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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点凌烟阁 ——晚年唐太宗

中国文史年度佳作2015 作者:耿立


检点凌烟阁——晚年唐太宗

杨闻宇

提起凌烟阁,涉猎历史者都知道,那是唐贞观十七年(643年)将二十四位开国功臣图画其上的所在,唐太宗作赞,褚遂良题阁,阎立本绘图。作为大唐盛世最高的历史定位,这二十四位功臣的荣耀程度不亚于后世的封帅授衔,镌功立碑。

多事之秋

“贞观之治”共二十三年,凌烟阁图像之日,十七年已经过去了,而这一年,恰逢多事之秋。

图像于年初安妥时,排于第四位的魏征病故了。紧接着,太子李承乾与侯君集等人谋图不轨之事败露,太子废,诛侯君集(侯君集是凌烟阁上第十七号人物)。当时,朝鲜半岛共有三个封建国家,高丽、北济、新罗,贞观初年,高丽与北济同伐与唐亲近的新罗,新罗多次向唐告急,对于此事,唐太宗一直隐忍不发。李承乾被废后,唐太宗对众臣说道:“盖苏文谋杀了他的国主并独揽了高丽国政,不断地欺凌新罗,太过分了。现在动用我们的兵力打败他并不困难,但我不想动用军队,先让契丹、靺鞨去搅扰他、警告他,这样可行吗?”

六十六岁的房玄龄听出太宗有用兵的意图,说道:“臣闻古之列国,无不强凌弱,众暴寡。今陛下抚养苍生,将士勇锐,力有余而不取之,所谓止戈为武者也。昔汉武帝屡伐匈奴,隋主三征辽东,人贫国败,实此之由,唯陛下详察。”房玄龄是凌烟阁上排名第五的老臣,引史据典,持论沉重,唐太宗称许他说得好。

口头上称许,太宗心底却不以为然。

翌年七月敕闫立德等人在洪州、饶州、江州造船四百艘,以备出征之用。十一月太宗亲幸洛阳,以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以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谕天下征高丽。作为经略天下的政治家、军事家,太宗幸洛阳之前夕,召来已经悬车致仕的郑元璹(此人参加过隋炀帝征高丽的战争),亲询当年用兵的经验教训。郑元璹奏称:“辽东道远,粮运艰阻,东夷善守城,攻之不可猝下。”这简短的一句话,却道出了战事容易旷日持久而不利于出兵的局势,确为经验之谈。

褚遂良看到上了凌烟阁的张亮也不赞成出兵,但又“屡谏不纳”,便上前进曰:“今闻陛下将伐高丽,意皆荧惑。然陛下神武英声,不比周、隋之主。兵若渡江,事须克捷,万一不获,无以威示远方,必更发怒,再动兵众——若至于此,安危难测。”褚遂良虽然只围绕战略方针作设想,假如与郑元璹的话联系起来看,谏阻的意思就非常明显。

在这样的气氛里,唐太宗还是毅然地决定:亲征高丽。凌烟阁上排于第七位的尉迟恭在当年是多次救过李世民性命的名将,见圣意难回,即又后退一步,对“御驾亲征”进行劝阻,他认为高丽乃“边隅小国,不足以亲劳万乘。若克胜,不足为武;倘或不胜,恐为所笑。伏请委以良将,自可立时摧灭。”尉迟恭在言词上是想用“杀鸡焉用牛刀”来劝阻“亲征”,可奏言中又掺进了“倘或不胜”四个字。唐太宗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便采取了“不从其谏”的态度。

大唐与高丽间的战争,就这样拉开了大幕。

唐王东征

贞观十九年四月,太宗亲率十余万大军,水陆并进,合击高丽。陈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里写道:“中国东北方冀辽之间,其雨季在旧历六七月间(八九月至二三月为寒冻期)。故以关中辽远距离之武力而欲制服高丽攻取辽东之地,必在冻期已过雨季未临之短时间获得全胜而后可。否则,雨潦泥泞、冰雪寒冻皆于军队士马之进攻、餱粮之运输已甚感困难,苟遇一坚持久守之劲敌,必致无功或覆败之祸。”陈寅恪所言正与郑元璹所强调的天时地利相一致。

而高丽方面非常重视这次战役,盖苏文对唐军采取的是“倾国以拒”,死力抵御。

唐太宗只能贯彻速战速决的方针。辽多沼泽地,车马不能通行,太宗命凌烟阁上的首席人物长孙无忌率万余人割柴草填道,太宗亲自捆柴草于马鞍头,以身示范,帮助填道。兵至营州,诏令将征辽阵亡士卒的骸骨集于柳城东南,太宗亲自作文祭奠,泣下致哀。攻打白岩城,右卫大将军李思摩被流矢射中,太宗亲自为其伤口吮血……年近半百的皇上,不辞辛苦,屈尊表率,也就是为了实现速战取胜的最后战果。攻打安市城(今辽阳市西南)是一场决定性的战役。盖苏文从各地调集十五万大军全力增援,双方浴血死战的结局,是唐军“六旬不能克”。是时已近秋末,严冬将届,草枯水冻,军食将尽,士马难于久留,唐太宗不得不于九月下令班师。归途又遇暴风雪,士卒冻死很多,唐太宗这才扫兴地叹息了一声:“魏征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

太宗之叹,不由人联想到四百多年前曹操征荆州败退时的叹息:“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曹操之叹,可是一败涂地时的由衷之叹。然而,李世民之叹呢?

反思当年,李世民马背上西战东讨,横扫群雄,硬是从林立的刀剑丛中夺得了天下。事情过去了几近二十年,李世民重上战场,英风依旧,年岁与体质上也并未步入老境,为什么一下子就沦落成这么个不景气的形象了呢?落到了这个地步,唐太宗却还不承认这是失败,将军队迫不得已后撤称曰“班师”,且仍在吹嘘“所向必摧、所攻无敌”,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么。大凡政治上成功的人物,必致好大喜功,亟欲扬威异域,要这样的角色实事求是地承认自己的失败,委实是很艰难了。

直言敢谏的魏征业已下世三年了,班师途中叹惋其逝,说唐太宗这次东征感到扫兴是可以的,或许是心灰意冷时的一种自嘲,也无妨视为对这三年间诸多进谏者的一种嘲讽——尔等虽然对我的东征之举有所谏阻,为什么不能像魏征那样不惜一命而进行死谏呢?

沿着唐太宗的思维逻辑,我想假设:在这般时候,如果魏征在世而仍然挺身死谏,会不会白白地送终老命?

夕阳残照

班师回到长安,唐太宗未有什么反省,更无什么翻悔之意。

贞观二十一年二月,他准备复征高丽,被众大臣谏止;八月,发江南十二州又造大船数百,拟重征高丽。贞观二十二年七月,下诏于剑南造舰,准备再征高丽。从这一系列的举动来看,他对贞观十九年亲征高丽失利一直是耿耿于怀的。也可见班师途中对魏征的怀念与叹惋,并非什么发自内心的由衷之叹。

凌烟阁里紧排于魏征其后的,是老臣房玄龄。房玄龄佐太宗定天下,及终相位,凡三十二年,天下号为贤相。对于魏征、房玄龄,太宗是相当器重的。《贞观政要》载:

十二年,太宗以诞皇孙,诏宴公卿,帝极欢,谓侍臣曰:“贞观以前,从我平定天下,周旋艰险,玄龄之功无所与让。贞观之后,尽心于我,献纳忠谠,安国利人,成我今日之功业,为天下所称者,唯魏征而已。古之名臣,何以加也。”于是亲解佩刀以赐二人。

在魏征病故不久,房玄龄对东征高丽之事曾有过劝谏;而今七十一岁,病情日益加重,他对儿子说:“当今天下清谧,咸得其宜,唯欲再征高丽,方为国害。主人含怒意决,臣下莫敢犯颜。吾乃知而不言,可谓衔恨入地!”于是,房玄龄扶病于床,用最后一口气写下了长逾千言的谏表。这里摘录百余字于下:

……陛下每决死囚,必令三覆五奏,进素食、停音乐者,盖以人命所重,感动圣慈也。况今兵士之徒,无一罪戾,无故驱之于战阵之间,委之于锋刃之下,使肝脑涂地,魂魄无归,令其老父孤儿,寡妻慈母,望槥车而掩泣,抱枯骨以摧心,足以变动阴阳,感伤和气,实天下之冤痛也!……臣老病三公,朝夕入地,所恨竟无尘露,微增海岳。谨罄残魂余息,预代结草之诚。倘蒙录此哀鸣,即臣死且不朽。

诸葛亮曾经写过《出师表》,房玄龄这里写的可算是《谏出师表》了。这样的尸谏性(写成后房玄龄即病故)文字,天地阅罢也会为之动容,可《贞观政要》里却这样记载:

太宗见表,叹曰:“此人危笃如此,尚能忧我国家。”虽谏不从,终为善策。

既然承认是好的献策,为什么又不采纳呢?莫非君臣感情上有嫌隙么?房玄龄病笃时,太宗命凿苑垣以便问候,最后诀别时,他是握着房玄龄的手以泪洗面的。问题很显然,感情归感情,政见归政见。当年勇决、明断、果敢的一代英主,固执己见,自以为是,不就是因为登上龙椅,背上了“至尊”的包袱么。

尘世之人一旦被尊为“天子”,当即也就异化成非感情可为撼动的物类。大约在房玄龄上疏之前,眼见宫室互兴、军旅亟动,太宗的爱妃徐惠也上过近千言的一疏进行规谏。因为徐惠聪颖好学,遍涉经史,此疏宏伟严谨,声情并茂,真诚感人,着实难能可贵。疏中有这样的话:“是知业大者易骄,愿陛下难之;善始者难终,愿陛下易之。”徐惠的祝愿和美好的期望虽属泡影,对唐太宗的晚年却作了个逼真到位的总结。

房玄龄贞观二十二年去世,李世民贞观二十三年去世,到了第二年,风华正好的徐惠才二十四岁,因思念太宗,忧劳成疾,病情一天天加重,却又拒绝诊治。她对亲近的人说道:“我之所以这样,就是想早些死去,让我的灵魂日夜侍奉于太宗身边。太宗待我仁厚,我死后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唐王朝征讨高丽之事,就这样有始无终地画上了句号。

李世民属于中国封建帝王里首屈一指的佼佼者。四十五岁之前的二十多年间,其文治武功如日东升,渐渐地登上了最高峰,凌烟阁画像正是达于顶巅的一个图腾。山到极顶,必然下趋。自图腾形成之日始,贞观之治的后七年基本上走的是一条下坡路。乍然看去,是唐太宗渐渐地变得刚愎、执拗的性格所导致——主观武断,一意孤行,褪失了当年群策群力、众志成城、无往而不胜的创业气象。

认真地解剖东征高丽一事,可见贞观之治由胜转衰的显而易见的原因是:功成于纳谏,事败于拒谏。凌烟阁图像之后,面对诸多谏诤,太宗是外持虚怀听谏的姿态,而内抱清风过耳的成见,不管大臣们怎样苦口婆心地劝谏,一概是无动于衷了。当年形成的纳谏之风,名存实亡,形同虚设。

历史从来都不是哪个人所能左右的。英明如李世民者,千古一帝,空前绝后,也并未悟得这样一条真理。

江西赣江滨的滕王阁,是在李世民下世四年后才建成的,因为“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千余年往矣,依然为驰誉华夏的四大名楼之一。凌烟阁呢?“凌烟”固然有出于云表之上的寓意,却是经不住历史车轮的洗磨。如今的西安市熙熙攘攘,有谁能知道凌烟阁遗址的具体位置呢?就连这“凌烟阁”三个字,人们也很陌生了……

《红豆》2015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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