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 儿时故乡的蛊惑
今天的课要把同学们带入一个鲁迅的新的世界,就是鲁迅的幼年、童年和少年时代。鲁迅说过,年龄越大,越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比如经常吃的水果,等等。都是些非常普通的东西,却能引起永远的怀念,这叫作“儿时故乡的蛊惑”。(板书:儿时故乡的蛊惑)明知道这样的童年、故乡回忆,不免有理想化、美化的成分,甚至是一种“哄骗”,但却甘愿被哄骗,因为对童年和故乡的美好的回忆,能唤起我们自己心灵中最美好的东西,这是一种生命的神圣体验,是有着说不出的魅力的。因此,鲁迅有一本回忆性散文集,题目也很有诗意,叫作《朝花夕拾》,(板书:朝花夕拾)生命的早晨开的花,到生命的黄昏时节,再把它拾起来,这是充满温馨的。
在座的同学,还在“朝花”阶段,不知道你们对这样的“夕拾”,有没有兴趣?其实,你们现在也正面临着一个人生的转折:一到十八岁,你们就要举行“成年礼”,告别童年,告别少年,走向生命的夏季了——在某种意义上,高中阶段,正是人生的初夏时节。在这样的时刻,也许你们也需要回眸一望,重温童年、少年生活,那里是我们永远的精神家园。(板书:精神家园)对这样的精神家园的眷恋,大概也是我们的生命和鲁迅的生命的相通之处。那么,我们就带着自己的眷恋,来读鲁迅的回忆童年生活的文章吧。——这将是一次“温馨之旅”。
而且我们还要尝试一种新的“漫游方式”。我们上面两次课讨论的话题“父亲与儿子”也许过于严肃,我们今天的漫游,就要轻松点,我们的重点,要放在感悟鲁迅语言的魅力。(板书:语言的魅力)鲁迅首先是一位语言的艺术家,我们要真正地进入鲁迅的世界,首先要进入鲁迅语言的世界。作为现代汉语文学语言的大师,鲁迅的语言以口语为基础,又融入古语、外来语、方言,将现代汉语表意、抒情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又极具个性和创造性。他的文学作品营造了一个精神家园,同时更是一个汉语的家园。(板书:汉语家园)同学们上语文课,学习汉语,鲁迅作品就是最好的范本,通过阅读鲁迅作品来学习汉语,是一个最好的途径。我们今天这节课就是要把同学们带人一个美不胜收、应接不暇的鲁迅的汉语家园,然后再进入鲁迅的精神家园。如果我们通过前两次课,已经受到了鲁迅思想、精神的启迪,以至震撼,那么,今天的课,我们更要接受鲁迅语言的熏陶,尽情享受鲁迅语言之美。
那么我们怎么样才能进入鲁迅的语言世界呢?我在长期阅读和研究鲁迅作品以后,对鲁迅的语言,有两个特别的感受。一个是他的语言有鲜明的色彩和画面感,具有一种“绘画美”。(板书:绘画美)这一点,我们以后要做专门的讨论。今天要说的,是鲁迅作品还有一种“音乐美”。(板书:音乐美)鲁迅曾经说,诗歌有两类,一类是读的,一类是唱的,他认为唱更重要。没有节奏,没有韵律,就唱不起来;唱不起来,就记不住。鲁迅自己写文章,也特别注意语言的节奏、韵律,这都涉及音乐问题。鲁迅还说,他每写一篇文章以后,总要看两遍,有拗口的,就增添几旬,一定要它变顺口,也就是要具有可读性。因此,读鲁迅作品,不能只是看,还要“朗读”,就是要“唱”。鲁迅也经常朗读自己的作品。鲁迅的语言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有韵味,有一种可意会难以言传的东西,而且他的语言背后的情感特别丰富。我用两个词来形容,叫什么呢?它是“浓烈而千旋万转”的,(板书:浓烈,千旋万转)是千旋万转地难以言说的这么一种语言,它里面内在的许多东西是可以感觉得到,却是说不出来的,只有通过朗读,才能捕捉到这样的感觉。通过朗读捕捉感觉,产生感悟,(板书:朗读,感悟)这是进入鲁迅世界的最好的办法。
今天我们就来作这样的“朗读中感悟鲁迅语言世界里的童年”的试验:同学们不要作分析,不要记笔记,放松地听,同时发挥自己的想象,尽可能地进入鲁迅语言所描述的情景,情境。如果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有了一种感悟,一种感动,这堂课就成功了。
我先读同学们已经非常熟悉的《社戏》里的两个片断。
第一段是“去赵庄看戏”。前面的情节大家都已经知道:赵庄演社戏,“我”非常想去看,但总是没有机会看,这一回母亲同意了,“我”当然非常高兴,就和小伙伴一起划着白篷的航船,“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地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渔火;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是赵庄。那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过了那林,船便弯进了叉港,于是赵庄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篷船。
近台没有空,就远远地看,也看不清楚,看来看去,就觉得很累了,也不耐烦了,就决定提前回家。“拔了篙,点退几丈,回转船头,架起橹,骂着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进了。”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浓,可知已经到了深夜。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紧的摇船。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喝采起来。
大家看这一段文字,它给你一种梦幻式的感觉。我们仿佛感觉到,鲁迅不仅在描写童年看社戏的情景,在某种程度上,这一段文字也是鲁迅作品的一个象征。先是摇着船,眼里看到的是依稀的赵庄,不是非常清楚,然后又是歌声,听到又好像没听见,远处还有几点渔火,以为这就是戏台,其实不是。再仔细昕,声音听清楚了,宛转而悠扬。再进去,果然是渔火。再就“真到了”。开始看到的,是模模糊糊,似真似假的;但真的看到了,却更分不清楚了,一切都笼罩在远处的月光下。这到底是一个真实的赵庄,还是虚幻的想象中的存在,始终处在朦胧中,能感觉到一些色彩,听到一些声音,但都是模糊不清的。待到离开时,再回过头去看,还是似看得清,似看不清,“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鲁迅的这些描写,既真切,又朦胧而空灵,这使我们想起了自居易的诗句:“似花非花,似雾非雾”,就是这样一种感觉,给读者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某种程度上鲁迅的作品是要在读者想象中完成的,是一种空灵的,朦胧的美,一落实,一具象化,比如真的有一个舞台,在那里演社戏,看得真真切切,没有那种朦胧感,没有那种空灵感,那就变味了,不是鲁迅的《社戏》了。鲁迅的艺术,是实现在虚实之间的:似虚实实,似实实虚,花非花,雾非雾,是那样一种境界。
这样的梦幻式的语言,(板书:梦幻)是鲁迅语言的一种风格。我们再来读鲁迅的另一篇作品:《我的第一个师父》。这篇文章是鲁迅晚年写的,很少有人注意,其实是极有味道的一篇美文,是另一种笔调,另一种美,我们一起来欣赏。
大家要注意我在朗读时语调的变化:读《社戏》,是梦幻式的调子;读《我的第一个师父》就要另换一种调子,就像音乐,完全是另一种旋律和情调。文章很长,我作了一些删节,大家就跳跃着读——
我生在周氏是长男,“物以希为贵”,父亲怕我有出息,因此养不大,不到一岁,便领到长庆寺里去,拜了一个和尚为师了。拜师是否要贽见礼,或者布施什么呢,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我却由此得到一个法名叫作“长庚”。还有一件百家衣,就是“衲衣”,论理,是应该用各种破布拼成的,但我的却是橄榄形的各色小绸片所缝就,非喜庆大事不给穿;还有一条称为“牛绳”的东西,上挂零星小件,如历本,镜子,银筛之类,据说是可以辟邪的。
这种布置,好象也真有些力量:我至今没有死。
不过,现在法名还在,那两件法宝却早已失去了。但因此又使我记起了半个世纪以前的最初的先生。我至今不知道他法名,无论谁,都称他为“龙师父”,瘦长的身子,瘦长的脸,高颧细眼,和尚是不应该留须的,他却有两绺下垂的小胡子。对人很和气,对我也很和气,不教我念一句经,也不教我一点佛门规矩;他自己呢,穿起袈裟来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卢帽放焰口,“无祀孤魂,来受甘露味”的时候,是庄严透顶的,平常可也不念经,因为是住持,只管着寺里的琐屑事,其实——自然是由我看来——他不过是一个剃光了头发的俗人。
因此我又有一位师母,就是他的老婆。我是很爱我的师母的,在我的记忆上,见面的时候,她已经大约有四十岁了,是一位胖胖的师母,穿着玄色纱衫裤,在自己家里的院子里纳凉,她的孩子们就来和我玩耍。有时还有水果和点心吃,——自然,这也是我所以爱她的一个大原因。
不过我的师母在恋爱故事上,却有些不平常。“恋爱”,这是现在的术语,那时我们这偏僻之区只叫作“相好”。听说龙师父年青时,是一个很漂亮而能干的和尚,交际很广,认识各种人。有一天,乡下做社戏了,他和戏子相识,便上台替他们去敲锣,精光的头皮,簇新的海青,真是风头十足。乡下人大抵有些顽固,以为和尚是只应该念经拜忏的,台下有人骂了起来。师父不甘示弱,也给他们一个回骂。于是战争开幕,甘蔗梢头雨点似的飞上来,有些勇士,还有进攻之势,“彼众我寡”,他只好退走,一面退,一面一定追,逼得他又只好慌张的躲进一家人家去。而这人家,又只有一位年轻的寡妇。以后的故事,我也不甚了然了,总而言之,她后来就是我的师母。
因此我有了三个师兄,两个师弟。大师兄是穷人的孩子,舍在寺里,或是卖给寺里的;其余的四个,都是师父的儿子,大和尚的儿子做小和尚,我那时倒并不觉得怎么稀奇。大师兄只有单身;二师兄也有家小,但他对我守着秘密,这一点,就可见他的道行远不及我的师父,他的父亲了。而且年龄都和我相差太远,我们几乎没有交往。
三师兄比我恐怕要大十岁,然而我们后来的感情是很好的,我常常替他担心。还记得有一回,他要受大戒了,在剃得精光的脑门上,放上两排艾绒,同时烧起来,我看是总不免要叫痛的,这时善男信女,多数参加,实在不大雅观,也失了我们做师弟的体面。这怎么好呢?每一想到,十分心焦,仿佛受戒的是我自己一样。然而我的师父究竟道力高深,他不说戒律,不谈教理,只在当天大清早,叫了我的三师兄去,厉声吩咐道:“拼命熬住,不许哭,不许叫,要不然,脑袋就炸开,死了!”这一种大喝,实在比什么《妙法莲花经》或《大乘起信论》还有力,谁高兴死呢,于是仪式很庄严的进行,虽然两眼比平时水汪汪,但到两排艾绒在头顶上烧完,的确一声也不出。我嘘一口气,真所谓“如释重负”,善男信女们也个个“合十赞叹,欢喜布施,顶礼而散”了。
出家人受了大戒,从沙弥升为和尚,正和我们在家人行过冠礼,由童子而为成人相同。成人愿意“有室”,和尚自然也不能不想到女人。以为和尚只记得释迦牟尼或弥勒菩萨,乃是未曾拜和尚为师,或与和尚为友的世俗的谬见。寺里也有确在修行,没有女人,也不吃荤的和尚,例如我的大师兄即是其一,然而他们孤僻,冷酷,看不起人,好象总是郁郁不乐,他们的一把扇或一本书,你一动他就不高兴,令人不敢亲近他。所以我所熟识的,都是有女人,或声明想女人,吃荤,或声明想吃荤的和尚。
后来,三师兄也有了老婆,出身是小姐,是尼姑,还是“小家碧玉”呢,我不明白,他也严守秘密,道行远不及他的父亲了。这时我也长大起来,不知道从那里,听到了和尚应守清规之类的古老话,还用这话来嘲笑他,本意是在要他受窘。不料他竟一点不窘,立刻用“金刚怒目”式,向我大喝一声道:
“和尚没有老婆,小菩萨那里来!?”
这真是所谓“狮吼”,使我明白了真理,哑口无言,我的确早看见寺里有丈余的大佛,有数尺或数寸的小菩萨,却从未想到他们为什么有大小。经此一喝,我才彻底的省悟了和尚有老婆的必要,以及一切小菩萨的来源,不再发生疑问。但要找寻三师兄,从此却艰难了一点,因为这位出家人,这时就有了三个家了:一是寺院,二是他的父母的家,三是他自己和女人的家。
我的师父,在约略四十年前已经去世;师兄弟们大半做了一寺的住持;我们的交情是依然存在的,却久已彼此不通消息。但我想,他们一定早已各有一大批小菩萨,而且有些小菩萨又有小菩萨了。
这样好的文字!多么好的文章!
大概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在我们看来多少有些神秘的和尚,也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有普通人的情意,也谈恋爱,也生儿育女,生活得有情有味。鲁迅娓娓叙来,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板书:人情味)你会在某一个瞬间被他所打动。鲁迅一边叙述,一边随时插话,谈民俗,讲人情世故,所以这个文本非常的丰富,很简单的故事背后有很多让你感兴趣的话题,既长知识,又增智慧,还有情感的浸染。
这里还有幽默。(板书:幽默)幽默和讽刺不同,幽默是善意的调侃,而且用的是一种很温婉的语气。(板书:温婉)文章中许多地方都让我们发笑,但都是会心的微笑,而不会轰然大笑。这是鲁迅式的幽默感,这幽默是有底蕴的。你会觉得鲁迅这篇文章很厚,就像我们喝酒一样,酒的味道很醇、很厚。他以浓浓的人情味作底蕴,用非常轻松的从容的笔墨娓娓道来,很温婉的语气形成了一种醇厚感,越读越有味道,可以说回味无穷。他不要你考虑什么意义,就要给你这样一个感觉,一点温馨,一种感动,这就够了。
我们还选了一篇文章:《我的种痘》,这也是很少有人注意的。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就不再在课堂上朗读了,同学们可以在课外去自己朗读。这里只作一个提示:《我的种痘》文本比较复杂,它把散文、小说和杂文的写法融为一体,其中既有类似《我的第一个师父》这样的温婉的幽默,也有鲁迅杂文惯有的辛辣的讽刺。我们朗读起来,语调要不断变化,要更丰富些。
从鲁迅不断变化自己的笔调这里,我们不仅可以发现鲁迅写作风格的多样性,更可以感觉到鲁迅写作的自由感。(板书:自由感)他没有一般写作者那样的紧张、拘谨,该怎么写,就怎么写,该用什么笔调,就用什么笔调写。你会觉得他的笔在他的手里玩转了,他对汉语言文字的把握几乎达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本来很简单的故事,到他笔下,就表达得非常有趣,很好玩,非常丰富,内容的丰富,叙事的丰富,还有情感的丰富,而又极其轻松,从容,达到了我们称之为的“化境”。
我们再来作一次朗读试验:读鲁迅的《阿长与〈山海经〉》。在鲁迅的《朝花夕拾》的童年回忆里这是一篇很有特色的文章。我们已经读过鲁迅回忆父亲的文章,而且有两篇之多。但是,鲁迅却没有留下关于母亲的回忆,虽然在临死之前,曾表示过他要写“母爱”,但他最终也没有写。这大概是因为母爱太深刻与神圣,他不愿轻易去触动。但鲁迅却在《阿长与〈山海经〉》里写出了他对保姆的爱,还在好几篇文章,如我们所熟悉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以及《猫·狗·鼠》这些文章中都一再写到阿长,可见阿长在他心目中地位的重要。那么,为什么这样一个普通的保姆,会引发鲁迅不断的回忆和怀念呢?我们就带着这个问题来读这篇文章吧。
先请同学们来朗读。
(先后两个学生朗读)
这两位同学读得怎么样?朗读,第一要把字读准,这个很难,因为我们有许多字都读习惯了,其实是读错的,所以我在每次读之前,都要拿字典来查。这两位同学基本上错的很少,而且读得很流畅、很清晰,这就达到了朗读的基本要求。如果有缺陷,就是读得平了一点,没有把节奏和味道读出来。我已经说过,鲁迅作品的语言有很强的节奏感,(板书:节奏感)读的时候,就要处理好几个关系,一是轻、重,高、低的音量,二是快、慢,也就是语速,三是停顿,还有音色、语调,或明亮或阴涩,等等,即所谓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就读出了节奏和感情。这当然有朗读技巧的问题,但不完全是,或者主要不是一个技巧问题,决定于你对作品的感悟和理解。我自己在朗读时,特别注意作品的“文气”,(板书:文气)好的文章,特别是鲁迅的文章,是有“文气”的,就是作者的情感,表现在文章里,就有一种流动的气韵,由情感的孕育,蓄势,到爆发,到余韵,都有一个过程,把它抓住了,就自然有起伏,自然掌握了节奏。
这里还有一个语感的问题。(板书:语感)鲁迅作品有一个特点,他表面说的意思和他背后所含的意思不完全一样,他有言外之意,他用词的表面上的感情色彩和他实际要表达的感情有时是不一样的。像这篇对阿长的回忆,就用了大量的贬义词,如果你真以为小鲁迅特别讨厌长妈妈,你就把他的感情简单化、表面化了。在憎恶的背后,其实是深藏着爱恋的,这就需要靠你对语言的这种微妙的感觉,并通过朗读把它读出来。
读一篇文章还要把握好它整体的语言风格,定一个基本的调子。(板书:调子)比如说《社戏》,就要用一种梦幻式的调子来读,轻轻的,飘渺的;《我的第一个师父》就要用一种温婉的语调来读,缓缓的,把深情和欣赏都蕴含在不动声色之中;《阿长与〈山海经〉》的基调应该是温馨的,但其中又不乏调侃。
讲这些,同学们可能会觉得有些空洞;那么,我就来朗读几个片断,一边读,一边作一点讲解。
长妈妈,已经说过,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姆。(开始读的时候,要平缓,不能一开始就是高潮,要让听者有一个适应过程,不能太突兀。)我的母亲和许多的人都这样称呼她,似乎略带些客气的意思。只有祖母叫她阿长。我平时叫她“阿妈”,连“长”字也不带;但到憎恶她时候,(这里憎恶这个词是重点,重点的字词要读重一点。)——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却是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这里要读得快一些,就好像一个小孩子在那里恨恨地说:你把我的小隐鼠都弄死了,我不叫“长妈妈”,就叫“阿长”!但这又不是真恨,是一种很微妙的情绪,要把它读出来。)
另外还有一个小高潮,就是她送我福橘的时候——
但是她懂得许多规矩;这些规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烦的。(“不耐烦”要读重点。)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自然要数除夕了。辞岁之后,从长辈得到压岁钱,红纸包着,放在枕边,只要过一宵,便可以随意使用。睡在枕上,看着红包,想到明天买来的小鼓、刀枪、泥人、糖菩萨……(这一段,要读得快些,渲染一种欢乐的情绪。)然而她进来,又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了。(正高兴的时候,长妈妈来了,又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新花样,欢乐的情绪陡然变了。)
“哥儿,你牢牢记住!”她极其郑重地说。“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极其郑重地,急促地,注意把握语气的轻重。)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那么,一年到头,顺顺流流……”
梦里也记得元旦的,第二天醒得特别早,一醒,就要坐起来,她却立刻伸出臂膊,一把将我按住。我惊异地看她时,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立刻”、“一把”、“按住”、“惊异”、“惶急”,都要用夸张的语气念出来,以取得调侃的效果;这位迷信得如此认真的长妈妈看似可笑,其实是可爱的。)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摇着我的肩。(这里,要有一个停顿,好像长妈妈在紧张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我忽而记得了——
“阿妈,恭喜……”(语气是迟疑的。)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快速地讲,语气是非常的欢喜的。)她于是十分喜欢似的,笑将起来,(“笑”字要拖长了读)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塞在我的嘴里。我大吃一惊之后,也就忽而记得,这就是所谓的福橘。(“冰冷”、“塞”、“大吃一惊”,充满了无奈;“所谓的福橘”,不以为然的语气。)
元旦辟头的磨难,总算已经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磨难”、“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里的“磨难”的感觉,既是真的,小鲁迅确实对长妈妈的这些规矩有些无奈,不耐烦;但也不完全是真的:他还是懵懵懂懂地感觉到长妈妈的善意。可以说长妈妈是用冷冰冰的福橘表达她的爱,孩子看起来很讨厌她,实际上也是很爱她的,这样一种以特殊方式表达出来的爱,懵懵懂懂的爱,是非常感人的,我们要把这种爱读出来。
长妈妈为“我”买《山海经》无疑是这篇回忆的高潮。但高潮的出现是有一个铺垫的。先写从一个叔祖那里看到一本,一心一意地想得到这么一本,可是又得不到,到处去寻找,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我”。在这整个的叙事过程中,阿长没有出场,但实际上,你可以感觉到长妈妈在旁边一直紧张地充满同情地观察着“我”。在读这一段“我”的自述、独自时,一定要听到想到长妈妈的存在。
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向来没有和她说过的,我知道她并非学者,(这里有点瞧不起阿长的意思。)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有了这样的“前因”,才会有下面的“后果”。)
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罢,我还很记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高兴地说道:——
“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不叫“鲁迅”,也不称“迅哥儿”,就径直叫“哥儿”,这亲昵的语气,给人以温馨的感觉;把《山海经》念作“三哼经”,当然不是故意的,但就是这样的“误读”,把不识字的长妈妈对“我”真心实意的爱,全写出来了,而且和前面写到的不肯认真回答“我”的“学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有嘲讽的意味;“我给你买来了”,这一句要念得快,声音要高扬,以显示长妈妈内心的得意,和她快人快语的爽朗性格。)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这里用了很大的词,有点异乎寻常。)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这一段也要快速地读,显示“我”的惊喜,一睹为快的迫切心情。)
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的神力。(又用了分量很重的词,看起来有点突兀。其实也不尽然。我们小时候,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崇拜的人物,从小孩的眼光看去,确实是有“伟大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
到了这里,大家注意,“我”对长妈妈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变化。由“怨恨”(尽管背后有爱恋)到佩服她有“伟大的神力”。长妈妈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逐渐高大起来,情绪也逐渐推向高潮。
但高潮前,还有一个顿挫——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写长妈妈的辞世,语速突然变缓,语调也变沉重,“三十年”要读得重。)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依然是缓缓地,沉沉地。)
然后,突然爆发——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这是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给人一种巨大的震撼。整个情绪上来了,前面所有的铺垫、蓄势,到这里一下子喷发了。前半句要以沉郁的语调去读,“仁厚”、“黑暗”、“地母”,每一个词都似有千钧之力;后半句,要有爆发力,“怀——里”、“永——安”、“魂——灵”,要有拖音,并逐渐上扬。而这一切都是自然的喷发,也是从朗读者内心发出的。
这确实是鲁迅生命的呐喊。因为此时(1926年3月)正是鲁迅大病(1925年9月至1926年1月)之后,面对了死亡的威胁,他如此怀念自己的保姆,并祈愿她的魂灵“永安”在“仁厚、黑暗的地母”(大地母亲)的怀里,当然是意味深长的。他祈愿魂灵“永安”时,他的眼前,或许就闪动着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乡亲们的身影,更包括了他自己:这正是他的“安魂曲”。领悟到这一点,我们再来朗读这最后的一句,会有怎样的感受?——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看来同学们也被震撼了。是不是大家的情绪也上来了?那么,我们就即兴地再作一次朗诵试验。请同学们翻开读本里附录的萧红《后花园》里的一个片断,也是对她童年生活的回忆。但有着和鲁迅完全不同的语言风格,像阳光一样明亮,像飞鸟一样自由飞翔。她的文字不只是要朗读,还要喊。我先读一遍,然后,全班同学站起来,跟着我大家一起喊读!
(读完后,全班起立,目光闪闪,齐声喊读——)
太阳在园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阳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来,蝙蝠不敢从什么黑暗的地方飞出来。是凡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的,叫一叫就是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似的。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了天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很好,喊得痛快!不过,最后一句前应有一个停顿,然后,突然降低语调,缓缓地,抒情地轻声朗读——
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我们的课就上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