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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门楣记

大地册页:一个农民父亲的生存档案 作者:杜怀超 著


序曲 门楣记

从门楣开始。

门楣在当下似乎很少见到。别说是在老家这个村庄里,就是在一些古老的村落里,门楣都早已不复存在。现实的力量是强大的,它面向历史和当下,张开虚空的大嘴,吞噬一切,这里不仅包括民风、民俗以及传承下来的文化根基,甚至还有伦理与信仰。门楣是一种文化的标志,更是一种信仰的象征。村里的人对门楣以及门楣的符号与意义早已陌生、遗忘和失传,甚至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我不知道父亲到底从哪儿得到门楣的信息,是先人的传授还是贮存在内心深处的火焰,他总会不经意间念叨或自言自语。父亲每次跟我谈到门楣时候,总是一脸的严肃、沉重与神圣。要知道,父亲是没有文化的。事物的外延与内涵,对他来说只能是幻想。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没有文化的乡村寄居者,居然在生存与生命的苟且里,不断地重复吐出这么富于象征与隐喻的事物。这个已经渐渐消失的历史遗迹或只有博物馆史书上才可以找到的事物,居然在父亲的嘴里进进出出。谁能窥知这样沉重的门楣,压抑着父亲多久?

门楣。门楣。碌碡一般地将我碾压。父亲持续诉说多年的门楣,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和意义?让我恍惚的是,父亲每次给我说起门楣,总是在父亲情绪低落或者伤感的时候,他端坐在黑暗中,手捏着明灭的香烟,朝着黑乎乎的夜晚,夜色模糊了他的脸庞与神情。

父亲说,门楣是属于男人的。支撑不起门楣的,就不能算作男人。我听不懂父亲所说的,只好在黑暗中朝着我们家的屋檐之上打量,空洞、苍白,只有斑驳的泥土在檐雀的惊动下,发出簌簌的声响。父亲说门楣应该在那儿,可是我们家的门楣,只在男人的心中,来自泥土,但他不是土质的、木质的;是铁打、火烧的,是血质的、骨质的。

门楣,亦称门额,是置于大门门框上,或木作或砖雕或石刻的匾额,说得直白点,也就是民居门楼题字。门楣,多是由粗重实木制就,或者水泥石板充当。如果说一个家庭就是篇文章,那么这个门楣就是文章的眼睛。那石板或者实木本来是空的,等待着主人为它雕刻,可以是图腾的画图,可以是吉祥、福禄寿喜财的祈祷,也可以是励志性的文字,多为三字或四字。一座房屋,就是一处门楣。按照父亲的说法,村里每家都是有门楣的。即使一些房屋建筑看上去根本就看不到门楣,但那门楣也是一定存在的,只是我们没有看到而已,更多的门楣,沿着茅草或者横梁,隐遁于整个屋子上了。门楣,如乡村的十字架,背负着过去、未来,还有繁衍的世代。民间这部门楣文化词典里,我们接触最多的词语含义,就是光宗耀祖或者是光耀门楣。这个光耀,已经不是指向表面层次的门楣,其实就是民间对于权力、财富和美好生活的直接表达。

这种想法,可能是人类群居生活的迫切需要和生存要求。在文化人看来,对财富与权力的争夺,似乎是件俗不可耐的事情,金钱与权势,是他们口诛笔伐的对象。现代人至少这么认为。因为物欲横流,使得人们不再为生活发愁。精神层面的缺失,才悟到人的存在与意义。人吃饱了才会思考问题。但是对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温饱还未彻底解决的年代,乡村的梦想只能是生活资料的占有。这是人基本的生存需求。民以食为天。没有人可以越过生存去追逐精神世界。其次是对权势的渴望,在民间也是有着非同寻常的图景,这是他们的精神与信念。一个家庭如果是庇佑于官亲的伞下,其获得幸福与生活的权力就会变得容易,并少去生存的困扰。否则,乡村的欺凌、势利和压榨,常会使一个家庭陷入难以自拔的生存困境。这就是农村里残酷的现实。

从这一点上,我对村里以及村庄以外的人,对物质和权力的渴望,是充满理解和同情的。中国官本位思想根深蒂固。虽然这对于民间来说,根本就是个奢望,自古到今的奢望。这两座高山,不是他们所能抵达的,一旦抵达权力或者财富的高山,那么他们就已经不是农民这个身份。滑稽也罢,笑话也罢,但至少这是他们内心真实的想法。千百年来,这财富与权力的梦想,是他们孜孜以求魂牵梦绕的不死信念,在泥土与无法预知的岁月里,抱以生命的代价,一代代人在土地上耕云播雨,前仆后继,生命不息,梦想不死。他们始终相信,他们的受苦,能让下一代得到救赎,从而离开这泥土的命,抵达财富与权力的城市之地。如果他们连这个梦想都没有,不知道在天灾、人祸面前,大地上的他们,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和忍耐面对生存繁衍,以及抵挡人生的风雨与雪霜?这盏梦想的烛光,也许就是他们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旧可以照彻远方的长明灯。

门楣。关于它的隐喻,我是后来悟透的。我们家始终是没有门楣的。据说,门楣建造是有讲究的。平头百姓家是没有资格建造的,即使你是富甲一方的乡绅,一样地不可以建造门楣。如果一味地强求,是遭世人耻笑的。按照古代建制,只有朝廷官吏所居府邸才能在正门之上修建门楣。门当越多,官阶越高。挖掘祖上三代,我们家唯有祖父做过公家粮站站长,相对于今天的职务只能算是科级干部,后牺牲于流弹。按说祖父对于门楣之事是熟知的,甚至说他得以坐上站长之位,与家族的门风、古训等是分不开的,这一点从祖母身上也可得到佐证,集诗词于一身的她,即使在晚年依然对自己的三寸金莲倍感荣耀与自豪。祖母说,没有这三寸金莲,祖父哪里看得上她?当然,三寸金莲不是一般人家可以缠的。没有文化的熏陶,没有坚韧的毅力,没有殷实的家境,只怕这双脚早就在风尘里变形、粗糙甚至没于尘世。三寸金莲,这也是一种身份与地位的象征。然而,祖父的过早离去,以及动荡的岁月,早已使得这个家庭处于颠沛流离之中,居无定处,焉能有门楣之所在?

但是父亲坚持说我们家是有门楣的。父亲指着门上方的横梁,说就在那个位置。我以为父亲指的是祖父的那个官阶。父亲说,他说的门楣不是祖父传下来的,也不是我们这个家族历代传下的古训或者光宗耀祖的历史。我朝着那个位置瞅老半天,一无所获,除了泥巴涂抹的大片沧桑,就是风化的泥土碎片,哪里有什么门楣?更别说什么吉祥或者有着家族意义的字样?父亲说,我们家的门楣,不是那安乐居,也非耕读之家等字样,我们家的门楣以及字,都是刻在男人身上。一个男人,能够支撑其一家人的生活,也就是支撑起了门楣。你祖父是有门楣的。父亲大意如此。

我不知道父亲多次跟我提出门楣的意义。父亲十四岁开始下地,十七岁结婚随即自立门户,历经历史上的荒年、祸乱等劫难,从三斤面粉起家,靠捡拾、忙碌、开垦等方式,应付着生活以及一家人的口粮。父亲跟我谈起门楣的事,是不是在表达生活的艰难?还是在对我给予深切的期待与担忧?从他生存的履历里,他已经深刻感知到人生的艰辛与不易。这一点使我至今对父亲充满悲悯与同情。父亲是中国标准的农民,一生都给了泥土,土里刨食,土里活命,土里养活着一家人。大地啊,就是我们家的粮仓。能靠土地养活一家人,对父亲来说,这是何等浩大的人力工程?这“养活”的日子里,父亲依仗的唯一支撑,就是力气和血、骨骼,还有无尽的白昼。如果说还有可以支撑的,就是那些农具和耕牛。父亲所谓的门楣,在他的生存字典里,就是活着,一家人生活下去。这梦想的实现就是一家人口中有饭,身上有衣。实际上,农村生活里,最大的困境是疾病,多少人在不明不白的疾病中死去,去世的原因不外乎是没有钱就医或者是就医不及时。更多的是,有些人得了疾病,就是一个等死的境况,看病,在民间那都是很奢侈的事情。

父亲这一生,都在为门楣而活。父亲的门楣,不是达官显贵的背景,也不是书香门第的积淀和光宗耀祖的历史。父亲一共建造了三次房屋,从庵棚到茅屋,最后到砖木结构的瓦房,这些房子父亲都建有门楣,并且有着相同的特点—空白。如果不是空白的话,那就是父亲总会在过年时,让我用毛笔在红纸上写下诸如“人寿年丰”或者“春和景明”的字样,端端正正地贴在门楣处。只是这些载着寓意的红纸,隐蔽着父亲门楣秘密的红纸,随着风化或者雨打,随后消散在日子深处,最终门楣处还是一片空白。

我终究明白父亲的心事。他把门楣的空白,交给了大地,交给了生活和我;大地是他的门楣,庄稼是他的门楣,日子是他的门楣,我也是他的门楣。

  1.  碌碡(liù zhou),一种圆柱形石制农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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