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独夫名贼

中国文史年度佳作2015 作者:耿立


独夫名贼

刘诚龙

尹嘉铨本来安全着陆了,尹老做官做得还算顺,举人出身,先后任过山东、甘肃等省司、道官,升到大理寺卿,官正三品,也是九卿高位了。别看当官无限风光尽被占,却也是风光在险峰的,阁下屈指数,大官小宦如过江鲫,有几个是无灾无难到公卿的?尹嘉铨安然退了休,安全回老家河北博野颐养天年,那是祖坟贯气的了。

尹嘉铨在任上贪没贪钱,这个我不能乱说,即便尹嘉铨后来被查处,也没说他是贪官,后来尹氏被抄家,抄出来的不动产还真不多,“随将伊子住房庄房地亩及内存一切物件逐一点明,开单,封固,交县看守,内尹嘉铨名下有伊父尹会一祠堂一所,除祭器之外有随祀祭田八十四亩零;又有义学田一顷,系乾隆十一年伊父尹会一所捐,有县卷碑记可考,向系县学生员李翰徐喻义等收租支给义学束修。”抄家是抄得蛮彻底的,连他老丈遗产都给查了,“又尹嘉铨代伊妻父李浚公赎祠堂一所;价银八百八十两;坐落祁州城内”;连他老弟房产都给抄了,“又伊弟原任詹事府主簿尹启铨住房一所计五十二间半”。他是官二代,自个也做了大官,固定资产只是八十多亩土地,依此可知,尹嘉铨还真不贪钱。但由此断定他非贪污?也不好说,除物资外,还从尹家抄出不少书呢,“臣查尹嘉铨家中各屋搜查有书大小三百十一套;散书壹千五百三十九本;未装订书籍一柜;法帖册页六十五本;破字画五十八卷;书信一包计一百一十三封;书板壹千二百块。”尹嘉铨著书百多册,都是公费出版?自费私刻是蛮烧钱的。这里是雅贿还是雅贪?贪名是可肯定的了。我们多将贪官定义为贪利,以钱的数目算账,并不以贪名指数结案,细说来,名利名利,名与利是不可分的,世上只有贪利,不曾有贪名?贪名非贪?有些人单爱贪利;有些人名利双贪;有些人不太贪利,却特嗜贪名。

尹嘉铨大概属于贪名的盗世之徒,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尹老春节过后办好了退休手续,回到河北博野县老家,含饴弄孙,安然当扒灰老子(老人间互谑嘛)。不日,也就是该年四月,乾隆皇帝去五台山视察旅游建设,中途在保定落脚。尹老刚刚衣锦还乡啊,他在他老婆(尹婆也是蛮有意思的,请看下面分解)他邻居还有他老伙计面前吹过,说与皇帝关系如何如何好,名曰君臣,实是哥们儿,这回来保定,皇上指定会派人喊他去喝个革命小酒。等啊等,等待戈多,胡子都等白了数根根,硬是没见黄衣人手把文书口称敕,发请柬来。哎,若皇上喊你去跟他去叙旧,那是多大荣耀?下半辈子都可靠“想当年”而过光荣日子,归去凤池夸了。

尹嘉铨对这荣耀有多期待?希望多大,失望也就多大,尹嘉铨重练了蛮久的膝盖弯,乾隆皇帝却没喊他去展示三跪九磕功。

乾隆没喊他,他就想办法,他写了两个请示报告,一是请求乾隆给他老爹尹会一一个谥号,授予烈士啊十佳道德模范啊等等称号,二呢,请求皇上将大清“理学名臣”汤斌安排进孔庙,跟孔夫子坐一桌,一块吃冷猪肉;还有清初以来的范文程、李光地、顾八代、张伯行,“均堪从祀”,四人之外呢,有谁有谁?还有谁呢?您看我老爹行不行?拉了很多大名,最后顺笔牵爹,尹把他老爹当私货塞进名单里去,“伏乞皇上特降谕旨施行”。

尹嘉铨不曾亲自去送报告(皇上没发请帖啊——这老汉脸皮居然也薄——后来这也是一条罪状,皇帝来,你不去,打发儿去,这不是轻慢皇上?),打发三儿尹绍淳去保定呈献。尹公子其时是候选教谕,级别是正科,还是带“()”的,这般低级别哪够得着最高领导接见?推想来,尹公子估计穿的是一身名牌吧,衣冠楚楚的,没把他当上访户捉起来,反而放了他进去见皇上(富贵就是好)。乾隆打开第一份报告,看了“关于请求将我爹评为烈士的报告”这标题,有点恼,却忍住了,“本日据尹嘉铨遣子赍奏为伊父尹会一请予谥法一折,已属干典妄求,然朕尚念其为父私情,因批谕姑从宽宥”。

谥号之始,据说出自周公,“惟周公旦、太公望开嗣王业,建功于牧野,终将葬,乃制谥,遂叙谥法。谥者,行之迹;号者,功之表;古者有大功,则赐之善号以为称也。车服者,位之章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名谓号谥”。建了大功勋,生前要赏当大位,死后要赏与大名,就是盖棺论定的意思。给人一生一个说法,挺在理的,秦始皇却不以为然,“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秦始皇做坏事太多了吧,他哪敢交与后人来议论一生行状一生德性?一气之下把谥号给废了;“汉复其旧,历代因之”。

人也是活得蛮憋屈的,人活一辈子,最后不过给一字两字。而更憋屈的是,这一字两字,你还没资格呢,周朝天子、各国诸侯、卿大夫及夫人有得谥资格;汉朝规定只有生前封侯者有得谥资格;唐朝规定职事官三品以上有得谥资格,其他各朝也差不多,非皇帝非王侯,非高官非国士,活一辈子,想得一字评,也白想。

说来,尹嘉铨这报告也不算太离谱,大清制度规定,一品官死后允许请谥,请不请是你的事(肯定谁都请啊),批不批是皇帝的事(未必谁都批);二品官没资格请谥,一般也不准,却有例外,如名头很响,家属要申请老爹革命烈士称号,说不定皇上心头高兴,也给划拉个圆圈,比如雍正时期的沈德潜,本是二品,雍正一高兴,给其谥号“文悫”。是谓:“定制,一品官以上予否请上裁,二品官以下不获请。其得谥者,率出自特旨,或以勤劳,或以节义,或以文学,或以武功。破格崇褒,用示激劝。嘉、道以前,谥典从严,往往有阶至一品例可得而未得者。”

乾隆看了第一个请示,脸色有点恼。你爷是二品,算哪根葱,去敢跟沈德潜比?乾隆压着一包子火,将报告掷还,“与谥乃国家定典,岂可妄求?”乾隆火气冲到了胸膛,还没顶你个肺,法外开了些恩:“此奏本当交部治罪,念汝为父私情,姑免之”,这句语气还可以,下一句可就让人尿裤子了,“若再不安分家居,汝罪不可绾。钦此。”

事到此,说来没事了,不就是碰一鼻子灰吧,回去掩着鼻子,在邻居面前吃酸菜,算了。后人放马后炮,骂尹嘉铨实不知趣,这评价可能是冤枉了尹嘉铨,尹嘉铨当过那大官,皇上抬臀,他还不晓得皇上要放屁?乾隆在他第一份报告上签了那批语,他还不晓得缩回手,赶紧把第二份报告嚼碎吞肚子里去?谓尹嘉铨不知趣论者,你莫非不晓得这报告不是尹嘉铨送的?是他崽在呈献嘛。也不能说他崽是蠢货,看了第一份报告上的圣裁,还冒着那杀气腾腾的“钦此”,再送第二份报告,量尹三公子没那蠢。从后来审判看,他硬是有这么蠢。

尹嘉铨打发三儿子送的第一份报告,是要他爹“谥”个“烈士”或“劳模”,乾隆压了怒气;第二个更过分了,是请求皇上批准他爹“从孔子祀”,乾隆看了,火气顶过肺,冲到脑膜顶了,黄金冠都顶到了天花板,皇上真怒发冲冠了。你要范文程、李光地、顾八代、张伯行来陪祀我皇阿玛?凭什么要他们跟我皇阿玛同桌抢肉吃?我皇阿玛有美女凑齐了桌子,打牌不三缺一,喝酒有花酒喝了,饭桌之侧,岂容他人酣吃?

尹嘉铨冠冕堂皇,说了一大通范、李、顾、张四大干部模范的好话,这四人都是大清钦定好官,不过是前朝的了,并非乾隆树立的干部榜样。比如范文程,视为大清初期文臣之首,曾事清太祖、清太宗、清世祖、清圣祖四代帝王,康熙还给写过“元辅高风”锦旗的。尹嘉铨想当然,以为乾隆也喜欢范文程,他哪知道,范文程先前是明朝遗民呢,清初要搞统战,把明朝官人都用起来;到了乾隆,他已瞧不起那些“变节分子”,清初钱谦益,还入了“贰臣”呢!前任领导喜欢的,后任也喜欢?而李光地这人,人品在当年物议纷纷,他曾卖了老友陈梦雷求荣,这人何堪入孔子祀?审判长挑明了,皇上对这些人不感冒:“此诸人品行事迹皇上岂有不知,何须你妄为渎请?”

尹嘉铨吹大清前期名臣,是拉来垫底的,是拉大旗来打掩护的,掩护他“腋窝”下面那“小”来的,这报告最后卒章显志,塞进私货,要把他老爹也树为大清公务员五佳,说他老爹“既蒙御制诗章褒嘉称孝,已在德行之科,自可从祀”。尹嘉铨老爹尹会一,为官还算不错,尹嘉铨称其爹“已在德行之科”,指的是他爹孝顺母亲,“会一在官有善政,必归美於母。家居设义仓,置义田,兴义学,谓皆出母意。母卒,会一年已逾五十,居丧一遵古礼”。乾隆确也点赞过,还专给尹会一赐过一首诗。夸赞过,就配入“孔庙”?乾隆说,“尹会一从前经朕赐诗奖励,原藉以风示群伦而已”,夸了一下,你还蹬鼻子上梁了?“天下之人孰为人子乎,使令皆为其父求谥,求入祀孔庙亦可行乎。”乾隆这话,貌似有点道理噢。

乾隆打发大学士三宝组成了审判庭,拿尹嘉铨上堂,提来公堂审讯:

诘问:你曾任三品大员,休致家居,理应安分自守,何以竟敢妄陈谬见,况赐谥为朝廷令典,岂臣下所敢期冀?你前一折已身获重罪了,至第二折竟敢为父请从祀孔庙,且先将汤斌诸人胪列在前,此诸人品行事迹皇上岂有不知,何须你妄为渎请,况你的本心又专为你父起见,如此大肆狂吠,肆无忌惮,是何意思,可据实供来。

据供:我因父亲尹会一从前仰蒙皇上赐诗褒奖孝行,想来可以求请谥法,又因平日闻得汤斌诸人俱有些事迹,似应从祀孔庙,而我父亲亦不妨附入,遂一时糊涂昏聩,缮此两折陈奏,今恭阅皇上朱批并谕旨一道,如梦方醒,细想起来,易名从祀大典是岂做子孙者可以干求得的?至汤斌诸人品行皇上逐一论定,实在毫发不爽,我上此两折实是狂吠无忌,罪该万死了。

诘问:尹嘉铨你为父求请赐谥从祀,以为如此尽孝可以留名,岂不知谁非人子,若人人要尽孝,都可以私情干越大典么?你心里又必想着,因此得罪乃不失为孝子,这都是你的私心想,古来配享孔庙的很多,哪个是他的儿子给他请的?况你父亲尹会一果然若好,天下自有公论,岂是你自求得的呢?

又供:我上此两折只是妄想尽人子之心,遂不想到朝廷大典不是做子孙干求得的,总是我命运已尽,天夺其魄,致为此丧心病狂,只求将我从重治罪,还有何辩处呢?

问:尹嘉铨你所著《近思录》内,将汤斌、陆陇其、张伯行和你父亲尹会一称为“四子”,把他们说的话称作“四子遗书”,难道汤斌等四人能与颜回、子思、曾参、孟轲相比吗?你的比方高至如此,岂不狂妄么?

供:我因平日听说汤斌等人品行好,又都著有讲学的书,所以就采集了一些,编辑成《近思录》,并将我父亲的著作附入,称为“四子遗书”。其实,他们四人哪里赶得上颜回、子思、曾参、孟子呢?总是我狂妄糊涂,无可置辩。

尹嘉铨这案子本是“文件案”,他乱用了“请示报告”这种文体嘛;后来却演变成了“文字狱”。乾隆的性格,好话来说,叫穷追猛打,丑话来说,叫深文周纳。尹嘉铨不是喜欢著书立说吗?鲁迅先生曾一眼看穿乾隆心性:“乾隆时代的一定办法,就是:凡以文字获罪者,一面拿办,一面查抄,这并非看中他的家产,乃是查看藏书和另外的文字,如果别有‘狂吠’,便可以一并治罪。因为乾隆的意见,是以为既敢‘狂吠’,必不止一两声,非彻底根治不可。”

确乎如此,乾隆直白下了圣旨,叫人去查抄尹嘉铨家产外,重点刺令查其文章,“恐其平日竟有妄行撰著之事,英廉于查抄时其资产物件尚在其次,至伊家如果有狂妄字迹,诗册及书信等件务须留心搜检,据实奏出;除一面谕知袁守侗外,着再由六百里传谕英廉知之。”

这一查,人捉来了,他所自撰、编纂的书有八十余种,加上由他注解或代作序文的书,总共约九十多种,都闷罐子猪笼车连人载著作一起运来。这些书经英廉为组长的专案组字字审读,句句读审,从中挑出了一百三十多处悖逆文字。

你说尹嘉铨有一百三十多处悖逆文字,他认;你说他有一千三百多处悖逆文字,他也认。尹嘉铨认罪态度蛮好:“我所作的这些书内,原都是援引古人的说法、旧事居多,但我援引不伦之处,就像讥讽时事,无可自解。至刊刻成本,我又妄想要借此立名,希图传世,所以高自位置,比作圣贤,谁想天理不容。我的书,都已进呈御览,其狂妄不法之处已肺肝如见,还有何辨?这就是无知小民如此作为,尚且罪无可逭,况我曾做大员,这等丧心病狂,唯有求皇上将我立置重典,为天下后世示戒。”

尹嘉铨已如惊弓之鸟,虽在审判当中,处处防守,但你叫他认的罪,他一样也不反驳,扣他尿壶他就顶尿壶,扣他屎盆子他就顶屎盆子;判决他是猪,他点头如啄米:是的是的,我不但是蠢猪,我还是虫豺,是狗奴才——这等使劲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的检讨书悔过书,怎么这么眼熟呢?

说是悖逆文字,不如说是盗名证据。尹嘉铨可能不怎么贪财,也不怎么贪色,他老人家贪的是名,查抄其财产还真不多,多的是著作——要藏诸名山,流芳百世。著作的也多,好名如尹嘉铨的却少,他说若按他的道德文章,足堪当“帝王师”。尹氏作过一篇《亭山遗言》,自称“梦至东岳大帝座间,(大帝)麾之使归,且曰:‘公为孟子后身,当继孔子宗传,寿尚未艾。’”

问:你所做《多病徒传》内有云:“子欲为帝者师”等语,你是何等样人,敢公然欲以帝师自恃,难道你竟不知道分量,想做师傅么?这等狂妄之词是何居心?据实供来!

供:我用“帝者师”字样是因为《汉书·张良传》中有“学此则为帝者师矣”一句。当时,张良为常常称病,所以,我做的《多病徒传》中便混加援引,并非胆敢以此自居。但此等字句任意引用就好像我自比师傅一般,实在我糊涂该死,还有何辩。

尹氏是十足狂士,好名之心比炭火更炽热,这本也没什么。你自个儿吹嘛,反正吹牛不上税的,李敖自吹为中国文学五百年,前三名分别是李敖,李敖,李敖,别人也只是嘴巴笑,没谁去用刀子捅。尹氏好名,自个关起门来,编歌唱我是孟老二,也没事;却还要大清政府给制匾,若让我替乾隆说句话,尹嘉铨也未免是盗用国家名器了。

评个烈属,也不单是挂块匾额,说来也是有物质内容的,比如可按月发放烈属补贴,还可能在儿孙考学、从军、提干等等有优待。若是一个乾隆赐书的“理学名臣”红底牌子挂在尹府,那作用也大矣哉,不单收税的抓罚款收入的,望其门楣而旋走,而且牛头马面见了,也要避一避。前不久,湖北作协主席方方与鲁奖T诗人吵闹,两人是非外人不好评说,但方主席爆料说,诗人若获了鲁奖,则名也来利也来,乌纱帽飞来,高级职称接连分派来。我们常羡慕歌星,一生唱一首歌,足以逍遥一生;现在也晓得,作家获一回奖,也可潇洒一辈子呢。

好名之心,人皆有之。尹嘉铨悲剧在于,他好名好得有点太过分;太过分也不一定非悲剧不可,他要皇上给他家评烈属,态度不算恶劣,只是打报告嘛,并没大闹紫禁城嘛,跟妨碍执法挨不上边,要说是上访,也不过是一次,远远谈不上是上访老户。

尹嘉铨悲剧根源,不是他好名,乃是好名更有好名者,此人不是别人,恰是乾隆。自从盘古开天地,皇上好名者,莫如乾隆,史上有谁自封十全老人者?乾隆是唯一。让尹嘉铨掉脑壳的,不是他自称孟子第二,乃是他自封名臣也。尹氏仿照朱熹《名臣言行录》,编了一部《国朝名臣言行录》,体例大概是《省长部长语录》。天哪,省部级可出《语录》?入选名臣的,有高士奇、高其位、张廷玉、鄂尔泰……自然他也塞了私货,他爹也列入其中,他呢也是。满门都忠烈,父子皆名臣。

问:你做《名臣言行录》,岂不知皇上圣意,我朝无奸臣亦无名臣?你为何将鳌拜、高士奇、徐乾学、鄂尔泰、张廷玉等曾经遭皇上罢斥或不能恪尽职守的人列入名臣?从实供来!

供:我这《名臣言行录》将我朝大臣逐代采入,虽文字并非我自己所撰,但将鄂尔泰、张廷玉等人也荒谬地一并列入毋论。我不该评断本朝人物,比如鄂尔泰、张廷玉一生事迹谁不知道,我却糊涂一并列入。今蒙皇上指示,我朝无奸臣也无名臣,是是非非,难逃圣明洞鉴,我如梦方醒,自悔以前作出此书,真该万死,于今亦之无反了。

这是尹嘉铨案,最犯忌处。尹嘉铨算是白在官场干过了,皇帝好甚,恨甚,爱甚,忌甚,他是一点也没掌握于心(尹氏还真不怎么去揣摩领导的,他满七十大寿,自称古稀老人,乾隆也自称古稀老人呢,这罪挨审,尹氏自辩是没读过乾隆的《古稀说》,他官竟是这么当的,连领袖署名著作都不学习,真是挨打的相)。在乾隆那里,大清没有名臣,只有圣君,帝国一切政绩,都是领导正确领导的结果,诸如“在某大支持下,在某协配合下,在社会各界共同努力下”等字句,都得叉叉叉,一笔叉掉,“乾纲独断,乃本朝家法”,从决策到执行,从剪彩到竣工,没大臣什么事,都是我一人杀伐决断,一竿子插到底。

“太阿在握,威柄不移”,我乾隆“圣虑高明,政事无失(有失,也是下面搞坏的),不待大臣参赞”。皇帝而下皆奴才,治国安邦有尔等什么事?“本朝纪纲整肃,无名臣亦无奸臣。何则?乾纲在上,不至有名臣,有奸臣。”天下只有圣君,没有也不准有名臣。何谓名臣?一是智力超群,人聪明;二是能力出众,功劳大。奴才的智力比朕高?奴才能力比朕强?历朝皇帝独占“圣明”一词,乾隆呢,圣明要独占,英明要独占,连“聪明”一词也要独占。一句话,大清亿万万人,只能寡人出名,只能朕暴得大名,他人想来要跟我争名气?看朕一掌劈死他。

其他皇帝党政军要一把抓,谁也不得染指鼎脔,乾隆除此外,还多了三样垄断,名权利也要集于一身。功高震主,名高亦震主,尹嘉铨居然要到乾隆这里来欺世盗名?真是找死。

尹嘉铨盗名,想要给他爹弄个烈士证,刻上纪念碑,自个呢也想要入公务员十佳什么的。要烈士吗?好,给你。乾隆真给了尹嘉铨烈士,不过不是一张纸笺,而是一颗子弹。尹氏得了学士帽不满足,要硕士衔;得了硕士衔,不满足,要穿博士服;穿上了博士服,还不满足,要争烈士证。乾隆满足了他:七十多岁老头尹嘉铨,夹在几片木板间,成了烈士活标本。

尹嘉铨著了那么多书,想的是赢得生前身后名嘛,“至刊刻成本,我又妄想借此立名,希图传世,所以高自位置,比作圣贤,只道可以欺世盗名,谁想天理不容,我的书都已呈进览,其狂悖之处已肺肝如见,还有何辩?”

哪里痛,就从哪里下刀。乾隆深挖尹嘉铨心性,从其名下手。这年四月二十日,乾隆又复旨道:“尹嘉铨悖谬书籍既多,其原籍亲族戚友必有存留之本,著传谕袁守侗明切晓谕,令将其书籍板片悉行呈出,毋任隐匿,一并解京销毁。”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查书运动,尹嘉铨自著之书全部焚毁,一本不存,而由其疏解或作序的书呢,则开天窗,用抽毁的办法将其文字剔除。

尹嘉铨平生所想,要以文字留名,结果一个文字也没了,给他留名的,不是文字,却也与文字有关,叫文字狱。

争名夺利,乃普遍人性,争名的惨烈素来都不亚于夺利,要争职称,要争先进,要争劳模,“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授衔时”(毛泽东语),不争馒头争口气哒。争名却是争得你死我活,为争名各自使出的手段也是见不得阳光,但为了争个名,而挨子弹枪毙的,也是不曾有过:不给就是了,干吗动枪杆子呢?尹嘉铨被提审了十七次,最后以三宝为审判长、以四十名会审法官为合议庭,拟了宣判书:尹嘉铨凌迟处死,家属连坐。乾隆给改判为:“加恩免其凌迟之罪,改为处绞立决,其家属一并加恩,免其缘坐。”法官重判,乾隆轻判,是皇上圣明,也是乾纲独断嘛。

那铡刀如何下手的?去当这般看客,晚上会做噩梦的。不说也罢。

说些轻松点的吧。

要说的是那些审判官,天天将这案卷翻来翻去,也是淡出鸟来,他们也找乐子,从这政治案里寻出风月案来。转头去审尹嘉铨风月案,跟其盗名案,却多少有些关系,最少证明尹氏性格与尹氏家风,确乎都是虚名之属。

尹氏老婆利禄心或不怎么样,虚名欲特强。当年尹氏对他老婆夸口我要跟皇帝一块儿喝酒呢,尹夫人便激他:你莫吹牛皮,你给我向皇上讨个翎子回来看看。“原想得了翎子回家可以夸耀。后来皇上没有赏我,我回到家里实在害羞难见妻子。这都是我假道学怕老婆是实。”

尹夫人据说是女汉子,十分强悍,且妒,平时看到老公眼珠子往楼头美女瞟一眼,都要揪住老公后衣领,拖回来跪搓衣板的。这回也好起名来,要给老公纳个小妾,以博贤惠开明之名。她给老公做起媒来,那女人姓李,是相邻雄县的,是剩女呢。何止剩女?简直是圣女!何止圣女?简直是剩斗士女——李女士年已半百,愿嫁吗?人家可是烈女,任谁都不嫁,何况尹嘉铨这个七十来岁的糟老头子。尹夫人打听到李女人是彻底的独身主义者,任谁都不嫁的,她偏偏也来给老公做媒,何搞?她好名啊,要在世人面前赢得生前死后“不妒”的佳名啊——可见尹嘉铨一家是盗名之家。

问:你老婆平时妒悍,给你娶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做妾,这个女人是个守节的贞妇,肯定不会答应,你老婆不过想借此博个不妒悍的名声,总之是你这假道学,平常做惯这欺世盗名之事,你女人也学了你欺世盗名,你难道不知道吗?”

供:我女人要替我讨妾,这五十岁李氏女子既已立志不嫁,断不肯做我的妾,我女人是明知的,所以借此要得不妒之名。总是我平日所做的事俱系欺世盗名,所以我女人也学做此欺世盗名之事,难逃皇上圣鉴。

想逃皇上圣鉴?你死了这条心吧。

让我来鉴,读到此处,我心生怜。尹氏这厮,我对他确没多少好感,好名未免太过,死则不该死。不过此处,他不将罪责推与女人,自个儿全挑,尹嘉铨也算半个汉子。

《历史学家茶座》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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