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

王了一

国家需要的是壮丁，并不需要老朽，珍重地爱护二十年后的国家战士，也是无可厚非，假使有人提出“将慈作孝”的口号来，我是要举双手赞同的。

恰像有泥土的地方就有草木一样，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儿女。除非你终身不结婚，否则哪怕像姜太公八十一岁娶妻，也还可能在八十二岁来一对孪生儿女的!我们乡下最看不起独身主义的人，原因就是“十人鳏夫九个怪”。因为他得不到家庭的慰藉，就难免会性情孤僻，喜欢得罪人。结了婚之后，性情最孤僻的人也会变为风流蕴藉，和蔼可亲。假使有了配偶之后不生儿女，岂不同夜夜元宵，年年蜜月吗?可惜的是，结了婚就不免要生儿女，生了儿女就不免要受儿女之累。如果你喜欢结婚而又怕生儿女，就等于喜欢吃鱼而又怕口腥。如果你结了婚却还想法子使自己不生儿女，就是既不体上天好生之德，又有负国家顾复之恩，简直是人类的蝥贼了。

话虽如此说，“也有辞官不想做，也有漏夜赶科场!”饱受儿女之累的人，有时候虽不免想要学那郭巨埋儿，而世间不少无儿的人们却正在那里烧香许愿，希望送子观音送来一只肥鸡和两块熟肉。这也难怪，孙悟空学过多年，才学会了把身上的毫毛拔下来，化为千百个“行者，”而普通一个富于生殖力的人，不必学过，却会把比毫毛更微秒的东西进行分身之术。假使平均每代生得三男二女的话，由一化五，由五化二十五，由二十五化一百二十五，这样下去，不到五代，两个人可以繁殖到几千人之多。这样，非但分身有术，而且可以说是长生不老。因为只要代代不绝嗣，这比毫毛更微妙的东西，就能永远生存于天地之间。说到这里，我们该明白，所谓“传宗接祖”，拆穿了说，向送子观音烧香许愿的人，无非为的是要传自己的种子罢了。

儿女一生下来就要哭，这等于表示他们是为烦扰父亲而来的。然而做父母的人非但不太厌恶，而且爱听他们哭声，据说是越哭得响亮越能够表示他们有光荣的将来。桓温之所以为“英雄”，就因为他未满周岁的时候很会哭。“我亦从来识英物，试教啼看定何如?”苏东坡这两句诗也是想从这哭的上头去恭维朋友生得好儿子。但是，尽管是贝多芬的名曲，天天听也会腻了的，何况小少爷或小姑娘的声音是那样单调呢?无可奈何，做爹娘的只好在那细嫩的小屁股上替那大为好听的melody按拍子。如果你有两个小孩，那更糟了，有时候双音齐奏，说是dues罢，声音并不一齐，说是harmony罢，声音也不谐和，只好说是乱弹。如果你有五个以上的小儿女，更可以来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chorns。那时节，她恨不得数说送子观音的十大罪状，打碎了她的金身，焚毁了她的庙宇，方始甘心!

有小儿女的人，最好不要和人家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在你自己看来虽然是“癞痢头儿子自家好”，在人家看来，却处处都是讨厌的地方。且休说损坏了人家的东西，只说弄脏了人家的沙发，或把一只茶杯略为移动，那爱整洁的主人已经是感觉得不称心，尤其是在儿女对爹娘大闹特闹的时候，一个是“手执钢鞭将你打”，一个是“短笛无空信口吹”。知道情由的人说是先吹后打，不过是觉得讨厌而已；不知道情由的人一定以为是先打后吹，于是断定你的脾气太坏，野蛮，欠教育，你的名誉也因此受了损害了。

关于管教儿女，爹和娘往往不能采取同一的政策。普遍说是“父严母慈”，实际上有些人家是“父慈母严”。无论谁慈谁严，每人心里面不相同的penalcode总是容易引起纠纷的。同是一件事，爹爹说该把小宝宝关到黑房里，妈妈说只该罚站五分钟；在另一个家庭里妈妈要把阿毛打二十下手心，爹爹却认为应该特赦。再者，对于对儿女的爱惜，爹和娘也很难一致。并不一定是异母弟兄，我们往往看见同胞的沉香和伙儿，迫使爹娘演出“二堂教子”的趣剧。夫妇在儿女的管教上意见不合，因而反目，甚至于要闹离婚，并不是十分罕见的事。家庭的结晶也能伤爱情，摩登夫妇对于这种事是不能不好好地处理的。

但是，在管教的方法上尽管有争论，而爱护儿女的方法总是一样的，当贾宝玉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抱住板子的王夫人固然流泪，而执行家法的贾政也未尝不伤心，所谓“打在儿身，痛在娘心，”至少在一般情形是如此。儒家悬为鹄的“孝”字，很少有人做到了。二十四孝当中的负米，怀桔，扇枕，打虎，卧冰求鲤，哭竹生笋，为了爹娘而做这些事未免面有难色，如果为了儿女，爹娘简直是虽万死而不辞，至于老莱子的身着斑斓彩衣娱高堂虽颇欠时髦，娱儿女则堪称洋化，据说，从前法国的国王亨到第四在房里和他儿女嬉戏，四肢着地，把其中一个小孩驼在背上，恰巧西班牙的大使进来看见，诧异得很，亨利问道：“大使，你有小孩没有?”那大使答道：“有的，陛下。”亨利道：“既然如此，可以在房里兜完这一个圈子了。”这种娱儿女的风气正值得我们提倡。

跟着疼爱的心理就产生了为儿女谋幸福的心理。尽管有人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替儿孙作马牛。”但是，当此人说此话的时候，已经做了牛马不止一次!父母对于儿女的心情，简直是一种宗教，儿子就是一个如来佛，女儿就是一个观世音。其实这又何妨?国家需要的是壮丁，并不需要老朽，珍重地爱护二十年后的国家战士，也是无可厚非，假使有人提出“将慈作孝”的口号来，我是要举双手赞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