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红尘别号

北回归线的忧伤 作者:李冰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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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份爱情里期许了生命多少静穆的爱与美,已经很难听到优雅的和弦;一份真爱里,浓缩了多少相濡以沫的岁月,已经很少去留意那些刻骨的烙印。太吵太闹,就感受不到彼此的世界才是完美,更无法以欣赏的眼光复沓内心最初的发现。

当爱情被具化的时候,说明爱情必然是一个创造物。从这个角度思考,爱情就像宗教里的禅一样,不停地奔向虚无的自由,又不停回到人生的现场,不断地寻求超越,又不断回归自我,努力去追求无形,又努力去创造有形。

真爱如禅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很多人不知不觉以出世的情怀理解这句话。这种理解是片面的,因为忽视了它背后的实在性。不要把世界看作虚无空乏的存在,世界也是一个创造物。曾经人们一直对“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赞不绝口,而北宗神秀的“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就显得暗淡了。事实上,芸芸众生很难站到一个纯粹的世界里来理解万事万物,生活最后还是要落在一个个具体的地方。如此想来,神秀的诗倒接了地气。从色与空的关系、慧能与神秀的境界,我突然体悟到感情一如参禅。

无论是人们说的“空”,还是慧能的“无一物”,都囊括了无限丰富的价值启示:在爱情上要淡化形式,剔除浮华,不累于声色,不迷恋肉体,不受制于偏见,要理解爱情的一般意义和出世情怀,这样才能洞见爱情深广的背景和恢宏意义。然而还要回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注意这句话,它从色起,最后又落到色。这种务实性正好说明在经历了空的无念至境后,爱情又要回到一个具化的状态。从慧能到神秀也正是这种具化的呼唤。当爱情被具化的时候,说明爱情必然是一个创造物。从这个角度思考,爱情就像宗教里的禅一样,不停地奔向虚无的自由,又不停回到人生的现场,不断地寻求超越,又不断回归自我,努力去追求无形,又努力去创造有形。

真情是一种禅,一种生活之禅。

爱和禅一样需要站在一个安静的位置。禅是一种生命的思索,这种思索必须驻足于一个安静的地方。爱情也离不开这样的安静,轰轰烈烈的爱情并不存在,轰轰烈烈只能说明感情缺乏必要的宁静和沉思。我一直很反对在爱情上死去活来的样子,甚至怀疑感情浓墨重彩的实际价值。张潮说:“浓夭不如淡久,早秀不如晚成。”平实一点,或许更接近心灵真相,也延伸得更为久远。我想,对爱情的认知就仿佛我们在生活中寻找禅意,越是安静就越能体味到爱情的甜蜜与艰辛。现代人太吵了,心中听不到花开的声音。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份爱情里期许了生命多少静穆的爱与美,已经很难听到优雅的和弦;一份真爱里,浓缩了多少相濡以沫的岁月,已经很少去留意那些刻骨的烙印。太吵太闹,就感受不到彼此的世界才是完美,更无法以欣赏的眼光复沓内心最初的发现。

爱情既是一个位置,心灵就要找个角度。我们凝望这个角度,就能唤回“往事依依浑是梦,都随风雨到心头”的亲切;我们咀嚼这个角度,就能深味“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纯真;我们膜拜这个角度,就能洞悉“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的相知;我们驻足这个角度,就能发出“男儿有情即是贵,少女情怀美如诗”的慨叹。

禅是一种生命的修炼,而爱情是这种修炼中最厚重的一环。

中国人每读《聊斋》,总觉得这是一种爱情的现代觉醒。我认为这个看法把《聊斋》曲解了很多年。《聊斋》所讲绝非简单的荷尔蒙冲动,也不是单纯的爱情意识。如果站在传统的认知上,《聊斋》不过是在讲述爱情如何跨越传统禁锢。实际上,读懂《聊斋》的人应该思考到《聊斋》解决了一个爱情富于哲学意味和生存困境的问题,就是如何把爱情当作一种修炼,像修炼禅一样修炼爱情。

我喜欢用修炼来描述爱情的状态。现代人对爱情太随意,把婚姻活成了一种禁锢,家庭多有不和谐。我以为都是不懂参禅的缘故。中国人的价值方式是由内向外、由小到大的,这种价值方式是中国人内心秩序的表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很好地说明了中国人内心的价值排序。每一个人唯有内心完满了,世界才能完满。内心平静了,世界才能平静。从内到外这是中国人生命修炼的一个亘古不变的路径,其起点在个人。不过这个起点还不够具化,要把真情放在修身的前面,或者要凸显真情在修身当中的重大意义。我执着坚信真情才是生命最有价值的修炼。

一个把感情当作修炼的人,方能以更加光明的内心去面对家庭,乃至天下。真爱就像一个人坐在那里,双手合十,心里对世界做出禅意的洞察和思索。要去修炼爱情,因为世界充满诱惑,没有足够的修为,在人性的家园就会迷失方向,粗俗与浅薄会如飓风掠过心田,荒芜了生命无尽的本真和最初的素朴。当年东坡学禅,偶得妙语:“稽首天中天,佛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结果被佛印一个屁就打动了,可见,修为诚然不够。现代人的修为,尚无需一个屁,即可将感情连根拔起。

一切皆禅,需要的不过是悟性。用此悟性来思考生活,就叫真正的参禅。爱情也是一种禅意,所以爱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悟性。爱的悟性实为一种爱的能力,一种能够在思想里赋予真爱内涵的领悟力。参生活之禅,就是参爱情之禅。在感情的世界里,人常常缺乏参禅的能力,易在某种古板的自恋里来玩弄自我感情。我觉得我们应该打破对感情的狭隘理解。爱情最现实的土壤在于生活,爱情最美的诗意在于心灵。

很多人把感情的依存理解为习惯,甚至于在这种习惯中开始厌倦,流于形式的情感生活成了人生腐朽的标签,甚至成为背叛的借口。囿于这样的心灵状态,堕落就很容易成为人生常态。爱情的禅意,依附于广义而丰富的人性内涵,这种内涵要求我们在生命每一个瞬间都对感情保有善意。

禅就是起于对生活的善意。爱情同样要起于这个善意。

什么是真情?我以为它是一个人对一个让自己心动的男人或女人一生中持续表达善意。爱情就是一个善意行动的过程,也是一个善意行动的结果。如果每一个灵魂在情感生活的每一页,都保有一种感念,都能在真情的烛照里走着人生的路,这个世界就会更加完满。

时光或许会带走故事,命运却能恪守真爱。真爱如禅。

怀念柏拉图

当爱情的理想不再真切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比任何时代都需要柏拉图。

若爱的结果只能用肉体来衡量,那么柏拉图可以通过灵魂的方式来监视妄为的肉体。当情人所在被大众喜闻乐见时,柏拉图则轻松凭借爱的能力走出心灵的困境。

在感情的世界,人一面始终不渝贪慕着爱情,一面又反反复复质疑着爱情,于是设置一个婚姻,以其为背景,或以其为掩饰,悄悄奔赴婚姻以外的天地,或以精神的方式创造情人,或以肉体的方式消费情人。

以对爱情务实的高调嘲弄柏拉图的精神之恋,然而这恰恰暴露了大多数人情感世界先天性的发育不全。爱情与婚姻不同,婚姻要务实,爱情要务虚。柏拉图终其一生没有和一个女人的肉体结合,尚且能在寂寥的尘世深情地歌吟。柏拉图没有结婚,只能在灵魂对生命的窥视里讲述爱的纯粹与不拘形迹。爱的自由与品格,使柏拉图不用在对肉体的忏悔里固定爱的落脚点,他可以自由,可以想象,可以神游,可以无所在,可以无所不在。大多数人对柏拉图的误解在于固执以为爱的务实必须有一前提:现实的肉体关系。芸芸众生难免浅薄,觉得走到哪一端都回避不了肉体的存在,没有肉体,爱情似乎难以落地生根,或者说,没有肉体,爱也无以得到一个世俗的结果。这种肉体式的感情务实很容易走到末路,很多婚姻正是终结于这个肉体。在没有结婚的时候,是以爱的名义呼唤肉体,一旦呼唤兑现,又以爱的名义背叛肉体。

情感生活里,务实离不开,那叫婚姻;务虚更可贵,那是爱情。在柏拉图的精神世界里,爱的务虚具有很深刻的内涵。柏拉图代言着爱的精神节操和审美把握。今天人类最堕落的方面绝非如西方人说的是艺术的不知何为,当是爱情的不知所栖。爱情的堕落足以成为人类灵魂毁灭性的灾难。没有纯粹高尚的爱情,人性是惊惧的,灵魂是战栗的,生活是邪恶的,幸福是不怀好意的。

婚姻对人来说是一种消费,消费肉体、生命与激情。爱的务虚,则在于弥补这种消耗。在面对爱人时,肇始于一个深情的过去,感动于一个温暖的现在,回应于一个永恒的未来。婚姻生活,要更多学会从过去看,眷恋共同的时光。回望过去,不是把目光定格在那个曾经使人不能自拔的肉体,而是要不停地唤取曾经怀着心跳切近爱恋时的纯真,思考当初选择对方的理由,不停唤醒时光村落里点点滴滴的记忆。你一定会发现,无法离开那刻骨铭心的记忆和厚重深沉的岁月。在无数个此时此刻总是深情沉湎与感动,爱情在任何时候俱得回应。如果一定要执着向后看的话,也未尝不可。不过一定要带着爱的节操来预想未来,终于发现爱的世界里,最感念的还是滚滚红尘挥之不去的历史。

婚姻很容易,爱情艰难,这是浅薄人之语。在柏拉图那里,婚姻很难,爱很容易,这是真情人之语。认为婚姻容易的人,把婚姻理解为肉体、物质等简单的交换,甚至认为婚姻只是情感的简单形式,无须情怀、智慧与节操。或许,这就是这个时代很多人背弃婚姻的症结所在。一个人觉得婚姻太容易了,意味着婚姻如同数学里的排列组合,有很多种可能,可以闪结,也可以闪离,可以唾弃,也可以在没有道德感的假意里维系毫无虔诚的姻缘,甚至可以躲着爱人,抱着情人。在这些人看来,婚姻的形成只是某种偶然,所以婚姻并不能激起感情的善意和精神的节操,故而婚姻显得容易,真正的难在于爱情。实际情况我以为应该反过来。

诗三百,以《关雎》开始,这其实传递出婚姻爱情,是人伦大义,是以人道应天道。人们应该看到婚姻对于人类自身巨大的精神意义,深味婚姻真正的不易和弥足珍贵,以审美的意蕴解读婚姻生活里不老的时光,捕捉彼此冥冥中的宿命与不可分离,这样才会懂得以惊喜的眼光去欣赏,以审美的触动来牵盼,以温柔的态度来厮守。这种状态柏拉图给我们提供过,虽然柏拉图没有从婚姻和肉体中走来,但他却从爱的觉悟与意蕴里走向了人生。这就是爱的能力与节操。

爱是一种本能,因此爱是容易的。爱和婚姻相比,爱更单纯,婚姻更复杂,婚姻的背后有一个庞大的人生体系,而爱的本质却很简单,它只是生命的一种充满善意和诗意的赋予。把爱看得很难,皆因情感的意蕴里缺席了爱的虔诚与信仰,人生的布告里驱逐了情感的诗意与善良。

从审美想象而言,婚姻是有限的,爱却是无限的。有限的东西意味着实,无限的东西牵动着虚。虚实结合,是为大美。实意味着情感是一个技术活,虚意味情感更要注重艺术品质。无论在婚姻里抑或婚姻外,也不论对肉体的依恋怎样穿梭于情感的想象,柏拉图都告诉了我们怎样维系爱的品质,或者隔离了肉体,在时光里纯粹地爱着,或者既迷恋肉体,又在精神的爱恋里惊艳了彼此的时光。对婚姻不要漠视,对爱情切莫亵渎。离开肉体可以有一个永恒的爱恋,然而拥抱肉体同时拥抱一份爱的虔诚,或许更是一份值得赞美的爱情。

于是,在爱已艰难的年代,我是多么怀念柏拉图。

当你的生命走过我的岁月

在一片叫世界的土地上,我们以种种名义从一个城市穿梭到另一个城市,从一次出行到另一次出行。时光荏苒中获得了无数擦肩,无数地邂逅,甚至无数艳遇。所到之处,每个自我都有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有一个韵脚,每个韵脚都一韵到底。

在任何一个地方,那流动的韵脚,仿佛天使的一个美丽哈欠,带着一路花香,沉醉成陌生人不知不觉的情怀。你的浅笑是一刹那的电光,瞬间流过我的身体,你没有回头,模糊进我的视线。我不知你的名字,于是离别有了一个名字叫莫名。莫名的忧伤,莫名的难舍,莫名地目送。黯然神伤,这时才想到要哭泣,心中涨满叹息,眼里充盈泪水,脚下迈动着无意。没有人惊觉我的慌乱,一种莫名的思念使我的情节变得突兀,像一缕发丝遮蔽了眼眸,明澈的双眼闪动着失落的忧伤。我似乎必须离开,咀嚼妩媚就是咀嚼痛苦。你一如夏花,如此绚烂,又如秋叶,异常静美。美丽不会犯错,却会沦为酷刑。你的美是你的天资,却是折磨我的天分。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你的美眩晕了我的大脑,使我一片空白,或许我愿意一片白茫茫,那是爱的原初,也或许只有这样的空白,对你的眷恋才会延伸得更久。

生命对于远方是踽踽的独行。可是你成为我故事里靓丽的主角,却在回眸一笑中上演别离的宿命。我怎甘心,于是匍匐在你的脚印。你走得如此迅疾,我的跟随如此辛苦。终于,你出现在远远的桥上,目光中有一丝幽怨,这使你的廓影添了无尽的神秘。我以为我是一个感怀者,你的忧郁一定有诗一样的秘密。在虚妄的意识里,静静地走进一个没有喧嚣的世界,心的足音,踏着被浣净的脚步,随着你寻找生命的源头,寻找爱之初的模样。一个满是温情的男子,内心精致得如同一首诗,女人在心里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解语花。这朵花不管是在天之涯,还是地之角,都永远是男人心中魂牵梦绕的念想。

每一次出走,每一次游历,每一次流浪,甚至每一次辗转,男人都会在心灵期盼中写满诗行。红尘古道,思念穿越千年。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就再也没有忘记过你的容颜。或许有一天,你的面影变得模糊,但那是稀释的柔情。一定会在无数个城市,再次续写故事的韵脚。一份心动成为遥远的过去,一份惊艳却又铺天盖地。男人对于爱永远在猎奇,女人对于爱永远在冥想。或许我们心中不曾执意去占有任何美丽,甚至连一丝亵渎的目光都不会有。一个懂得用心品读远处桥上婀娜身影的男子,一定是最有修养的男子。不说什么相识,更不忌讳陌生。只是一份吸引,只是一份心动,本就是人类意识的唯美。

性的审美品质,不在占有,而在吸引,吸引就是一份美;性的审美效果,不在侵犯,而在守望,守望是一种距离。当我们的远行成为一种壮游,风景,就不独是那动人的山光水色,更是对另一个灵魂的猜想。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会把相互的吸引渲染成内心无与伦比的素描。谁愿意孤独的旅行,谁愿意自己的红尘念想失了经纬?这份念想如此纯净,没有谁和谁会去进行私奔,人们只是幻想不期而遇,只是淡淡地擦肩而过,只是不停地深深咀嚼人群中的那一份心醉。那一刻心灵的妩媚蕴藉成生命的意境,知道每一个故事对于生命的意义。这种感觉就如同静坐树下一方长石,沐一袭凉风,或者就像一个人在有月光的林中穿行,任月光明亮到心底。

一生都在路上,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次出行到另一次出行。岁月消耗了我们的身体,也稀释了生命的故事。一个故事不止一个主题,一个千年不止一个感叹。当灵魂的蕴藉需要杀青,生命的故事就成了主题,当人性呼唤积极,每一个故事就有了感叹。

千千万万的行走,千千万万的擦肩,千千万万的心醉,只有一个名字,叫莫名;难以言表的沉默,难以逝去的甜蜜,难以放下的感动,只因一种精彩,叫故事。不管我们是谁,也不要问彼此是谁,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你的生命却走过了我的岁月。

肉体与灵魂

英国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在其《有用的可能性》一文中说:“世上有两种人,两种信仰,两种生命形式:一种人生活的根本是有所为,另一种人生活的根本是有所思。”这是一个精彩的概括,依据王尔德的话,哲学家属于后者。事实上,宇宙人生中,两种人并不是截然分开的。或许如其所言有的人生活的使命是有所为,有的人是有所思,但大部分情形应该是既有所为,亦有所思。

无论是有所为,还是有所思,都是生命执着了生活的某一面。顺着王尔德的思路,我给出一个人生的规劝,就是在思想上不妨稍激进点,但在智慧上又势必要中庸点。于是,我竭力主张人生是一个有所为且有所思的系统。这个系统的背后盘桓着物性与理性两种东西,即人之肉体与灵魂。依我看,有所为是合于肉体的,有所思是合于灵魂的。比如要吃饭、睡觉、运动、出行,这些都是肉体呼唤的结果;而要看书、听音乐、从事创作就是和灵魂有关的事。这样区分后,就会发现最好的人生是应该有所为亦有所思的。《乌托邦》的作者莫尔,曾经对女儿的求婚者展示两个熟睡女儿的裸体,让其选择到底要把爱情交给谁。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今天看来,依然让人难以接受。按照他的意思,是想通过对肉体的审视获得对灵魂的猜想。这件事的伦理意义我在此不想讨论,但莫尔对肉体中灵魂状态的肯定是有其思考的。我想,大部分合理人生理当是两种状态的结合,要真如王尔德所言,如此泾渭分明,我想倒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生了。

关于肉体的存在,这几乎不需要去确证,因为人类自身对肉体有一种痴迷。相反灵魂的存在就显得迷惘。切开肉身看不到灵魂,剖开大脑见不到思想。灵魂这种无法捕捉的感觉让人不知不觉习惯了诋毁它的意义和价值。在整个人类发展史上,对肉身的偏爱和对灵魂的轻慢都是非常强大的。或者可以断言,在历史上很多人都是肉身主义者,他们推崇自下而上的,从肉体到精神的方式。肉体让人类的存在十分尴尬,我们不得不为其牺牲太多的时间,并且最后又被这个肉身所遗弃,我们如此爱它,却又要为它忍受病痛。这样一想,觉得肉体真是一个人生的负担。

肉体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纬度里都遭遇到各种各样的煎熬与限制。相反,灵魂就自由得多。灵魂这种自由的特性使人性找到了满腔热忱,人性因这种自由变得积极,变得踌躇满志,因此永恒终于获得了意义。现在,我们在物性力量的驱使下,越来越看淡精神的意义。这是可悲的,也是可怕的。这个世界点染人类价值的存在是丰富的,如果有所谓财富,这个财富应该是一个三足鼎立的局面:物质财富、心灵财富和精神财富。

我不想从世俗的角度来定义物质财富,或者换句话说,我试图从世俗的理解中超越出来,去洞见物质财富更合于人生的内涵。首先,物质财富不是人生的真正目的。一个人的终极意义和价值到底栖身何处,只要你有深入的思考,就会发现物质财富是更充分实现灵魂生活的手段。其次,物质、肉体充其量是一个容器,里面盛满的是灵魂。在这里,我把一个人的肉体也当作物质财富的一部分。我们会发现,物质财富(包括肉身)都服务于灵魂。一个好的肉体为一个崇高的灵魂做好了备份,肉体才可以承载人性中光明的东西,并使人真正邂逅活着的意义,理解生存的归宿。

心灵财富和精神财富有相通的地方。我在这里重点要说明的是人的心灵财富。因为精神财富或许应该被理解为人类共同的精神凝聚或者精神形态,它具有较强的理性和系统。我在这里对举灵魂与肉体,是因为心灵是一个真切而具体的灵魂存在。把心灵视作一种财富,其实是为了强调一个人应该有灵魂生活。精神财富或许有属于价值的裁定,心灵财富却不尽然。心灵财富更加执着于鲜活的生命联想。它或许朴素,或许不成体系,或许有某种价值的陷阱,但却标榜了一个丰富而饱满的内在世界。

中国文化用天地人来构建自己的宇宙意识,这个描述是非常深刻的。天地是物质概念,人是灵魂概念。有人通过肉体放逐灵魂,有人用心灵亲近肉体。一个叫愚蠢,一个叫智慧。一个人的存在,到底应该从肉体到精神,还是从精神到肉体,孰轻孰重,错与对,似乎都是靠不住的。在一种富有价值的思考里,应该是去反思我们现在到底还有没有灵魂生活,去追问我们还要不要灵魂生活?用肉体监视心灵,是一种盲视,用心灵监视肉体是一种雄视。

人类拥有灵魂生活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唯愿我们在这个现实里不要醉眼陶然。马克思说:“人类明白了肉体的药不灵时,才去寻找灵魂之药。”这是对人类抛去灵魂而陷入无尽不幸的最大嘲弄。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提到,当托马斯和不同的女人亲热时,他的肉体在那里,灵魂在别处。当他站在窗前,目光透过庭院,盯着对面房子的墙时,他的肉体很呆滞,灵魂却在思索。肉体与灵魂的分离是生命的痛苦,也是存在的迷惘。如果灵魂真的轻到无一丝分量,肉体真的如昆德拉所说的可以自由或者无所顾忌?这真是一个值得现代人深思的话题。

爱情的礼物

一个追求内心精致的人,一定笃信爱情也必须精致。可是,总有一个女人,不止一次数落男人从未送她任何礼物。爱情若真离不开礼物,那这样的男人确实算不解风情了。女人并不会无缘无故地去埋怨,她的小埋怨是对男人爱的持续表达。所以,爱情确乎要有些像样的礼物,且要时时翻新。如此说来,在爱情上男人大都可以算是粗放经营。

我的老婆也经常说,你啊,连一朵花都没有送过我。不过我确乎送过。有一年在珠江的源头,我的确送过一朵玫瑰花。我每每只可以提及那朵玫瑰,似乎它稍微可以弥补我荒芜的爱意。然而不提也倒罢了,一提老婆就不免讥讽一番。因为那朵玫瑰是有故事的。那时天气颇冷,一个赤着脚丫的小女孩捧着一束玫瑰说她两天没吃饭了,要我用10元买下。我这个人,或许算不得高尚,但内心憧憬高尚,再或者我也算不得人道主义者,但希望自己的一生能向着这种情怀靠近。我必须买下,她或是骗子,但一个人不要在每个时候都这样去猜忌,不要觉得所有的相似都是欺骗,更不要以为所有的故事都是虚构。我愿意去相信,所以我出了20元钱。玫瑰是买了,但这朵玫瑰如何处理,却让我不知所措。后来当然是作为礼物递到了老婆手里。似乎所有的女人都关心礼物背后的真相,这种送法,女人自然应该不高兴的。不知道真相时,玫瑰如同一个甜蜜的梦,一旦知道所以然,梦即刻犀利成刺。有什么办法呢,多情古来余恨,好梦由来易醒。就忍着痛给刺一下吧。我也从此落下了粗放的名头,老婆时不时要拿这个作为我粗放的证据。

鲁迅先生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我是一个崇尚理性却惯于感性的人,这样的人大概不至于连一件礼物都想不起来给自己的女人买吧。如果送礼物也是对爱情的经营,我的爱情会在粗放的管理下日渐萧条吗?既然女人希望达成一个小愿望来表达幸福,男人们又为何不去表达自己的怜香惜玉?

然而我的老婆从未“怨恨”过她的男人。

我觉得所有的爱情,都有相似的甜蜜,所有的甜蜜,都有相近的本质。也就是说,我的老婆和所有幸福女人一样也收获了自己理该获得的礼物,她甚至比别的女人收获的礼物更甚。从我们恋爱到结婚,从结婚到生孩子,从孩子生下来到照顾孩子,我都在最大的深情里陪伴着她。男人们经常以时间作为借口,离开家庭的现场;男人们经常以爱情为借口,离开婚姻的现场;男人们也经常以事业为借口,离开责任的现场。胡适当年留下一个笑谈,说判断一个国家民不民主,要看这个国家的男人怕不怕老婆。我今天却要说,一个国家和不和谐,要看这个国家的男人深不深爱他的女人。

我记得王独清先生写过一首很有趣的诗:“倾杯对箫鼓,拔剑心茫然。少年愁梦里,红袖不解诗。”仔细一读,这是一首对女人很挑剔的诗。如果按照王先生的意思,很多人在爱情里将永远走在人生的边上,因为老婆们都忙着穿衣打扮带小孩,实在读不懂诗。她们不懂诗,但懂得健康快乐地活着。也许妻子只是一个相貌平平、简单善良的小女人,可是当彼此的生命在岁月里交融时,爱人们都可以不离不弃、相敬如宾地走着所谓婚姻的路,这不正是生活富有诗意的美德吗?

或者可以说男人在打破一个惯有的粗心,把时间和深情一如既往地给老婆和孩子的时候,在人生的路上她们已经收到了一个女人此生最大的礼物。

我想,在爱情被戏谑的年代,不能驱逐纯真;当婚姻被定义为形式的年代,不能太过儿戏;当背叛成为常态的年代,更得始终如一;当礼物不只专属于老婆也送给情人的年代,则要学会轻视玫瑰。

玫瑰不过是梦,爱情的礼物却只能是爱情。

爱,是一个江湖

爱,是一部真正属于生命的江湖启示录。

在人类可以忘怀的一切存在中,爱是一个不可逝去的存在。一个人不管看上去如何崇高,还是平庸得可耻,都必定会在生命的某个点上获得爱的依恋和启示。人常常通过外界来确证自身。事实上,在所有的确证中,爱情是最权威的问卷。人性的卑贱与可贵可以在爱的答卷里得到丰富的昭示。

爱是一个江湖。人性,在这里鱼龙混杂;历史,在这里风云际会;故事,在这里特写杀青;灵魂,在这里打磨历练;良知,在这里忏悔叩问;命运,在这里浅唱低吟;人性,在这里尴尬解嘲。

爱,从眼神开始,随着热吻成长,又从一个眼神结束。当然有人说是从眼泪结束。不过当眼泪在继续的时候,爱其实还在奔走。从一个期待火辣的眼神到绝望冰冷的眼神,才说明爱情真的完了。还有更为糟糕的,如徐晓斌的一本书名《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所昭示那样,在江湖里迅疾的一晃进入永夜。当然可贵的是,如神雕侠一样,历尽江湖风波,最后可以恪守爱的那份永恒。不管爱的形态如何呈现,这个复杂的江湖都是一部生命的启示录,可以让人深味在这个江湖里的美丽与残缺。

所以爱是有层次的,这个层次具有丰富的内涵,就像江湖一样复杂。江湖是一种帮派林立的存在。爱情里同样蓄积着各种派别,在这里我把它冠名为爱的层次。

色情层次。也叫爱的生理层次。把它叫色情层次,很是不雅。但江湖本就是一个复杂、高雅与低俗并存的矛盾复合体。有桃花岛的诗情画意,也有恶人岛的低俗不堪。姑且就俗一点吧,或许这更能接近事物的真相。江湖上,这个层次的爱是最为泛滥的存在。爱在这里以性为目的,心理上是一种占有,无关于灵魂,性就是全部焦点。其实,一个人把爱的意义建立在性上,是可以理解的,但也可能是庸俗和危险的。这样的爱或者接近有人描述的地狱之爱,特点是索取、支配、限制、消耗。我很愿意从哲学的层面给性更加合理的解释,但这似乎很难,不独是我,就连柏拉图、尼采、叔本华等伟大先哲,在性爱面前都很沉默,都惜墨如金,甚至可以说都失语了。我要说的是,性是中性的。人不该有过强的痴迷,更不该有过分的爱憎。性的价值完全依附在爱的意义里。依附于爱的性是美好的,依附于欲的性是可鄙的。很多人的人生景观都是在性上开始分野的。这就是罗曼蒂克中最庸俗的江湖意义。

心理层次。《红楼梦》中有一句话,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个层次比色情层次进了一大步,很多莫名其妙的爱情之所以莫名其妙触动心弦正因为如此。这个层次是在肉体和心灵的交汇处衍生出来的,它强调感觉和体验。爱的微妙奇特就产生在这个层次。通常我们说,爱情没有理性。爱情所以没有理性,就是身心高度融合在这个状态,于是驱逐了理性。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在其《片断》中说,恋爱使文盲识字。多么不可思议。爱情之所以是一曲悠扬的牧歌,触动所有的柔情和诗意,就是这种力量的牵动。为什么现代人,容易感情疲劳,就是不再有这种交织着肉体和灵魂的懵懂。于是爱情,成了某种生活程式。虽然,每个人都渴慕把这种感觉与体验放在一个永恒的地方,但无疑是一种奢望。就像一个人的青春一样,这是留不住的。

江湖上这样的故事很多。留在原点的是爱人,走远了的是爱情。

认知层次。江湖上,有一种人,看破红尘,但不绝缘尘世。看清爱情,但却拥抱爱情。不会着意,故不滞,不会绝缘,故不离。这种人在江湖上不以风流著称,却能赢得对爱情负责的名义。我想,他们的修为已经达到了爱的认知层次。既然是认知,就和知识、智慧、技能紧密相关。

爱是需要知识的。一个人在爱情上越成熟,其爱的知识就越丰富。这种知识,可以将爱情从地狱之爱,带到魔鬼之爱、人间至爱,再到天堂之爱,一直升华到宇宙之爱。一个人对爱的认知有这样的一个思维轨迹,丰富的知识就不可或缺。这些知识可以在内心形成一种对爱的朴素而清晰的认识。当然,有知识显然还不够,知识一定要技能化,因为知识是理念层次的东西,要在执行中来验证其合理性。这就是爱的技能。这种技能包括相处之道、爱情公关、爱情经营管理、爱情精细化管理以及心理按摩术等。总之这种能力是多面的,当诸多能力集一身的时候,爱的双方都表现得如同上帝。在认知这个层次,要补充强调的是,爱要恪守智慧。一个人在爱情上的完美集结,是领妻入道,是助夫成德。这是一种智慧。智慧者,般若也,不可说。

宗教层次。台湾罗兰说,爱情是一种宗教。既是宗教,自然就是信仰。

把爱看成一种宗教信仰,是从爱的品格提出的要求。虽说,我们谁都跨越不了沧海,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真正的爱是有节操的,它追寻一种始终如一,至死不渝的品格。这已经近乎信仰了。江湖人都知道,真爱是一种至死不渝的心灵皈依。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在《爱经》里有这样一句话:“爱情如同服兵役,怯懦的人们,且请退下,懦夫是不配来捍卫这种旗帜的。”说得多好。可是你有这种至死不渝的勇气吗?爱是一种宗教,但这个宗教又不同于一般宗教所指。首先,爱的宗教是反人群的。爱的刻骨铭心的依恋是一种个人的内心期许,是独一无二的解读与诠释,这是属于自己的爱情。其次,爱的宗教,没有仪式,只有心灵的不停唤取和珍视。最后,爱的宗教没有明文规定的戒律,如果有,那是良知与责任的叩问罢了。

爱的最后一个层次,是艺术层次。艺术是对一切具有审美创造活动的亲昵之称。把爱情视作艺术,是希望可以给爱情更多的附丽和联想。很多人在麻木的神经里,不再去怀想自己的爱情。在这个世界上,很多美好的存在都是人类想象的附丽。我说过,在宇宙人生中很多东西的存在是中性的,赋予价值的是人的欲望。一个人的爱情,故事不是绝响,唯有一颗热情丰富的内心,爱的美丽妩媚才会处处生机盎然。爱人在的时候,爱是一个人。爱人不在的时候,爱是一个身影。

江湖纷扰,打打杀杀是无知的,麻木相爱是不道德的,爱与被爱是辛苦的,相互爱着才是幸福的。有一部电影,大抵和色情有关,叫《爱的肢解》,我无意在此批评这部似乎有些庸俗的电影。在我的文字里,把一个完整的人类爱情分作几个层次来加以思考,也是另外一种爱的肢解了。只是这种肢解,多了一份忧虑,更多了一份对人类爱情的永恒守望。所有的肢解只为在一个更完整的意义里重新把这些层次组合取来,使我们获得更饱满的爱情体验和生命启示。

爱,是一个江湖。我们在这个江湖如此短暂,如此艰难。好好爱着就是江湖上最美的和弦了。

不可承受的风流之轻

“风流”在这个时代已经沦为一个堕落性的词汇。知耻而后勇,它在现时代遭受的屈辱似乎应该成为不平则鸣,鸣则思进的动力。可在可见的事实上,“风流”一词并不具备锐意改革的胸襟,因缺乏这样的品格,使其在一个低劣的精神层面,被判了死刑,成为人性的诟病。

在古代文化里,词采照人必以风流道之。这个意义上,风流曾是一种美学范式,有着崇高而卓越的文化人类学意义。魏晋时期,风流成为一个时代的关键词,除了在文化意义上作为一个时代文化自觉的符号外,更具化为一种昂扬不屈,自我张扬的人格力量。至此,风流和道德哲学的关系是最近的了,而也正因为如此,风流被描述成了一种人性的高标,很多人竭毕生之力而欲成其大。最典型的要算曹操。王沈《魏书》说他:“文武并施,昼则讲武策,夜则施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诚可谓千古风流。”毛泽东也发出“千古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壮言。即便不复如此,倘有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情愫,也已极为可敬。情况往后,风流似乎江河日下了,精神格调开始枯萎,一下成了只会玩弄感情,拈花惹草,游戏人间的轻佻浪子。

我中学时候,偶读一诗,其中有一句,至今印象颇深:“江南此去多秀色,只管风流莫下流。”这是一女子写给出远门的花心丈夫的诗,目的在于告诫丈夫要恪守爱情的良知与理性,要忠于妻子。在这里,女人心里呼吁的是超迈的人性蕴藉,而男人心里却不这样想,他们追求的是外遇与刺激,于是风流在男人心中,成了证明魅力的最好名片,并以此得意地走着人生的路。危险地是,当这种心灵结构泛化成社会性存在的时候,人性突然面临着破坏性的颠覆,这种卑劣的心理使千千万万的人积蓄着对真爱的绝望。一位哲人说过,唯有爱情能拯救人类。唯有爱情能呼唤出富有诗意的道德。于是当风流和下流的界限开始模糊时,或者当两个词在同一个社会范畴里可以互相置换时,我们不得不为这种蜕变感到悲哀和沮丧。

老舍先生有诗:“国难期间休跳舞,同居几度最风流。”老舍解嘲的是风流,却能从其中深味出积极的人性呼吁。我常常觉得,词汇学的流变,一定意义上就是社会价值的流变,至少可以折射出社会价值的期同对主流文化心理的偏离。斯宾格勒在其《西方的没落》中曾有一个关于文化的论调:每一种文化都有一个生命周期,因此没落与奋起同在。我想,文化周期不管是否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它都无济于心灵之慰藉,因为我们在当下活着,而存在就是被感知。价值意义的缺失是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是的,当风流不再是一种健全的人格,当风流的伦理缺失成为一个不可回避的时代病症,精英文化就会最先遭遇心灵的激战,对此产生敏感。孟子说,天生此民也,使先知知后知,使先觉觉后觉。江湖独立,天地悠悠,先忧后乐,复有何人?或许这就是知识分子的担当吧。

那么,在感叹风流一词的意义流变所揭示的社会价值隐痛时,首先要深信风流不但是一种人格,还是一种生活品质。诗云:“何种风流我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由此可见,文化与品质、与价值实则是同构的。甚至可以说,文化的缺失正是道德缺失的注解。这也很好解释了为什么当今时代会出现一个很令人纳闷的文化怪圈:色情文化竟然被做成了最火的产业之一,而且受众不计其数。也许有人要质疑,说这个现象自古有之。可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只有在当代的视野中,它才成为了一个世界性的大产业,且常常发展成跨国运动。在古代情形就颇为不同,比方说,那时的青楼,很多女子皆为艺妓。她们通常卖艺不卖身,且这些女子大多精通琴棋书画,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那些常常光顾的男人们,也多半拥书成学,笔耕为养,儒雅风流。青楼甚至成为精英人物品诗论文,纵论天下,寻觅知己的地方。比如蔡松坡和青楼女子小凤仙就彼此视为知己。蔡曾这样评价凤仙:“不信美女终薄命,古来侠女出风尘。”“此地之凤毛麟角,其人如仙露明珠。”小凤仙也很能读懂蔡锷,其有联:“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几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他们的际遇,诚可谓真风流了。有时候累了,孤独了,男人们还可以坐在一个幽暗的酒家楼头,喝着小酒,倾听着不知名的女子轻轻划着琵琶弦上淡淡的相思。那娇美女子间或抬头看你一眼,惊鸿一瞥,无限风情尽在眼波。此刻你或许会觉得很幸福,不觉吟出“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怀者肠断悲痛”的诗句。因此古人的风流中实质有很大的文化品格。而今人,从不自内心去恪守爱情,似乎也信仰爱情,但却始终不渝地在背弃爱情。他们不矫饰,坦言人不风流枉少年。于是,感情轻浮、寻花问柳、拈花惹草,通通都得到了一个统一的名分——风流,并常以此骄人。痛哉斯言,爱情之旅上,很多人每天都是终结者,而最为遗憾的是一如风流这样高迈的词语,如今却被揉进了灰色的记忆。

有时,我独自寻思,觉得风流意义的流变,正好说明了当代文化中某些纯真的失落导致了价值与文化的双重枯败。于是重新在道德意义上去探寻风流的蕴藉品格,已不仅仅是人们内心的自省就能达到,而应该从更广泛的背景下去进行文化修复。黄永玉有一本非常有趣的书《比我老的老头》,中国浑厚的古典文化,不正是这样一位老人吗?如果能重新拾起记忆,在心灵深处去触摸文化的尊严,那么风流的蕴藉,将会在内心深处扎根,支撑起人性的高塔。

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就是将人生无价值的东西展示给人看。在风流的尘世,呵,红与黑、轻与重、灵与肉、悲剧与喜剧,谁是大写的牧歌,谁是小写的牧歌?

我感到纳闷,也深感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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