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已放下,常驻光明里
文/吖丫
昨晚做了一个梦。眼前是绵延无尽的送葬队伍,我身在其中,遥望远处是高高举起的黑色长布,回头看去尽是身穿白色麻布孝服的人群。
然而并不知道是送谁往生。
看到了熟悉的老家祠堂,路过爷爷的房子,他仍旧坐在门前,双腿放在高高的门槛上,瘦干的两腿支撑着宽大的深色长裤,脚踝处空荡荡耷拉出一大片空间,套住黑色布鞋鞋面,头发花白,面容消瘦,老年斑大块大块分布在面部皮肤,颧骨明显凸出,两颊深陷,双眼却深邃有神,他没有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
一如他生前的模样。
一如我第一次见他。
爷爷和奶奶的大半辈子都住在一个老房子里,黑色的瓦,灰色的墙,简单的砖木结构江西传统民居。屋顶往下一层层斜向铺叠着黑色瓦片,左右两端屋脊翘起高出一节,屋檐下方刷过一条水平白色横纹,连接着青灰色的墙面,水平的墙面正中间四块大红石堆砌出正门,门槛前方延伸一块长方空地高出路面,中间砌出几段石板阶梯。门前左侧是一口老井,右边有一棵青枣。走进屋内,大块的木料和石柱撑出宽敞的大厅,间隔出左右前后的卧室以及厨房。正厅背景是一面木墙,贴着硕大的大红寿字,下方一张长柜子一张八仙桌,柜子上摆放着早已过世的太婆的遗照,爷爷年轻时的一些照片,以及年代比较近的全家福。
他坐在自己的黑色皮质转椅上,双脚踩着门前的大石板门槛闭着眼睛晒着暖暖的太阳,时值初夏,身上穿得还是有点多,因长年生病身体早已骨瘦如柴,厚厚的黑色外套显得很宽大,见到我们他睁开眼笑了笑,口里的牙齿已经掉得七七八八,只剩下零零散散几颗分布在口腔。他眼里满满都是喜悦,嘴里模糊不清地说着一些话,奶奶一边听爷爷说一边翻译给我听,偶尔我也能猜出意思,奶奶拿来一块长方形小黑板和几支白色粉笔,放在爷爷的大腿上,给了我一支粉笔。
“何莹。”
我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最后一次见他,是他走的那天。
高先生带着我和一念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回家放下行李带着一念去爷爷家,他躺在床上,身上穿着非常单薄的短袖和长裤,大概是因为天气太热了,他两手使劲要把上衣往上捋起。高先生坐在床边,两只手紧紧握住爷爷的手,看我进来便起身让出位子,我喊了声爷爷,他头仰着,张大嘴用力地呼吸着,他没有回答,但却是知道的。
高先生说,爷爷,你看,这是我老婆,还有我女儿。他们来看你了。
他已发不出音,我走上前,把一念抱起,从上方凑到他眼前,他努力地把头转向侧边,眼珠动了动,看着一念。我想他看到了。
抱着一念离开,身后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在宽大的木质前厅里幽长地回响着,每一次呼吸,仿佛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很长很长,很慢很慢,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时间在他的身上一滴一滴地剥夺着肉身,似乎是明眼可见的。
当天晚上八点五十五分,爷爷离世,高先生陪着他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守夜,入殓,进祠,追悼,送葬,入土。
这是关于爷爷的最后一段记忆。难过久了,就不会掉泪了,悲痛长了,就不再撕心裂肺了,接受了事实,心绪就反而平淡了。
又是一年初夏,门前的枣树结了许多青枣,一如一年前我第一次来时看到的模样,那房那瓦那墙那门,没有丝毫变化。大概这就是人生吧,你轰轰烈烈也好,你平平凡凡也罢,都在成长,都会老去,你存在也好,你离开也罢,对于这广阔的天地,这世间的万物而言,你不过是匆匆过客。如尘土于宇宙,如浮游于海洋。
我拍了一张照片发表在朋友圈,写了一段心情: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屋旁青枣年年绿,从此门前少一人。
八年前奶奶的去世,让我知道了人生不只有生离,还有死别。八年后爷爷的辞世,我却百感交集。看着怀里一天天长大的一念,此时的我对于生命有了另一番的认知,谁又不是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人生其实就只是一个历程,看重的不看重的,得到的得不到的,想要的不想要的,到最后都没什么意义了,眼睛一闭,什么都带不走,黄土一埋,什么都留不下。
我们都欢天喜地迎接生命的到来,悲天怆地告别生命的离开。我总在想,如果换过来会是怎样,有的宗教里说人生来是受罪的,死了才去天堂享受喜乐,也许对于我们来说,一个生命的消逝是悲痛的、不可逆转的,而在另一个世界,他正接受着另一群人的欢迎。这样一想,似乎心里释然了些。
大概往生者正以我们知道或者不知道的方式仍然存在着吧。
只是对于我们来说,此生,便再也见不到了。无论如何想念,都无法传达,无论如何呼唤,都无法回答,我们与他们之间的联系,就这样断了,不是单线的,而是断了,真的断了,无论如何都是联系不上了。
可是我们还有羁绊啊。血缘相承,子孙繁衍。清明中元,点一盏灯,放一扎炮,烧一篮纸,敬一杯酒,捧一抔土,便是思念了。然而我们的子孙呢,子子孙孙呢,是否还会有思念?怕是不可能了,对于他们而言,我们只是个名字称谓罢了。
所以归根结底,我们都会消失在这世间,彻彻底底的,当那些记得和思念我们、拥有我们相关回忆的人离开时,连同我们存在的任何痕迹,都一同消失了。
于是那些不能介怀的,不能原谅的,放不下的,都无妨了。我们都只是在这世间走一遭,何必惦记那么多的不快呢。
我们彼此之间的缘分,也就在这一世,走得近离得远都无妨,能够在对方仅有的生命里出现,那就感恩吧,如果还能携手走一段,那就珍惜吧,不论长短,都是这一生特别的不可复制的旅程。
其实从一念出生时起,我与高先生就是在为有一天她离开我们,亦或是我们离开她做准备。从离开我的身体时起,我们就引导帮助她学会如何获取食物,如何爬行、站立、行走,如何发现自我,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绪,如何学习掌握技能,如何在这个社会生存,获得自己想要的。
都是在帮助她长成自己想要的模样,选择自己的路。
有一天我们会目送她离开,让她走向只属于她自己的人生。而我们终将会以年老死亡的方式在未来的某天,彻底告别她的今生。
想到这里我有些伤感,深知这是不可避免的,不愿再细思那必定会到来的将来。
那就这样吧,不要再去计较任何,不要介意谁对谁错,不要悔恨该不该做,想念的时候尽情想念吧,相爱的时候努力相爱吧,愿每一天都不被浪费,愿每一个我爱的人都不遭罪,就这样平安地度过这一生吧。
时间很长,生命很短,愿你已放下,常驻光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