诗有不同看法,但是,只要用客观平和的心态,去重新咀嚼诗词的意境,相信人们会对蒋士铨有新的认识。更何况,我们重新审视蒋士铨一生的风雅清气,以及高尚的气节,我们就会看出蒋士铨绝不是那种心胸狭窄、庸庸碌碌、多有报复之心的小人。他做人的正气,诗词的大气,诗文中所体现的巨大能量和人格力量,都不是能以那种局狭的心态去掂量的。

蒋士铨对鄱阳县的热爱应该在他居留鄱阳几年间的诸多诗词中俯拾皆见,诸如《湖上晚归》《晚过山寺》《浮州寺》《秋日过浮州寺》等,无不充溢了蒋士铨的热烈情怀。他的《荐福寺》不仅仅停留于对鄱阳景物的描写爱戴,而且抒发了自己“不关天地非奇困,能动风雷亦异材”的才子豪情。

蒋士铨不仅在诗中表达自己对鄱阳的挚爱,而且对鄱阳本土文化也表现出他的特殊喜好。

鄱阳县的饶河戏,据说于南宋时期便开始风行。经过元、明两个朝代的不断拓展,饶河戏在南戏和弋阳腔的基础上,信口一唱众人和,锣鼓伴奏、以板击节的高腔,与乱弹、徽剧、秦腔、昆曲等皮黄声腔相融糅合,形成唱腔十分丰富、剧目众多的地方戏曲。气息浓郁的饶河戏,一直深受鄱阳人的喜爱。粗犷豪迈的雄歌壮舞,激越高亢的唱腔音乐,刚柔相济的表演程式,多有湖乡特殊的文化气息。不少剧目如《打目莲》《花田错》《芦花河》《降天雪》《岳飞传》等正本剧目和折子戏,一直传唱不衰。蒋士铨在鄱阳期间,也是饶河戏的戏迷。他最爱的剧目就是《岳飞传》,他对岳飞精忠报国的英雄壮举表现出深深的敬意和浓厚的兴趣。在自己十分贫困、窘境将现的情况下,仍在听串堂会时,不惜以金相赠,给其时鄱阳本土的戏剧表演艺人以极大的鼓励。

也正是在鄱阳生活期间,对饶河戏的热忱进一步激发了他后来从事戏剧创作的激情,成为他笔下正气人物、正剧表现手法的有力推手。

在鄱阳守孝期间,蒋士铨不仅收获了鄱阳的风土人情,而且也为自己寄身湖城,经历贫困磨练了坚韧不拔的意志。同时,他也深切地对远方文朋诗友发出怀念。他在给铅山籍进士张素村的诗中提及的友人多达九位,有时官检讨的新建籍进士熊为霖、瑞金籍黄门巡视杨方立及赣县县令刘宗魏先生、广东肇庆视学程海苍、时官詹事府詹事的新建籍进士裘曰修、时官工部左侍郎南昌籍人涂逢震、宁州人周孔从、福建福清人时由翰林出令广东的张甄陶等。每逢忧虑倍思亲,蒋士铨性情中人的感觉就是与众不同。

七、总纂南昌

江西布政史彭青原力荐举子蒋士铨于南昌县令顾瓒园,担任《南昌县志》协裁,帮助其走出了父亲去世后带来的忧伤悲戚和生活困境。

在江西巡抚衙门,南昌县令顾瓒园拿着名刺,让门禁匆匆看过。彭青原的管家早已在门内守候。

顾瓒园问管家:“不知彭大人如此上心,将我急忙传来,所为何事?”

管家笑着说:“顾大人,主子有请,当是美事。”

“美事?哈哈,是鸿雁传书,还是殷羡投书?”顾瓒园与管家混得熟,说话也毫无顾忌。

“但愿是鸿雁传书吧!”管家笑道,“如是殷羡投书,那就等不到佳音了啊!”

两人笑谈至正堂,彭青原早在堂上等候,见顾瓒园来到,也笑着示意顾瓒园落座。两人寒暄毕,彭青原便切入正题:“顾老弟主持首府首县,一切安好?”

“托大人照看周到,小的多有心得和收获。”顾瓒园谦恭拜揖。

管家上茶。彭青原若有所思道:“顾老弟,我们托皇上鸿福,能有今天,这也是生逢其时啊!”

“是啊,是啊,大人有所不知,近两年南昌县地方禾黄大熟,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日子过得平顺呢!”

“好,这就好。”彭青原喃喃道,“太平盛世,民安国泰,礼乐相须以为用。盛世修典,和世存典,乱世毁典,末世忘典。之前你曾谈及欲主南昌县志续修之事,有些眉目吗?”

“正在筹划。只因协裁主修之人选至今难以确定,让小的费了一番心思。”

“这个人选事关志书的厚浅,马虎不得。”彭青原思忖一会儿后,认真地说,“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几年前,乡试大比,督学金德瑛在我面前极力夸赞铅山人蒋士铨,说他通文达义,十分了得,并将他喻为‘孤凤凰’。近时他闲赋于鄱阳县家中,不如礼聘其协裁主修,不知足下之意……”

顾瓒园一听,放下茶杯,高兴地说:“大人的保荐卸了小的心头之念。您所荐之人,一定是饱学之士无疑,我聘之都来不及哩。”

“是啊,求贤若渴,唯才是举,是我们游戏官场应该谨守的正途。”彭青原笑着说,“修志是千秋万代之事,观今鉴往,返本开新,修志不仅要做到绵延不绝,而且要做到踵事增华。那就这么定了吧。”

“好,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乾隆十五年(1750),眼看年关将至,家中储米不过五斗,生计无着,心绪茫然,蒋士铨也只有对苍天仰面叹息。这时天无绝人之路,第三天,鄱阳县令黄获村先生让他的下人送来南昌县令顾瓒园的书信,蒋士铨打开看后,方知因彭青原的举荐,南昌县令欲请其出山,为编纂南昌县志总纂。正月初七日,蒋士铨租舟自鄱阳赴南昌。

从父亲去世的忧伤中走出,在铅山为父亲举行葬礼后,蒋士铨将全家自鄱阳迁出,安顿在南昌城内的小金台,每日借酒消愁,以诗文度日。

南昌县志馆设在西街罗氏祠,许多志同道合的文雅之士聚集在这里,有分纂十二人,总理四人,监修四人,蒋士铨与杨子载(垕)秀才,明经万芝堂(廷兰),进士边洪声(镛),结为莫逆。南昌县旧志,相传于明代万历中焚毁,已无存世之书。因此,这次修志,应是南昌县令首创。蒋士铨进志馆后,实觉荒凉。馆徒四壁,书籍寥寥,资料匮乏。幸得彭青原藏天下志乘数千件,成为本次修志的上佳前提。蒋士铨进志馆的第二天,即上门请求准予借阅。彭青原也是文雅之士,况此次南昌县修志,也是江西地方一大盛举,当即应允。蒋士铨大喜过望,随后即差人以三十担肩挑至馆中,同人相与分阅。内中凡有关于南昌县的事和人,都一一摘录。两月下来,搜集的资料即达五尺厚。凡所摘条目内容都重新进行实地勘察,访调,辨明真伪。同时在全县城乡张榜布告,征集先人著述,响应者络绎不绝。南昌县衙个别胥吏原本想以收集资料入志为名,向民间绅士达人、富户贵族敲竹杠,借机发笔小财,此举一出,让他们的阴谋破产,只好悻悻然侧目以对。

领受重任后,蒋士铨一刻也不肯停歇,即遍访南昌县县域,寻找可入志的线索和素材。在寻访过程中,眼看着一些古遗址和建筑破败损毁,蒋士铨痛心疾首。心下暗自打算趁此次修志之机,向府、县建议,重修遗迹。省城南首丁家山上的桓伊墓址,由于奸僧践踏胡为,碑损墓平。蒋士铨极力向县令顾瓒园提出建议,请求给予保护并予以修复。县令十分看重蒋士铨的建言,闻说后当即差令尉前往勘察。这一动作非同小可,奸僧闻讯即行逃遁。顾县令随即派发银两,并请蒋士铨撰写墓碑碑文,恢复墓地建筑,扶正碑记,恢复亭刻等,同时张榜公布禁山令,禁采竹木,禁放牧猪牛以防践踏,禁建佛寺庙堂。

余干秀才章水村,教馆于南昌城西街,毗邻县志馆。蒋士铨修志之余与章秀才过从甚密,酬唱诗文,多有乐趣。一天,蒋士铨前往章秀才的馆中造访,见墙壁间诗文很有才气,古雅幽深,便问章秀才,此诗为何人所作?章秀才叹口气回答道:“作诗者乃广信太守靳大千(椿)。”而且从章秀才口中得知,靳太守被人弹劾,已被关进省城监狱。有冤无处诉,一家人贫困交加。蒋士铨听后,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便与章秀才一道来到关押他的地方,前往探视。靳大千长得人高马大,形貌丑陋,为前河道总督靳文襄(辅)之孙。此人谈吐博雅,话声如金石之响铿锵有力。蒋士铨一番问询后,靳大千皱紧眉头,痛心疾首讲起他入狱的原因时,颓然自叹道:“唉,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话可说啊!”蒋士铨安慰靳大千,再三要求其将事情来历讲清楚,靳大千说:“一切只能怪我迂腐。踏入仕途后,我由兴国牧任上,蒙朝廷特别恩典,来到广信府任太守。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诚惶诚恐,总担心自己在任上出什么纰漏,有辱门庭家声。谁料到前任太守是个福建人,喜于货物交易。他从福建贩运一批货物来到广信,威逼我帮助其在各县销售,希望能获数千两银子。我再三推辞,碍于情面,不得已,干脆馈赠四十两银子,打发他回去。这事被他的同乡臬台大人得知后,乃构罪相陷。现在已经在司院过堂,造成既成事实,成了证据确凿的判决。如今有口难辩,有冤难伸,只有听凭处置罢了。”蒋士铨与章水村唏嘘不已,返回县志馆后,当即接济其家米谷二石。靳大千闻讯即赋诗十几首以酬谢。这之后,蒋士铨开始为靳大千案奔走,他找到彭青原,将事情的原委经过讲了个清楚明白,极力为靳大千开脱,为其受冤鸣不平。彭青原出于对蒋士铨的信任,听了蒋的辩解之词,也觉得靳大千蒙了不白之冤。最终被蒋士铨的说词所打动,连夜审阅案卷,重新权衡案情。第二天,当即为靳大千平反。考虑到其中的几件小事,靳大千也有牵连,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于是,拟将其流放北方,即靳大千自己的故乡。靳大千获释后,其与家眷身无分文,蒋士铨与馆中众同人一道,集资供靳大千路费所需。一时传为佳话。

这年秋天,钱香树先生再度来江西负责乡试,发榜之后,由于还要为中榜举子做好家庭情况登记等一应事务,钱先生没有即刻离赣。他经常与蒋士铨你来我往,诗、酒、茶,文章中事,热络无比。有一天,钱先生说:“京中有一长老,得知你才华出众,想聘请你为门人,不知你意下如何?”蒋士铨思忖良久,回答道:“我乃平庸之辈,自觉无建树,又无功名,如果我行欺世盗名之事,岂不是自取其辱,而一生不安啊!”钱香树听了:“你这样洁身自好,不卑不亢,严谨珍重,我算没有看错人了。”

为南昌县修志,不仅解了蒋士铨家的燃眉之急,而且也多了一层同文字打交道的机会,更增加了他了解地方文化及历史渊源的机缘。蒋士铨在志馆如鱼得水,十分卖力。南昌县志费时四年编修成书,乾隆十六年(1751)刻印。全书七十卷,首一卷,其纲目分为:天文志、舆地志、建置志、官师志、选举志、人物志、杂志、艺文志。此书因系草创在篇,故子目分合多有未当,记述中多处出现浮夸失实,实为遗憾,然鉴于创修者之艰难,在所难免。起码讲,它为后世修志留下了一份宝贵的历史资料。

八、一片青石

蒋士铨行事风格独特,修志也一样,我行我素,勤勉不倦,孜孜以求,看准了的资料,需要实地察看验证的,他都会不辞劳苦,经常抽空在南昌县地界转,就连不在南昌县境内的遗址名胜,情有独钟的地方他也照访不误。

娄妃是明代一位贞烈女子,其投江自戕后,南昌城为之沸腾,满城皆颂其贤惠、忠烈。蒋士铨听蔡书存先生谈及娄妃去世后,她的墓地至今无人看顾。蒋士铨与蔡书存找到早前邻墓而居的朱赤谷,老人讲述娄妃埋骨苍野,既无香火照应,又茅草丛生。于是他在蔡书存陪同下亲赴城北德胜门外,披荆斩棘来到隆兴观侧,实地勘察。只见娄妃墓地昏鸦集树,黄雀悲鸣,杂草萧疏,墓地早被铲平,只有碑址石墙尚在。蒋士铨不由得心生悲切。其不在于怜香惜玉,而在乎娄氏的贞洁壮烈。回馆后当即向彭青原禀报,重新立碑以记。

给娄妃墓立碑后,蒋士铨的心潮仍久久不得平复。娄妃之壮举义薄云天,守义持节,七尺男子尚不能为之,如此弱女子,竟不惜以身殉志。他感慨系之,这件事,原本是收入志书的好材料。可惜的是娄妃墓不在南昌县地界,隶属于新建县,难以入南昌县志卷,祠墓篇中不好载入,于是,只有自磨新墨,展开新纸,记下此等贞烈之事,衍化成剧作《一片石》。

说到蒋士铨一生的文字成就,人们都会将他的诗放到首位,认为他的诗,不傍古人,不仿唐宋,自成一家。他的诗一改萎靡、猥琐的风气,把诗的触角伸向普通百姓生活,关心人民疾苦,扬善挞恶,疾恶如仇,个性分明,气节长存。不少评论都认为他的诗思想性高于袁枚的诗,可见,蒋士铨的诗无论从内涵的丰富还是涉猎的生活领域广泛,以及字词的精妙运用上是历史上不少著名诗人无可企及的。

不过,如果我们把目光从蒋士铨的诗行移向他所创作的戏曲,就会发现上述的看法明显带有片面性。尽管千百年来,封建社会里,戏曲不可与诗文相比拟,戏曲好像属于下里巴人,流俗之列,诗词的高雅几乎是一边倒的结论。读过蒋士铨创作的戏剧作品,我们就会惊叹蒋士铨以他特有的戏剧才华,写就了一幕幕华章,既让人心灵震撼,又让人扼腕叹息。他所撰戏曲的文词、道白,字字珠玑。其实,戏剧创作之难度远远胜过诗词,历史走到今天,我们回头去看他的戏曲作品绝不在诗文之下,而且应该说是略胜一筹。他应该是清代触及戏曲成就峰顶的、为数不多的戏剧作家之一。如果说有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也许就是乾隆年间的戏剧作家杨潮观。后来,人们把这两位杰出戏剧作家尊称为“东杨西蒋”。杨潮观虽然也是戏曲大家,但蒋士铨作品的文词精美及戏曲所反映的思想深度却是杨潮观所不及的。

蒋士铨的戏曲重情义,讲气节,扬忠烈,追求纯洁与完美无缺,其用心良苦十分难能可贵。我们不能不说,蒋士铨是位理想主义者。他在戏剧创作过程中,以一种看似简单的善与恶的交锋以及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体现他的追求与向往,来歌颂正气、正情,抑制邪气、变情。

蒋士铨二十七岁开始戏曲创作。他将诗情融入戏情,自成曲风。更有甚者,他将自己对社会、对生活的感受融入戏曲创作中,体现了他的道德素养和士子情怀。《一片石》是他的戏曲处女作。身居南昌小金台的蒋士铨,从小耳闻目睹人们对明代宁王朱宸濠妻妾娄妃的赞美,也深深为娄妃的贞烈所打动。无论是在酒楼茶肆还是在街头巷尾,南昌城里的男女老幼几乎一边倒地推崇这位烈女。蒋士铨很早就动过念头,一定要将娄妃的死戏演活,让她重现人间,同时探寻这位烈女死后魂灵殇荡的所在,为烈女重新树碑立传。这个过程,显然仅仅立一块世俗之碑还不够,还要给这位烈女立一块高矗于人们心头的碑。他的这个心愿酝酿有年,一直萦绕于怀。

南昌县重修县志,给了蒋士铨一个上佳的机会,圆了他多年的梦。他一鼓作气将整个寻访的经历用戏文表现出来。他将《一片石》分为四出:《梦楼》《访墓》《祭碑》《宴阁》。戏中的人物,书生薛天目一日路过南昌城隆兴观水塘旁的酒楼借酒浇愁。独倚南窗,凭栏远眺,面对明代宁王朱宸濠的旧居原址,他心生恻隐,感慨朱宸濠、娄妃的经历往事,借酒兴于酒店壁上题诗一首,随后便伏几而卧。让人称奇的是,远离人间的娄妃于此时却托梦薛天目,请他寻访自己的旧墓。薛天目醒来方知为南柯一梦。可这梦也奇怪,触动了薛天目的心弦。于是,薛天目便请求江西布政使方伯出面相助,为烈女张目,圆他一梦,成全千秋美事,了此衷肠。方伯听薛天目叙说来由后,当即令一教官前往城郊寻访。教官在郊外王阳明祠遇学生钟某。原来钟某就是娄妃之后。当初娄姓为避祸,全家隐姓埋名改姓钟。钟氏家族祖祖辈辈口授心传,一直关注着娄妃墓的变迁,可又无能为力去改变现状。原来娄妃墓就在新建县和上饶两漕仓的界墙之间。朝代的变迁和岁月的侵蚀,使整个墓地成了荒废的遗址。这里已是残垣败壁,鬼影肃杀,墓地都快夷成平地,墓碑更不知去向。教官探寻勘实后,当即向方伯禀报。方伯听说已经访得娄妃之废冢,当即拨付帑币,派遣官僚临场监管重建。他亲自撰文布词,撰写墓志铭,命人立四尺碑于墓前。墓地落成时,方伯亲自前往凭吊祭奠。到了来年的端午节,豫章河娄娘娘请来西山骑凤听箫的吴彩鸾、建昌麻仙姑来滕王阁观看龙舟竞渡。娄妃由此及彼,想起战国期间诗人屈原沉江报国,千百年来,一直受到后人的凭吊;而自己在宁王叛乱时,不肯同流合污,以身沉江却无人问津。人到伤心处,自不免涕泪俱下。经过两位仙家的再三劝解,娄娘娘终于转悲为喜,送两位仙女还山。

《一片石》以蒋士铨自序开篇,随后是蒋士铨自题《题墓图诗》。江西布政史彭青原作《墓碑记》。不少文人墨客题词:有夏邑彭青原(方伯)、华亭王兴吾(慎庵)、北平黄叔琳(昆圃)、秀水钱香树、常熟蒋溥(恒轩)、桐乡程尚赟(北涯)、钱塘宋树榖(桐门)、济南赵大经(吾山)、广昌饶学曙(芸圃)、新建裘麟(超然)、商邱陈淮(望之)、宁都卢明楷(端臣)、武进龚起(予鲜)、铅山汪汝淮(溶川)、南昌谢逢泰(苍崖)、南昌钟瑗(蘧庐)、大廋戴涵元(筤圃)、南昌于发祥(定庵)、新城陈守诚(恕堂)、新建熊为霖(鹤峤)、广丰女史蒋婉贞(清映)。

全剧后缀蒋士铨自拟词《贺新凉》。鄱阳徐焘依韵奉和。

对于年少气盛的蒋士铨,二十四岁会试不第,心中的情结始终难解。抱负与志向使他对进京受到的冷遇极为不满,空有才华无人识,他在戏曲中寻找人生。撰写《一片石》固然是为娄妃张目,可实则也是为自己找到发泄内心愤懑的出气口。他在戏中借薛天目自况:小生薛天目,少游海岳,深知行路之难;小阅沧桑,始信读书之乐。赌酒受双鬟之拜,聊复风流;典衣装百宝之刀,颇能豪侠。家在红鹅山下,客居青雀舟中。偶逐东皇,暂停南浦。

这里的薛天目,活脱脱一个现实中人蒋士铨,陷困不失志,正气一身不依傍,苦境堪忧,历历在目。三年前,蒋士铨进京应试不第,囚居乡山之间。实可恰见,两人的境遇几乎完全相似。家住红月、少游海岳,如此坦白地告诉人们,剧中的薛天目即我蒋士铨。

写《一片石》是蒋士铨戏剧创作的试水,他不拘泥于前人的戏剧模式,也不拘泥于戏剧的民间性以及原有的表演套路,而是独辟蹊径,走出一条新路来。尽管这种文人士大夫于戏剧的认同与普通百姓的认同有差异,尽管这种戏剧很难在舞台上引来观众的喝彩和共鸣,但蒋士铨仍我行我素,在诗人戏剧中展露自己的诗文成就和才华。其实,我们在蒋士铨的戏剧作品中,更多看到的是他的品格、气节和情怀。这种气节和情怀尤其能够得到士大夫和文人墨客的共鸣和响应,而且能得到这些人的肯定和赞美。这种案牍中的精品,很容易以文字牵动人的情感,成为读者心仪的精品。陈廷焯《词则·放歌集卷六》中写道:“心余一片石传奇表娄妃之贞烈淋漓悲壮,可泣可歌。此词非题传奇中事,只是写自己怀抱,明所以传奇之故。”可见蒋士铨用意之深也。

《一片石》作为一幕记事体戏曲,既无曲折迂回的情节,更无独具戏剧性的故事内容,仅仅是用一片石为娄妃树了一块碑,修葺了娄妃的墓地。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却被蒋士铨用他的如椽大笔,演绎成四出戏的本子。这就显示出他的文字功底来。虽然这部戏在舞台上也许达不到理想的效果,但他的爱憎、他的胸襟以及孕育已久的情结得到宣泄。这就是蒋士铨,一位正直无邪的士大夫的追求,一位傲然兀立的风骨铮铮的文人的人格与德行。他在剧本中用娄妃的话说:“纣听妇言亡,君违妇言死,欲洗妾身清,视此彭蠡水。妾身羞作叛臣妻,忍脱簪环供浣衣。”蒋士铨的爱憎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封建士大夫的德行素养。

蒋士铨撰写的《一片石》虽然主题庄严,神圣不可侵犯,却也有他幽默诙谐的一面。平日,蒋士铨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有友即有诗,说起话来很有情调,有时调侃诙谐,让人忍俊不禁。在《一片石》中,他就以独特的个性描写了一个特殊场景。

(净)了不得,了不得,放走了我的煞神了。

(丑)了不得,了不得,撞死了我的官府了。(净扯红旗蒙面躲外后,怕介)

(外)你们做什么的?

(丑)我们是学里师爷,寻坟的。

(外)我们也是寻魂的,正在这里赶煞,被你冲散了。你们寻魂该在学宫左右边去叫,来城外怎的。

(丑)放你的屁。我们是布政司亲口吩咐寻坟的。

(末)不要乱嚷,且扶起老爷来。

(中净)哎哟哟!我把你这狗才,又不是赶死,孟子说: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为什么睁着两只眼,把我老爷身子上,当了你家的地皮。若不是老人家铜筋铁骨,平日养得这样结实康健,连豆腐渣都被你踹出来了。

(净、外、生跪介)失错冲撞,求老爷饶恕。

蒋士铨的《一片石》完成后,即开始成为江西地方戏班子传唱的重要剧目。不少文人士子都为能传抄《一片石》而感到荣幸。戏班也因为有了这个剧本登台,多了无数的看客。由于剧情并不复杂,让普通百姓也能看得懂,听得明白。何况剧本本是江西人写,又是江西人唱,观众看后无不喝彩。江西布政史彭青原在现场听戏后,不由得感慨万千,以诗纪事:“多谢挑灯谱赫蹄,一时传唱大江西,他年小泊隆兴观,来听秋娘按拍低。”

钱香树赞扬蒋士铨不仅写了一出好戏,而且也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四年两度过樵舍,每向斜阳一吊之。难得庐陵老居士,江头题出淑人碑。”

宋树榖既称赞蒋士铨的《一片石》不仅写得正气凛然,而且把南昌戏场上演《一片石》的盛况做了全景记录:“节义偏教巾帼持,城南藁葬有谁知?暂将才子生花笔,写作贞妃表墓辞。”“一时新曲艳西江,小部征来尽擅场。闻道浅斟低唱夜,翠帘争认绿衣郎。”

汪轫的誉词比较贴切:“才人片石托传奇,欲破黄溪渡口疑。驱逐青蝇全白璧,解嘲弭谤应如斯。”

杨垕也表达了他对《一片石》的认同:“千岩万壑信州路,生长娄妃何处村。红板轻翻幼妇词,个侬心事几个知?可怜跛足称皇后,那及降王堕泪时。”

《一片石》是蒋士铨的戏剧处女作。它的出现,不啻于给南昌的戏剧舞台添砖加瓦。正像蒋士铨在他的后缀词《贺新郎》所表达的:“十年骑瘦连钱马,经几多浮云变态,悲歌谩骂。南郭、东方游戏惯,场上谁真谁假?吊华屋荒坵聊且。不见古人何足恨?笑文词伎俩斯其下。我本是,伤心者。”

几年后,三次中举失败,蒋士铨悟形喻己,意犹未尽,为娄妃再添一曲,撰写戏文《第二碑》。

九、西江祝嘏

蒋士铨与江西衙门的几任布政使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彭青原离任后,江苏华亭人王兴吾接任。彭青原在为王兴吾介绍衙署政情时,提及蒋士铨过人的文采,王兴吾听后很是留意。他是个爱才之人,也对蒋士铨产生了爱护之情。乾隆十六年(1751)中秋节,王兴吾将蒋士铨请到布政使署中赏月,听曲观戏,两人谈论戏曲音律,异常合拍。

王兴吾是雍正元年(1723)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乾隆中累官广西道监察御使,河南按察使、布政使。乾隆十五年(1750)冬任江西布政使,于翌年春方到任。

蒋士铨用诗记录了这次见面的情形:官斋署第,雨后疏篱,凉风习习,松竹缱绻。东天一轮圆月初上,天上人间,嫦娥共婵娟。两人端坐楼台,与竹作伴,与风细语,名宦与书生谈笑自如全无芥蒂,“白袷频添露坐衣,秋风闲话故山薇”。蒋士铨在交往中深感王兴吾谈吐不俗,文言老成,他在诗中流露出敬佩之心:“报国人当为令仆,读书心共恋庭帏。”两个人对戏曲的爱好在泉石流觞的霏娓之音中陶醉。琴音弦韵成为两人友情的纽带。“礼法全宽文字饮,云烟闲数古今愁,闻歌客类桓司马,按笛人寻菊部头。”

王兴吾在剧场的看客中,应该是位高权重、有些身份的人物。他对坐在身旁的蒋士铨说:“你不仅有文才、诗才,还有戏才,你把娄妃写活了。如此重情重义的女子,得到你如椽之笔的看重,才子写佳人。哈哈,看来你也是个讲情义之人啊!”蒋士铨谦恭地笑笑:“过奖,过奖。”

王布政突然想起什么,对蒋士铨说:“哦,对了,大前天,新建县在京城为官的裘大人来札,说是太后寿诞,要我在乡间才俊中募能者,写几出戏,为太后祝寿。这事在省城传开后,江西士绅听了群情振奋,如沸之汤。都说此事之重大于天,不能丢江西人的脸。只能写好,不能写坏。而且这本子要写得让皇上称心,皇太后如意。挑选担纲此任之人,不仅要有笔头功夫,而且要对朝廷有敬畏之心。士绅中不少人都举荐你担纲,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为之。你写的剧本《一片石》,很有才气。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喝彩,足见功力。量你领受此撰,应该是举手之劳。”

蒋士铨一听,很感兴趣,内心暗喜,正中下怀。不过他还是自谦道:“小弟才疏学浅,不知能否应对。”

王布政拍着蒋士铨的肩,欣喜说:“能,一定能。由你弄笔正合本官之意。之前,我还觉心中无底,其实我在看了《一片石》后,就觉得这祝寿戏文非你莫属了。”

“能得大人您的器重,我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再说,哎,我就担心写不好啊!”蒋士铨惶恐不安,既兴奋又面露几分难色,“这写得好,或许多少能得些奖掖,一旦写废了,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啊!”

“哈哈,士铨老弟,你过虑了。”王布政认真地说,“凭你的才子豪情,写这祝寿戏文,恐怕是小菜一碟。我看你就大胆写吧。将你的才智传遍京城,老弟你可就不在人下啊!”

“不,不,王大人,你有所不知,我蒋某人对功名利禄似无大欲……”

“你说错了,年轻人,”王布政语重心长道,“无大欲并不等于无欲。大丈夫立志,当以身报国,不图名显,也该存高远之志。凭你这等才华,何苦长隐江右。如若裘曰修大人器重,士铨先生你前途无可限量啊!不过,重任在肩,切不可轻视,当以最佳的文字,优美的文章,奉献给皇上、皇太后。”

蒋士铨以戏剧处女作《一片石》一炮打响,南昌地面如开了锅的水一样沸腾,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无不赞美。不过,蒋士铨却认为,这是人们爱慕斯文、同情他这个弱者的体现。他至今仍是白面素颜,功名全无,在一个小小的南昌城受到些热脸,何足道哉。如今,有了个刀笔吏的机会,将自己的才华真实地展露在人们面前,何乐不为?

历史上的“康乾盛世”,是继唐玄宗开元盛世后的又一太平盛世。尽管文网森严,令文人士大夫噤若寒蝉,但政治清明,百姓生活日益改善,经济上起色不小。乾隆帝在康熙、雍正两朝休养生息、边界笃定、民少怨尤、江山稳固的基础上,文治武功,相向而行,以至康乾盛世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乾隆帝重视社会稳定,关心百姓疾苦,维护了国家的统一并拓广了领土,成为一代英主。不过,乾隆帝得意于自己成就的同时,开始讲求奢靡,追求豪华排场,每临大事总以声势为要,晚年自号为“十全老人”。

乾隆帝至孝,对母后更是侍奉于侧,恭恭敬敬。乾隆十六年(1751),为庆祝皇太后寿诞,乾隆帝以别开生面的庆贺形式,豪华登场,拉开了这场庆典大戏的帷幕。京城灯会,人潮如海,西华门至西直门,十余里路程,张灯结彩,沿途成了花的海洋。人们享受着皇权赐予的欢乐。诗人赵翼形容:“锦绣山河,金银宫阙,剪彩为花,铺锦为屋。”无论是规模,还是人们的参与热情,如众星捧月,只求博得太后欢颜。豪华排场,盛况空前,充分显示了皇家气派和尊严。地方官员能借此良机取悦皇上,投其所好,既在情理之中又能尽马屁效应。江西人祝寿,似乎比外省进贡的方式方法皆有所不同,江西人的高雅,用在进贡的手段上,很是高人一筹。江西的景德镇历史上有“瓷都”美誉。宋真宗时,因景德镇生产的青白瓷质地优良,而用皇帝的年号为名置景德镇。其实,在我国东汉时期,景德镇的窑口、窑坊就声名在外。这些青白瓷远销海内外,由于在十八世纪以前,欧洲人不懂烧瓷技术,因此瓷器在海外成了抢手货,都把南昌(景德镇)作为中国的代称。久而久之,“瓷器”一词便成了中国的代名词。

清乾隆年间,景德镇瓷器是受宫廷青睐的器物。为了对瓷器生产进行有效管理,清廷在这里设榷使控制官窑瓷器的制造。因之,江西人为皇太后祝寿,首选的寿礼贡物自然是瓷器。但是瓷器送腻了,别出心裁,弄点新奇亮丽的东西,取悦皇太后和皇上,这个主意不赖。江西京官裘曰修因常在御前走动,深知皇上喜好,以几出戏祝寿,这也是江西人精明所在。而挑选蒋士铨担纲动笔,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蒋士铨受江西布政史王兴吾之托,为皇太后寿诞写戏祝嘏,是王兴吾慧眼识英才,有意把蒋士铨推到台前,成就其锦绣文章,也成就蒋士铨的生前身后名。

能够以自己所撰的曲本奉上京城,置于皇上的案牍,虽不说是惊天动地之事,却也是人生乐事。从某种意义讲,对蒋士铨来说,也算一种机遇。一旦曲本得到朝廷的赏识,名动京城,一生壮志已酬,就算是那虚无缥缈的功名,也无如此等的学问显摆更能勾起人的胃口,让天下文士通儒高看一眼。蒋士铨期冀功名,也看重才子的称号。平日虽然有几分清高,不免有时也有些自负,这种生命的常态支撑着他的信念,得意地行走在人生的旅途。平日里,他与杨垕、汪轫、赵由仪过从甚密,出入于南昌的酒楼茶肆,笑谈文章,砌句堆诗,无所不极。只是,当蒋士铨向杨垕他们讲起自己受江西布政使王兴吾之托,受江西士绅之邀将要为皇太后寿诞写戏祝嘏时,大家都笑了。杨垕说:“你写什么都可以,写这玩意儿,你摸得准皇帝的脉搏?对得了皇上的胃口?”

赵由仪也认为:“这戏嘛,写也罢,不写也罢,既换不了功名,又兑不来银子,纯属枉费心机。”

汪轫倒不这么看,他的想法更是奇特:“我看蒋兄这是一奇招,英雄行险道,保不定这几出戏名动京师,皇上得意,旁门左道顺畅,赏赐下来,还不叫蒋兄吃不了,兜着走。”众人听罢,都一齐哈哈大笑。蒋士铨听着大家的奇谈怪论,也不置可否地跟着笑了起来。

众人一路叙说,走过百花洲,来到水观音亭,只见娄妃的梳妆台遗址前后左右,街楼巷肆,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人们都沉浸在梦幻般的盛世太平景象中。远处,传来一阵悠扬悦耳的笛声,漾开人们心间情意狂澜。

蒋士铨似有感慨,长长地吁了口气。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赵由仪心间似有不平,“这些公子哥儿、纨绔渣滓倒好,放胆放量,在这酒楼纵欲。只有那些端了破碗,栖息于庙角街檐的穷苦男女,枉自一生,猪狗不如。”

大家相视无言,陷入深深的思索。人创造历史,历史是人写的。为自己的历史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人生的意义凸显在文字里,这也不枉文人这一称号了。只有文字能够抨击这不平的历史,让那些苦寒弱者,也能享受人的平等和尊严,为皇太后写祝嘏戏正是蒋士铨对这种生存理念的诠释。他想小试牛刀,做一回搏击。动了念头,写出篇章,好歹让人评说,写了、试了、摇笔了,无怨无悔。蒋士铨这人,做事、行事,看准了,毫不犹豫。动了念头,思绪纵横,下笔如有神。动笔千行,如泻江河,一挥而就。

蒋士铨小金台旧居的灯光闪烁,那窗口的光亮彻夜不息。为皇太后写祝寿戏,换个人也许是苦差,对蒋士铨来说,不过雕虫小技,信手拈来。一个剧本,一天或几天完成,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蒋士铨才思敏捷,自有公论,这也是他有别于他人之处。他的诗文句句铿锵,语词精练,文法独特,大俗雅深,很有韵味。他放任思绪在前代的历史隧道中奔驰,遴选出他要抒写的所谓与龟鹤遐寿、松鹤遐龄相关联的故事。他要在舞台上,展示一个肃穆、庄重的主题,为皇太后引趣,为皇太后求取精神上的新生,达到延年益寿的目的。

人的思想形成有个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蒋士铨年轻时的抱负和志向,也确有于仕宦生涯求取命运改变的愿望,撰写《西江祝嘏》四种剧,是这种愿望的体现。从某种意义讲,也是对未来生活路途的期冀,也是对自身价值的测试。在四个本子中,他几乎竭尽所能,华美的语言,优雅的词句,富有特色的内容,使本子生辉添彩。他似乎对自己信心满满,觉得凭自己的文笔一定能够一鸣惊人,成为天下人看重的文人才子。

四个本子内容并不复杂,以史实贯穿剧情,真名实姓的剧中人物,演绎寿庆升平的世间景象。

《康衢乐》是蒋士铨摇笔撰写的第一个本子。他在本子里用“呈瑞”“游衢”“宫训”“朝仪”四折,隐映乾隆帝为皇太后祝寿。剧中以尧帝为母庆都氏万岁甲子之期朝贺为线索,以十二种祥瑞:天、地、山、川、鸟、兽、草、木……呈瑞为剧情辅助。帝尧认为岁末人心乃立国之本,应多体恤巡视,他下令侍从后夔,巡视康衢,深入民间,细观民间风气的变化,广采风谣,同时兼访山川浩水稻谷发出的声响,制作新乐,以引留作母庆都氏寿诞娱乐之礼。尧帝派出的侍从,在郊野上行走,在村舍中巡访,一路上,只见万物复苏,气象更新,行走的人们都很有礼貌地为他们让路,耕稼忙碌的人们停止了劳作迎接他们。村中的人们和睦相处,邻里友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随后,这些侍从偶遇一位一千九百九十九岁的老人,与一帮童稚在绿荫遮蔽下尽情嬉戏打闹。相互间,童叟无欺,大家击壤而歌,同叙天伦之乐,共唱和鸣之曲。侍从说尧帝的属地风谣质朴、本性平和、天籁自然、韵味无穷,尧帝听后,心间甚喜。当即命后夔在采风时,和之管弦,以便记录下乡间风俗,光大发扬,厚实人心,传承永远。

娥皇、女英两位公主也在为太后万岁甲子之期祝寿做着各种准备,开始绣织百福虬龙之玺、千祥麟凤之裳。两位公主还奉太后之命,与皇后共修《女则》一书,以此女懿规范天下。全剧以百鸟朝凤、百官同贺、乐官演奏集于民间的康衢之乐章而结束。

《康衢乐》完成后,蒋士铨意犹未尽,文如泉涌,下笔如有神,又开始创作《忉利天》。这个剧本同样分为四折,即“设会”“市花”“无逅”“庆圆”四个部分。在《忉利天》中,蒋士铨设计了一个颇为动人的故事:释迦牟尼第一个弟子比丘尼,以三世女人身,托生于天竺国毗耶离城。这之前,大迦叶尊者亦降生大泽田婆罗门富家,名曰毕钵罗。因其父母强逼其娶妻,不得已,毕钵罗将阎浮檀金子铸成女像,令门人背负行走人间聚居所在,如寻访得有女子与金像相同者,才同意合婚。比丘尼与金像面貌相似,勉强顺从听命,出嫁给毕钵罗。幸喜这毕钵罗厌恶极欲,与比丘尼喜好一致。十二年中,毕钵罗与比丘尼名义上虽然是夫妻,却相互不曾染指。随后各自求道。比丘尼在恒河边学习外道,具足五通。毕钵罗事佛之后,差人四出寻找比丘尼,随后,两人一道皈依如来。如来大佛很乐意收下这两个虔诚的门徒,以比丘尼为第一声闻弟子。

佛母摩耶夫人神居忉利天,正好今年万岁,如来大佛欲在天臂城设立无遮大会,资助四方百姓。令比丘尼遍查天市中米谷衣服、饮食器用等物,皆令丰满,普赐诸天眷属,使天上、人间同欣喜共欢乐,普天同庆,成佛功德无量。

这忉利天为善见大城,纯金砌筑,万户千门,楼观宫阙,皆琉璃百宝装饰。佛门重地,珠光宝气,庄严神圣,辉耀照人,光焰照青冥。天街上,尘市喧闹,货物囊聚,天市之浩荡气势显而易见。

比丘尼巡天市,正好遇上佛母,一同前往天台。一路上,佛母释心传授佛理,引导比丘尼一心向佛。比丘尼得佛母教诲,感恩戴德,在天市巡查更是用心。

天街花市,丹桂飘香。十天仙女,妖香罗列。没想到,此时上来一小丑,搅乱了花市的空气,搅碎了天街的人气。提婆达多这个佛门异子,自幼爱与释迦牟尼为敌,急夺如来法器,幸得如来法力广大无边,提婆达多斗不过他。

其实提婆达多这样的魔佛是自不量力,连魔王波旬也无法与释迦佛如来捉对。波旬弄兵多年,与如来较量,最后都不知不觉、心悦诚服归顺了如来。可这提婆达多却不甘心。要他归顺如来,心中不平。听说释迦如来在忉利天开花市,提婆达多肚子里的坏水又上来了,他偏要和如来对着干,有意地打闹一番,以泄胸中怨懑之气,也让众佛看到他的孤傲崛起。

提婆达多来到忉利天,正好看见比丘尼端坐在天台上,于是他径奔而去。

提婆达多从小天狼野性难驯,他竟横扫芭蕉,一门狠劲。

比丘尼大声斥责,她骂道:“我佛大度优容,你却屡次逞凶,竟又来此撒野。”于是,她撒出红丝,用定乱神绳将其缚住。

这时,正好慈航观音来此,一看提婆达多,原是输罗波城的一个大婆门首座。因孽行被逐,因此心生愤慨,常常骚扰佛界。观音于是对提婆达多说:“须知我佛慈悲,不忍加害于你。就连魔王波旬,有百万魔兵,尚不能敌如来,何况你这魔佛。如果你能自今灭却一切贪念,定当为尔证果。”

提婆达多此时方茅塞顿开,迷途知返,情愿皈依佛法,表示永不堕落。

随后,慈航观音领着一干人等皆前往忉利天祝寿。正好邂逅恒河岸边罗汉阿私陀也正欲往祝寿,于是阿私陀带着波旬等,聚首而行。众人一路上讲述着释迦如来的故事,回忆如来的佛行,很是热络。

天王们、金刚们、罗汉们、天女们,弹着琵琶,敲着木鱼,拽着佛衫,披着袈裟,跟随着众生们合着掌、顶着香、参着摩耶、礼着如来,欢欢喜喜,前遮后拥拜团蒲。

寿辰日,佛母先在忉利天设座,只见阶下曳红裙一般天妾,竞红妆一班天姐,献红香一行天客,一同上殿瞻礼,齐声唱喏,祝千秋一词,愿心似菩提千叶,佳日春秋,永爱繁奢。三界人天,一般欢悦。

青天不夜,异样风光。故事最后的结局是佛母及如来、观音一道前往兜率天赴六佛早就预备齐整的寿诞之宴,东风蕴藉天心顺,薄海同沾芳润馨而终。

整幕戏剧情并不复杂,却见豪华;虽然故事的内容并不庞杂,却见文字的精美。蒋士铨在这个本子中,既用昆曲昆腔,又用采茶土调,掺杂弋阳腔,腔调融合,把一个剧本出落得秀女婵娟一般。

在剧本中,蒋士铨似乎还有意识地调侃自己,故弄玄虚地显摆一回,明显地流露出他那种年轻气盛、怀才不遇的心境:

(丑)如今名公、戏子,是不要文理的。若像方才那个蒙馆先生做的弋阳腔,小的有一大半听不明白。倒不如大王这首拙作,竟是一篇清空当行的文字。

(净)那弋阳腔也不叫深奥,不过堆砌些疙疙瘩瘩字眼,究竟大通的人,还不把耳朵听他哩。我如今要上忉利天去了,你们随后就来。(先下)

(众)是。

(丑)哥嘎,管班的魔头去了,我们何不凑个尾声唱唱。

(末)啐!这个曲儿加上尾声,便不合宫谱了。

(丑)啧,我在班子里混老了,那年社公庙少了一本籖诀,我立刻就把一本诗稿送了他,那个不说我是个文人,偏这个尾声就不合宫谱了!你若不服,我一夜就编一本总纲与你看。

(生)不要吵。由你唱来。

(丑)且住,一时诌不出来,怎了?胡乱哼两句收了场罢。呔!名公角色来了。

这一段,既于戏外,又在戏内,妙趣横生,把蒋士铨自鸣得意、恃才傲物的个性展露无余。

一出《忉利天》,似乎不是蒋士铨的收笔处,更不是他的江郎才尽处。他仍笔意纵横,沉浸在他勾勒的一个个戏剧故事里,一出出意蕴深妙的寿诞剧中。

《长生箓》是他构思的第三个祝寿戏剧本。蒋士铨利用其丰富的想象力和过人的智慧,构思了一场好戏:故事起因为中华圣母万寿,天宫中的各路神仙都相约祝寿。为了准备祝寿的礼物,嫦娥月主,位列大阴,欲炼大丹贡献给中华圣母。为此,嫦娥月主向轩辕帝借了九鼎,安放于月宫。特地请来女娲娘娘,将当年补天余下的五色石髓,配合三光精华,入鼎制造。但炼丹非寻常水火可烹,必须有灼电母之金光,沃天孙之河水,焚之以广寒宫桂叶,方成灵药丹丸。

一时间,月宫内,娲皇、电母、织女娘娘、天孙、麻姑、何仙姑等陆续会聚。

大丹炼就,众仙共吃贺寿酒。这一回,蒋士铨又以其擅长韵脚为诗的才智,设计了众仙祝寿诗,皆以寿字韵脚,烘托寿宴气氛。各献绝技,以觞酒风。

随后,东方朔的母亲田婆婆,趁着众仙醉酣昏睡之际,园中无备,偷入蟠桃园,欲摘些个归家与儿子共享。正好此时,撞上嫦娥,按下云头,阻她归路。众土地神即抢前将田婆婆拿下。

嫦娥月主将土地斥开,让众位土地告诉王母,就说田婆婆偶然行窃,被我拿下,如今随我到中华,代金母贡献蟠桃,将功折罪,不必计较她了。

几位土地不依,坚持要将田婆婆押去见王母。嫦娥月主不高兴道:“尔等贪杯误事,原应受罚,然当圣寿加恩之岁,或许从轻赦免,我当另牒圣母,不必仓惶。”

土地们连连拜谢嫦娥月主,临末,啐上田婆婆一口:便宜了这个老贼婆。

看龙盘虎踞帝王州,一统山河如绣,千秋共庆无疆寿,合进这冰桃雪藕。你看那星屋新成,群仙交集,是好一个蓬壶寿城也。大甲子从今万周,添不尽,海中筹。

老聃与东王公及十洲三岛上仙,俱至海上添筹,为中华圣母庆寿。圣母则大召女仙,添注长生玉牌,入贡皇宫。王子登奉金母之命,来请洪太夫人到瑶池,同上元夫人校勘《长生仙箓》。

玉帝见王母喜爱长生玉牒,心下甚欢,即下旨,将春秋两试,转移至一岁之内。命小圣预先问王母量才,嫦娥定榜,为此捧了登科录,先到瑶台,再趋月殿。瀛路先登,碧霄徐上,光辉新入文昌,奎壁分房,仙乐奏霓裳,天家宴未央。

圣母先行去了中华,玉帝与嫦娥月主捧了《登科录》,一道去瑶池祝寿。

蒋士铨似乎有耗不完的精力,四个祝寿剧一气呵成。不过这四个本子,最后一个本子似有不同之处。他的笔锋摇转,来了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前三个本子写的是上天仙境,后一个本子写的是神州之地江右的凡夫俗子。

剧本讲述江西建昌府南丰县人高汝辙,适逢太后万寿之期,其母年及百岁。蒙抚军题奏,旌表建坊,工程守备之日,奉母北望谢恩。

各府县第皆为前往高家祝寿,颇费了一番心思。大家聚在一起,商量祝寿的礼品。这些平日里酸腐透顶的儒官文士,有的议以寿诗相送,有的议以寿文相送,有的议以寿联相送。倒是赣州学师慷慨仁义,自报送上一台傀儡戏。

东家高氏一门大宴宾客,煞是仁义大方。为答谢各位县学师长,于庭院连摆两日戏宴。高家门匾上镌“升平人瑞”四个大字,这是知县杨大人送来的。下面围屏锦幛,彩幔灯棚,摆设得十分齐整。高太夫人、百岁老人,腰板挺直,面容丰润,端坐台前。戏台上唱的是昆腔、高腔、梆子腔。同时还表演跳加官,表演的剧目是“女八仙”。

江西祖坛遥祝圣寿者,分立万寿经坛,共三处。其在省城庆贺者,乃江西文武大小官员,主坛仙子系许旌阳师父谌母娘娘;其在庐山庆贺者,乃西江绅士父老人等,主坛仙子系匡君之母匡夫人;合省老年妇人,则在麻姑山庆贺,主坛仙子系麻姑道者。

你看,万朵仙灯渐升林谷,恰便是草间萤报答春晖,撒珠斗乾坤朗。则那答儿可是庐草南昌?呀,又听得半夜里仙坛钟磬响。

蒋士铨亦庄亦谐的笔法,让人忍俊不禁。四部戏剧倾注了他的不少心血,也成全了他的才华声名。不求得朝廷的满意,只向人间留下生前身后名。这或许正是蒋士铨的追求。

虽然《西江祝嘏》四个本子都是祝寿戏,但内中含意却不可小觑。本子中不乏蒋士铨的期冀与希望,那种充满憧憬的笔调,在他的笔下成就了太平盛景。以九天拟九州,社稷乾坤成为盛极之世。“但觉尧天日转明,祥烟瑞气晓来轻。朝廷有道青春好,从此还应有颂声。”乾隆时期的太平岁月得到了词人的高度评价。“今当景运中天,圣人在位。我唐尧皇帝文思钦明,允恭克让。光被四表,协和万邦。继三皇而庶物咸熙,御百辟而堂廉一德。黎民于变,洚水平成。真是文武圣神,勋业侔于列圣,聪明睿智,道德迈乎百王也。”蒋士铨在盛世中看太平,这是其年轻时刚刚出道,质朴的应世观。他希望在人间出现一位圣明的天子,期望天子忧国忧民,似如天神,普度众生。“践祚有年,宅心无逸,群龙夹辅,百姓昭明。守祖宗之宪章,忧勤罔懈;对民物之康阜,乾惕尤深。”天子在看重民心的同时,所表现的君轻民重凸显了太平天下的世相。蒋士铨希望皇上能移恩光满眼,雨润天街,细观民气,广采风谣,使平民百姓笑耕田亩,村无犬吠,道不拾遗。白板门开睡轩鼾,生来快活天公佑。希望民间风调雨顺,家给人足,儿孙百代,丰衣足食。在蒋士铨眼中,帝王勤政方能安定天下。他在祝寿戏中刻画的理想社会,完美无瑕。

在称颂太平盛世的同时,蒋士铨也不忘针砭时弊,嬉笑怒骂,趣斥不齿,既隐隐地抒发自己的不满,又让人见证了他的正直胸襟。

黄面书生,是我养家的主顾。喜的是帮增补廪,恼的是拔贡登科。人犹有余憾,一月六课,捉时文手到擒来;其性与人殊,七载三科,盼岁考从心所欲。买一张黄丹纸,臭墨乱涂,上写着贵府相公,报录钱得一分进一寸,有加无减;求一支绿头籖,银硃标写,自称为本学提控。收租谷交一石落一斗,半暗不明。点祭器、点礼器、点乐器,三本册,孰缺、孰旧、孰新,丝毫不混;分牛肉、分羊肉、分猪肉,一把秤,几斤、几两、几钱,累忝无差。新官到任之时,问出身、访家道、算年纪、揣度量,全要相机而行。方可玩之掌上。秀才谒师之日,估贫富、相品貌、看穿着、试软硬,必须确乎可啖,才能入我彀中。随贽仪一个门包,岁科大例;造格册三钱纸费,穷富略同。敬廪生、哄增生、吓附生、藐佾生,留这点文坛势力;吃监生、穿武生、骗礼生、欺祀生,常弄些学海风波。举乡饮、举乡贤,冷淡外花,伤廉而不伤惠;报节孝、报优劣,热闹出息,可遇而不可求。县礼科、府礼科,见了我,志同道合;司号房、院号房,望着咱,气傲声雄。捧茶盘、赊豆腐,充门子兼充买办;掌竹板、牵缰绳,做皂隶又做马夫。不小心,恼了官,拳打脚踢扇头敲,不定要升堂倒地;没正经,犯了罪,雷厉风行革条黜,仍旧许钻补复充。这就是世间门斗须知册,天下黉宫杂记书。

这些太平盛世下掩藏的污泥浊水,在蒋士铨的笔下,尽露形骸。其爱憎分明,出污泥而不染。一身正气,凛然有节,足以兀立时代的高处,恍如天之骄子,为民鼓而呼。

蒋士铨这种颂天子、骂污吏的才子之笔,实在让人敬佩。他不愠不火,对皇上绝不出一个大不敬的文字,而对这些贪渎官员却骂不绝口。甚至骂得有张有度,不见形迹,读者看过忍俊不禁。好像他在抖一个包袱,又不露出包袱内的关口,尽一味叫人揣摩。既可意会,亦可言传,只在字里行间悟意。以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骂了人还能让人对着自己笑,这就是蒋士铨的手上功夫十分到家。你无法指摘他对朝廷不满,可又无法在他的文字中寻找到冒犯圣上、大不敬的口实,以致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在清代雍正、乾隆两朝,文字狱几乎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文武大员、地方官员都噤若寒蝉。乾隆元年(1736)新建县进士胡中藻,入为内阁学士,得到鄂尔泰的赏识,被视为“昌黎(韩愈)再世”。就是这样一位饱学之士,因了诗句获罪。乾隆下旨将鄂昌(鄂尔泰之侄)、胡中藻拿解来京审讯,后处斩并诛连九族。如此严酷的文字狱,可以说对所有官员都是一种警戒,可蒋士铨却毫不理会这些,在诗文中用心捏字填诗,尽管有时候在字里行间出现砭庸针俗、戏谑时弊的流露,可他过人的锻文炼字功力、老练娴熟的写作技巧使他运用文字恰到好处,其诗文不但没有受到查禁,才名甚至得到乾隆帝的赞许。

蒋士铨四本祝寿戏,突出的一点,就是热闹。每个剧本出场的人物都在二十人以上。尤其是舞台上,女性居多。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这么多身份高贵的女人,大家聚在一起,花色一路,仙乐未央,步虚齐唱。寿事设会,普天共庆,天宫的盛世之景寓意人间的康乾盛世。

蒋士铨的四部戏曲文法语句,字词运用,可谓是匠心独具。江西籍京官、新建人裘曰修此时任吏部侍郎,这四本戏曲是他出的主意,传话江西,请王兴吾与士绅人等招贤撰稿。蒋士铨的本子进入京城,递到裘曰修手上后,他细细披阅,感觉撰者很有才气,把这四本戏在士大夫手中传阅,人人称奇,以至京城上下,人人皆知江西出了个青年才俊蒋士铨。

消息传回江西,士绅以酒会款待蒋士铨,大家对蒋士铨夸赞有加,赞声一片。人们纷纷朝蒋士铨敬酒道贺,酒会热闹异常。蒋士铨如沐春风,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春风得意的神色。听王兴吾介绍说蒋家困顿,内中不少士绅纷纷解囊相助。面对奢华的酒会场面,蒋士铨心中春潮涌动。人生的抱负“安能老丹穴,而不思明堂”,于此时成就了自己对未来的憧憬。“一飞仪虞廷,再飞鸣岐阳”,他要以自己的才华去到达理想的天堂。这决不是一时的冲动,也不是凭一腔热血,一时之勇。他在心中暗自立定目标,不负江右父老的苦心孤诣。不作公卿,也要做一名循吏,来展示自己的文采和俊才。

由于撰写四本戏与编纂南昌县志,这两年蒋士铨的家境有了好转,生活状况有了较大改善。年轻气盛而志在必得,真有种舍我其谁的感觉。这样的精神状态,如此的声名也让他在省城的人脉更旺。

裘曰修的儿子裘超然,就是这时结交的挚友之一。裘超然与蒋士铨同出金德瑛门下,而且裘超然的妻子就是蒋士铨外祖父的族系之女。蒋士铨在京借以扬名,多得裘超然与其父亲的美言,后来的进取之路也多得裘曰修的格外眷顾和提携,这是后话。

这之前,裘超然捎带蒋士铨的四本戏进京,蒋士铨曾在送别诗中写道:

吟秋同出醉翁门,香瓣平分亦弟昆。

一种柔波南浦路,默然惟有别销魂。

……

酒醒寒江记别途,三年萧摵苦饥驱。

不知九陌驰骢马,许并连钱锦辔无?

可见裘超然与蒋士铨已是兄弟相称。这一时期与蒋士铨结为莫逆之交的还有南城人陶其愫,两人与杨垕、汪轫常有诗文、字画往来。陶其愫在来年即乾隆十六年(1751)中进士,授刑部主事,迁员外郎、晋郎中,乾隆甲申年(1764)出守彰德,乾隆丙戌年(1766)因劳成疾去世。

这时,蒋士铨还有一位忘年之交黄昆圃先生。这位黄先生一生大起大落,他的经历极富传奇。黄昆圃又名黄叔琳,顺天府大兴县人。清康熙辛未(1619)一甲三名进士,授编修。出抚两浙。任上出事丢官,在与蒋士铨结为至交时,黄叔琳已得知朝廷将恢复其进士衔。一位七十九岁的老人,重宴鹿鸣,也算是人生的一大喜事。钱香树来江西主持乡试,蒋士铨被钱香树留于行馆共处。黄叔琳是鄱阳县令黄获村的父亲。其时,黄获村正得到讯报,保升宁州,将要入都觐见。黄家因之由鄱阳移居省城南昌。黄获村是个豪爽重义之人,在鄱阳期间,关照蒋家不少。黄获村要去引见赴任,移家省城,顺便将家小安顿,也好放心远行。因此,黄获村的父亲也就与蒋士铨成为忘年交的诗友,三人经常共韵和诗。

蒋士铨对黄叔琳的敬佩在诗文中有着很好的表述。这年乡试结束后,蒋士铨一直在钱香树的行馆中为钱香树做校记、登录之类的杂事。虽然文字事务繁杂,但文朋诗友间的唱酬还是忙里偷闲地常常来上几出,与黄叔琳的诗文唱和就更频繁。这种没有年龄间隔的友情,让人称道。而蒋士铨与黄叔琳的孙子黄心六的交往也没有年龄距离。其时,黄心六十三岁,随祖父同游省城,少年为文,好生了得。他与蒋士铨的诗文往来,多有几分趣味。蒋士铨在为黄心六《析津诗》题诗云:

卷里朝霞照眼明,惠连才调本来清。

如何十岁裁诗后,又见桐花乳凤声?

细字乌栏墨未干,官斋同咏晚风寒。

聪明翻笑僧弥误,只解亲抟蜡凤看。

对黄心六童言的奖掖,包含了蒋士铨的期望之情。他由此及彼,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那少年轻狂时,自己也曾作诗,虽然诗的声音含着几分乳气,起于朝霞的诗路从伊始,换得生前身后名。因此,他对黄心六刮目相看。黄心六的诗意虽然浅显,情怀还是那样稚嫩,蒋士铨却认定他有着宽广的未来。

乾隆十五年(1750)冬,广昌饶学曙经南昌赴京参加会试,蒋士铨与之欢乐相会。

蒋士铨参加乡试以来,除得到恩师金德瑛的提携外,还有一位挚友必须提及,这就是江西布政使彭青原。彭青原是个书生气质的文官,他又是个藏书家,与蒋士铨可谓情投意合,心口相对,无所不谈。彭青原不仅在人生的关口给了蒋士铨很好的提携,在生活上也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

彭青原平日施政时,对蒋士铨的建议几乎言听计从。当他向顾瓒园举荐蒋士铨撰修南昌县志后,蒋士铨也不负彭青原厚望,对省城那些损毁不堪的旧祠古墓提出了不少维修的好主意。彭青原都按照蒋士铨的提议一一修葺。乾隆十五年,坐落省城南昌四道后街的大忠祠,内祀宋代爱国名将岳飞、宋代以身殉国的丞相文天祥、宋代忠臣谢枋得,由于年久失修,已近荒废。蒋士铨向彭青原投书,彭青原按照蒋士铨的建议,将三忠臣的香火移祀五桂坊,并将江西历朝凡忠节之士,俱着共祀。坐落在南昌县署前的同公祠,主祀元末廉访使同同,他抵死与陈友谅兵战,死于此地。原有的祠已成废墟,蒋士铨提议后,彭青原即拨款重建;八隐祠,内祀汉代梅福、徐穉,晋代范宣、陶潜、周续之,唐代臧嘉献、陈陶,宋代苏云卿,原祠为康熙六十年(1721),由江西巡抚王企靖筹款兴建。由于江南气候潮湿,祠中门框桁料都已腐烂,房破屋漏,眼看即将塌陷。蒋士铨修南昌县志时,遍访民间,路过该祠,看到如此不堪景象,唏嘘不已。回到衙门,即向彭青原禀报。彭青原听后,也觉此议正合他的意图,即着手重修,并核定由蒋士铨居守供奉。

彭青原对保护和修护名胜古迹情有独钟,在他任江西布政史期间,与蒋士铨心心相印,对蒋士铨所报无不顺意而为。南昌有名的高观楼,就在布政司署的左方。明成化十二年(1476),布政使王克复创建为东楼,明末兵毁。蒋士铨建言后,彭青原增建三重进,更名为高观楼。当然,还有前文所述娄妃墓的重修。彭青原在接到朝廷圣旨,即将调任云南时,由于蒋士铨的一再鼓动,前往娄妃墓地立碑题款,亲自主祭。这都体现了彭青原对蒋士铨的器重,看到了蒋士铨人格的高尚和对名胜古迹的重视,以图教化。

乾隆十五年(1750),彭青原即将离江西赴云南布政史任之际,蒋士铨热情撰写了《豫章乐府词十二首为彭公作》,颂扬恩师政绩。彭青原于江西布政使任上,着实做了不少利民利国的大好事,以德政笼络民心,深得士绅民众爱戴。蒋士铨满怀激情,遥望彩云之南,欣然命笔,从十二个方面,用诗词具体讲述了彭青原得民心的各项德政善举。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蒋士铨陪着彭青原,自高安出发,直下赣江百里,来到昌邑山地方,赣江与鄱阳湖交汇处,送恩师走完江西的最后一程,于鄱阳湖入口处两人方才挥手告别。乾隆年间,南昌设有四个河泊所,新建县昌邑乡河泊所、南昌县南乡渡港口河泊所、南昌县塘口邬子河泊所、南昌县黄家渡赵家围河泊所。昌邑山地方设置河泊所,管理河道及商船往来赣江及鄱阳湖的课税一应事务。昌邑河泊所,距离省城百里,这里也是下鄱阳湖的最后一站。早年,所有下河的船只都要在此打尖,贮足柴米油盐,方才动身,因此,这里的市口虽然小,却也繁荣。更多的文人客船经此地还会选择在面湖屹立的鹿苑寺小住,侍弄香火,虔诚朝觐,以诗文纪行。鹿苑寺的时光,在涛声细语中度过。彭青原没有忘记在即将辞行的时分,再与蒋士铨诗文际会。昌邑之地,地远天高,“村店洗面市人笑,索钱逐客声喧嚣。狂歌彳亍入古庙?狱神剥落冠綦袍……刀锯森列头龟鳌,人死谁能致魂魄?作俑荒忽嫌离骚。后堂履声来橐橐,都篮茶具充行庖。剑江先生今文豪,兀坐索句管独操。振笔一草三千字,江淹别赋真能包。”湖水连天,山色隐绿,这也是抒怀纵情的好地方。蒋士铨将自己的心掏出,奉献在恩师面前:“御风下听洱海涛,西江抔水浮堂坳。故人此意亦千古,轻声说与滇南交。”在诗中,蒋士铨以剑江先生袁守定喻作彭青原,在诗中他还调侃汪轫、杨垕和其余几个一道前来送别的诸子,笑他们江郎才尽,无诗心出而面壁,就是腹中有稿也难以言说。蒋士铨随后以诗寄情,又把对彭青原的景仰之情表达个一览无余。

十、草秀空山

乾隆十七年(1752),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愿望,蒋士铨开始做好前往京城参加会试的准备。父亲去世后,母亲和妻子带着孩子仍远居在鄱阳县月波门内小食巷的史氏宅。蒋士铨应试中举后,再在鄱阳待下去,山高水远,举目无亲,弊多利少,居住鄱阳已无必要。他在心中盘算,趁着囊中稍有积蓄,不如在南昌购置房产,将母亲和妻儿接进省会居住,好歹总有些亲邻相互照应。这样,蒋士铨去北京应试也去得安心。他在《自鄱阳移居南昌》一诗中提到了他的这段心路历程。这样的选择应该是顺理成章、全家皆大欢喜的江湖行走。

乾隆十七年六月,蒋士铨举家由鄱阳县城迁居南昌东街水巷口,将祖上传下来的小金台祖屋留给兄嫂居住,安顿好母亲妻小后,即盘算第二次进京参加会试。临行前,他寝食不安,忧心忡忡。家中没有男主人主事,母亲和妻子如何应对捉襟见肘的生活?他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母亲钟令嘉似乎看穿了儿子的心思,她没有上前苦劝,也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语。回到居室,她凝眸远望,若有所思,随后举笔,急草一纸文字来到堂前,悄无声息地塞到儿子的手中。蒋士铨不看则罢,一看热泪盈眶。他没有料到母亲会这样深思熟虑,思考得如此周全。许多想说的话,蒋士铨未曾开口,母亲先说了:

北地寒威重,怜伊客里身。音书差慰我,贫贱莫骄人。

失路皆由命,安时即报亲。师言当服习,莫负诲谆谆。

汝妇能承顺,无时离膝前。居然兼子职,久已得姑怜。

生育宜佳气,平安似昔年。传声语夫婿,孤馆减忧煎。

汝妹依邱嫂,幽窗共食眠。穿针才学绣,识字不成篇。

闺训粗知听,童心未尽蠲。归其宁解卜,时刻掷金钱。

频年思子泪,前月抱孙才。忆汝孩提似,原他祖德该。

啼声劳客试,秀骨或天来。归日应过膝,间当笑口开。

心情怜下第,约略似前番。官道应攀柳,家庭已树萱。

恃才防暗忌,交友戒多言。结习还当扫,新诗莫诉冤。

力学看驹隙,从游汝得师。遥分五秉粟。足供十人炊。

汝友皆相念,肥甘数见贻。呼吾如若母,问慰过时时。

仆婢爱菘韭,同锄半亩园。门关饶岁月,居僻远尘喧。

夜火机伊轧,家人乐笑言。眼昏今益甚,书帙懒重翻。

梦尔天涯路,肩舆往复频。师方为讲学,客岂是依人。

驷马题桥志,双亲属望身。而翁坟上草,今已四回春。

他读着、读着,声音哽咽,再也读不下去了。他泪眼模糊地望着母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钟令嘉掏出手绢擦去儿子的泪痕,轻轻地说:“儿子,去吧,你的心应该用在求取功名上。家中有我,天不会塌!”蒋士铨涕泪俱下,连连点头应答。

母子俩好像有许多的话没有说完,又好像什么话都说完了,蒋士铨就这样依依不舍地迈出家门。

这次进京,蒋士铨虽然没有那种志在必得的胜算,却也有一种乐观的情绪在萦绕。再次踏上进京的舟船,一路上他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在《出门》诗中,他甚至用了南昌土语来形容这种心境:“束装不见耶呼子,侍母初同妇立家。”这里的“耶”指的是南昌方言中的父亲,蒋士铨喟叹自己即将背上行囊远行时,再也没有父亲在旁边叮咛嘱咐。自己这个淡定闯荡江湖之辈,身不由己随着去京城寻梦的如蚁人群,循北而去。母亲和妻子的泪水似如针绕一样密匝,只不知这泪流得够不够本,值不值得,能不能换来门匾那几个泥金雕凿的字啊?

蒋士铨在诗中还谈到今年原本他还有孝在身,可忠孝难得两全,无奈这金榜题名的招牌金贵,只好强忍着悲痛依依惜别,看着站在码头上的母亲和妻儿,心中的愁苦与惆怅是旁人难以理喻的。

不过,他对京城、对前景始终保持乐观。告别母亲、妻子后,他的心境又复苏了:“千里江流万点舟,笑声西向指神州。”开怀的笑声在船舱中回荡。他又沉浸在游历山水的痛快淋漓中,渐渐淡忘了对家人的思念。纵情于天地间,蒋士铨有着吟不完的诗兴,有着瞬时即变的异样情怀。在安徽,路过乌江项王庙,他为乌江之刎而叹,霸王别姬留下清名的是虞姬而不是霸王,“亡姬且共乌骓死,左相能教野雉通”。他途经山东东昌府恩县(今平原县),再谒四女祠,又多了一份感叹:“汉时明月经天在,留得荒祠姊妹心。”

蒋士铨进京后,暂居于王镗的春融斋中。王镗是山西绛州人,时任刑曹,是蒋坚生前好友。蒋士铨虽然受着热情款待,心中的忧虑却无法排解,即将参加恩科会试的心情五味杂陈。“宦迹难常聚,幽怀日与亲。偕游曾点志,各各抱天真。”天真人有天真的想法,喜也?悲也?生命的大势总是这样捉弄人。

乾隆十七年(1752)壬申恩科会试于八月举行。蒋士铨于《行年录》叙说:“六月,偕饶霁南眷舟北上会试,受知房师张树桐先生,呈荐甚力。主司以江西春秋已中六卷,不再阅。”

恩科榜发,下第。蒋士铨心绪不宁,消沉怏然,独于春融斋面壁思过。黄获村先生让人给他送来董榕太守创作的剧本《芝龛记》,月昏沉而蜡台烛尽,蒋士铨悉读全剧,牵动心绪,漏夜成词,按节歌咏。于昙援、救父、题阁、江还等篇,感触唏嘘,不知不觉悲从中来。因此,剪烛疾书,题词数章,随后,即拜托黄获村先生转邮浙中。在这部戏剧作品上题词的还有秦黉、吴省钦、曹秀先等。蒋士铨在词中,既融入了自己对前景堪忧的思绪,又刻画了女性为忠孝全节的命运之叹。京城的繁华没有给蒋士铨带来美好的期冀,带来的只是彻骨阵痛。他的这种情绪在《九月十日偶作》一诗中表露得更加充分:“未肯受怜应作达,不堪回首是知名。逆风留滞诚何意?皓月分明大有情。”此意尚有几分隐忍,接下来的情感宣泄就有几分直露了:“独使前贤争惋惜,不成进士也风流。”这时,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也许,母亲正在焦急地等待儿子中第的消息:“投珠又堕鲛人泪,画荻难酬母氏心。”同时,他又想到父亲的遗诗:“此身落门无牵挂,世上功名付汝曹。”不禁心生痛楚,自吟自慰:“九原可念功名薄?泣诵遗诗痛不禁。”蒋士铨借诗以抒牢骚,以泄抑忧否塞,伤感之状遍于纸页。

窗外的明月不知愁,秋虫低吟静夜深。蒋士铨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母亲:“南去宾鸿唤影低,几家慈母盼金泥。千般位置天难测,一代才华命不齐。”不过,他又想:“词人下第原佳话,烈士悲秋是壮心。天谴龙蛇争隐见,谁司鱼鸟判飞沉。尘埃能使文词贱,安得相如卖赋金?”是块金子总会发亮。蒋士铨对自己也有估量,相信一飞冲天的那天总会来临。“合向高堂分绩火,三冬文史再经营。……仕宦他时知不免,敢随同辈怨蹉跎。”这就是蒋士铨,不怨天,不尤人,不负郭田。可见蒋士铨对前景持乐观态度。他自认为暂时的失意和得不到赏识仅仅是主考官对文章的认知角度不同,对文章的内涵理解有别。

乾隆十七年(1752)十月底,蒋士铨就这样混混沌沌离开京城,应广州太守张嗣衍延聘南下。途中绕道青州学使署院看望恩师金德瑛。其间穿行山水乡间,他于一破驿墙壁题诗一首,宣示自己的心志:“拂拭衣尘酒对斟,欹斜雪屋一灯深。知书已抱千秋志,许国徒存十载心。草秀空山难结佩,树依乔木易成林。为君醉写衙斋壁,折尽平生是苦吟。”悲壮之态,写出了一个率真的蒋士铨。带着一份内疚,走进青州。金德瑛听说蒋士铨欲往广州,面对这位前途和命运以及生活都陷入困境的生徒,多有几分同情和怜惜。虽然蒋士铨才华横溢,在京城颇负盛名,可是,会试的主考只看八股,不重诗文,把蒋士铨拒之门外。金德瑛爱莫能助,难施援手,只能眼巴巴看着蒋士铨踌躇于会试门外,难伸其志。他领着蒋士铨行走于青州街头,良久无语。不过,他长叹一声后还是安慰蒋士铨不要“以身志穷陷于幕府,丧志失节,还应孜孜不懈”,继续追求上进。他不同意蒋士铨前往广州应聘,百般挽留不放行。恩师的诚挚教诲让蒋士铨涕泪交零。自乾隆十三年(1748)与金德瑛一别,至今已有四个年头,恩师辛勤操劳,广纳才隽,两鬓斑白。蒋士铨晤师后,不由得泪水夺眶而出。他领受了恩师的肺腑之言,毅然辞去了广州的聘约,留在恩师膝下,应对杂务,料理文字,照应案牍,以缓解恩师之劳。

十月二十八日,蒋士铨生日,他于青州官衙作词两首《贺新凉·廿八岁初度日感怀,时客青州》:

仰屋和谁语?计年华、人生不过,数十寒暑。转忆四龄初识字,指点真劳慈母。授经传、咿唔辛苦。母意孜孜儿欲卧,剪寒灯、掩泣心酸楚。教跽听,丽谯鼓。

十龄骑马随吾父。历中原、东西南北,乾坤如许。天下河山看大半,弱冠幡然归去。风折我、中庭椿树。血渍麻衣初脱了,旧青衫、又染京华土。败翎折,堕齐鲁。

愁似形随影。苦飘零、身如槁木,心如废井。尘海迷漫无处著,常作风前断梗。触往事、几番追省。十载中钩吞不下,趁波涛、忍住喉间鲠。呕不出,渐成瘿。

眼前一片模糊境。黑甜中、痴人恋梦,达人求醒。阅尽因缘皆幻泡,才觉有身非幸。况哀乐、劳生分领。历乱游蜂钻故纸,溺腥羶、醉饱怜公等。草头露,但俄顷。

廿八初度,心情忧郁,心头积郁倾囊而出,才情显露无余。清代词论家陈廷焯《词则·放歌集》卷六评“母意孜孜”四句云:“字字真朴,泪痕血点结缀而成。”评“十载中”四句云:“呜咽缠绵,天地变色。”评得精切,可见蒋士铨不仅是乾隆诗坛大家,也是词坛高手。

蒋士铨的词如同他的诗作,博采众长,别见才情,刚劲沉雄。“喃喃骂座,吐气如虹,言愁洗马,赋恨文通。淋漓醉墨,咄咄书空。”他的词《贺新凉·南昌判官程十七北涯浮香精舍小饮酒阑口占杂纪》有句:“饥驱我亦愁无底。揖诸侯、人呼上客,自称狂士。十载黄虀酸到骨,嚼出宫商角徵。岂年少、甘为荡子。大噱仰天天也闷,肯登堂、浪进先生履。沦落感,竟如此!”

这是蒋士铨二十七岁在南昌所作之词,陈廷焯誉之为“全集完善之作”。

蒋士铨的词堪称阳羡词派之风。他的《铜弦词》数量不多,仅二百五十余首,但内容精到独特,艺术风格取苏、辛之长,自成一格。他的词写思亲:含蓄沉郁,凄寂哀怨;写游历:热血填胸,气壮山河;题画作:圣手点染,出自性情,不加雕琢,咏图言志。

陈廷焯在他的《词坛丛话》中评价蒋士铨是继陈维崧之后清代词坛的一位著名豪放词人。“心余词,桀骜不驯,然其气自不可掩。彼好为艳词丽句者。对之汗颜无地矣。”

济南的十二月已是隆冬,蒋士铨寄寓恩师门下,虽然时有家思油然而生,幸有聆教于恩师,倒也无了更多的忧虑。日子就在这样百无聊赖的境况中度过。十二月十四日,是小女宁意殇期周年,蒋士铨怆神思念,也许女儿的新坟上已经布满了青草,又是鄱阳一回春,可我那瘦妻此时也许正在翻动旧历书,空房独守,背着人偷偷饮泣。思念的日子就在这诗文中度过。没过几日,收到家信,从家书中得知儿子知廉已于十一月十日出生,蒋士铨喜出望外,当即吟诗一首:“剪烛看家书,风尘百感除。孤儿欣有子,一索报充闾。厉祝颜殊我,犁忧犊似予。归时定趋避,未解执耶裾。”

乾隆十七年(1752)的除夕,蒋士铨在济南。北方的朔风横空而来,将蒋士铨思念母亲的心绪,顺着叶儿飘零辗转至故乡的高堂上。寒灯在风中闪烁,蒋士铨伴烛听闻岁鼓敲响,苦闷地喝上几口屠苏酒,却觉得味道特别的苦!外面的街坊邻居都在迎岁的欢乐中,而在衙署偏房内,只有三两个房客,无聊时只和他们说一些言不达意的话打发时光。此时的老家堂舍,想那妇人已具鸡黍,老母不知能否感觉儿子正举杯遥祝福喜啊!

每逢佳节倍思亲,此乃人之常情。蒋士铨于除夕之夜浮想联翩。他甚至想到了晋代诗人陶渊明,想到那躬耕田亩的自由与无所求。“有田六十亩,陋巷诚可怡。渊明赋乞食,放达情亦悲。”自己苦于行旅,一无所得,去寻找另路也是未尝不可之事呢!以前自视清高,现在重新检讨,方知自己渺小。寄身于下僚小吏,自己终于也清醒了许多,自视渐清。“草木托春晖,近光生余荣。”自己仅仅是散布于野田边的小草,沾上阳光才有自己的一份荣盛。幸得恩师相助,才有今日。“一裘足御寒,一羹足慰饥。”人生的命运交织,造化成自然。每当孤身独处,想起这些,在感恩的同时蒋士铨有时也会茫然,对前途心灰意冷。消减忧愁的时候,将自己沉醉于酒中,也许是最好的解脱方法。

在济南的日子,生存的常态逼迫自己与小人周旋,甚至受到嗤讥攻击。蒋士铨有时也觉无奈,“君子非孤生,安能不谋食”?为了生存,也只好如此。想起那些让人心烦的细节,真觉得不如归田布衣终老。

蒋士铨自谓为百花中一枝,只为能够及时地力争怒放一瞬。自认为生非不材木,甘为斧斤,刨削成器,贵与贱让天下人评判。不能成轮辕,总可以供厨妇清早入灶为炊吧。他的思路缥缈而壮阔,自己于弱冠之年随父跋涉游历十九年,所走过的路历历在目。走遍半个天下,洞悉了百姓的寒与饥,懂得了民间温与饱。每观世事,总会激情澎湃,兴歌为诗。起伏绵延的山川总让蒋士铨行走其间荡涤胸怀,意在攀登更高的山峰,去完成自己的志向与理想。这些妄言、这份年少轻狂传出去,也许会为俗吏们所嗤笑,但这也无所谓,权衡自己的知识与素养,只要抱此信念,周济天下,总会有那么一天奇迹出现。

乾隆十八年(1753),蒋士铨与金德瑛旦夕与共,他自己在《行年录》中记载:“一载居东,周流十郡,登山观海,与桧门先生极倡酬之雅。”

这年他游趵突泉、龙洞山、佛峪,泛舟大明湖,游历下亭、北极台,去蓬莱阁看日出。三月暮春,蒋士铨随金德瑛来到曲阜阙里,孔子故里,瞻仰圣迹,感慨赋诗,有句:“灵光荣草木,道气长风烟。族聚门人裔,庠分弟子员。欣沾红杏雨,来及暮春前。”

岁月流逝,说快也慢,说慢也快。周游十郡,转眼又是深秋。蒋士铨寄旅山东又一年。鲁地虽好,却不是其久居之地。他要百鸟喧啾凤一声,妙悟天花须解脱。大千龙象自峥嵘,推激风骚是正声。眼看来年的恩科会试又将来临,命运的挑战沉重地压在肩头,他在给母亲和妻子的家信中说:“三十潘郎鬓欲斑,黑貂留雪又空还。”三十而立的蒋士铨却忧白了少年头,“年年未得眉头展,无复当时镜里颜”。两次参加会试都因种种原因失败告终,这样的压力堪称重负,常人难以承受。蒋士铨在向亲人的倾诉中,表白了自己的痛苦。就连家书也是草草而就,唯有平安二字,最能让家人少些牵挂。

按照清廷选举制度,武科自清世祖初元下诏举行,以地支子午卯酉年为乡试期,辰戌丑未年为会试期。如文科制,乾隆十八年为酉年武科乡试也于十月举行。这年,山东武科乡试由金德瑛主考。蒋士铨也随师入闱校文。在闱场,他结识了不少新朋友,有同考官山东滨州知州吴祖修、惠民知县邓瑛、禹城知县韩锡胙,还有好友张埙。自此相识后,蒋士铨与韩锡胙及张埙感情弥笃,唱和无虚日。后来,韩锡胙迁江南某道,蒋士铨回江南后还专程登门拜访过。

文人相聚,诗友唱和,这样的日子过得舒畅惬意。他们在大明湖历下亭相邀结社,蒋士铨当亭即兴,一口气吟《历下感怀集杜》诗,将杜甫诸多名句巧妙组织入三十首五律中,如同己出,毫无缀拾拼凑之迹,令众诗友惊叹不已。其诗有句:“海内此亭古,他乡且旧居。秋蔬拥霜露,平野入青徐。静者心多妙,人生亦有初。故人供禄米,看取北来鱼。……告归常局促,愁外旧山青。王国称多士,孤槎自客星。功名不自立,醉舞为谁醒?气得神仙迥,书生已勒名。”这样的诗会是文人交心的好场合,惨淡风云会,历下的云水缥碧,归雁青头,水静楼阴,山色空暝,唤起了诗人们的心语,勾起了诗人们的诗情画意,雅兴勃发;成就了诗人们笔下的多彩天地。当然,这一切,都得益于金德瑛的撑持和支助,诗人们的积极参与。雾树行相引,春风草又生。诗社的兴旺也是金德瑛所期望的。这种结社之风后来随着金德瑛奉旨调京任太常寺卿,也延续进京。

金德瑛得进京任京官,对蒋士铨来说,也是朝着理想迈出新一步的机遇的来临。

金德瑛,乾隆元年(1736)进士,廷对初置第二,高宗亲擢第一,高中状元。第三名探花是江西新建人邓以瓒,他们经史文词功底都很深厚,交谊甚笃。平日里,两人口舌相对,磨牙打趣是常事。两人言谈时,常常提及江西地方文风兴盛之事,有时也会围绕这个话题戏说笑论一番。

金德瑛常对蒋士铨说:“邓以瓒说江西的女子能,能在织。我看他说对了一半,江西的女子不仅能织,而且谙习文字,你的母亲就是懿范。她不仅织布,还在编织文字的传效。你的成就,是女人功夫所致。”蒋士铨也对恩师的说法表示赞同,连表谢意。他深情回答道:“恩师说到我心坎了。没有母亲的严教,哪有我蒋士铨的今日。”

金德瑛听了仰天长叹:“天下母性共心肠,丈夫的牛马,儿女的奴隶。什么时候能让天下母亲在宗祠消受后辈香火,该是真正的大同世界到临啊!”

蒋士铨也长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啊!”

两人的骨性与气血相济,相得益彰,在诗文相吟的背后是隐存的相互照应。金德瑛任太常寺卿,按人之常情推理,对蒋士铨来说无疑是好兆头。可是金德瑛与蒋士铨的风骨几乎一致。金德瑛本是天子门生,又是大学士鄂尔泰、朱轼等主考大人的学生,还有幸与百余位新科进士成了同年,而且这些同年都非常了得,于官、于私对金德瑛来说都是极佳机遇。可是金德瑛天生傲骨,他既不趋炎附势,又不拉帮结派,更不去走门子、献媚邀宠、讨好卖乖。他倒是与一些官职卑微、清高孤傲的后起之秀过从甚密,如与画家郑板桥、后学蒋士铨交谊厚重。金德瑛一生自我约束极严,律己有箴言: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动莫若敬、居莫若俭、德莫若让、事莫若咨。金德瑛追求的文至上、理至深、大化化人的志向,增加了他的人格魅力。

金德瑛对家人之严,严之于酷,以此祖训规矩子孙,保持祖宗质朴家风,以顺家道。金德瑛不仅对家族后辈要求甚严,而且对依附于其身后的后学也要求做饱学之士,以文制胜。蒋士铨参加了一次会试、一次恩科,金德瑛原本可以帮助通融,可是他“端平简直、无有偏党”,不作后门之举,以致他在主持几地乡试后,乾隆帝特谕嘉奖:“德瑛甚有操守,取士分明。”蒋士铨与金德瑛的交谊,仅限诗文,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提携后学,从无逾越。守中庸、重规矩,不存私念,注重官声,金德瑛深谙其道。因之,两人乐此不疲,作诗为文唱和总是心照不宣,尽心而为。

乾隆十九年(1754)四月,蒋士铨再度参加会试,可惜,这一次,他又踏空,止步于礼闱及第门外。

蒋士铨在行年录中记叙:“会试、受知王介子先生(太岳,定兴人,壬戌翰林)出闱,以文稿正于陈勾山先生。先生激赏之,然卒被放。后乃知表文将及二千字,誊录以二场卷短,不敷誊写,禀请加页,知贡举者不许,遂暗贴于明远楼下也。”

甲戌会试后,皇上命九卿各保一人,涂少司空找到蒋士铨,拟在皇上面前举荐其入闱,可是蒋士铨却毫不足惜,让与母亲病老、家庭十分困难的另一位孝廉,让众文士赞叹不已。

会试之后一段时间内,蒋士铨的情绪十分低落,诗文唱酬也明显减少。

幸喜同年(1754)四月,考试内阁中书,这年主考内阁中书的主考官为杨锡绂,其乃蒋士铨族兄蒋简臣的挚友。要说蒋士铨与杨锡绂的相识相知,还得从雍正七年(1729)谈起,杨锡绂归省探亲时,路过瑞洪镇,歇舟会友,与蒋简臣聚首,其时蒋士铨方五岁,所读诗文尽皆烂熟。杨锡绂解所佩之玉以赠。杨锡绂主考,对蒋士铨是一次机缘。杨锡绂非常欣赏蒋士铨的诗文才华,在很多场合都将蒋士铨以国士对待。当然,他的八股文字仍不是第一位。这一次考试,蒋士铨钦取第四,授实缺,入阁管汉票签事。终于可以衣食求个温饱,不至于担忧生活,困顿无着,靠恩师与朋友及同乡会的资助接济。

蒋士铨就职中书后,奉敕与卢右礼詹事,饶学曙编修,吴颉云、秦鉴泉两修撰一道写《昭明文选》,日子过得单调而沉闷。幸得有吏部尚书汪松泉常来嘘寒问暖,时有诗文交往。汪松泉是个做事细致周到、行事中规中矩之人,他从翰林院挑选出梁国治、秦大士、梁同书、庄培因等几位楷书工整的编修负责缮录,又调来朱珪、戈涛、卢文弨、翁方纲等于翰林院后堂宝善亭内负责校对,就连他自己也搬到丽景轩小住,亲自动笔校勘。这些文朋诗友凑在一起,茶余饭后,诗酒文章,聊解蒋士铨心中不少烦闷。“谁知水木清华里,亦有顽仙卧绮疏。”尽管这样,蒋士铨仍闷闷不乐,落第的阴影始终在心头挥之不去。“袖中无刺谒公卿,赢得朱门倨侮名。客到芳园仍寂寞,月临孤馆倍分明。……输与诸君辞赋手,江关愁煞庾兰成。”

幸得这次进京,恩师金德瑛及江西新建人京官裘曰修都在各种场合尽量让蒋士铨崭露头角,他的诗文如夏季风暴,席卷朝阁、名动京华,诗名大噪,一时卿相争相罗置门下。这其中就有户部侍郎、江苏武进人刘纶,礼部侍郎介福,吏部尚书、江西人杨锡绂,刑部侍郎蒋溥,吏部尚书、安徽休宁人汪松泉等。

这年七月,金德瑛奉太后旨祭拜盛京(沈阳)故宫。蒋士铨有诗《寄别金桧门先生塞外》,在这首诗中他将自己落第的忧闷心情表露无余:“壮怀磊落因贫累,秋气刁骚奈别何!十载师门三下第,百年容易感消磨。”他感叹岁月的流逝将磨光自己的锐气和意志,但面对如此窘境又别无他法得以改变。思前想后,他的乡情又在身心激荡。母亲明年将是大寿之年,不孝之身寄旅在外,蒋士铨萌动了归乡的念头。“悬匏那得因官住?索米犹堪为母归。”这种心境在《直庐偶成》一诗中更是直抒胸臆:“梦魂乡路熟,忘却掖垣深。”此时,蒋士铨寄寓刑部侍郎蒋溥家中。

十月初,蒋士铨告别伤心地、亦梦亦幻的京城,买舟归江南。同舟有昆山夏大易与江宁王翁。十月二十八日,蒋士铨三十初度,船泊吴门,受到中丞庄滋圃和彭青原的厚待。

其时,庄滋圃因在江苏罚赎事失当逮系,诏贳(赦免、宽纵)罪还籍。彭青原自江西布政史任后,移云南,再江苏。

蒋士铨归乡途经吴门,庄滋圃与彭青原两公谁也没有料到后来的命运是那样坎坷,甚至丢失性命。大家聚首一堂,济济共庆,赋诗唱和。蒋士铨在诗中达观地吟道:“士不遇时俱若此,公能知我更何求?”

蒋士铨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离开吴门后,他又绕道浙江嘉兴去看望告病里居的钱香树先生。两位忘年交真可谓“立雪人来千里外,开眉欢动一灯前”。钱香树对蒋士铨的到来,既惊喜又意外。蒋士铨也再三探询问安。两个人一道回忆在江西度过的美好时光,沉浸在愉悦的叙旧中。于嘉兴钱家小住几宿后,蒋士铨与先生依依惜别,挂帆南行。

十一、空谷留香

告别钱香树先生后,蒋士铨继续乘船南行。旅途无事,他又在船舱中为戏文着墨。蒋士铨戏文故事中的女主角,大多是刚烈女子,可谓为弱女子叙述生命传奇。他展纸研墨,开始了《空谷香》传奇的写作。在这部戏中,姚梦兰为追求自己理想的婚姻,不畏恶徒强占,两次自杀未成,最后嫁与进士顾瓒园为妾。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也是蒋士铨一段未了情。多年前,蒋士铨任《南昌县志》协撰,得到顾瓒园不少帮助,两人交谊深厚。顾的妻子死后,顾终日不思茶饭,痛哭不已。他将妻子生前的惨烈经历和至死不渝的贞节情感一一向蒋士铨倾诉,蒋士铨被这凄婉悲壮的讲述打动,他为好友能有这么一位贞节无畏的妻子而击节感叹。生命的绝唱在诗人、词人心间激起万千波澜,他决意要将这个执着为情、痴心真实的女性用戏曲的形式在舞台上向民众展示出来。顾原是个穷酸之人,小时候家中一贫如洗,父亲卧病在床,母亲靠给人浆洗衣衫打发生活,因此无法进私塾就读。可他对啃书本十分有兴趣,每日拿着别的孩子扔掉的书本在林间徘徊悉心朗读。有一次,私塾中的先生要堂下弟子背诗文,弟子背不出,顾在外着急,帮腔应答,没想到他此举让先生另眼相看,免交塾费,收其入读。顾深知这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于是勤学苦练,狠下苦功。终于熬成进士及第,一举翻身。顾的妻子在他并未取得功名时,不畏世俗,不顾家庭反对,成为顾的伴侣,至死不渝,终生相守。《空谷香》是蒋士铨撰写的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也是蒋士铨自身正气在戏剧中的体现。

历史上,江西戏剧活动是当地百姓的至爱,是人们主要的文化生活之一。民间的传统节日和各种喜庆活动都有戏剧活动的参与,五花八门、精彩纷呈,如年戏、节戏、中秋戏、社火戏、酬神戏、庙会戏、还愿戏、生日戏、求雨戏、修谱戏、喜庆戏、集贸戏、解交戏、斗米戏、蹾脚戏、坐堂戏、赌戏等几十种。酬神戏一般是在各寺庙宫殿主神的生日或得道日演唱,酬许真君的又谓之真君戏,酬关公的谓之关爷戏,酬赵公元帅的谓之赵爷戏,多不胜数。喜庆戏范围也很广,如结婚、祝寿、添丁、升迁、新屋落成等,艺人们都乐意演喜庆戏,因为可以在正戏开演之前插上“跳加官”活动,这样可以得到额外的赏赐。从前各乡村集镇经常开赌场,届时也要请戏班唱戏,用来招徕赌徒。赌戏出台的时机,除了乡间大忙季节外,闲时经常有唱,要求也不严,只要一天到晚台上锣鼓在响,口里在唱就行。岁时节令唱戏,更是常见现象。清道光年《新建县志》载:每逢元宵,“上元张灯,家设酒茗,竟丝竹管弦,极永夜之乐,明末为最盛”。

在江西戏剧发展进程中有几个人物必须提到:

朱权(1378—1448),字臞仙,号涵虚子、丹丘先生,自号南极遐龄老人、大明奇士。朱元璋第十七子。年十五,封于大宁,称宁王,后改封南昌。与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友善,拜之为师,研习道典,弘扬道教义理。曾于西山缑岭创建道观与陵墓,成祖朱棣赐额“南极长生宫”。著作有《汉唐秘史》等书数十种。并编有古琴曲集《神奇秘谱》和北曲谱及评论专著《太和正音谱》。所作杂剧今知有十二种,现存有《大罗天》《私奔相如》两种。道教专著有《天皇至道太清玉册》八卷,收入《续道藏》中。卒谥献,又称宁献王。朱权的戏剧作品高雅经典,属于大雅之堂系列,民间受众度不够。

魏良辅(1489—1566),字师召,号此斋,晚年号尚泉、上泉,又号玉峰,江西新建人,嘉靖五年(1526)进士,历官工部、户部主事,刑部员外郎,广西按察司副使。嘉靖三十一年(1552)擢山东左布政使,三年后致仕,流寓于江苏太仓。为嘉靖年间杰出的戏曲音乐家、戏曲革新家,昆曲(南曲)始祖。对昆腔的艺术发展有突出贡献,被后人奉为“昆曲之祖”,在曲艺界更有“曲圣”之称。著有《曲律》(一名《南词引正》)一书,是论述昆腔唱法及南北曲流派的重要著作。魏良辅的艺术成就是典型的墙里开花墙外香,他在江西活动不多,影响不大,可在浙江地方,却红遍戏剧史页。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海若、若士、清远道人,江西临川人。汤氏祖籍临川县云山乡,后迁居汤家山(今抚州市)。出身书香门第,早有才名,他不仅于古诗词颇精,而且能通天文地理、医药卜筮诸书。三十四岁中进士,在南京先后任太常寺博士、詹事府主簿和礼部祠祭司主事。

明万历十九年(1591),他目睹当时官僚腐败愤而上《论辅臣科臣疏》,触怒了皇帝而被贬为徐闻典史,后调任浙江遂昌知县,一任五年,政绩斐然,却因压制豪强、触怒权贵而招致上司的非议和地方势力的反对,终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愤而弃官归里。家居期间,一方面希望有“起报知遇”之日,一方面却又指望“朝廷有威风之臣,郡邑无饿虎之吏,吟咏升平,每年添一卷诗足矣”。后逐渐打消仕进之念,潜心于戏剧及诗词创作。

在汤显祖多方面的成就中,以戏曲创作为最,其戏剧作品《还魂记》《紫钗记》《南柯记》和《邯郸记》合称“临川四梦”,其中《还魂记》(即《牡丹亭》)是他的代表作。汤显祖还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其诗作有《玉茗堂全集》四卷、《红泉逸草》一卷、《问棘邮草》二卷。

蒋士铨继承前人衣钵,在本土乡贤创作的基础上,融入自身的创新和创造,在戏剧创作中嵌入自己的思想个性和创作方法,其剧作正气凛然,文味浓郁,拓展了戏剧创作特定模式,开创了戏剧艺术新路,因之江西戏剧创作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

戏剧创作的繁荣,也带动了民间戏剧表演活动的蔓延和兴盛,不少地方乡乡有剧团、剧社,以至家族剧团、戏剧班子迭出。戏剧表演的家族传承和递进使戏剧表演形式和方式都有了很大改进。江西的乡村戏剧表演班子很受群众喜爱,只要戏班子在某地出现,锣鼓一响,万人空巷,成了旧时江西乡村的一大风景。

其实,人们谈论康乾盛世,体现康乾盛世的标志,文化是一个重要方面。而文化的标志又以戏剧作为体现盛世文明的风向标,将戏剧推向了极致。尽管康乾期间文字狱不断,扼制了不少知识分子的创作热情,很多有才华的知识分子都受到不应有的对待,以至丢官甚至丧失性命。重新看待蒋士铨的诗文创作,我们看重的就是他为文的气节。话说回来,我们也不能不看到,尽管他的作品大量地占据了道义的高点,可是,由于他一生与朝廷的关联并不是很紧密,也没有更多的人去关注他的创作思想与意图,只由着他的性子,随心所欲,畅所欲言,在戏剧作品中以古讽今,骂现实、骂贪渎、骂朝廷,正义感与文人的骨气凸显。不过,其戏剧所产生的效果并不明显。由于他特有的诗文戏剧成就,由于他的不入群、不伴群,不做超群出格甚至出手寻常的狂想,所以也就无人计较他的作品危及统治者的利益,朝廷乃至皇上也就不会将目光停留于他身上。正是这样,他的诗文尽管流播甚广,也得到不少人的崇敬,但仍自由自在,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在创作中随意发挥,将自己的创作个性展露无余。

蒋士铨的戏剧作品,并不完全是案头之作,更不是文人自娱自乐的玩物。他的作品在其所处的特定时期,还是很受大众欢迎的。因此激发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剧本创作激情。剧本《一片石》完成时,江西布政使彭青原曾予题词:“多谢挑灯谱赫蹄,一时传唱大江西。他年小泊隆兴观,来听秋娘按拍低。”彭青原的题词完全印证了这种推论,蒋士铨的剧本,远远超出了文人的圈子,已经成为民间雅俗共赏的上乘之作。清朝诗人张九钺在他的《陶园诗集》第五卷《滇游集》中以《一片石歌》记叙了蒋士铨剧作在南昌等地演出的盛况:“章江黑风吹水立,美人血冷老蛟泣。土花飞出紫鸳鸯,三百年来未收拾。铅山才子好事人,苍茫兴会若有神。金蚕郁郁一搜剔,秋坟鬼唱无荒榛。丰碑矗矗立新翠,手酻椒浆感幽邃。夕阳跃下旧妆楼,倒射桃花断肠字。醉来横倚一片石,绛蜡银笺吐奇墨。淋漓不让《四声猿》,回旋已合三叠拍,百花洲深锦幕张,东湖浪打兰芽香。十三红儿踏球场……感君意气为君寿,赠以南海明月珠。为君缓舞歌一曲,双泪堕落红毡毹。”张先生在该诗前追忆《一片石》全本剧上演情形时说:“苕生铅山孝廉,于豫章城西新建、上饶两漕仓下访得明娄妃墓,语当事,为立碣于阡,复谱其事为乐府,曰《一片石》,授梨园使演焉。余闻而义之,作歌。”张九钺先生被蒋士铨的剧情所感动,也被戏剧演出的热闹场面所震撼,而以诗记之。正是戏剧作品受众度高,使蒋士铨的情感亢奋,只要有空余时间,他就把心思放到戏剧创作上去。

乾隆十九年(1754)十月二八日,三十岁初度,船泊吴门,友人张埙得知蒋士铨入吴,即邀请蒋士铨一道游虎丘。让人没有料到的是,蒋士铨在回归途中,失足跌入胥门万年桥下,幸喜无大碍,出水得救上岸。人生也许就在这一失足之间,命运或入深谷、或入天堂,生死瞬间,谁可预见?这也是蒋士铨开始创作《空谷香》的小插曲。

蒋士铨在《满江红·自题空谷香传奇》词中写道:“十载填词,悔惧被、粉黏脂涴。才悟出、文之至者,不烦堆垛。谲谏旁嘲惟自哂,真情本色凭谁和?待招他、天下恨人魂,归来些。淳闷语,真无那。颠倒事,何堪唾?谈笑把、贤愚肝肺,豪端穿过。误处从君张眼顾,悲哉让我横肱卧。料知音,各有泪痕双,谁先堕?”

蒋士铨撰写《空谷香》时,是动了真情的。他深深陷入故事主人公的悲欢离合中,难以自拔。故事的情节设计让他难以自制,以至在撰稿过程中,灵魂出窍,将主人公间的情感纠结融进自己的奔放情缘。他思念自己的亲人,思念自己的妻子,这种灼热的情感又促成了蒋士铨在创作《空谷香》时的第二个插曲,他竟一时狂热,填写了一首热情奔放的词《水调歌头·舟次感成》:

偶为共命鸟,都是可怜虫。泪与秋河相似,点点注天东。十载楼中新妇,九载天涯夫婿,首已似飞蓬。年光愁病里,心绪别难中。

咏春蚕,疑夏雁。泣秋蛩。几见珠围翠绕,含笑坐东风?闻道十分消瘦,为我两番磨折,辛苦念梁鸿。谁知千里夜,各对一灯红。

蒋士铨在为《空谷香》写的序中谈到:南昌县令顾瓒园的贤妾海宁姚氏,陪伴顾瓒园十四年,乾隆庚午年(1750)冬为顾诞下一子,不久却因病而亡。其时姚氏才二十九岁。

顾瓒园因之伤心痛哭,悲哀至极。不少前来吊唁的人都笑他痴迷。顾瓒园送走唁客后,却有意将蒋士铨留下,详尽讲述自己贤妻的生平。灯烛换了三轮,夜已深沉,而顾瓒园仍声色呜咽,忧伤不已。蒋士铨怅然若失,泫然而去。

一个弱女子,学识浅显,涉世不深,竟可以因一纸为婚聘书,以死相酬,就是忠烈刚遒的男子汉大丈夫也无可例比。

蒋士铨还说,此事之后一个时期,自己两次赴春闱,转徙燕赵间,三载有余,每当风寒雨雪之际,或是独坐空斋时,想给顾瓒园贤妾作传记的夙念常常掠过心间,总觉得有无数的情感之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可诸事繁冗,时光稍纵即逝,总没能提笔而就。

他在撰写过程中,激情如奔泻的潮水汹涌。几乎日有所得。每天就着窗棂缝隙中的一丝光亮,纵横笔墨,急驰直书,一旦脱稿,胸中块垒一吐而净。有时写得舒心惬意,蒋士铨就稿击唾壶而歌。一时间船中似如席卷疾风骤雨,与水面上的风声涛浪相激荡。读完了、唱完了,倒一杯春酒,酌饮醇香。酒不醉人人自醉,总感觉可以告慰姚氏的在天之灵。于是便疲累似泥,仰卧舱间。船中的客人,也被蒋士铨的情绪所感染,众人不由得皆唏嘘泪下。连蒋士铨自己也没有想到《空谷香》传奇中姚姬烈性贞魂,竟能打动了这么多看客的心。偌大世界,有多少饮刀自决的怨妇,也只有她让蒋士铨不惜付出心血。他觉得自己穷尽笔力,能够在舞台上重现这样一位贞烈女子的灵魂,太值得了。他私下打算,待到了南昌,请求方伯,令伶工演习,唱红南昌,唱尽江南少妇们眼中的泪滴。不知顾瓒园县令有何感想?观众们又有何种感慨?

姚氏区区一穷家女子,书读得不多,但很有见地,只图做些忠孝节义的好事,流传到后世去:“却幸嫁得一个书生,终身有托,与为俗物之妻,宁作文人之妾。看他定情笺上,缠绵数语,料不是个薄幸儿郎。咳!姚梦兰,姚梦兰,这便是你安身立命的所在,休要等闲轻觑了。”

真不知天下文人看过此节,作何等感慨?一个穷酸文人,能得一位如此刚烈贤惠的女子为妾,人生足矣。姚氏只以顾氏而荣,甚至有几分得意。为了躲避恶少权贵的纠缠,宁愿以死相拼,她认为,一个女子若吃得两家茶,留一个羞人的活靶。当老旦梅香连哄带吓劝她就范:“你纵然不爱穿吃,我家大爷是一个豪华公子,难道不比那穷秀才风流些,你也该审量审量。”姚氏冷笑回答:“可知他伴青灯秀才风魔,不及你醉红妆公子憨哥?则他向金阶轻把笔尖呵,抹杀你铜斗家私,琼筵糟粕。”老旦梅香劝说姚氏:“大姐,不可这等鄙薄他人,他有的是黄金白银,怕娶不出几个绝世佳人。这是与你有缘,你休误了自己。”没想到姚氏听后不屑道:“可不来,他自有雌雄一窝,受用着金镶玉裹,成就了富贵的姻缘。要穷人做甚么!”老旦梅香为虎作伥,威胁道:“大姐不可执性,你若不肯进去,看他何等声势,不但累你爹爹吃亏,只恐好姻缘变作恶姻缘,不信你会插翅飞了天上去。”姚氏听了,哈哈大笑,全无半点惧色道:“这样话,只好向第一等没志气的下流说,可能够吓得我姚梦兰一下儿。”如此一弱女子,安贫乐道,胆识过人,全不在意恶棍恫吓威胁。一旦逼得走投无路,便以死抗争:“穷命运限煞人,如之奈何!好世界逼得奴,没个腾挪。是苍天不肯容人活,教奴怎样逃躲。”随后朝自己就是一刀。烈性女子,以身殉情,世上能有几个?姚梦兰敢做敢为,为了顾瓒园,为了一介书生,她的刚烈节义凛然不可侵犯。

吴赖实是无赖,这个山东知府的纨绔子弟,见姚梦兰获救起死回生,又起歹心,利用姚梦兰继父为山东知府衙门跟班的由头,引诱威逼姚梦兰继父就范,以继父威迫女儿改变主意,弃顾悔婚。这一招,仍然无法使姚梦兰改弦更张。当继父孙虎将其送往山东去与知府儿子吴赖完婚的路上,姚梦兰再度以死抗命,在店中自缢。幸得店家发现,出手搭救,方才救了姚梦兰一命。“两番撒手,无端救苏。我好恨那,恨煞了闲人做主,恨煞了闲人做主。不情愿为人也不由吾。”当姚梦兰苏醒后,她一迭声大怒狂呼:“谁要你们救我?谁要你们救我?”这是一个女子被逼到无退路时的悲愤哀号。这世上既无立锥之地,何苦要留在这世上,为世情俗态所不容。不做苟且之辈,自然纠结难免,就是在乾隆盛世也无法摆脱这般的羁绊。

蒋士铨在这部戏中,几乎毫不留情地针砭“太平盛世”下所隐藏的龌龊和肮脏。他在戏中假借山东知府纨绔子弟之口,以自叙方式讲述那些官家子弟奢靡的生活:“家父名唤吴良,学生叫作吴赖。他是山东太爷,我是海内公子,诗书是我的冤孽,圣贤是我的仇人,酒色是我的生涯,银钱是我的性命;纸牌、骰子、双陆是我家的燕翼贻谋,盲词、小说、春图是我家的藏书秘本;龙阳篾片必须寝食追随,补药春方不拘早晚吞服。任我及时行乐,凭天算账还钱;伦常不过儿戏,人命真同草芥。论家财我不让人,比父亲人不如我。他会贪婪狡诈,我会嫖赌嚼摇。只要尽卷地皮,何须略顾天理。正所谓痴儿且享贪官福,拙宦空循古道行。”太平盛世成了催生他们糜烂生活的摇篮。这些富家子弟、官家子弟的丑恶嘴脸,被数落个尽,彻底暴露出他们的穷凶极恶和奢靡腐化。蒋士铨挥动手中的利器——文人的笔,刻画贪官污吏以及官二代、官三代,让看客在剧本中或舞台上目睹这些社会丑角的表演,更加深恶痛绝,与作者产生共鸣。他以一抒胸臆为快,也以这细腻描绘博得看客满堂喝彩。

他讥讽那些官宦人家子弟对婚姻的强取豪夺、贪得无厌、荒淫无耻,真可谓是入木三分:“万顺千随慈母意,三妻四妾大人家,娇儿若要天边月,扒上胡梯取与他。”

“玉茗是写艳情,此(空谷香)是写苦节,欢娱易好,愁苦难工,恐尚未可同年语也。”这是后人对蒋士铨《空谷香》的正确评价。明代戏剧家汤显祖的“临川四梦”讴歌了人间的大爱真情,蒋士铨的戏剧却体现了人间苦情、义情、节情,他所崇尚的忠烈洋溢在他的作品中。

蒋士铨在《空谷香》中,对科举入仕后士子才人想方设法跻身仕途,盼望弄个好职位、谋个好肥缺的心态也勾勒得惟妙惟肖:“盼缺人人望眼穿,缺肥缺瘦更求全。十年窗下因何事?不为苍生只为钱。”

江西历史上是个蛮夷荒凉之地,一般入宦为官者都不希望来江右之地。所谓“运气低、选江西。瓷器龙猪葛布衣,草纸烧刀茶笋鸡。词讼休提,词讼休提,折卖漕粮庶几”,蒋士铨写到此,还不肯罢休。他利用报子给顾瓒园报荣选时卖卷,死活不肯直白入选省份,硬让顾瓒园猜灯谜一般,一路自官员向往之地往后猜:

报子:你先猜一猜省份如何?

小生:听者。

衲袄:莫不是驾辽阳仙鹤游?

外:关东富庶之邦,太远了。

小生:莫不是共苏台麋鹿友?

中净:江苏太近。

小生:莫不是皖公山浸杯中酒?

外:安徽,未必。

小生:莫不是鹦鹉词传汉上洲?

中净:湖北,差些。

小生:莫不是代潇湘帝子愁?

外:湖南,也不是。

小生:莫不是判罗施群鬼斗?

中净:贵州,也不是。

小生:敢则是万点苍山,去泛滇池也,万里人封百里侯。

外:云南,一发远了。

小生:不猜了。

中净:十五省,猜了一半,再猜一猜。

小生:今番是了。

【前腔】敢则向玉门关投笔游。

外:甘肃,非也。

小生:敢则向曲江边骑马走?

中净:西安,也不是。

小生:敢则要调和騋牝三千牡?

外:河南,谬极。

小生:敢则要勾管燕云十六州?

中净:直隶,我们在京里等候,不来了。

小生:是了,莫不是川南北闽尾头?莫不是岭东西山左右?

外:一发乱来了。

小生:难道是路过洪都,一旦时来也,风送滕王九日楼?

中净:着了。

蒋士铨将官儿选地、选位、选职的心态写活了。但凡大小官人、一旦上道,总喜欢在钱上耍心眼,用心计,“媚权奸但觉冰山怕,虐黎民不信刀山架”。蒋士铨还在第二十四节“心梦”中让贪官吴良自白:“古来大学问的人,尚且奸贪万恶,靠我抄写时文的人,干得甚事。且自幼破蒙,先生说道:学生用心读书,将来好中举人、进士,做了官,好买田造屋,娶妾养戏。这些话听在肚子里,后来见别人谈圣贤道理,便一句不能入耳,反骂他是书呆、废物。不如我巧宦能员。”蒋士铨对仕宦官场的不良之风,以一身正气,无情针砭。这也是他傲然面对官场的真实写照。不为良臣,且为良心。在贪渎成风、奢华无度的太平盛世世风中,能有如此的气节,正是一个文人的良知。

“泣残春,花不重开;葬余香,人竟长辞。”姚梦兰以其短促的韶华演绎爱情与生命真谛。尽管香消玉殒,灵魂的清气长留人间。《空谷香》于大千中现一贞魂,苦海茫茫敢细论。蒋士铨用他的如椽大笔,“偶借酒杯浇块垒,聊将史笔写家门”。

十二、倾巢北上

乾隆十九年(1754)十二月中旬,隆冬季节,蒋士铨披着瑞雪,回到南昌。

朝衫上飘洒的雪花还在肩头未融,雪人般的蒋士铨一头钻进自家的院子。身上穿的紫色官服与院中的绿竹交映,似乎照应的就是堂上母亲那张憔悴的脸。静寂昏暗的小天地中,见不到活泛的生机,只有蹲守在房门前那条大黄狗的狂吠,对应这个破落门户的生存呻吟。到这时,蒋士铨才感觉到,家中由于缺少男人的照料,而显得门庭冷落。祖堂正中的祖宗牌位前,烛光忽明忽暗,一切恍如梦境一般,屋内只听见饥饿的鼠群发出的悲鸣。再看看餐桌上,全家所吃的粗菜糙食,蒋士铨每动一次筷子便泪湿衣衫。自己作为一家之主,不能尽到肩头上的责任,让这些女眷在家受尽磨难。蒋士铨陷入深深自责中。

家庭的困顿,来自于多方面。曾经陪伴蒋士铨四十余年、看着蒋士铨长大、忠心耿耿、蒋家内外大小事情皆操劳的七十三岁老仆彭授,在蒋士铨归家前去世。蒋家的困境因之雪上加霜。几个女人撑持一个家,其凄寒惨状可以想见,蒋士铨能不伤心吗?

更让蒋士铨哀伤的事情还在等着他。他的至交好友杨垕也在蒋士铨离南昌期间去世。杨垕九岁以神童声播南昌,虽然是江右名士,又是将门后代,可也活得不舒坦,一生贫困潦倒,到后来竟至将老宅卖掉来维持生计。蒋士铨踏进杨家的门槛,就泪水满眶。扶困救弱本是古来义举,何况还是挚友。只有将自己微薄的薪金,分一杯羹,扶养杨垕的老母亲,聊解杨家无米之炊。蒋士铨亲身来到城南杨垕墓地,祭上三牲,洒酒以告。想起往日杨垕在芙蓉馆,位列座主,低吟浅唱、豪赋高歌,何等的少年气概。“命短天应惜,才高鬼亦惊。”没有等到蒋士铨的归来,他竟不辞而别,永远地沉睡于南昌城南郊荒野,陪伴他的只有昏鸦枯树,留给蒋士铨的也只有深深的哀思。

乾隆二十年(1755)三月,处理完南昌一应事务后,蒋士铨曾再度携家小,回返故乡铅山祭扫父亲坟墓。“又逐寻巢社燕归,片帆轻趁雨霏微。”这一趟故乡行,全家一扫阴霾,穿行于美丽的信江,如诗如画的江南绿景,陶醉了舱中人。一路上,蒋士铨追念家世,飘零的岁月曾经留下过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只有春风古义,芒草多情,长存于他的心间。千言万语,也无法形容“无为在歧路”的心境。

船到弋阳,夜泊崖岸,已是鸡鸣三唱,只见空旷微茫的信江上,淡月如丸。尽管夜已阑静,蒋士铨仍心潮难平。看到母亲的脸上有了笑容,听着母亲愉悦的话音,他睡觉也香甜多了。

船至铅山,天已微熹,曙光辉映,心旷神怡。故乡的草香,故乡的水甜,故乡的亲人好客,大家一别又是几年,族众寒暄之后,便簇拥着一道前往蒋坚墓地祭扫。蒋士铨在父亲的碑前久久伫立,深思不语。母亲在一旁一个劲儿念叨着交代丈夫,佑护儿子文以至道,进阶及第一帆风顺。

在家山周旋至午,稍稍打理,午餐后,蒋士铨陪着母亲前往不远的山寺祈福求平安。一行人下山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蒋士铨有意就近挑了一农家茅舍过夜。与农家主人一道共话桑麻,过了开心一宿。

第二天一早,蒋士铨一家又绕道县城去西郊七宝山之观音石游览。七宝山有观音洞,洞中石壁上有石乳如佛指,因名观音石。这观音石,如鬼斧神工,天作孱穴。蒋士铨感慨大自然的造化,真希望自身变作千年蝙蝠,自由自在飞翔,极尽生命之欢乐。

尽管山路崎岖,爬坡过坎,让人气喘吁吁,十分劳累。这似乎并没有消减蒋士铨一家游历故乡山水的兴趣。由于有了儿子的陪伴,蒋母终日欢颜,笑口常开。陶醉于故乡的山水,蒋氏一家似乎寻找到了生命的真谛。

为了让母亲笑逐颜开,蒋士铨过河口镇时,还特意舟停码头,陪伴她前往河口天池庵事佛。天池庵在河口镇北岸九阳山间。河口之水自东南方向分水关发源,经永平镇,与大江汇聚。所谓财源茂盛达三江,水聚,人也于此聚集,因之形成了河口繁华的市口。康熙时,河口士绅凑款融资凿石而建佛殿楼堂,因殿旁即一河池,门临大江,因之称为天池庵。立于山门,江对面的河口镇市口繁荣,市人如织,喧哗闹腾,似如鹊笑鸠舞。南船北马,往来如梭。一动一静,两相映照,思绪万千。他在庵壁上疾书:“行年三十气淋漓,谈笑轻他尺寸基。岂谓乡园无可恋?数劳卿相与相期。……只有故人阑外橹,萧然来和坏墙诗。”

蒋士铨一家回到南昌,车马劳顿,稍事歇息,蒋士铨又一心沉醉于诗酒文章,在会友吟诗、踏勘古迹、借酒呷风中度过。他想起了娄妃,便沿着西大街北行,去看他撰写绘就的墓图是否完好如初。娄妃的影子似乎就在蒋士铨眼前掠过,一代红颜,香消玉殒。“玉鱼金碗无人见,只有秋江似佩环。”他希望居住在这一带的士民百姓,能够像爱护自己祖坟一样保护好娄妃的墓地墓碑,也好叫自己这份用于娄妃身上的情义没有白费。“遗丘画就免传讹,艺院应摹陆法和。不许碑阴牛砺角,词人经此定摩挲。”

蒋士铨带着一份惜别的心情离开娄妃墓。当他的目光停留在破烂不堪的北兰寺时,心中又多了一份压抑。残垣败壁,破屋漏舍,神仙居此也无安。不过,寺院残破的墙壁上,满是文人墨客留下的手迹,杂乱潦草,全无章法。他努力用目光在壁间搜寻,从那些乱七八糟的文字间,找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没想到,在一块败壁间,他的眼睛为之一亮。一个人的诗读得他眉飞色舞、精神亢奋。惊喜之余,四处打听,方知此人乃何鹤年(名在田),其时正在佑清寺收徒授业。蒋士铨迫不及待登门造访。何鹤年知来客乃蒋士铨,心下已是敬佩有加,加之蒋士铨偏爱其诗,更是叫他心旌摇曳,兴高采烈,倾箧出其所著诗两册,尽数交由士铨带回家通阅。蒋士铨觅得何鹤年的诗文,埋头三日,通读而精读,最后,以点评五百字后,退还何鹤年。

何鹤年乃江西广昌县人,乾隆十一年(1746)举人,著有《玉耕堂诗集》。由于出身贫寒,生存境遇不佳,其诗文成就一直得不到诗界认可。蒋士铨评价其诗后,其诗名方才渐显。

蒋士铨对何鹤年诗文成就给予了极高评价。他对其时所谓贤士达人困于流俗,一味追名逐利,针砭不已,他认为那些混迹诗坛者,诗文虽多,败笔千篓,那些所谓的应酬之作堆积如山。整个诗界颓废萎靡,千奇百怪的所谓诗派盛行于世,如百鸟喧嚣。而在这俗意横行的诗波里,“不意滚滚中,汝驾万斛舟。昂藏具篙楫,独向天河游”,只有何鹤年,独出一枝,极有可能到达诗境的彼岸。

同时,蒋士铨还抨击那些苟为名利者:“虚名挂人口,身死何物留?”

在诗中,他还告诉何鹤年:“汪轫诵君句,太息且低头。知非阿好词,书以表潜修。”

著名诗人袁枚后来在读了何鹤年的诗后,也很赞同蒋士铨对何鹤年的评价。他在随园诗话中记载:“何在田者,《偶成》云:‘月借日光成半面,雨收云气泛余丝。’《郊外》云:‘野径无人问,随牛自得村’‘近市原非隐,能诗岂是才’‘樵室薪为榻,鱼舟网作帆’皆可传之句也。甲辰三月,余赴粤东,过南昌,心余病风,口不能言,犹以左手书此数联。”尚镕在他的《三家诗话》中也说:“苕生于广昌何鹤年极力扶奖,然鹤年亦失之寒瘦。苕生‘水气乘间出,山身向晚分’二语,最近鹤年。”

可见,蒋士铨不仅自己认同何鹤年的诗,而且极力在诗界中推介,成为乾隆年间诗界佳话。

蒋士铨于中书任上请假南还期间,除了与何鹤年交谊甚笃外,还与汪轫过从甚密。

自从杨垕去世后,蒋士铨一直沉浸在对好友的追忆中。汪轫心知蒋士铨的心结,经常有意识地陪伴蒋士铨在南昌城四处走动,即兴诗文,以解蒋士铨内心的痛苦。由于汪轫的细心关照,蒋士铨心间的块垒开始释放,他写了长篇《一哀诗》表达对亡友杨垕的痛惜,对其身后家道的同情,以及慷慨解囊的接济。他就像个滔滔不绝的怨妇,宣泄着内心无法排解的忧伤。“亡友谁最贤?早死痛杨垕。”他赞美杨垕的诗,“洪州得寓公,风骚法韩柳。居然媲三苏,蜀材故蚴蟉。”他在追忆自己与汪轫、杨垕的诗名时,写得更为得意:“君时与汪轫,美誉实同负。引我犄角战,力屈谢贲黝。”随后,蒋士铨又不惜笔墨,叙述其与杨垕同拜金德瑛为师的经历。想当年恩师授讲于堂,金德瑛坐在正中央,杨垕立于恩师左侧,蒋士铨自己立于恩师右侧。师兄弟两人共席同寝,相互切磋,相互砥砺,相互间嘲笑嬉戏也是常有的事。恩师金德瑛每每看着两位高徒争文论诗,总是一脸微笑甚是欣慰。杨垕为诗不泥古,笔锋陡峭,无奈立于拔萃科门外,年已三十二岁,仍以一贡立身于世。在这期间,他经常给远在京城的蒋士铨写信,吐露心曲,发泄怀才不遇的不满。蒋士铨总是在回信时以诗相慰,劝其退而思之,善意诱导其看淡风尘。可没想到的是,此次南归,得到的却是杨垕的噩耗。见不到好友的真身,却于堂前拜木主,让蒋士铨伤心至几乎呕血。蒋士铨不由得仰天长叹,这或许是老天令好友早赴黄泉,只留下身后的诗文成为不朽。

蒋士铨早年在南昌学艺后,与杨垕比邻而居。一棵古老的香樟树,一荫庇两家。曾几何时,情同手足,而今日蒋士铨进得杨家,最不忍心看到的就是杨垕的高堂老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状目不忍睹。还有杨垕的三个儿女,嗷嗷待哺,饥饿难熬。杨垕的妻子脸色蜡黄,衣衫褴褛,拖儿带女,痛苦不堪。一家人终年食不果腹,猪狗之食,难以下咽入喉。蒋士铨的妻子张氏也陪着蒋士铨一道前来吊唁,见如此苦寒之状也看不下去,一再催促丈夫伸出援手。蒋士铨诗中写道:“君死我尚生,忍见颠危纠?悠忽成坐视,何用我为友?”

蒋士铨解囊相助不说,还将杨垕家的情况向江西布政使彭青原禀报,请求彭布政做主,免除杨家官田的税征。彭布政当即责成南昌县令,减免谷征。蒋士铨眼见事成,心下感慨:就是普通百姓家,孤寡满门也当接济,何况杨垕毕竟还是忠良之后啊!

汪轫在蒋士铨痛苦的时候安慰他,在蒋士铨孤寂的时候安顿他,多少给了他心灵的安慰。于是,他也很感激汪轫在他失去杨垕后这份情谊。想到动情处,蒋士铨奋笔疾书写了长诗《汪生》,称赞汪轫是:“浩歌振颓响,其才实天纵。”

汪轫不仅德行好,诗也写得豪放大气。他的诗洞穿世态炎凉,道出了平民百姓的万种苦衷,每篇一出,便成了南昌人手中传诵的佳篇。

汪轫的才名不仅得到平民百姓的认可,就连当年他娶妻时,也因他的丈母娘索诗择婿而成为佳话。汪轫的妻子爱其才而对丈夫百般殷勤。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一场回禄之灾竟至汪轫一家痛苦不堪。祝融的光顾害了汪轫的诗情。大火燃起时,汪轫的妻子还在梦乡酣睡,汪轫冲出火海,发现妻子没有出来,又不顾自身安危冲入火海,扯帏幔浸水将妻子抱出,自己却被无情的大火烧伤。两位好友,杨垕未辞而别身先死;汪轫又遭此劫难,成了残废,十指短秃,爪节凸出,面目全非。其时,蒋士铨听说汪家遭灾,也亲自登门探视,这一切好像是神鬼有意安排捉弄。逝者已逝,生者还得有活法。蒋士铨也经常有意识地带着汪轫四出会友,与赵由仪、王金英等雅集,把天灾人祸所带来的忧伤扔进泽国。

王金英原本江苏江宁人,乾隆二十七年(1762)举人,官江西教谕,与蒋士铨结为至交,两人常有诗文唱和。岁月把众多的挚友聚集在蒋士铨身旁,各种应酬纷至沓来,诸如请他作序、请他随诗、请他博艺戏文、请他主持雅会,蒋士铨疲惫不堪,觉出活得紧绷。喘息稍定,常与汪轫谈论避会之术。汪轫趣笑说,不想自己的生活沸腾,就得取一字来解系。蒋士铨并没有理解汪轫的话意,忙问:是个什么字?汪轫在他的巴掌心用自己的手指画了几笔。蒋士铨笑了:你说的是“佛”字?汪轫会心地点点头。

乾隆二十一年(1756)六月下旬,蒋士铨与汪轫相约,前往南昌城南清泰寺消暑,一心事佛以图清净。这天一大早,蒋士铨便来到清泰寺僧舍,打坐习静,念佛诵经,虔诚之至,人一旦摒弃虚浮后,心身便似开了莲花,拥着佛祖入梦,所思、所想便有心得。蒋士铨在经过冷静的思索、自我解剖后,觉得还是应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迷途知返,去追求他心目中光明的未来。

两人以寺院为家,每日除了相互依韵为诗外,便是与僧众一道打钟扫地,“暂作清凉老居士”。蒋士铨在《行年录》中记叙:“今年夏,辇云偕读书城南清泰寺凡四十日。”他在寺中的生活,只要读一读于当年七月写的《清泰寺晓起》便可略知一斑,那种闲适、幽静的生活真正让诗人放松了:“冷月挂天中,邻鸡屋角空。虫声喧曙枕,客意满秋风。起视星河灭,遥知海日红。江城三万户,一半晓烟笼。”他还把儿子带在寺中,进行教化。隐身寺中,眺望不远的绳金塔,发思古幽情。这座千年古塔,立于城中一隅,宏亮的钟声遍及太虚,悠悠传入蒋士铨的耳畔。佛神的造化之功佑护着古塔,遭受劫难而巍然。蒋士铨不禁激情迸发,“登临百忧尽,壮士尔何如?”按捺不住对汪轫道出了内心的愿望和憧憬:一旦某日我捡了天菜,有了铜角子,便在这城南寺边,建一幢属于自己的大房子,好好地观一观这美好风景,享享清福,也不枉人世一场。

就在蒋士铨与汪轫闭关清泰寺时,南昌城里传出流言,说蒋士铨租舟,悄然北行,去迎金德瑛来昌,以说客请于巡抚衙门谋职高就。谣言可畏,苦于不得已,蒋士铨依依不舍告别绿荫树下与汪轫一人一榻、偷弈橘中棋的闲适理佛生活,开始忙碌起来。第二年又是大比之年,中书任上的探亲假也将到期。“我生已成客。虚舟纵江海,到处可浮泊。”为了学问功名,做一位心中理想的循吏,该走了。

心静了,心轻了。蒋士铨又在谋划进京了。没待事假期满,蒋士铨便效仿楚王项羽,欲行大事,不给自己留后退的余地。他破釜沉舟,出典所居老屋,变卖家产、典籍房室,筹集差旅费用,举家迁徙前往北京。

九月底,诸事完备,蒋士铨举家登舟北上。“行年三十气淋漓,谈笑轻他尺寸基。”(《再过河口天池庵题壁》)进入而立之年的蒋士铨,再也不满足于整日沉溺于文友间的诗酒唱酬,自我行吟,而是决意去寻找一条达志完满的人生之路,以便告慰老父在天之灵,也不负母亲的一路絮嘱。

楚霸王过乌江之风堪为人范,不成功便成仁,方显英雄本色。出典居所,正是蒋士铨这种心态的体现。靠着在京为中书的一点微薄收入,也可勉强对付家人的口粮。有家人在身边,用心尽孝,蒋士铨也没有负累感,或是负罪感。不让母亲再含辛茹苦,不让妻子重蹈母亲的辙辕,他蒋士铨付出再多也心甘情愿。命运把蒋士铨推到了风口浪尖,也阻了他的退路。前路虽坎坷,虽然见不到希望的光亮,他还是一意孤行,去再赴一次班生庐了。蒋士铨的意志与韧性成就了他的人生。

后来,蒋士铨重新回忆这个时期的心境,他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丁丑显孝府君讳日告词中写道:“去年寒食(即丙子年三月初四日),儿诣丘垄,别父北征,痛心自捧。”

江西地方有农谚俗语:三月三,九月九,无事莫在江边守。意即到了这个时节,江面上非风即雨,难有停歇。偏偏蒋家其时已将老屋出典,寄寓租舟,只待北行。天公不作美,也好像预示着一种不祥之兆,风来了,而且一吼不歇。全家蜷缩在舱中,每天亲朋好友都来探视,送菜送饭,让蒋士铨感激不已。滕王阁也好像在挽留这即将行旅的一家。自唐代以来,阎公一宴后,王勃以诗兜揽了多少文人雅士前来附会。年年岁岁,阁中游走了多少过客,可偏偏将蒋士铨羁绊于此,难得开锚。

这次北行前,蒋士铨妹妹慧媛,与蒋士铨好友饶学曙的弟弟饶学暄结为伉俪。饶学暄,字拱北,号星垣,铅山秀才。这对新婚夫妇,也随行同往。船中还有蒋士铨的舅父蘧芦公。

就这样纠结缠磨,直到十月初,蒋士铨才出彭泽,过湖口,离开江西,循北而去。

乾隆二十一年(1756)十月,灾难开始降临蒋家。舟过安庆,蒋母于船上失足踏空跌伤,疼痛剧甚。母亲的呻吟如烙炙心,令蒋士铨寝食难安。随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舟过扬州,蒋家所租舟船舵楼失火,一家人险些葬身火海难以脱身。此一路行来,多有不测之灾,让蒋士铨懊丧不已。不过,这些灾难蹉跎而过,蒋士铨的心志不变。他在离开扬州、过高邮时,有诗自胸中涌出:“习坎终凶防灭顶,升天何术可求梯?只宜痛饮南皮酒,各系腰壶拜水犀。”他的情绪还是挺乐观的。船至淮阴。蒋妻张氏原是山阳人,蒋士铨在《上冢行》诗引中叙述道:“内子先世为山阳人,城北祖垄故无恙。大雪前三日,泊舟淮阴,偕往扫治。饮朱氏草堂,因系以诗。”

这次北行,张氏三十岁还乡,故乡父老乡亲听说张氏回乡祭祖,纷纷赶来探望,大家团团围着蒋氏夫妇雇来的车,问长问短,老妇多问名和姓,语言淳朴,泡茶递水,甚是热情。杀鸡烧汤,把酒临风,煞是热闹。酒席上,男宾女客,依序而坐。有老者笑问蒋士铨:“敢问官人在官之乐?”都是乡下卑微之辈,总想知道些为官之道的秘密,只求蒋士铨略述从官的经历,让他们开眼界也开心怀。蒋士铨听了老者的追问,脸红心跳。自己贫困以仕,心比苦瓜还苦,无才无德,仅居个中书的低下小职,混碗饭食。其实还不如脱下朝衫,换成农夫的粗面衣,甘居田园,也少了这么多烦心事。蒋士铨怏怏以对,强打欢颜,仅以言语博家乡亲戚一笑。到了离别时,众位父老依依不舍,妇妪泪流满面,就连张氏孺人也觉消受这份敬重问心有愧。

船在波折与快乐中前行。举家北上,也是幸福的享受。蒋士铨在记叙这段日子的生活时也洋溢着痛快淋漓的感觉。全家人租赁两条船,时前时后。船并行时,隔窗相望,呼唤雀跃。五岁的大儿子知廉和两岁的次子知节,也成了船中的玩物。得闲时,蒋士铨还不忘给大儿子讲课启蒙,不让其荒废。一路上,河水煮河鱼,饱了口福。由于有了一次失足受伤的教训,家人每天都拥着老母,悉心照料,其乐融融。

款款行来,蒋士铨于民间疾苦也多了些切身的感受。他在《苦寒》诗中写道:“乞人满街衢,祼体互引导,入市夺人食,鞭挞不辞蹈。”他在诗里深深感慨老百姓生活在死亡线上,无有温饱,衣不遮体,与太平盛世背道而驰,不仅有伤风化,也见不到官府的接济。黄河岸边,流民命比鱼虾贱,哭问淮南米价来。“老幼曝寒日,促膝对瞑眩。牛宫坐新妇,忍饿器筓钏。”百姓之苦,无以为告,无可解忧。想想自己所面对的生活困顿,比这些饥民不知要好多少倍,蒋士铨只有无言。既然自己无力回天,也只有深深地叹惜而已。就在他的忧民之心难以自拔之际,他的生存境地也险遭灭顶之灾。

乾隆二十一年(1756)十一月十三日,这是蒋家一个无法忘却的日子。所谓否极泰来、泰极否来,人的一生或许就绕在这个圈子里,难以脱身。这天全家冒着严寒,踏着晨霜,在山东东阿过黄河。八辆车在当地土人的帮助下,探摸着过河。前面已过三辆,待到蒋士铨的车过时,却不幸陷入深深的泥淖,车子登时侧翻。蒋母抱着孙子,滑入水中。寒涛侵入棉衣,蒋士铨与母亲都在水中挣扎。蒋士铨从母亲手中接过儿子,将他顶在头上,就像一片荷叶在寒风中惊恐飘忽。儿子凄厉的哭声,响彻河谷。两边崖岸上人们都在呼喊救人。这时有位汉子泅渡过来,接了蒋士铨手中的儿子,抛向岸边的沙滩上。两位汉子搀扶着蒋母,连推带拉拽到岸边。蒋士铨看着冻得颤抖不停、痛苦哆嗦的母亲,真如万箭穿心。幸好不远处,有户人家接济了蒋家。他们用地炉烧枯枝败叶,燃起暖火,既烘热了蒋氏母子的心,也烘干了蒋氏母子的衣。蒋士铨的夫人张氏,脱下自己的衣袄、裤衩,给小姑慧媛穿上。一家人苟且偷生,相对叹此遭际,恍如隔世。蒋士铨眼看母亲、妻儿及亲人们的惨状,内心痛苦,沉重反思:此生为图浮名,不孝不义,坠入万丈深渊,见不着天日,看不到希望的曙光。可自己还如此硬着头皮,不顾一切朝前奔,一次次的厄运,似乎已经完全证明老天毫不成全他蒋士铨的心愿。

不幸中的万幸,河南夏邑举人彭字江闻知蒋士铨有难,急难时刻见真情,火速赶来,伸出援手,送来衣物、酒食、银两接济落难的蒋家。彭字江在河边一餐馆设宴款待蒋士铨全家,为他们压惊。蒋士铨端着酒杯,下位来到彭字江跟前,连连谢道:“借花献佛,借彭先生之酒谢彭先生您,我蒋士铨无以为报啊!”

彭字江反倒抚慰道:“人谁无急难。蒋先生在我之熟地受惊,理当接济。要不是遭此一厄,我彭字江平日用八乘大轿恐怕也请不到蒋先生您啊!来,我敬伯母一杯,给您老压惊!”说着彭字江将酒杯递向钟令嘉。蒋士铨分明看到,母亲在与彭字江碰杯时,眼窝子湿润了。

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蒋士铨一家此行一直不顺遂,而且一次比一次惊险。祸终福至,这似乎是谶语捉弄。可现实总是有否极泰来的例证,成为故事。

十一月底,蒋士铨一家终至京城。蒋士铨完假仍做他的中书。乾隆二十二年(1757)元旦,蒋士铨当值,他用诗描绘了当天文武大臣早朝的异样景象:“九鼎飘御烟,鸣鞭制宸础。仙乐南北乡,上下答钟吕。”太平盛世的豪华和威仪尽善尽美,俯伏上贺章,文臣武将尽呼万岁。不过,蒋士铨并没有沉溺于笙歌燕舞,满足现状而自我放纵,自我荒废,更没有自暴自弃。为了迎接会试,他特意偕江道新、陶淑一道,借宿慈云寺,集中精力应试。

其时,他在写给李衣山孝廉的诗里,谈到了他的想法:“偶结文章契,翻成骨肉亲。多情为痼疾,不幸作诗人。壮气盘斯语,名山要此身。青编何事好?还与话殷勤。”他在会试前也叹自己落拓,叹朋友间十年随肩,至今还栖身于孤寂灯影、夜雨婆娑的古寺中。人生的得志或许就是等闲事。可既入此道,混混沌沌一辈子,得不到朝廷的眷顾,只恐怕也有几分失落感。士可欺,不可辱。参加会试落第是人的羞辱,它烙在人心间的疤痕永远也消磨不掉。

十三、江右名士

乾隆二十二年秋,京城的花儿特别香,天也特别蓝。当蒋士铨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迈入会试考棚的大门时,他对命运的取向既信心满满,又似乎有些踟蹰不前。毕竟这是第四次等待老天的召唤与抉择。不过晨曦中飘逸的那缕初阳,又好像给了他一份暗示。他要改写自己的历史,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望了望阳光饱满的天空,大踏步迈进了试院大门。

天街一骑滚香尘,蕊榜朝开姓字新。

报说和凝衣钵好,舍人名列十三人。

三十三龄老孝廉,紫薇花畔许留淹。

公车十载三磨折,才作青青竹上鲇。

老母焚香一展眉,九原吾父可闻知?

旁人怪落看花泪,不见番番下第时。

(《登第日口号》)

蒋士铨的兴奋溢于言表,进士及第的喜悦冲走了内心的阴霾,也驱走了心中的块垒。他在《行年录》中写道:“会试,卷在钱萚石载先生房,荐,中第十三名。座主为刘诸城相国统勋、介宗伯福、金桧门先生。殿试,二甲十二名,朝考,钦取第一,改庶常。”

这年的考官乃刑部尚书刘统勋,字延清,山东诸城人,甲辰进士;礼部侍郎介福,字受兹,满洲镶黄旗人,癸丑进士;礼部侍郎金德瑛,丙辰进士;是科考官为郑虎文、路斯道、庄培因、李中简、饶学曙、蒋檙、卢文弨、钱载等十八人。二十二年丁丑科的试题为:暑变物之性论,拟答傅元诏,拟治河流,赋得动复归有静得为字五言八韵。第一名蒋士铨。

蒋士铨于乾隆十二年(1747)二十三岁中举,乾隆二十二年(1757)会试成进士,十年辛苦十年搏,到今日可谓脱胎换骨得新生,生命的又一页翻开了。

十年磨一剑,这剑终于中的。诚然,我们说,蒋士铨的文采、文声,于一个进士当之无愧。可在历史的长河中,封建王朝的科举考试中,曾经淹没多少雅士才俊。好在,这年的礼部会试,正好是蒋士铨的恩师金德瑛主持礼闱,会试揭榜,蒋士铨进士及第,朝考列第一,改庶吉士。更为奇巧的是,蒋士铨的莫逆之交,同乡彭元瑞也于这年同科高中进士。

彭元瑞祖籍南昌,中进士后,授翰林院编修,入直南书房。彭元瑞为官精明,与蒋士铨的迂腐截然不同。彭能以自己的才能感动乾隆,甚至是取悦乾隆,可见彭元瑞公关才能非同一般。蒋士铨才思敏捷,文如泉涌,不仅诗文成就有过人之处,戏剧创作才华也令人称奇。彭元瑞诗文成就应在蒋士铨之下,但他亦精于对联,乾隆帝为他的才华所叹服。

彭元瑞在会试放榜后,曾邀蒋士铨于酒楼小叙。两位同年好友迎面而席,笑对清风,把酒抒胸臆、论情怀,激情荡漾,大有展宏图、创伟业,愿为朝廷肝脑涂地之感。彭元瑞在酒醉微醺后,下座拍着蒋士铨的肩,动情地说:“三国时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今日我俩也在这酒楼叙酒论英雄。当今盛世,尧天舜日,修文偃武,政通人和,急需出类拔萃之才,正好成就我等风云人物。大丈夫藉文显才,不辱皇上,效力朝廷,功名盖世。看今日天下之大,庸碌塞市,别人歌罢我登台,辅佐皇上,舍我俩其谁也?”蒋士铨听彭元瑞如此说,却不置可否地笑了:“曹、刘为乱世英雄,你我与其相比,文武失道。你可为雄,我呢?”说着伸出小手指去,“乃此也!”

彭元瑞见此,不由得哈哈大笑:“士铨兄过谦了。”

他沉吟片刻后,得意地对蒋士铨道赠联:今天是个好日子,赠兄对联一副,以期共勉:

三千水击鹏溟北;

百二峰环雁荡南。

彭元瑞的才华既得到乾隆帝的赏识,也得到乾隆的重用。

蒋士铨的诗文能得乾隆赞赏,却得不到他的器重。可见蒋士铨的钝化愚古,不合王道。彭元瑞后来督江苏、浙江学政、典试顺天(治今北京市)、浙江、江南,历充文武会试及武英殿国史馆、会典、三通、四库、石经诸馆总裁。乾隆去世后,彭元瑞又得到嘉庆帝的厚看,充实录馆总裁,专司稿本,历官礼、兵、吏、户、工五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太子少保、太子太保。不过,彭元瑞的文学成就也确有过人之处,一生著有《石经考文提要》《宋四六文选》《宋四六话》《思余堂经进初稿续编》《知圣道斋读书跋尾》《潜源诗钞》《馆课培英集》《策问存课》《新乐府》《补辑唐权文公文集》《五代史记补注》等,诗文成就与蒋士铨齐名,乾隆帝因之直呼二人为“江右两名士”。

乾隆时期,由于鼓励农耕,治理水患,加之百姓的辛勤劳作,统治者所实施的治国方针政策合理得当。戍边拓疆在军事上取得很好的战果,国家空前统一,疆域面积尤广,国库充裕,库银经常保持在六七千万两以上。这样难得的历史契合是乾隆帝文治武功的体现,也是乾隆帝生逢其时的幸运。

乾隆时期是“康乾盛世”的后发时期,经济繁荣、国家昌盛,百姓生活相对稳定,文化也得到较大发展。

乾隆帝的统治手段堪称一绝。在文化领域,他为了维护满人铁权治国的需要,利用文字狱,罗织罪名,在知识分子中制造恐怖气氛,其时的文士才人下笔时,处处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不少知识分子因为文字犯上,而引来杀身之祸。同时,他又将一部分汉族知识分子笼络在他的身旁,为巩固其统治地位唱赞歌,甘心效力,竭诚犬马。

在这些获乾隆帝重用的汉族文人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彭元瑞、纪晓岚。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不是把功夫做在文学里,而是将心血倾注于助力皇权统治,极尽逢迎、曲意周旋、阿谀奉承这些马屁术上。不过,其时也有刚正大臣直言劝谏,户部尚书梁诗正就提出:“今虽府库充盈,皇上宜以节俭为要,勿兴土木之工、黩武之师,庶以持盈保泰。”乾隆帝似乎也听得进这些劝谏,有时还对谏官褒奖几句。可在其平日的行止中,却未见有所收敛。进入晚年,尤为重视讲究排场、豪华。而那些行走在身边的近臣,更是在面君时,大唱赞歌,极尽甜言蜜语,背着乾隆帝却用尽伎俩,贪赃枉法,尤以和珅最甚。

与同科进士彭元瑞相比,蒋士铨文字功底不在彭元瑞之下,诗文辞赋、戏剧无一不精。其时任吏部侍郎的新建籍文人裘曰修,极重乡谊,更看重本土后生诗文成就。他在与乾隆帝君臣相对时,时常提及江右两才子蒋士铨和彭元瑞。历朝历代江西文人荟萃,才子之多似如过江之鲫。平日乾隆帝也很关注江右才人。裘曰修的上荐之言,毋容置疑,为蒋士铨和彭元瑞在乾隆帝心目中的位置及拔擢,起了推波助澜作用,也让乾隆帝从一开始便记住了这两人的名字。

裘曰修对蒋士铨的器重,源于江西士绅为乾隆帝母亲、皇太后七十寿诞所撰写祝寿戏文《西江祝嘏》。当蒋士铨所撰文本传到他手上,经他过目后,其文字之精妙,着实让裘曰修惊讶不已。这几本戏审读完毕,即在京城官宦手中传阅,以致蒋士铨名动京城。随后蒋士铨几番进京城参加会试,裘曰修都以乡党的名誉,宴请蒋士铨和彭元瑞。蒋士铨对裘曰修也是感恩备至。但是,在感恩的同时,他从不奢谈自己的才华,也从不乞求裘曰修在关键当口出手相援。蒋士铨傲然的心志与彭元瑞形成鲜明对照,其心如镜,照得见肝肠。蒋士铨与裘家的私谊深厚。早年,居家南昌时,蒋士铨与裘曰修的长子裘超然、裘曰修的族侄裘雒川、裘曰修的次子裘超臣即过从甚密。尤以与裘超然的诗文往来频繁不断。蒋士铨中举前后,年轻有为的几位豫章书生,蒋士铨、裘超然、杨垕、汪轫、赵由仪等,曾经结伴畅游南昌城,少年才子的诗文豪情在滕王阁、北兰寺、百花洲、绳金塔等地迸发。金德瑛来南昌主持江西学政,这几位诗才,当然还有彭元瑞,追随金德瑛左右,游学江西境内,众皆受益匪浅。乾隆年间,江西诗风兴盛几出于以上诸君之力。蒋士铨在这些诗客中应该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书生气甚浓的蒋士铨身上总有股英气,嬉笑怒骂是他的常态。翰林院编修的职位束缚不了他的手脚。游走于京职,官至都下,仍不谐于俗,心高气盛、耿介廉洁。初时,京师名臣公卿皆慕其文声,以能与蒋士铨交往而感到高兴。蒋士铨进士及第,论常理,以他的才华学识诗文成就,自立公卿之位是理所当然。改庶吉士而后散馆,得编修之职,这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事。随后又充武英殿纂修。但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三十七岁的蒋士铨考试考核名列二等二十五名,这似乎让蒋士铨有些灰心丧气,加之他的三儿子斗郎去世,沉重的心理负担,使他常常哀伤不已。乾隆二十七年(1762),蒋士铨三十八岁,上天似乎又开始青睐这位才子了。他被推荐为顺天乡试同考官。这个职位,他驾轻就熟,也是他乐意做的了。蒋士铨一扫内心的阴霾,依才取人他独具慧眼,替他人做嫁衣裳他裁缝剪补有条不紊,阅卷推举做得一丝不茍。由于初选到位,省了其后主考官遴选的工作量,也非常精准地推荐了一批具有质量的试卷,使不少有真才实学的学子脱颖而出。此届顺天乡试选取的著名举子蒋炽等十几位地方才俊,后来都成为朝廷的有用之才。乡试结束后,蒋士铨充《续文献通考》纂修官。《续文献通考》是《文献通考》的续编,作者是明代王圻。王圻字元翰﹐上海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官至御史﹑陕西布政司参议。后辞官归里﹐专事著述。作者收集史乘和各家文集﹑谱牒及奏疏等﹐据事节录﹐于万历十四年(1586)编次成书,共二百五十四卷。所纪上起南宋嘉定年间﹐下至明万历初年。体例仿通考﹐又兼取《通志》之长﹐收及人物。全书分三十考﹐较《文献通考》增出节义﹑书院﹑氏族﹑六书﹑道统﹑方外等六考﹐各考之下分卷标目﹐但田赋考中增加了黄河﹑太湖﹑三江和河渠四个子目﹔国用考中增加了海运﹔学校考中增加了书院﹑义学。明代以前部分﹐多取材于宋﹑辽﹑金﹑元四史﹔明代部分辑录史料甚多﹐不少史料为他书所不载。该书可与《大明会典》参用﹐但体例和内容失之杂乱﹐不够严谨。

清乾隆十二年(1747)开始官修《续文献通考》,内容多取材于《文献通考》﹐共二百五十卷。体例与《文献通考》相同﹐纪事下限止于明末﹐引征各代旧史及文集﹑史评﹑说部等﹐加以考证﹐对《文献通考》未详者亦有所补正。蒋士铨任纂修官后便在该馆就业,以其圣手撰史。

任纂修官后,蒋士铨如鱼得水,文名籍甚。“当是时,士铨名震京师,名公卿争以识面为快”,蒋士铨“长身玉立,眉目朗然,嵚崎磊落,遇忠孝节烈事,辄长歌纪之,凄锵激楚,使人雪涕”(王昶诗话),“生平无遗行,老节凛凛,以古丈夫自砺”(金德瑛《忠雅堂诗续序》),“遇不可于意,虽权贵,几微不能容。其胸中非一刻忘世者,趋人之急若鸷鸟之发,恩鳏寡耆艾无所靳”(袁枚《藏园诗序》),“诗古文辞负海内盛名”(王豫《群雅集·小引》)。

清末儒将李元度评价蒋士铨:“先生秀眉长身,风神散朗如魏晋间人,而激扬风义,甄拔寒酸,有古烈士风。……诗古文辞负海内盛名,而最擅长莫如诗,古诗胜近体,七言尤胜。……高丽使臣尝饷墨四笏,求其乐府以归。”蒋士铨学识渊博,过目不忘,诗文洋洋洒洒、涛涌云飞,操笔即就。只要他为席主讲,威仪不俗风度翩翩,整场讲座阐述得头头是道,就好像雷电穿户而过。一旦讲得兴起,恣意发挥,如脱缰野马,纵横驰骋,淋漓尽致。其语调诙谐幽默,听他授讲,众皆感奋颔首称道,恰似心受云霞。他为诗的文字脉络清晰,思路无垠,回旋沧溟。一诗刚成,即在士绅文人手中传抄。尤其是那些略通文墨的妇女,都想得到他的文字。一时京城轰动,洛阳纸贵。

这年,高丽使臣来京,听闻蒋士铨文声,也满城打听,登门拜访,求其乐府尽兴而归。

相较而言,彭元瑞以政声闻名,以文取悦皇帝,而留下身后名。蒋士铨则不然,他是乾隆文坛实实在在的“孤凤凰”。

蒋士铨直抒胸臆,难见文过饰非,不效唐宋,以叙怀为乐事。其文章贵乎其真,真便见实,实便见真性情,真性情中便见正气腾升。这一点,彭元瑞无可比拟。

乾隆二十六年(1761)夏,也就是蒋士铨中进士的第三年,蒋士铨寓居京城官菜园上街,彭元瑞出自友情乡谊,为能与蒋士铨夙夜切磋,有意识地将家移居于蒋士铨的住所附近。他们抱膝长谈,把酒迎风,诗成了最好的话题。两人常常小饮无醉,以消长夜。有时,两人又摆开棋局,杀个天昏地暗;有时,雅兴所至,两人又沉默无语,各自读书。这种日子,相依相伴,志趣相投,似乎把外界和时空都已忘却。只有那斋中孤灯一盏,映照着两个精神矍铄的汉子,堪称京城一双让人称羡的文友。

两位文友,两种性情,两种不同的行事风格,也决定了两人的命运向背。

蒋士铨是个极重乡谊之人。南昌人吴荪圃为同榜举人,时亦宫中出,入直内阁。吴荪圃为了便于与蒋士铨交往论诗,也将家搬至与官菜园上街一墙之隔的珠巢街。这条街上有扬州、云南、成都等会馆,南端还有观音院,是个热闹所在。吴荪圃闹中取静,经常过巷来到官菜园上街,与蒋士铨两人倾谈为官为诗心得。蒋士铨不仅与吴荪圃交情深厚,就连两家眷属也礼尚往来,互通有无,相互接济。

乾隆二十二年(1757)秋,吴荪圃赴象州知州任左州前转道返南昌,两人依依不舍,各道珍重。蒋士铨与吴荪圃穿行于仙源流觞处,鲜花映红笑脸,却不料一犬狂吠打破了仙境的宁静,牵扯两人的话题,成为不谐的插曲,似乎在诅咒他们的别离。草堂中经卷书集,足可陶冶性情。蒋士铨与吴荪圃在客栈酒家喝着米酒,品尝着风味小吃,酒醉而归。有酒便有诗的蒋士铨,又忍不住以词《贺新凉·送吴荪圃舍人返南昌》赠别:“与君今世生同地。况又是、十年同举,同心兄弟。小作升沈添怅惘,仆亦因愁几死。才浣却、衫襟前泪。此事春风浑不管,记刘郎、前度伤心只。君且卧,紫薇底。……侧帽随秋去。消受者、晓烟山店,夕阳红树。犬吠孤村灯一点,于此解鞍而住。是马食、僮眠之处。料得主人清梦少,问东邻、谁唱黄河句?盼不上,纸窗曙。萧萧林莽雅无数,画一幅、秋山行旅,乱愁堆絮。岂必飞腾感迟滞?对此本无欢趣。算一带、荒原古戍。有我征魂抛掷下,倩归人、寻着同他语。十年泪,雨奔注。”

乾隆三十年(1765),吴荪圃改任象州知州,蒋士铨与吴荪圃话别,至驿站方回,足见两人情谊非同一般。其后,吴荪圃治理象州政绩卓著,后改任左州,多有建树。

乾隆三十一年(1766),蒋士铨主绍兴府蕺山书院讲席,没有想到,两位挚友于京城一别,竟于此地相见。蒋士铨早在前次京城离别时,戏言吴荪圃一介书生,何能治州。让人没有料到的是,他的才华在象州得到充分发挥,达才所宜,守官端正,百姓以歌颂扬。可就是苦了吴荪圃,仕途一届,行囊羞涩,两人相见后,“酌酒各倾吐,情愫相缠绵”,“所语出心得,树立期勉旃”,吴荪圃的行止真让蒋士铨可以放心酣然入睡了。

乡谊难忘,云飞海天,有谁知后会是何期?

十四、典裘具殓

蒋士铨一生,继承父亲衣钵,性格豪爽,侠义肝肠,用江湖术语说:可为朋友两肋插刀。早年担任《南昌县志》协裁时,南昌郡守靳大千原本是个清廉好官,政声、民声都有口皆碑,可却遭人罗织,身陷囹圄。蒋士铨得知此事后仗义执言,为其奔走呼号,在江西布政使彭青原的帮助下,靳树椿被解救出狱,随后,又在自己生活十分困顿的情况下,资助路费,送靳氏回原籍。

蒋士铨的骨子里流淌的是父亲的热血,仗义疏财,接济贫困,不惜囊中羞涩。尽管他的生活清苦寡淡,时常炊无粒米,可他只要认定来者比自己贫甚,决不会让困者空手而归。在更多人的眼中,他成了活神仙,有求必应。蒋士铨的安贫乐道奠定了他济世救民的思想基础,也让他乐意接近普通百姓,关心其疾苦,力所能及地给予施舍。乾隆十三年(1748),蒋士铨首次进京参加会试,途经山东黄泛区,只见饥民“流亡络绎,死者塞途”,频繁的水患已使众多百姓陷入绝望,死生由命,听任风侵雨浸,苦无求生之路。于是蒋士铨在《逋逃》诗中写道:“荒政可能除积弊,凶年何以救疲民?”看着这样一群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下层百姓,看着哀鸿遍野的场景,蒋士铨恨自己愧带儒冠而无力出手相助,只有仰天长叹,凄风苦雨难为穷途人。

乾隆三十年(1765)初夏,蒋士铨自京城南下后与袁枚会聚,略作歇息,再度南下,回到南昌。他将老屋赎回,安顿全家。可是,此时的南昌,饥荒遍野,民不聊生,无尽的雨水造成的洪荒使百姓流离失所,触目惊心。

他的《饥民叹》诗记叙了其时的惨状,表达了对人民疾苦的深切关怀。诗中说:去年的淫雨落了将近半个年头,整片的田地浸没于水中,老百姓面对如此水灾,只有背井离乡一条路。今年的雨水并不比往年少,三个多月无休止的淫雨,又增加了难以计数的饥民。他们在雨中行乞又在水中无助地死去。漂浮的尸体布满河滩,而街市上的饥民又人满为患。那些昔日以蚕桑为业的织女村妇,也只好以卖笑为生,填饱肚皮。就连那些天边飞来飞去、找不到吃食的鸟也发出饥饿的悲鸣,“野鸭浮沉孤雁哭”,水灾过后,广大乡村满目疮痍,举家逃荒。贫富本来就没有什么前生注定,生活本来就无常,只恨这苦雨绵绵到何日才休止。

写完这些后,蒋士铨仍觉不解意,又作《后饥民叹》诗,从官府接济饥民这个角度,为贫民鼓而呼:去年的中丞离职后,雨也停了。今年新来的中丞又逢另一场淫雨,可是,新来的中丞却得了灾民的拥戴,他想尽了各种办法开仓接济饥民。往年官府的粥棚人们要想等到发放的那半碗稀粥,自朝起至午排队等候,最后能到碗中的尽是馊粥、冷粥,官吏可不顾那么多,只要发了,百姓是死是活无所谓。即便是饥民也全然不顾,只图眼前的苟活。那些等待官府稀粥接济的饥民,不少就在长长的队伍中绝望地倒下。难闻的气味很快变成一场瘟疫,死去的人们填满了沟壑。往年发米的官员和卖米的官员都大发国难财,中饱私囊。今年卖米的各种弊端稍有清除。人多米少,僧多粥少,公平对待,中丞大人苦心尽力。不少其他州郡的官府对饥民的疾苦充耳不闻,不管不问,都恨不得能做南昌人。哎,南昌人愁苦就少吗?中丞大人都无以自保,去官回苏州老家了啊!

蒋士铨忧国忧民,憎恨贪官,疾恶如仇。同情贫困百姓而又百般无奈,只有用诗来表达他的愤懑,发泄胸中的苦闷。《禁砂钱》一诗,矛头直指当时江西巡抚辅德借禁砂钱对百姓实行大掠夺,使民不聊生。蒋士铨诗稿中有评语云:“先生落笔即成诗史”,可谓十分中肯。

乾隆二十五年(1760),蒋士铨中进士后,散馆授编修,身居京城,闲暇时日,每每将目光下移,关注民间的冷暖。这年他一口气写下《京师乐府词十六首》,诗中所截取的画面,多是依附京城讨生活的各种贫民的生活场景,其中一首《缝穷妇》,把以替人缝补旧衣的妇妪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诗中描写寒风刺骨的冬日,穷妇坐在冰冷的街檐下,自己的衣服单薄不说,破旧得连胳膊肘也露在外面。雪花扫在那双皲裂出大口子的粗手上。儿女在一旁冷得直打哆嗦,哭号不停。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靠丈夫的气力和那双粗手难以养活这个家,只有靠妇人十指一针一线求条生路。你看她那用针的手,飞快的动作,飞针走线去补好每个补丁,任凭那些风流浪子调戏笑闹,丢下几文铜钱。想那金粉世家的小姐太太,卷着云鬓,身居深院,一双娇手何曾动过针线,却笑那些贫妇性癖习女红,真是强盗逻辑。穷人的命薄,只该补贫缝穷啊!蒋士铨这些诗歌继承和发扬了唐朝杜甫、白居易“新乐府”诗的优秀传统,抨击不平等的社会现实,深切同情劳苦群众,确实不愧“诗史”之誉。

蒋士铨身居士大夫之列,以俸禄养家,紧巴巴过日子,他也觉得困窘,可与这些贫妇相比,依然有天壤之别。

生活给予蒋士铨的生命通道虽然并不宽敞,他在同情之余,却也不遗余力接济那些贫困潦倒的寒士穷儒。

金德瑛在形容蒋士铨京城生活时说:“官都下,闭门谢客,日依侍母侧。刻苦齑盐中,且数数拯人患苦,以是日空乏。”可见蒋士铨待人之古道热肠,而且不计后果,以至自己家中时有无米下锅的隐忧。

湖州人沈寿雨秀才,与蒋士铨交谊在乾隆十一年(1746)。其时,蒋士铨陪同恩师金德瑛在江右巡视,沈寿雨作为金德瑛的幕僚,也一道陪行,两人过从甚密。巡视到江西瑞州府时,沈寿雨曾作《岘山读书图》请蒋士铨留诗。其时,才子豪情,诗情画意,倜傥风流,朋友间的相互照应、相互唱和成了佳餐美宴上的一道开胃菜。随后,江西一别,沈寿雨游幕四方,久别无音讯。

乾隆二十三年(1758),蒋士铨在京城编修任上得闻沈寿雨凶讯。其子沈宾前来京城,找到蒋士铨,诉说父亲已于乾隆二十一年(1756)去世。沈宾涕泪俱下,讲述了家中苦寒境地,不要说家无斗米,就连父亲去世至今已两年,亦无钱安葬。沈寿雨的去世,不啻一声惊雷,将蒋士铨击蒙。一时间,泪如雨注。更听闻老友生前贫困潦倒,尤其心如刀绞,他恨苍天不佑寒儒。可是,这样的痛苦又有什么办法得以解脱呢?其时,蒋士铨也家无闲钱,左思右想,为了老友能够早日入土安息,他还是出门借贷俸银二十四两,嘱沈宾归乡葬父,以慰其在天之灵。沈宾感激万分,跪拜以礼。蒋士铨一再安慰沈宾,并让仆人将他送至码头,找到前往浙江的船只,安排沈宾搭乘回老家方罢。如此周到妥帖安顿好老友的后事,他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他在诗中写道:“不烦于我殡,称贷济君贫。泪洒怜空囊,低头愧古人。虚舟无积麦,转毂是劳薪。愿作风帆健,平安送尔身。”

蒋士铨不仅为沈宾接济银两,而且还为沈寿雨撰写了墓志铭。他出手相援,还在诗中自觉愧歉老友,足见蒋士铨的品格高尚。在他身上,随时处处可以照见父亲蒋坚的影子,只要能解朋友之难,宁愿自家节衣缩食,甚至是停炊断顿也在所不惜。

蒋士铨自年轻时就养成喜交游的习性,他视弱者为心照之点,同情弱者而不分卑微。乾隆二十七年(1762)岁末,纷纷扬扬的大雪将京华大地银装素裹,寒气袭人。街面上行人稀少,就是在这样数九寒冬的年关时日,靳大千携一子一仆,佝偻其形,跌跌撞撞,凄寂无助,龟缩京城,居于一个不知名的小旅店,而且又得了急病,无钱医治。靳大千差遣儿子,冒冒失失闯进蒋士铨家中。年轻人气喘吁吁告之蒋士铨,诉说着自己父亲的病情和生活的困窘。

蒋士铨闻说后,二话没说,顶风披雪,速速来到靳大千暂居之处。靳大千看见蒋士铨冒着严寒前来探视,不禁如孩提般痛哭流涕诉说:“我因自己的罪过,毁了原本欢乐的家。自从南昌罢官后,便携了家人在淮南靠乞食度日,暂时将自己寄籍于清江浦,为文襄公祠堂守舍护神。平日有那朝觐、乞愿者,虔诚礼佛者,上供些香火之资,全家仅靠这样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香火钱维持时饱时饥的生活。幸得皇恩浩荡,年前腊月初,承蒙皇上开恩准许进京觐见。可没想到命运不济,竟一病不起,难展胸怀,甚至将死无葬身之地。眼见京城人地两生,无依无靠,只有你,能够救我于绝地。”蒋士铨闻听,感慨系之。当即安慰靳大千:“你别难过,我尽力而为。先找个郎中替你寻医治病。身子硬朗了再谈下一步怎么走,好不好?”靳大千躺在床上,哆嗦着点头称谢。于是,蒋士铨四处延请京城名医,为其垫资侍药,极尽周到。可天不假年,靳大千终因病重,医药无效,于正月逝世。

其时,蒋士铨口袋中的钱角子所剩无几,为了殓葬好友,他只得回家说服妻子,将两件皮衣典出,以资靳大千具棺入殓。

乾隆二十七年(1762),三十八岁的蒋士铨又遇上了一件尴尬的事。旗人董法熹,以顺同发江西试用,补广信府经历。乾隆二十二年(1757)丁丑,其解饷入秦途中不幸去世,旁无亲人。棺柩几经辗转停靠淮河之滨三茅庵内。而董家一门八口尚滞留在南昌赣江边,幸得南昌诸同僚鼎力相助,得金二百两,全家匆匆租舟去淮。可没料到,中途家奴将同僚所捐银两悉数盗窃而遁。董法熹妻子无奈,只得将身上、头上饰物典尽,赶到高唐州。其子董兆盛将嫡母留置于外婆家,董家老奴背着董兆盛的弟弟,相携董兆盛,一路乞讨至京。后来庶母眼见前无生路,也抽身离群嫁与水上人家。由于董家旗籍在北,族中也无能者可助一臂之力,眼看着父死母寡子弱,一家乞食而生。董公一生勤于学业,在其官位上竭诚忠恳,上对得起皇天后土,下对得起黎民百姓。生前与钱粮打交道,不动官银半文,不动粮米半升。押运粮草于朝廷有恩,从无怨声,可其死后却如此惨凄。董法熹的惨淡生平触动了蒋士铨,他将此事入告老母,母取银二两,出来说:“我们家仅此而囊罄矣。”蒋士铨将二两银全给了董兆盛。随后蒋士铨给漕运总督书信,请他帮忙。杨总督接信后,即竭力调度,棺柩顺利抵达河北涿州董法熹的老家。

蒋士铨与董法熹的友谊,有着深远的渊源。董法熹的祖上董宏毅,曾任江西奉新县令。值金声桓作乱,他率领士民人等,坚力死守,城池固若金汤,保全了城中千万家臣民百姓。这件事,当地的邑志竟然没有录入。其时,蒋士铨正在编撰南昌县志,听闻此事后,当即让董法熹具状,将董宏毅杀贼军功文檄等一并秉呈江西布政史王兴吾。经当地公请,把董宏毅入祀名宦祠。蒋士铨重史之节烈心肠略见一斑。没想到,几年后董法熹又遭厄难。这一回,蒋士铨本已家道困顿,仍然出手。

蒋士铨不仅接济与其平辈苦寒文人士子,对那些乡中秀才同样有求必应。秀才何在田进京赶考,乘兴而来,扫兴而归,会试落第后,囊中羞涩,前来求助于蒋士铨,蒋士铨不仅供其吃食,而且将他介绍给天津的朋友,请朋友聘何在田为子师。

湖州一位秀才老友沈龙文先生去世后,儿子告贷无门,情急之下,想到蒋士铨,登门求助,蒋士铨倾其所有,解囊相助。

乾隆三十七年(1772),蒋士铨于安定书院主讲。门生洪亮吉的父母去世后,因停棺于外,急葬归里,而自己囊空如洗,万不得已,只好来求蒋士铨。蒋士铨毫不推卸,资助洪家尽孝而归。洪亮吉赋诗感激恩人:“忆昨高堂念客寒,蹇驴风雪劝加餐。羊裘奚奴复付质(自注:去冬余急葬归里,太夫人质年裘赠行),鸡黍拜母欣承欢。”

十五、心头兄弟

在京为官期间,蒋士铨广结文友,以诗排解官场的沉闷和无聊,留下了不少诗文名篇。

蒋士铨一生结为莫逆之交的文友甚多,有被乾隆皇帝赐诗曰“江右两名士,汝今为贰卿”的彭元瑞;有共同结社的翁方纲、程晋芳、周原辕、吴锡麟、洪亮吉、张埙等;有“江西四才子”之称的杨垕、汪轫、赵由仪;有称蒋士铨为“奇才”的袁枚。

而在京城成为莫逆的文友,非张埙莫属。

诗人赵翼,素有“诗中云鹤”之称,常与蒋士铨交游。两人煮茶品茗,吟诗作赋,活得逍遥痛快。后来,张埙来京,蒋士铨作长歌纪录此事,同时,也很得意地把张埙介绍给赵翼,三人自此交往甚笃,以诗文自娱。

张埙与蒋士铨共相受业于金德瑛。在济南两人奉随恩师,灯窗以对,朝夕与共,亲如兄弟。

“杏坛花润经重荫,蚕春迟已再眠。便觉输君朝气盛,画楼初日较鲜妍。”这是蒋士铨与张埙在济南的秋夜,两人相叙侃侃,无所不谈后,兴犹未尽,所写两首诗中的一段。

说到蒋士铨与张埙的交谊,有不少饶有兴味的故事。张埙的诗词功力过人,京城人称“张蒋”。有一次,两人在一起品茗相叙,笑谈中谈及“张蒋”诗名。张埙打趣地问:“我俩共有文声,诗文齐名,应该说,不分高下,平分秋色,可为何大家谈及我们俩时,总是把我放在前面,你放在后面,是何道理?”

蒋士铨听了,不卑不亢,笑而答道:“你也别得意,这是人家谈吐时,将张字放在前面,容易押韵上口。”

张埙被蒋士铨的回答笑倒了,连连用手指头点着蒋士铨:“鬼精灵、贼精灵,可见你的诗文功力比我强。”

蒋士铨去世后,张埙动情赋诗一首:“心头兄弟梦中人,三十年余交最亲。一代奇才无所爱,四肢痼疾鬼偏嗔。戏将张蒋夸先后,果说苏黄愧等论。魂梦九天忆珠玉,诙谐万古出风云。”

蒋士铨的另一位知己文友乃赵翼也。其与赵翼的诗文交往很有戏剧性。乾隆十九年(1754),两人一道参加春闱,一道落第,后来又同时考授中书,相同的经历,相同的遭遇,真可谓是难兄难弟。

蒋士铨在为赵翼的诗集《瓯北诗钞》作序时写道:“余与君相识在甲戌会试风檐中,已而同官中书。先后入词馆。九衢人海,车马喧阗,吾二人时复破屋一灯,残更相对,都无通塞升沉之想。今握别十余年,而大集之序,不以他属,而以属余,盖以酸碱之嗜,两人有同味焉。”

赵翼乃江苏阳湖人,从小文声极甚,他性格爽朗,性情刚直,与蒋士铨异常合拍,两人相识于闱中,每日诗酒文章,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两人同时进入词馆后,又同租一屋以居,朝夕相处,青灯诗文以对。乾隆二十二年(1757),蒋士铨得中丁丑科进士,可是赵翼却迟迟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辛巳科才中进士,不过赵翼却得中探花及第。乾隆二十七年(1762)八月初七日夜,两人于京城假座酒楼,相叙情怀。蒋士铨有诗:“烟云千里梦模糊,料得鲛人泪点枯。那识骊龙开睡眼,月中相对念遗珠。”蒋士铨认为,虽然赵翼得中探花,但是论文采,应取状元无疑。他觉得朝廷取士有遗珠,很有几分愤愤不平。

同样,蒋士铨辞官南归时,赵翼作《吟芗、廉船皆因交于余》诗替蒋士铨鸣不平:

敏捷诗如马脱衔,才高翻致谤难缄(有问之于掌院者,故云)。春归织锦新花样,老叠登场旧舞衫,过眼恩仇收短剑,随身衣食有长镵,归途笑听樯乌响,安稳春流一布帆。

经年不晤自情亲,冷暖场中两故人。世谓灌夫能骂座,我援泷吏劝书绅。离庭一别真如雨,浪迹重逢定几春,更忆同时二张子,近来也复少音尘。

得知蒋士铨诗文于京师付梓刻印后,赵翼欣喜若狂,当即赋诗:“谈忠说孝气嶙峋,卅卷诗词了此身,于世仅增仓一粒,诗人已彀弩千钧。三年刻楮成何事,六博呼卢大有人。太息儒冠真自误,可怜无补费精神。”

赵翼将蒋士铨与诸文友的诗文集,堆垒桌间,以示炫耀;后来,蒋士铨的孙子蒋立中前来谒见,赵翼感叹先生有后继者而欣慰:“握手相逢感昔因,依稀下蔡旧丰神(用蒋济事)。曾看乃父荷衣拜,又叹孤儿葛帔贫(昔在京时,立中父仅十余岁耳)。车笠故交欣有后,坫坛同辈已无人。报刘更听重闱老,存殁相关泪满巾(心余夫人尚在)。”

他在怀念老友蒋士铨的同时,也感慨万千:“叹我亦将成弩末,比君仍未进竿头。”他觉得自己的诗文至今仍难胜过蒋士铨。生前的游迹只似鸿爪,人到老时方知功名乃身外事了。如今两人的诗文都存于世,有可能流芳千古。

赵翼与蒋士铨一如乾隆时期诗坛的比翼鸟,两人都翔飞云天,让世人侧目。

蒋士铨在京期间交谊颇深的好友还有顾光旭等。清秦朝在他的《消寒诗话》云:“江西蒋翰林士铨诗笔奇秀,语必惊人。在京与顾侍御光旭为邻,诗酒唱和,一韵至十数往复,僮仆递送,晨夕疲于奔命。曹庶常锡宝室宇相对,亦与焉。未几,蒋请急奉母命归,而侍御出守宁夏。胜事不常,然其一时笔墨挥洒,颖竖飙发,可称佳话。”顾光旭是无锡人,乾隆壬申年(1752)进士,历官户部主事,擢员外郎。顾光旭与蒋士铨在京之日比邻而居,每以诗文唱和,实为挚友。顾光旭乾隆二十四年(1759)任浙江道监察御史,三十三年(1768)授宁夏知府。翌年调平凉。三十七年(1772)入征金川军,金川奏凯,告病回籍,效蒋士铨之志,入主乐林书院。

十六、忠义雅致

蒋士铨进士及第后,被选入庶常馆为庶吉士。按照清律,三年散馆,方可授予官职。在庶常馆忙忙碌碌三年后,蒋士铨总算舒了口气,散馆后钦取第一,授翰林院编修。随后的几年中,他一直供职于翰林院,担任过顺天府乡试同考官,《续文献通考》纂修官。

蒋士铨身居官位,却把诗文的触角伸向社会底层,目光所及,都是下层百姓。他在著名的《京师乐府词十六首》中,每首写一件凡事,记述的都是百姓的俗意百态,关注的是下层百姓的生活,弄盆子、鸡毛房、画眉杨、唱档子、戏旦、兔儿爷、戏园、冰床、开沟、泼水卒、堆子兵、摇铃卒、唱估衣、缝穷妇、唱南词等。这些诗有的反映盛世京城下层民众的痛苦生活,如鸡毛房、缝穷妇等;有的反映了下层吏卒的艰辛生存环境,如泼水卒、堆子兵、摇铃卒等;有的反映了民间艺人的生存疾苦,如弄盆子、戏旦、戏园、唱档子等。蒋士铨与普通百姓的距离拉近,也显示了士大夫的高风亮节和诗品、人品。

他充任顺天府乡试同考官,主考官要他重新复阅旁落卷,面对那一摞摞卷页,他感慨万分,同情心泛潮。想起自己曾经三起三落,几度旁落,在阅读每份试卷时都尽心竭力,聚精会神。只要他认为出色的试卷,都会向主考官据理力陈,极力举荐。为此,他曾有诗记之:“六千猛士竞横戈,十八霜毫雨点过。不敢轻为红勒帛,明朝辽海哭声多。”

袁枚在谈到蒋士铨分校礼闱,为旁落卷用心时,也引用了蒋士铨的一段诗:“再燃丹炬照波心,恐有遗珠碧海沉。记得当时含木石,十年辛苦作冤禽。”也就是说,自己当年志以精卫填海时,也曾受到主考大人的任意宰割。袁枚后来说,自己在乾隆甲子年(1744)与十八房同考官一道,也给不少旁落生复阅过试卷,看着那一堆堆的试卷,自己有感而诗:“带入秋闱示同伙,当时落第泪痕衫。”

让人奇怪的是,就在蒋士铨为京官几年后,他竟甩手一辞而归。今天回过头来看这件事,就足见蒋士铨的风骨,他的心性高,诗人的铮铮铁骨和书生意气促使他背离仕途而做了难以理喻的抉择。

蒋士铨这段逆水历程的原因,据传与新建县人裘曰修有关。裘曰修对蒋士铨的了解也由来已久,他看过《西江祝嘏》四部戏剧时,就十分欣赏蒋士铨的文字功力和文学功底以及对昆曲的了解、对戏剧的嗜好。也许裘曰修是出于一片好心,让蒋士铨入皇廷后院景山内廷为后宫内伶填词,用便捷的途径,曲线取悦上知。可是,按照蒋士铨的人格和德行,他倒觉得这样低媚下贱事君,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耻辱。士大夫的自怜、自爱、自傲、自赏,使他纠结于正途入仕,以自己的才华求取功名,托庇于荫人,寻找循吏的正途,蒋士铨觉得这样会让所有文人不齿,颜面失尽,甚至授人话柄,千秋万代成为笑谈。他对这样的举荐甚至不屑一顾。入仕为官走歧途,不如回家卖红薯。他的这种想法,也得到了母亲的认同。蒋士铨请求准予事假,回归南方故乡。

促使蒋士铨辞官南归的原因,乾隆之后,有过多种说法。从蒋士铨个性来说,他的刚介率真、直言不讳恐怕是最主要的一点。

蒋士铨耿介廉敏,不谐于俗。官居都下,闭门谢客,日侍母侧,自认甘苦;囚居私宅,而无计较。这样的日子恐怕放在同乡、同科进士彭元瑞身上,他一天也过不下去。蒋士铨的好友袁枚在蒋士铨去世后,为蒋所写墓志铭中叙述道:“裘文达公在上前,荐君与彭公为江右两名士,以故上屡问君,赐彭公诗并及君。乃二十年来,彭公官至尚书,而君依然一老词臣如故也。”

同治《铅山县志》人物儒林传有记:“当是时,士铨名震京师,名公卿争以识面为快,有显宦某欲罗致之,士铨意不屑,自以方枘入园凿,恐不合,且得祸。钟太安人亦不乐俯仰黄尘中,遂奉以南旋,绘《归舟安稳图》,遍征题咏焉。”以蒋士铨刚介不阿的性情,怎么能与京城中那些贪得无厌、才德不计的官僚生活在同一个圈子中?这里的某显宦指谁,史书均无记载。唯徐珂《清稗类钞》及《清朝野史大观》直言蒋士铨“以刚介为和珅所抑”。然清史实载和珅用事在乾隆四十二三年以后,与蒋士铨并无太多的关联,此说或出于臆测。

蒋士铨既无彭元瑞的驭官之术,又无其媚上的本领。他的选择显然与彭元瑞不同,离开是非之地是最好的归宿。

一直心存离意的蒋士铨,身居官场,却萎靡不振,于任何事情都淡情寡意,有种看破红尘的感觉。真可谓身在曹营心在汉,心不在焉!乾隆二十七年(1762)八月初九日,蒋士铨又触了霉头,这天翰林院榜告,蒋士铨因值夜未及时辰晓归私第,受到罚俸处理。这更加重了蒋士铨离开官场的决心。

蒋士铨在《行年录》中记叙其乾隆二十九年(1764)行状时说:“裘师(裘曰修)引荐予入景山为内伶填词,或可受上知,予力拒之。八月,遂乞假去,画《归舟安稳图》。”

一个名冠京城的文人士大夫,屈身内廷,出入霞帐锦帏,强作欢颜,为太后、公主、夫人、小姐、宫娥,用些俗不可耐的文字插科打诨,调笑内宫,获得青睐。做这种丧名失节的近似于太监之类的下作料,岂不是要让世人唾骂,让天下文人小瞧,成为一代文痞么?这种鸡鸣狗盗之术,岂是蒋士铨所为?用如此手段,卖弄文采,取悦皇上,这哪算得上一个文人士大夫求取功名的手段?在蒋士铨心目中,他鄙夷这种人格,也毫不足惜于这种进阶近上的方法。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真正的文士靠的是自己笔墨的“唱念做打”,而不是用小儿科的方术去谋生求变。蒋士铨的放弃与不屑,正是其骨性与气节的昭示。

裘曰修似乎对蒋士铨这种选择很反感,甚至认为蒋士铨应接受他的建议,感激他的提携之恩。裘曰修对蒋士铨的抬爱是于乡情之重的特别眷顾,他三番五次吩咐门人劝慰蒋士铨,以期其回心转意。可是,这种努力,在蒋士铨身上没有得到回应,蒋士铨婉转拒绝了这种特别的恩惠,毫不珍惜所谓的官场既得利益,打道回府。

换了另一位文人,或许会屈就,或许认为这是一架俯首而拾的登天之梯,或许会为此得意万分,甚至欣然以为自己一步踏进龙廷。蒋士铨在这样的机会面前,全身而退了,换来了铮铮作响的骨气和人格力量。他走了,不屑京城的繁华与热闹,不屑于官场的尔虞我诈、相互倾轧,义无反顾地买舟南下。

这就是蒋士铨的性格,缺了如此一幕,也就不成其为蒋士铨了。历史总是这样写就,有人乐意阿谀,有人选择无畏。前者无需人格的照耀,后者却需要品格的端正和抉择的勇气。蒋士铨选择的是后者。

与蒋士铨一道身居编修之职的王文治,也是一位在官场不情愿折腰的硬汉。周旋官吏间,难伸其志,遂毅然决然,甩手辞职。他与蒋士铨性格相近,志趣相投,在将离京时,临别赋诗一首予蒋士铨:“嗟君一生江海客,卧嵩立华天为窄。身长八尺口悬河,拄腹便便济时策。几多寒士待手援,亦有达官遭面斥。中年通籍登金闱,囊粟不疗东方饥。自愿退飞同鹢翼,难免谣诼加蛾眉。”不为良臣,则为良师,难有作为的处境促使蒋士铨不甘沉沦宦海,急流勇退。虽然这种选择给他带来生命的窘境和穷途,但不坠青云之志的尊严得到了彰显。不齿污垢的刚介成就了他于京华的挂帆而去。

蒋士铨离京时,好友赵翼作《送蒋心余编修南归》诗,有“敏捷诗如马脱衔,才高翻致谤难缄”之句,其亦自注曰:“有问之于掌院者,故云。”就是说蒋士铨在翰林院因性格孤傲,刚直不阿,得罪了翰林院的掌门人。另一位好友王文治送蒋士铨离京,于码头即就诗曰:“亦有达官遭面斥”“难免谣诼加蛾眉”。赵翼、王文治与蒋士铨同居翰林院,官编修,说他常面斥达官而遭谣诼于掌院之前,绝非无中生有。在这首诗中,赵翼又提到:“世谓灌夫能骂座,我援泷吏劝书绅”,引《史记》灌夫使酒骂座而遭祸之事,劝蒋急流勇退并要他牢记此历史教训,以图自保。可见,受到胁挤谗间之事应该不假。

蒋士铨一生秉性刚直,磊落嵚崎。乾隆时期被尊为三朝阁老、九省疆臣、一代文宗的阮元评价他“遇不可于意,虽权贵,几微不能容”,很可能指的就是面斥达官一事。这种于权贵不合拍、不合污的个性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长期囿于下僚阶层,久难升迁晋级。蒋士铨曾在《贺新凉·叠韵留别纪心斋戴匏斋》词中说:“衮衮诸公登台省。看明时,无阙须人补。不才者,义当去”,“百虫墐户争衔土,费商量、虎威狐假,鹊巢鸠主”,其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以此各种说法归纳,蒋士铨辞官,当为面斥达官而致谤遭谗于掌院,因而长期抑郁困顿于下僚,自觉官场污浊,愤而南去。

十七、江南纵情

乾隆二十九年(1764)四月二十日,蒋士铨执意辞官南归。

又回江南,归心似箭。鸿鹄展翅,倦鸟归林。于京城,他可以舍弃官位,舍弃爵禄。可也有他的不舍,就是那些难舍难分的文朋诗友,那些能举觞而歌、击节而唱的心头兄弟。不就厚诺、君子守节、士可死志不可屈,士可死人格不可辱,蒋士铨把一个不谙世情、不事官亲、不做依附的形象留在京城。

离京前,他很有深意地请人画了一幅《归舟安稳图》,以明心迹。袁枚《随园诗话》云:“乙酉岁(当作甲辰),心余奉母出都,画《归舟安稳图》,一时名公卿,题满卷中。”之所以以归舟安稳入画名,蒋士铨似乎意味深长,“归舟”寓意“志去也”,再者“安稳”以风水相宁而已。蒋士铨甚至自得地认为:自己作为一名江湖居士,上有老母,有妻子,下有儿女生生不息,传宗接代,也满足了“无后为大”的追求和完美心愿。再者,在自己返回江南的舟船中有琴、有书、有酒樽、有茶具、有童婢、有鸡犬,自给自足,不亦乐乎。

同时,蒋士铨还以“归舟安稳图”于京城同道同志者中广征同题诗,以此明志,宣泄自己的情怀。这次征诗,深得同道响应。蒋母钟令嘉首出帐下,吟咏六章:“馆阁看儿十载陪,虑他福薄易生灾。寒儒所得要知足,随我扁舟归去来。”“一艇平安幸已多,胸中原未有风波。团栾出又团栾返,儿颔发长母鬓皤。”“一生辛苦备三从,六十新叨墨敕封。得向青山梳白发,此心闲处便从容。”“书声才歇笑声连,乞枣争梨绕膝前。自笑老人多结习,课孙不及课儿专。”“三十随夫四海游,江山奇处每勾留。谁知老去清缘在,还坐东南软水舟。”“手植松楸翠几寻,故山归去怯登临。白云深处焚黄日,可慰梁鸿庑下心。”“四十归田可闭门,焚香省过答天恩。三年后更添欢喜,新妇为婆子抱孙。”应声而起为诗的雅士有陆健男、钱载、程晋芳、赵翼、袁枚等。

钱载的诗写得尤为到位:“庙堂才不乏,星凤皆世覩。馆职壮盛才,如何去犹愈。有母荷恩勤,无家恐风雨。乃卜傍钟陵,将为始迁祖。述德吴兴郡,避乱铅山坞。”

蒋士铨的举止在京城掀起波澜。街头巷尾,冷笑热议,有颂者、有讥者、有敬者、有鄙者。蒋士铨辞官南归成了茶楼酒肆的热闹话题。蒋士铨不顾也不在乎这一切,断然回乡。文人的个性显露无余。他没有考虑结果,也没有考虑未来,只一味固执己见,毫不犹豫在生命的十字路口掉头南行了。

他与好友汪轫相约南归,汪先蒋后。送别汪轫后,蒋士铨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官场的唯唯诺诺,让他嗤之以鼻。他似乎看透了官场的逢场作戏,鄙视京城官场的行尸走肉和纸醉金迷,似乎悟出了京城的倾轧和排挤。尤其是摧眉折腰事权贵不是他的性格。文人的气节、文人的刚性驱使着他与那些身居显位的官员分道扬镳。其实他这是向朝廷挑战,向官宦制度挑战,更是对崇尚“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的不屑。

友情难忘,情谊难断,在泪洒江头的难舍难分中,蒋士铨义无反顾地南去了,很有几分壮士断腕的志节和勇气。他还了自己一个自由自在身。他认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由于同事及好友的挽留、宴请,以及乡党的劝慰,使他盘桓京城多时,无法脱身。众好友每日一小宴、三日一大宴,送行者众,牵累蒋士铨难有回旋余地,亦无分身之术。别无良策,只得于秋八月起锚。

送行的友人一拨又一拨,内中一好友顾晴沙侍御,竟差遣门吏陪舟十里,同时拟就送行诗赠蒋士铨。

蒋士铨在回赠诗中答谢:你们话别的情意比这河流还要深远。在百无聊赖中我慷慨别离京城的人海,像一位虔诚的侍佛者一样,求得慈航远渡。说到我此时此刻的心境比江潮还要急于下泄。一心只企望自燕地飞驰而至江西的马当。离别京城的说法都快近一年了,只因盛情难却,友人留客之情让我永志难忘。我们比邻而居于京城官菜园上街,诗酒唱和无虚日。

乾隆二十九年(1764)秋天的京城码头,一群大雁从天空飞过,领头雁发出一声声的啼鸣,呼唤着身后的伙伴朝南飞。蒋士铨怀着一份异样的情愫,告别繁华的京城。立在船头,他与送行的诗友拱手致意。轻别离的文思在这些才子心中发酵,不少人的眼中溢满了泪水。从此一别,尚不知日后相见为何年何月。

船一旦离开京城,伫立在船头眺望南天,蒋士铨的心间又油然而生一丝丝惆怅。京城没有给他带来新鲜灵动的官僚生活和鱼跃鹏飞的腾达。京城的寒气袭扰,勾起他对北方寒冷季节的恐惧,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感。他的傲骨与气节,使他置身仕宦之外,超脱而又倔强十足。直言不讳使他获罪同僚,官场上的阴云笼罩于蒋家,让母亲钟令嘉担心不已,每每规劝,蒋士铨总以自己天生就这性格为借口,推脱照旧。母亲见无力回天,只有仰天长叹,蒋家只能生此才也,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辞官避祸。一阵凉风袭过船头,蒋士铨紧了紧身子,一咬牙,扭身面江,背对京城的人潮、京城的热闹、京城的繁华、京城的卑俗、京城的灰蒙蒙的天地、京城奢侈的宫殿。他要让喧嚣成为心中的记忆。水静静地淌着,蒋士铨恨不能似那南飞的大雁,插翅飞回江南,飞回他魂牵梦萦的故乡。蒋士铨坦然地面对着季节的变化,也坦然地面对着自己的未来。他望了望坐在船舱中轻松自如的母亲,这是他的中流砥柱,是他的坚强后盾。钟令嘉似乎也洞穿了儿子此时的心境,莞尔待之。太安人(钟氏被敕封为太安人)的泰然处之给蒋士铨以力量,暂时让他忘却世间相随而来的烦恼,与母亲相视一笑。看着舱室中全家其乐融融的场景,蒋士铨心间总算舒爽了些。钟太安人和颜悦色,望着自己的儿孙们安详地笑着。陪坐在一旁的是蒋士铨的妻子张氏。小儿子蒋知让绕膝太安人之侧,时而嬉戏打闹,时而讨吃零食。身沉案牍,精心苦读者,是大儿子蒋知廉、二儿子蒋知节。蒋士铨则安然掩卷,随舱倚坐,临江流而若有所思。这一年,太安人春秋五十有八,蒋士铨行年三十九,蒋士铨的妻子比蒋士铨小两岁。其年知让才六岁,知节长于弟三龄,九岁,知廉十二岁。

温缓而平静的水面,一叶轻舟,载着蒋士铨一家,离那激流远远的,只在那平缓些的崖岸边行走。那些在天空中虚张声势的鹭鹢也渐渐地消逝在舟后。舟行岸移,无须借助风的力量,更不要张挂满帆。

一路上,蒋士铨心情开朗,情绪奋发。遇逆水行舟,他怜惜纤夫之苦,自己拢船上岸,与纤夫一道,弯弓屈背,背负纤绳,唱着纤夫曲,与他们一唱一和,忘记了饥饿与疲劳。累了、疲了,方知船家之苦。

顺风顺水时,“天暖放船轻”,蒋士铨又“课子求先业”,在舱中督促儿辈读书,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看着两岸正在麦田劳作的农家,蒋士铨似乎闻到了麦子的香味,丰收年景镶嵌出一幅太平盛世的图画。欣赏着美好的风景,不知不觉,前面已到运河的闸门。

到了夜阑人静时,蒋士铨无眠早起,闻听两岸农家的鸡鸣,贪看天穹一轮清月,他甚至忘却了五更的寒凉。这一夜,他凭栏而思,想起了许多往事。后来,他将这一夜的所思所想用诗呈赠舅父蘧芦公。他自思二十岁醉醒赤壁,三十岁为追求梦想,辗转湖山,夜泊姑苏。至今又是十载,“拔宅浮江湖”,蒋家虽然并没有走到气数衰微的地步,但是他也十分珍惜这岁月的流逝。

母亲钟令嘉已是五十八岁的老人,牙齿开始脱落,头发也白了。蒋士铨从不在母亲面前说她老,嗟叹其盛年留驻,以求母亲舒心惬意。奔走江湖,让家人和母亲受到拖累,蒋士铨只怪自己的禄命之薄,自知与官宦之名号有着异质上的落差。这些年来,文坛中的好友相继谢世,回忆他们在世时的音容笑貌,其文贤志惠的精神无时不在督促生者经世达务。此次回到老家,蒋士铨打算“抱此一束书,日对家人眠。有时课儿童,孝弟为勉旃。不愿去贫贱,但愿无尤愆”。

蒋士铨的舅舅蘧芦公已年过七旬,腿脚仍比蒋士铨矫健。甥舅共同在一起生活九年,共度时艰,寒冷暑热相互问候,饥饿温饱相互体贴。小时候,舅父如塾师那样,教以诗文。想起那些童趣岁月,总会对舅父产生深深的敬意。蘧芦公常常因为自己一生依赖妹妹、依靠外甥蒋士铨求生活,而轻贱自身。作为外甥,蒋士铨只认定舅父的恩典,相携相偕,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用自己的体贴入微关照舅父,无论贫富贵贱,都把舅父团在自己身边。老人也因为能够与妹妹和外甥在一起,产生了深深的亲情依恋。

乾隆二十九年(1764)十一月,船过淮阴,路过蒋士铨夫人张氏的故乡。蒋士铨偕张氏一道前往张家祖茔上冢祭祀。早在乾隆二十一年(1756)十月,蒋士铨曾与妻子路过淮阴祭扫祖坟,这次再备乐奏、牲醴、纸钱,来到祖垅,尽心祭奠也是蒋士铨于张氏的一份情,于张家祖先的孝悌之心。张氏一门听说女婿上门祭祖,男女欢声雷动,热情倍涨。“堂前重布主宾席,灶侧乱开鹅鸭庖。”只可惜与上次祭祖不同的是,那些老者病者都已经相继谢世,原来的幼子壮者都抱着子孙来见。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原来接待的主人,现今有的已两鬓斑白。相互应酬时,悲喜之色显形于脸。那些已成年的子孙,不仅承担田地的耕耙劳作,而且承受着待征徭役的痛苦。翻开他们家中的粮柜,几无积麦,可门外却时不时传来胥吏征粮要款的吆喝,让农户担惊受怕。

留驻清江浦的漕运总督杨锡绂听说蒋士铨船泊码头,当即遣吏迎蒋入府。两人叙旧话别,十分热络。杨锡绂一直十分看重蒋士铨的才华,设盛宴款待蒋士铨全家。蒋士铨心存感激,即以诗回赠。蒋士铨称颂杨锡绂:“视国如家事,宜民报主恩……公余尚勤学,一榻古人情。五夜吟声朗,三霄鹤唳横……偕老双乔木,趋庭列玉柯。琴尊留古淡,花木驻春和。”蒋士铨此行一路,受沿途文士官吏招饮不少,一路酒色,一路诗文,一路讴歌。如在扬州将渡过长江时作的七绝《瓜洲》:“蟹舍渔庄碧玉环,茅檐青露隔江山。渡河而后征裘减,画断轻寒是此间。”景色意象优美,炼字精妙。诗人的灵感于酒后多了成色,也消减了路途的劳顿和寂寞。

船至金陵,已是十二月初,风寒雨冷,蒋士铨驽妻携母,告别舅父蘧芦公,泊船上岸。这之前蒋士铨也有自己的心头之难,莫可名状的烦恼,无时不像小虫子样蚕食着他的心。

是的,回到南昌,或回到铅山,上无片瓦,下无寸地,几无立锥之所,一家人如何生存?

蒋士铨辞归后,没有返回江西老家,而是选择了虎踞龙盘的金陵作为自己的第二故乡。

蒋士铨几番考虑,化解居食纠结,立定驻足金陵,一则可以与他所敬仰而神交之文友袁枚昼夕论诗;二则回到南昌或铅山,家无方寸田亩之地可供耕种,奉母栖身白下,也许是上佳的选择。

蘧芦公年迈,有意回籍。蒋士铨却欲于金陵筑庐。甥舅为之一别,聚散两依依,金陵码头的泪水与江水交融。钟令嘉兄妹自成泪人,相依对江天。“当时同室心,岂云中道别?”其实,这个离别,仅是小别而已。蒋士铨意欲在南京选定居所,即举家往奔江西,到时兄妹再晤有期。可老人的心情总是可以理解,谁知如此一别变故何如啊!

蒋士铨幼时得钟蘧芦的教育良多,生活照料如同父亲。这样的养育之恩,无以回报。蒋士铨于京官中书,举家迁京时,没有忘记携舅父一程,迎养老人是应尽的报答。随后的生活中,酒肉亦觞,粗茶淡饭亦尝,舅父与蒋士铨一家共忧患、同享受,甘亦甜。这样做,令钟太安人慰藉。一大家人拢在一起,其乐融融。这次南下,为了让舅父在南昌有个安身之处,他事先修书请堂兄代其将原东街水巷口中的立餮堂重新赎回,供舅父居住。“南昌一椽屋,可奉舅氏居。”然后将自京城结余的俸禄钱粮分拨一部分给蘧芦公,以图舅父安顿之资。即使是这样安顿舅父,蒋士铨心下仍有几分不安。他承诺舅父,待其将南京一应事务料理妥帖,即尽快挂帆江右,将赎屋之资给付原典赁房主,让舅父尽快吃上安心丸。钟令嘉闪着泪眼,看着儿子将其兄之身后事一应安排妥帖,也不由得安慰兄长:“外甥尽心了,你就一路走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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