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看戏去
一座戏台改变了村庄天空的颜色
戏在民间,让历史有一种动感。
大幕二幕层层悬垂,逝去的历史开合在人间戏台上。乡间的风花雪月都是在台上和台下的,台上的行事带风,一言一行一招一式均程式化。
“上场舞刀弄枪,张口咬文嚼字。”“台上笑台下笑台上台下笑惹笑,看古人看今人看古看今人看人。”戏台子在夜晚逗历史开心,明明是假的,可生活就是偏偏喜欢“假”,不管理由是什么,“假”让人联想到掩饰技巧的日臻成熟。
戏剧是世人唯一用来对抗真实的工具。人的感官和精神之间存在某个桥梁,有时达到神化的程度,并暗含了江山的分离和愈合。
中国,有多少个村庄就有多少个戏台。
秋罢,粮食丰收了,一台戏水到渠成,台下那些脸庞的隐现,台上锣鼓家什猛一响,台下黑乎乎清一色核桃皮般的脸上,会漾开一片十八岁春光。
人畏神,神不言
戏台,是一个村庄最重要的场所,在寺庙里,在村子里,很显赫地坐在视觉的高处,与四周简陋的房屋形成鲜明对比,是与日常重复的劳动生活划开的区域,有许多激动人心的时光。
纵观戏曲的发展史,戏台总是与戏曲的产生和发展同步。
戏曲萌生的北宋之前,尚为歌舞伎乐表演,这种表演只是划一块地方,晋东南人叫“打地圪圈”。
撂地为场,有天性活跃的人在场地中央手舞足蹈。后来出现了露台,把艺人抬高。有史料记载,这种舞台始于汉,普及于宋,到十一世纪的北宋中叶,在北方农村的庙宇内开始出现了专供乐伎与供奉之用的建筑——舞亭。
舞亭的消失与舞台的出现有关,大众化给戏曲艺术走向成熟提供了适宜的土壤。
一天中最值得记忆的时候是从早晨开始的。
一年中最值得记忆的喜庆是从秋收后的锣鼓家什开始的。
中国是世界上造神最多的国家,有伏羲、女娲、炎帝、舜帝、汤王、关帝、城隍、玉皇等诸多国家级本庙,更有二仙、崔府君、马仙姑、张宗祠等诸多地域庙宇。
人敬畏神,神不言而恒永。
一座戏台的出现可以让村庄的天空改变颜色,连贫穷也像绸缎一样富足无比。
戏台是村庄伸出的手臂,向神表示敬意,是人借着神对自己的暧昧。倘若村庄里没有戏台,“不唯戏无以演,神无以奉,为一村之羞也”。凡是村庄的神庙必有戏台,甚至戏台都能与庙宇的主殿相媲美。戏台是主庙之后最华丽的建筑。
我始终不能忘记,阳光总是很妖艳地照在戏台上。历史被搁置高处,村人开始娱乐历史,享乐历史。于是就有各路英雄死在戏台上,死在锣鼓家什里。坐看他们的人生曲曲折折,既熟悉又陌生,说着笑着戏台上的人一生都下的是啥力气,过的是啥日子,心里受的是啥委屈,担的是啥惊慌。
演的人疯了,看的人傻了。当热闹、张扬、放肆、喧哗,牢牢地挂在台上台下人的脸上时,神这时候也变得人性化了。神明白自己是人世间最人性的神,是人在操控着神的心力。
山里人对戏台真是太热爱,他们把唱戏看作村庄的脸面,村庄的荣光。一年能开上两台戏,村庄里的人外出走动都得挺起胸脯仰着脸。
戏台,拢着几千年中国的影子。
从前的四方步,伴着梆子板眼敲打的节奏,彩面妆穿行在写实与象征的两重世界。人生如果是一场梦,演员演到极致便回到了自己的前世,前世演过跌宕起伏的大戏,今生却不知依旧还是戏在演绎自己。
人不知舞台上萧何月下追韩信为何要义无反顾。为何?刘邦说:“母死不能葬,乃无能也;寄居亭长,乞食漂母,乃无耻也;受胯下辱,一市皆笑,乃无勇也;仕楚三年,官止执戟,乃无用也!”有谁知?追来的人到最后落下一段唱:
到如今一统山河富贵安享,
人头会,把我诓,
前功尽弃被困在未央。
为国家我也曾东杀西挡,
这才是敌国破谋臣亡,
狡兔死走狗烹,
飞鸟尽矣良弓藏!
人生苦哇!若干年后,江苏淮安推出“漂母杯”文化大奖,如若不是韩信,谁能知道那个无名氏“漂母”?
天下事,“演朝野奇闻兴废输赢可鉴,唱古今人物是非曲直当资”。
山西省万荣县孤山脚下有一块北宋石碑,碑上记录着民间集资建造的最早中国戏曲舞台。北宋叫“舞亭”“乐楼”,在大都市汴京还被称作“勾栏”“瓦舍”“乐棚”。
山西翼城也有两座元代戏台,戏台上唱不尽晋国历史的喜怒哀乐。
中国现存的十二座元代戏台都在山西,其中临汾市有五座,两座在翼城。翼城现存的元明清戏台就有六十五座,堪称文化中心;山西古戏台号称中国古建、北方戏曲的“活历史”。
乔泽庙戏台是为祭祀晋国大夫栾成而建。春秋时曲沃伐翼,栾成战败被俘,铁骨铮铮,宁死不屈,后追授将军,宋代敕封水神乔泽。先有乔泽后有舞楼,前瞻栾成大义凛然,后续戏台源远流长。
宋金时期,除了专门用于神仙仪典的祭台和献台以外,普遍出现了专门用于乐舞戏曲表演的乐台、舞亭和戏楼。殿前的广场上,设置两座露天的方台,一座是摆设供品的献台,一座是用于乐舞戏曲表演的露台。在露天舞台上表演乐舞的戏曲演员叫作“露台弟子”。
露台的分离意味着乐舞演出与食品供奉的分工,乐舞百戏表演作为精神文化需要在庙会中越来越显得重要。金元之交,戏曲在乐舞百戏的摇篮里脱颖而出。庙会期间,除了社火以外,人们更喜欢雇请专业的戏班。露台和舞亭逐渐演变为殿阁的形式,戏楼和神庙之间又留出了开阔的观众场地。
自从杂剧出现之后,戏楼跟戏曲之间有一个互相适应、互相磨合的过程。从古戏台的形式上看,有歇山顶,有单檐歇山顶,还有重檐歇山顶和十字歇山顶。特别是金元戏台,作为建筑的一种遗存,古戏楼本身除了演戏之外,又是一件综合的艺术品,装饰上雕梁画栋,琉璃、砖雕、木雕,还有石雕镶嵌的戏楼。
“六七步九州四海,三五人万马千军。”四个龙套,一个主将,舞台上转一圈,从长安一下就北上出了雁门关外。
到宋金元时期,从“惟有露台阙焉”、“既有舞基,自来不曾兴盖”等神庙碑文所记来看,露台或舞亭已经成为当时许多神庙必备的建筑之一。戏台在神庙的不断扩建中一点一点消失,消失在人的欲望扩张下。
清代,戏台最活跃的是春秋二祭,即春种时祷告许愿,祈神降雨,盼望春耕顺利;秋祭时杀猪献五谷,请戏班子唱大戏。
神庙大都坐北朝南,正中间叫正殿,正殿代表着一个礼的概念,要在此举行仪式;对面的戏台,则代表着乐的概念。古老的礼乐,礼以兴之,乐以成之。礼乐不是一种技艺,不是任何训练,而是一切,是一个人从生到死与自己苦难相关的敬畏。
走上戏台,我惊讶地发现,一些恍若锣鼓的家什,一派高亢的梆子腔,都被封在戏台的木板和廊柱的木纹里了,一起风,咿咿呀呀似有回放……
移民也移“剧”
出门人成了外乡人。
山西历史上有过六次大移民。据史载,明初从山西迁民,不管老百姓的家在何府何州何县,都要先集中到洪洞县广济寺。明政府在广济寺为移民登记,“发给凭照、川资”,而后再由此处编队迁送。
生存是漂浮在水上的一块薄冰,据说当时是按照“四家之口留一、六家之口留二、八家之口留三”的比例从山西向全国各地迁移。此时的离家,一切障碍物荡然无存,悲剧不仅仅在于它的结果,还在于它的过程,远方锯齿一样钝割着离乡人的心。
当时,负责迁移的官员下令:“如在限定时日内抵大槐树下报备,可以不迁。若未到者,全部迁移。”立时,各地百姓携家带口齐聚大槐树下,却被官兵绳索捆缚,串连起来后强行迁移了。渐行渐远,只看见冬日广济寺前“树身数围,荫遮数亩”的大槐树上,错落其间的一个个老鸹窝。“问我故乡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没有在既定日期抵达洪洞的,得知这一消息后奔走相告:“去了洪洞就被骗,好人不在洪洞县!”
看戏的人一定记得《苏三起解》,“起解”也就是押解的意思。明代小说家冯梦龙据此写的《玉堂春落难逢夫》,收入《警世通言》,流传后世。不过,戏曲和小说中都会是正能量,让冤情得到昭雪。
这出戏很经典,三堂会审,风趣幽默,常使人会心一笑。剧中苏三受审那场戏中,潘必正问:“鸨儿买你七岁,你在院里住了几载?”苏三答:“老爷,院中住了九春。”又问:“七九一十六岁,可以开得怀了。头一个开怀的是哪一个?”苏三答:“是那王……啊郎……”
苏三那兰花指一翘,那些花荫月影下,照他孤零,照奴孤零,轻弹浅唱出奴给你的温柔就全部洇出来了。
离乡人那此起彼伏的心情,为了破除苦难,娱乐吧。大概真是上天之旨,无论人情还是地理,一方人又养了一方水土。
移民不惮万里跋涉、离乡背井、身处异地,面对与出生地区迥异的方言、风俗习惯,在精神上急需一种文化的归属感和认同感。
“家乡戏”作为当时非常重要的一种文化娱乐活动,自然也被带到了迁徙地。如蒲州梆子在明成化年间流播到河南卢氏县。《卢氏民俗志》在记载境内居民来源时写道:“历代兵乱之后,直接或者间接迁来的移民后代,如元、明来自山西洪洞的,有口皆碑;历代工商业和手工业者,从四面八方流入的……”
“黄河水绕着准格尔流,她是蒙汉人民的结亲酒;草原上挑马一搭搭高,蒙汉人民最相好。”在“中国民间艺术(漫瀚调)之乡”准格尔旗,不分城镇、乡村,本地人几乎个个能放开嗓子唱上几句。清嘉庆、道光时期一度实行“借地养民”政策,使大量汉族移民流入准格尔旗,形成了蒙汉杂居、农牧兼营的局面。移入汉民不但开拓了农业经济,同时也促进了蒙汉之间的艺术交流,准格尔旗的“漫瀚调”便由此而产生。
阴山南麓的呼和浩特市土默特左旗,地处农牧交错地带,“走西口”增进了中原腹地与北方草原的文化交流,曾流行于山西等地的二人台在这里扎根、成长。
取自民间的说唱艺术,同样遵循艺术自身的发展规律。大多数人,即通常所说的老百姓,作为创作的主体和接受的主体,他们在一个历史阶段的社会行为和审美取向,直接决定了戏剧的存亡和发展。
社会的不安定,成为戏剧得以在夹缝中成长的机遇。
“音随地改”,外乡人生根落地,随着日子流逝,逐步形成了具有地方韵味的杂交戏剧。
移民中不仅是普通老百姓,更多的是工商业和手工业者。一旦站稳脚跟,有钱人便开始修建家乡会馆。会馆是寓居一地同籍人士的汇聚之所,是同乡人复制乡井氛围的一种组织。会馆主要有行业会馆和移民会馆两大类。对于一般移民来说,移民会馆是他们联络乡谊、共祀乡土的神灵和乡贤、从事娱乐活动的重要场所。会馆重要的文化活动就是唱戏。
星光与夜鸟的鸣唱在彼此胸腔汹涌。那时间,出门人觉得大地上的声音开始乱了,听着乡音,看着乡戏,望着老树横杈上落着一层来看戏的乌鸦,那眼泪是一次一次滴落在胸口。
最旧的故事打动最新的人
小时候,家里喂养了一头母猪,生了一窝小猪,不知何故母猪不愿意喂猪娃子奶。我爸用自己做下的二胡在猪圈墙上荒腔走板边拉边唱,地上站着黄狗,弦乐扯开,黄狗竖起脖子捋直嗓子叫,依旧不能发出正经音调。我爸拉了一段梆子戏哭腔,并配了唱,那声音灌满了整个村庄,悲凉、凄苦、不舍、求饶。
想当年那辽邦设下虎口,
你弟兄去赴会大战幽州。
你兄长一个个命丧敌手,
不成功已成仁壮烈千秋。
唯有你小畜生投降萧后,
配了她桃花女得意悠悠。
……
我爸捏着嗓子唱完收住琴弓,发现母猪主动靠墙躺下,叫猪娃子吃奶了。
人养一个定乾坤,猪养一窝拱墙根。猪是最没出息的家畜,也懂得人间悲凉。父亲认定是自己唱出了戏剧的特质,并因此感动了母猪。
母亲认为,母猪与其听父亲尖声浪气唱,不如喂猪娃子奶。最狠的打击莫过如此。
那时的我还未曾开蒙,受炕围画的熏陶,也知道几出老戏,比如《桃园结义》《三顾茅庐》《苏武牧羊》《梁山伯与祝英台》。窑炕上因了炕墙画,有一股心境说不出的勃勃生机。
在乡间,会画炕墙画的油匠很吃香,谁家没有两铺炕呢。炕墙画的艺术形式,是壁画、建筑彩绘、年画的复合体。躺在炕上脸朝炕墙,看那月光下的美好,常常会觉得自己要融化进戏里了,整个夜晚的世界会在入睡前忘记贫穷。
上世纪90年代末期,我有过一本画册《传统戏剧故事人物画》,是用于画炕围画的。其中有一张画的是苏武牧羊图。画中的苏武满脸愁苦,站在贝加尔湖边,向南而望。飞雪如鹅毛般飞舞,寒气如命运中戕害他的利刃正威逼而来。浓墨重彩下有字写在画的左上方:“塞外牧羊十九年,汉朝苏武大英贤,不服番邦总归汉,功臣阁上姓名传。”长髯、节杖,以及他单薄的黑色斗篷,这些都让我看到了一个汉使的忠贞和尊严。
能够演好苏武的演员不多,演员不仅靠的是韧长有力、极富感染力的唱功,还要有一股子文学情怀。
我们这个民族,在国难当头或国民精神萎蔫时,总有文化人要以戏曲舞台上的人物作为对象,寓教于乐,从而传递出民族的精神高度。苏武活在孤独和希望中,对忠贞不贰的价值捍卫,艰难到了自己来证明自己的地步。
拿最旧的故事打动最新的人,一直是戏曲的真谛。
历史是不可改造的,唯一敢改造历史的是戏。
十九年,时间是可怕的,死亡的气息离苏武那么近。这不是他最怕的,最怕的是他精神上的孤独和骄傲,使他无法和这个世界交流。整个时代他都找不到值得对话的人。
历史上的乱世英雄,都是来历不明的飞贼,都是由戏剧演绎出来的。
《林冲夜奔》一出戏养活了多少后来人。林冲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一夜之间被高俅以莫须有的罪名,褫夺了一切——功名利禄,妻子家庭;不仅变成了赤贫的无产者,而且被脊杖、枷钉、刺颊,流放两千里外的沧州,看守大军的草料场。
昔为天上,今入炼狱,前后反差之大,想必林冲感慨切肤。但是即使如此,林冲也并没有“反”的愿望,而是安于命运,只求存活。直到陆虞候等人要害他性命,林冲才奋起反抗,杀人逃亡,最终被“逼上梁山”。
戏剧总是叫一个人的命运雪上加霜。如果没有风雪,茅草屋就不会倒塌,林冲也就不会上山神庙,就不会遇到陆谦,就不会知道他们的阴谋。
林冲说:“千里投名,万里投生。”
《两狼山》是杨家戏。由杨家衍生出来的戏很多。杨家的男子、女子,就连风烛残年的佘太君最后都要向她的国家交还一把骨头,有大国子民的气魄。
杨家戏在舞台上所用道具最多的是马鞭。马上马下,奔波于疆场要依靠的是他们坐下强悍的马匹。马是龙的近亲,工业文明没有到来之前,农耕文明推动的战争,良马可以使萎靡的军队振作起来。
我的一位本家爷爷喜欢唱戏,也算民间把式,唱《两狼山》里的杨继业,唱到苏武庙碰碑那场戏,台上台下遍地哭声。盖世英豪,撩起征袍遮面,一头向李陵碑碰去!叹坏苏武,愧煞李陵。苍天啊,泪雨漾漾,洒向人间都是怨!
我的本家奶奶,性子滚烫,地里做工不输男人,搂茬割麦,打场,没有人敢把她看作一个女子;家里也是一把好手,做黄豆酱,腌萝卜芥菜,稍带做醋,日常生活拿得起。她还要赶会,看丈夫唱戏。有一年在台下看到丈夫“碰碑而死”,她手托小腰,一步三晃,走上舞台,递给丈夫一罐头瓶胖大海泡开的水要他喝,台下不禁笑场。
人间纷扰,形形色色的诱惑比仙界多得多,白蛇变化成白娘子下凡来了,想过人间的日子。《白蛇传》是佛与俗之间展开的内心搏斗和尖锐的世俗交锋。人生会有这样的世俗情景,它需要某个人成全某件事,假如没有法海,一本戏就泄了;假如没有许仙左右摇摆的性情,两个人的爱情则无戏可演。“断桥”是《白蛇传》里的重要背景,背景对于剧情有非常重要的凝神作用,极大地形成了故事的向心力,并告诉我们爱情是在雨中诞生的。一把伞是道具。
戏剧就是这样,在熟识的世界里尽量叫你感觉陌生化。
我们这个民族是喜红的,比如国画里的桃子、牡丹都是很生动的色彩,很民间。我赏读它们时会心生一份稚童的眼光,觉得世俗是喜人的;又想到舞台,艳若桃花,满台都是锦绣。
舞台上大富大贵之人都是黄袍加身。黄袍成为皇宫颜色的专利,似乎是汉武帝太初元年的事,用“五德”“以土代水”说,宫服才有尚黄之举。“天子常服黄袍,遂禁士庶不得服”。
想起春天便想起桃花挑开的月色,一壶热茶退隐到呼应的气息之后,一群女子搂腰搭背吆喝着看戏去。
春暖花开了,我要看戏去,戏剧里生动的色彩,让我眼睁睁地醉下去,醉在快要被人遗忘的戏曲里,到最后遗忘了自己,才叫个好!
一台戏拢住了人气
“春祈秋报”,是远古先民留下的对土地神灵的崇拜。
山西上党,民俗文化历史悠久,至今保留了许多悠久的民俗事项与活动。比如迎神赛社。
迎神赛社源于周代十二月的腊祭。人们在农事结束后,陈列酒食,祭祀田神,并相互饮酒作乐,称为“赛社”。每逢大赛,要有主礼、乐户、厨师参加。民间流传有“大赛赛三行,王八厨子鬼阴阳”之语。这里“王八”是指参加演出仪式的乐户,乐户在旧社会属于贱民,这个称呼体现了其地位的低下;“厨子”就是厨师,仪式上奉神的供品都要由他们来操作;“鬼阴阳”则是指仪式上的主礼。
那些赛戏的日子,不仅萦绕禽畜鼎沸,更是全村人脚步繁忙的往返。一台戏把血和肉粘连在躯干上,把外出的脚步声拽了回来。
赛戏开始,台上关公手举大刀追杀华雄,从戏台上踩着锣鼓点一鼓作气追到台下,在观看的人群中穿梭。那时节,胸前挂着鼓、臂弯上挂着锣的乐队跟着他们,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关公与华雄绕场子边打边跑,一时又跑到了场子外的街道上。鸡们狗们家畜们被惊扰,老者站在村边的路沿上,下巴一翘一翘的,嘴张着笑不出声来,笑在肚子里乱窜。
一群娃娃跟在后头,跑上村街,关公和华雄沿途随意抓取摊贩卖的吃食,边吃边打,并不觉得寒风都是冰凉刺骨,亦有千姿百态。打一阵子,摊主笑逐颜开地再一次扔给他们吃食。舍得,是福报是大吉大利。
一群娃娃横晃着膀子钻到演员跟前,两张挂了油彩的脸齐齐对着娃娃们扮鬼脸,娃娃们一下子呼呼四散。敞亮的空地上,把历史演得跟玩儿似的轻松。
敲锣的敲鼓的,不时吼一声,此时打斗到了戏台下。演出快要结束时,跑得满头冒汗的关公和华雄重新登上戏台,关公大刀挥舞,斩下华雄首级。
民间剧团就像一个走街串巷的流动表演群体。演员与观众融为一体,演出气氛高潮迭起。表演者和观看者相互追逐,村子有多大,戏台就有多大。
历史给戏剧最重要的一点是戏说。
民间奔田地、奔日月、奔前程的普通人,能知道多少历史中人物与事件的真相?看戏看热闹。热闹中那些想象,闭眼、睁眼,醒着、梦着,黄尘覆盖的村口大道上,一出戏明晃晃地亮过来,历史中的真真假假对后来人没啥坏处,那就娱乐吧!涂脂抹粉,更换各种鲜亮的戏装,放开喉咙歌唱和扭动肢体耍弄,民间没有严肃——严肃在简单的民间是犯忌的。
谁见过这样的演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走至村口的人都要愣愣,站站,步子里显出几分怀念。盼一场戏开始,不光是人,鸡呀狗呀的都盼。
乡村的戏台经历了完整的嬗变过程,它是热闹的中心,于平淡与平常之中系着撕心裂胆、揪肠挂肚的乡情。
要说什么地方最能体现乡村的味道,肯定是戏台。
只要唱戏了,生活就进入了最饱满最疯癫的时刻。很多人平常想不起来,在你就要忘掉的时候,一转身却和他在戏台下碰见了。
天涯海角走远的家乡人,到了过会的节点上,再忙也要找一个借口,回乡看戏去。
回乡看戏,啥时候念着了,心吊在腔子里都会咣咣响。
戏台除了演绎历史,戏剧脸谱也好看,来源于生活,也是生活的概括。生活中晒得漆黑、吓得煞白、臊得通红、病得焦黄的人脸,在戏剧中勾勒、放大、夸张,便成了戏剧的脸谱。关羽的丹凤眼卧蚕眉,张飞的豹头环眼,赵匡胤的面如重枣,媒婆嘴角那一颗超级大痦子,等等,夸张着我们的趣味。
不管怎么说,历史都是一张面具。戴着面具离审美才会很近。
从前的舞台上没有麦克风,声音不装饰,将自身作为人物的一部分,尽量让乐曲从人烟当中响起,那热闹糟乱到极致。现在不是了,变幻多端的灯光让戏剧花里胡哨。
记得有一年麦黄时节,山外我姑姑家的女儿爱苗进山来看我,适逢我家窑里新画炕墙画。小小的一方炕上有着历史的血缘,是历史的基因留下的印迹,民间手艺人用自己的方法描绘出来。我看到的画中人,永远没有微笑,看不到他们的内心,但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忧伤。
国恨家仇,传达着一份无可言说的神秘力量。
我和爱苗胳膊上挂了丝巾当水袖,两个人在炕上对唱《断桥》。小奶奶坐在对面咧开嘴笑,细碎的阳光紧贴在她的头发上闪着光辉,她的眼神随着我们的表演湿润。
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人事可以入了戏?戏剧人生,人生戏剧,它就埋伏在村庄那头,随时可能扑向我们。
生活需要戏剧化,只有等到合适的时机,普通人事才可获得再生,生活背后的苦难才会获得新生。
戏是共同记忆的符号,那样的时分下,我是西湖中的一条白蛇,爱苗是西湖中的一条青蛇,我们把小爷爷的炕当了舞台,观众是我们的小奶奶。我们不正经的表演,不可避免地成了小奶奶的快乐。
我们没有许仙。小爷爷拍打着尘土进窑的那一瞬间,哈呀,许仙来了。我一定要小爷爷喊我一声“娘子”,小爷爷不叫,小奶奶捂着嘴笑。生活是生活,戏是戏,朴素的小爷爷是真不会也不敢说戏话。
一场庙会结束后,冬天真正开始了。村庄成了麻雀的世界,它们把饥饿和焦躁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冬天里的乡村就像黑白电影,而在生活中交谈的人们,无异于在重复从前的每一个冬天,他们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在黑白世界里想着明年春来第一场戏。
女人们冬天里看不得男人闲着,便在日子里施给他们一些小惩罚,女人们总喜欢制造一些细碎的争吵打闹,喜欢在冬天里交出眼眶中的泪水。
旺盛的日子,一天胜似一天,一直到入了腊月。腊月里少有消停,杀猪、宰羊、磨豆腐、买新衣裳,家家忙乱得很,一个最大的节日在等着,那是一个样样儿不能耽搁下的好日子——年。
我反复回忆那个冬天的夜晚,我是那个冬天里舞台上的一枚花旦,甩着长长的水袖,为我的故乡唱戏。
我站在现代文明的中央,四围尽是塌落的旧砖瓦,风物已是比不得昨日,上下八方,村庄都少了人烟,谁还记得老庙内的从前?一声老腔,突然在一个什么地方响起,如同放逐的囚徒——咿呀!丝丝寒凉,余音袅袅,拖曳得很长,很长。
一台戏或许让村庄在大地上缓过身子来,然而,我还是听见了秋虫干死的爆裂声,人声居然捂不住虫鸣。戏台上凝聚的光与色,在释放与渲染中似乎是记忆的显影,那些人老得真快啊,没有秩序地老去,卑微地老去,戏也叫不醒他们脸上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