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阳光灿烂的日子
第一次看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年轻时的我像极了马小军,荷尔蒙过剩。
小时候的我,是个调皮蛋。我和哥哥、姐姐、两个妹妹生活在一个大工厂里,本应循规蹈矩的生活却让我过出了花样。我是厂子里出了名的孩子王,身边永远跟着一群“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上房揭瓦、堵烟囱、偷苹果、结伴翻墙,每天“忙活”得不亦乐乎。我和小伙伴们每个人有一把木枪,喜欢玩抓特务,十来个人抹成黑脸当特务,在野地上一下子散开,跑得满头大汗,连饭都忘了吃。我们还去偷过养蚕人的桑叶,被农民追得满河道跑;拿着长竹竿去捅别人家的鸽子窝,烤熟了大快朵颐。我在家里排行老四,脏活累活全都轮不到我,淘气的我总是心安理得地当一只懒虫。有时滑雪弄湿了裤子,就躲在被窝里等衣服干。
大姐夫是浙江大学的高材生,他亲眼目睹我的“劣迹”斑斑,不无担心地对姐姐说:“你们家树铭怎么能这样,你这个弟弟要好好教育一下了,他太调皮了,这样下去要出大事的。”姐姐听了,也深以为然,却拿我这个弟弟毫无办法。
有一次,妈妈给哥哥做了一条卡其布的裤子,却给我做了一条劳动布的,我一看,不高兴了,立刻闹了起来,一整天不吃不喝,趴在床上使劲哼哼。妈妈耐心地对我解释:“树铭,你太调皮,经常往口袋里装石子,劳动布的裤子耐磨。”但我依旧不依不饶,哥哥看不过去了,就罚我站到墙根。直到爸爸下班进门,我还在反抗。正在气头上的妈妈恨恨地对爸爸说:“你今天如果不收拾你这个小儿,我就跟你离婚,气死我了,我这胃疼死了!”向来喜欢我的爸爸,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象征性地在我的头上拍了一下:“你怎么能那么气你妈!”我一看爸爸动手了,心想这是多吓人的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直挺挺躺在床上口吐白沫。我爸一看傻了,使劲摇晃我:“树铭,树铭,醒醒,你醒醒!你以后再不要气你妈了,好不好,你妈还得上班,还得给你们做饭,你为什么要气她,听见没有?”听到爸爸商量的口气,我眯着眼睛看了看爸爸,心里得意极了,我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这才把一件小事有了个了结。从那以后我爸再没打过我。到现在家里人还常笑我:“哎呀,你还真能吐出沫来,早就知道你是个演员,从小就会演戏!”
一个人,一个家庭,都不可能脱离其所处的时代。每个人的命运恰似一朵长河里的浪花,无论是他的欢唱,还是他的低吟,都会被时代的洪流所包裹。
1966年,为了响应国家号召,支援三线,我们举家从青岛迁到陕西渭南。没有了红瓦绿树、碧海蓝天,到处是尘土飞扬。住的是土房子土炕,穿的是补丁衣服,每天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去上学,经常被大我几岁的当地的同学堵在校门口,放狗咬我,滋事挑衅,无事生非。初来乍到,我倒无所谓,但大人们都分外想念青岛。身在异乡,面对一家子的大事小情,一贯坚强的母亲也常常发愁,她烦闷时就打开匣子听样板戏,没想到我天生有点音乐细胞,也喜欢跟着听,听过几遍就耳不忘,没事时,来上几嗓子,让院子里的邻居们惊讶不已。
虽然哥哥会“教训”我,可我很崇拜他,他学习好,还是灌篮高手,一直打到了兰州军区。在他的影响下,我也喜欢打篮球,从渭南地区青少年篮球队打到了陕西省青年篮球队。1976年,阎良第八研究院成立篮球队,我被调到630研究所工作,成为中国唯一试飞基地一名正式的航空摄影师。这可是个铁饭碗,既体面,又有保证,一个月40元钱,除了自己吃饭和抽烟,还能多每月给家里补贴20元。
我每天与飞机打交道,在全国飞来飞去做测试,甚至去过甘肃酒泉的原子弹发射基地做飞机座椅弹射实验。我拿着照相机,装上一尺多宽的胶卷,对着飞机从不同的角度“咔嚓、咔嚓”拍摄,感觉棒极了。之后我再将胶卷取出来涂制显光板,冲洗出来供科研人员研究。我的工作更多是在飞机上,记得刚参加工作时,一次做对飞机上螺旋桨发动机停车试验,我初生牛犊不怕虎,代替师傅从广州到沈阳再到哈尔滨的飞行途中担任摄影,这次实验是要考察飞机在空中飞行中停车时螺旋桨出现结冰,利用蒸汽把结冰融化的全过程,这个程序是要用高速摄影机完成的,飞行员一见我就说:“你这小子胆真大,我们是飞行员没有办法,你怎么才来就上这种试验?”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试验极其危险没人愿意干,可我这一干就是一两个月,坐在飞机的发动机上停车的感觉现在还印象深刻。
遥望星空,哪颗星星属于我?
还有一次到沧州十一航校做螺旋试飞,即飞机在正常飞行下突遇稳流而失速进入螺旋下坠状态时,飞行员如何用平、中、顺三个动作改变飞机脱离出螺旋状态。所谓平,就是操纵杆要持平,中是操纵杆改到中间部位,顺是将舵顺着螺旋进入方向踩到底。这项工作的危险可想而知,当时我把摄影机架在摄影枪的位置拍摄,拍摄进入螺旋状态下大地与天空的情景,我还突发奇想把摄影机调转方向,对着飞行员拍摄他在受压情况下面部的表情。那时的摄影机最近离人的面孔清晰拍摄距离为1米,我转变方向后距离飞行员只有80公分,机舱内达不到这个要求,我请求飞行员把座椅向后推20公分,这位飞行员非常痛快地答应了。这无疑增加了他的操作难度,而且在一万米的高空下机舱内有压力,要拍面部表情就要求飞行员把面罩取下,但飞行员配合我完成了这一创举,事后航空部曾对我的这次拍摄给予了奖励。我还记得奖金是25元,回到所里师傅与领导也表扬我有想法。我所从事的第一份职业完成了父亲的心愿,他一直希望我能成为一名科研人员,除了本职工作,我还成了研究所的文艺骨干,既是宣传队长,又是篮球队队长,在所里小有名气。只要有文体活动,我总是绝对主力,同事们都亲切地叫我“小陆”。
可一切自有天意。1980年,爱唱爱跳的表妹从《西安晚报》上看到一则招考广告,姑妈让我陪她一起去应考。熟悉西安的我欣然答应,带上表妹就直奔考场。时间一分分过去,在走廊等候的我忍不住趴到玻璃窗上向里望去,只见评委们正襟危坐,表妹正在手风琴伴奏下唱歌。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一个浓眉大眼、脑门宽阔的人和蔼地对我说:“你是考生吗?”我如实回答:“不是。我表妹在里面考试。”他反问我:“你形象这么好,为啥不报名呢?你多大了?”我回答说:“24岁。”他说:“你进来试试吧。”不由分说就拉着我往屋里走。这个人就是郭达。
“刘院长,你们看看这个孩子怎么样?”郭达大声说。
坐在一旁的张弛老师问我:“你报名了没有?”
我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没报名。”
“你喜欢不喜欢艺术?”
“喜欢啊。在单位里我唱歌、跳舞、说快板,都没问题。”
“你没报名没关系,咱们聊聊天。”这位老师耐心地说。
“你们先考我妹妹,我带我表妹来的。”
“你妹妹是你妹妹的事儿,你是你的事儿。”
评委们先让我来段绕口令。我脱口而出:“三山撑四水,四水绕三山,三山四水春常在,四水三山四时春。”
刘法鲁院长听我说话还带着山东人的大舌头,说:“这小子太好玩儿了。会唱歌吗?”我选了首湖南民歌,一开嗓就让评委们纷纷点头:“呀,这个小子嗓子不错。”
接下来,他们要我随着音乐完成一段表演。手风琴一起,我二话不说,随着音乐的节奏表演起做菜来。现场的评委老师都看傻了,张弛老师说:“你受过训练、学过表演吗?”
“没学过。我看过《红色娘子军》,这段音乐是里面的片段。”
“你看过,就会表演吗?”张弛老师纳闷地问。
我放出大话:“这是个啥事嘛。”
“臭小子,是个演员的坯子!”张弛老师夸赞我。
其实我14岁的时候就报考过京剧团,还给父亲跪了整整一夜,但他坚决不同意我去演戏。因为在父亲的观念里,搞文艺的都是戏子。意外的面试经历让我的心不安分起来,回去后我报考了西安电影制片厂。能唱能跳的我让一位姓王的女老师青睐有加。她晚上回家高兴地对爱人说:“我今天碰到一个好苗子,个子一米八六,小伙子长得帅,感觉不错。哎呀,我终于招到了个好学生。”她爱人一听,问:“姓什么啊?”
“姓陆,是阎良机场的。”
“这个臭小子又跑你们那去面试了啊,你们不能收啊!”原来王老师的爱人就是西安话剧院面试过我的张弛老师。真是无巧不成书。
第二天一早,张弛老师跑到文化局借了辆车,直奔阎良机场找我。
我正在篮球场打球,突然看到一辆吉普车停在球场外,听到有人喊我。一个老头走下车来,叼个烟卷,手里还提了一个缸子。一上来他就先发制人:“听说你还到西影厂考试去了?”
我反问:“你怎么知道?”
“没有不透风的墙,西影厂负责招生的老师就是我老婆。”
我一听傻了眼。
“我都跟她说了,不准他们收你。孩子,你不要想那么多了,老师今天跟你说,你想拍电影没问题,你把话剧演好了,照样可以演电影。你看看现在有很多优秀的电影演员,都是话剧演员出身,像你这身材、声音、形象,如果跟着我学两年,把你的山东口音调整一下,你就会是西安话剧院的台柱子。”
“啥叫台柱子?”我不知天高地厚地问。
“台柱子就是房顶的大梁!”张弛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做航空摄影师,在100个人里头,我可以找出60个人从事这份工作,但是想成为西安话剧院的台柱子,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100个人可能只能找出一个两个,甚至一个都找不出来。虽然不能和制造原子弹的科学家、伟大的文学家比,但适合做艺术的人,真是百里挑一啊。我觉得你有这个天分,现在你就好比一张白纸,稍受训练,应该是个不错的演员。”
听了张弛老师的一番话,我被打动了。我将自己的顾虑讲给他听。张弛老师说:“依我看啊,那个时候你父亲不让你去,是因为你还是孩子,还要上学学习,现在你是成年人了,24岁正当年,可以自主选择自己的路了。你记住老师的话,你这一辈子不会后悔。”
张弛老师的一席话说得我热血沸腾。容不得我再想,他干脆地说:“不用犹豫了,我们今天就把你的档案拿走了!”说完他就直奔我们单位的档案室,拿着省里的招生文件,直接调走了我的档案。
就这样,我撞进了西安话剧院。人生就是由这么多想不到组成。张弛老师教我的台词技巧也让我在《三国演义》的表演中得心应手,得师如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