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红色的椅子|

中国桂冠诗丛·第二辑:找王菊花 作者:杨黎


|红色的椅子|

街景

献给阿兰·罗布-格里耶

这条街远离城市中心

在黑夜降临时

这街头异常宁静

这会儿是冬天

正在飘雪

这条街很长

街两边整整齐齐地栽着

法国梧桐

(夏天的时候

梧桐树叶将整条整条街

全部遮了)

这会儿是冬天

梧桐树叶

早就掉了

街口是一块较大的空地

除了两个垃圾箱外

什么也没有

已经下了好久

街两边的房顶上

结下了薄薄一层

街两边全是平顶矮房

这些房子的门和窗子

在这个时候

全部紧紧关着

这时还不算太晚

黑夜刚好降临

雪继续下着

这些窗户全贴上厚厚的报纸

一丝光线也透不出来

这是一条死街

街的尽头是一座很大的院子

院子里有一幢

灰色的楼房

天亮后会看见

黑色高大的院门

永远关着

站在外面

看得见灰色楼房的墙灰脱落

好像窗户都烂了

都胡乱敞开

院子围墙上已经长了许多草

夜晚月亮照着

没有一点反光

灰色楼房高高的尖顶

超过了这条街所有的

法国梧桐

(紧靠楼房的几间没有人住

平时也没有谁走近这里)

这时候却有一个人

从街口走来

很夜时

街右边有一家门突然打开

一股黄色的光

射了出来

接着“哗”的一声

一盆水泼到了街上

门还未关上的那一刹

看得见地上冒起

丝丝热气

最后门重新关死

雪继续下着

静静地

这是条很长很长的街

没有一盏路灯

异常地黑

记得夏天的晚上

街两边的门窗全都打开

许多黄光白光射出来

树影婆娑

(夏天的晚上

人们都坐在梧桐树下散凉)

夏天的中午

街口树荫下面

站着一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

(风微微一吹

白色连衣裙就飘动起来)

这会儿是冬天

正在飘雪

忽然

“哗啦”一声

不知是谁家发出的

接着是粗野的咒骂

接着是女人的哭声

接着是狗叫

(狗的叫声来得挺远)

有几家门悄悄打开

射出黄光、白光

街被划了好些口子

然后,门又同时

悄悄关上

过了好一会儿

狗不叫了

女人也不哭了

骂声也停止了

雪继续下着

静静地

这时候却有一个人

从街口走来

当然

秋天不会有

秋天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走来

脚踏在满街的落叶上

声音太响

这会儿是冬天

正在飘雪

雪虽然飘了一个晚上

但还是薄薄一层

这条街是不容易积雪的

天还未亮

就有人开始扫地

那声音很响

沙、沙、沙

接着有一两家打开门

灯光射了出来

天快亮的时候

送牛奶的在外面喊

拿牛奶了

接着是这条街最热闹的时候

所有的门都打开

许多人都推着自行车

呵着气

走向街口

这个时候

只有街的尽头

依然没有响动

天全亮后

这条街又恢复了夜晚的样子

天全亮之后

这街上宁静看得清楚

这时候有一个人

从街口走来

(穿一身红色滑雪衫)

冬天

秋天是满街落叶

春天树刚长叶子

夏天树叶遮完了这整条街

但这会儿是冬天

虽然雪停了

这会儿依旧是冬天

这会儿虽是冬天

但有太阳

街尽头院子里的灰色楼房

被太阳照着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街

两边所有的房子

都死死地关着

这是一条很静很静的街

天全亮后

这条街又恢复了夜晚的样子

天全亮之后

这条街上宁静看得清楚

这时候

有一个人

从街口走来

1984

动物是我们的朋友

植物成熟时

我们就去收割

它们丰满的身躯

将我喂得轻灵

那是多么美丽的安排

它们的生命

在我们的躯体内

获得灵魂

它们为我们长大

为我们死去

并为这一死去期待许久

而动物不同

动物是我们的朋友

我们屠杀它们

还吃掉它们的尸体

在这之中

身体一天天变壮

一直壮到衰老

1985

童谣

能够赶上汽车的人

真是幸福。他们

总在天黑前

回到自己的住处

从外面

到家里

这长长的奔走中

他们坐在车上

不需要动

而没有赶上汽车的人

他们在走路

天虽早就黑尽

妻儿也等得

好疲倦

哦,因为

赶不上汽车

他们就得

一直走到

天亮

1985

一个陌生女人的睡姿

先是侧卧着

把背向我

两腿弯曲

上面的那一条放在

被子外

丰满

一呼一吸使整个

向我的背部一起一伏

过会儿

她翻一个身

呈仰躺形

两条腿从两边

斜伸出被子

被子齐胸部整齐地

盖在两腿中间

一只手也露出来

并放在

小腹上面

这时我才看清她的脸

在睡眠中

又是那样红

突然

她动了一下

里边那腿

朝上弯曲

弓成一个三角形

被子就从她

均匀起伏的胸部

滑了下来

她拿那只手

把脑后的头发

轻轻地梳理一下

整个动作

她都闭着眼睛

在灯光下

她的胸部是那样圆

颈与乳

成一条流线

看不见断裂的地方

她乳罩的颜色是黑的

而她的身子

是白的

一会向上

一会儿又降下

上或下

之间

没有明显的间隔

这时候

她又回到侧卧

只是已经

改变了方向

她的脸向着我

两只手弯在上面

嘴角微微张开

咬住其中一截小指

腿,弯向前

身子向后

乳与乳

以及乳与乳之间

都比较明显

那条被子

横盖在

中间

过了好久

她依然这样

灯照着她

她静静地躺着

她不知道

我就站在很近的地方

看着她

1985

撒哈拉沙漠上的三张纸牌

一张是红桃K

另外两张

反扣在沙漠上

看不出是什么

三张纸牌都很新

新得难以理解

它们的间隔并不算远

却永远保持着距离

猛然看见

像是很随便地

被丢在那里

但仔细观察

又像精心安排

一张近点

一张远点

另一张当然不近不远

另一张是黑桃K

撒哈拉沙漠

空洞而又柔软

阳光是那样刺人

那样发亮

三张纸牌在太阳下

静静地反射出

几圈小小的

光环

1986

旅途之一

有一个小女孩

被汽车轧死了

就那么轻轻一下

她就躺在

路的中间

有少许的血

从她身上流了出来

她的父亲正从前面跑来

她的母亲趴在她的身上

已经无法哭出

许多人

围在四周

交通顿时阻塞

来往的汽车在两边

停了长长一串

我恰好在其中一辆车上

我得赶到那边去

坐开往远处的火车

但小女孩躺在路中

没有哪一辆汽车

敢从她的身旁开过去

那是郊外

一个普通的下午

阳光明亮而又温暖

1986

高处

A

或是B

总之很轻

很微弱

也很短

但很重要

A,或是B

从耳边

传向远处

又从远处

传向森林

再从森林

传向上面的天空

A

或是B

请闭上眼睛

看这里

看猫

火山

一条路

还是夜晚

还是陌生人

仿佛

B

或是A

我终于听见的

只是一种声音

我终于感到的

仅仅是他们

我也终于看见

我自己

站在门前

手里拿顶帽子

背后是

整个黄昏

B,或是A

那样自在

那样风流

又那样非非

一点也不隔

一点也不刺人

当然一点也不突然

真是从未有过的冷静

真是从未有过的空荡

从未有过的悠闲

A

或是B

随我而来

随我而去

随我坐下

最后随我的手指

于同一地点

同一时刻

翻开诗

看那些陌生人

举着红旗

冲向前

B

或是A

看阳光

照着大地

照着大地上的森林

河水,或是楼房

照着人

走的,或者站着

也照着你

你坐在河边

阳光

美美的

照着我的身子

我抬起头

看向前面

前面正被太阳照着

B

或A

或其他

这里好多怪事情

好多。如——

小人,为什么要长大

大人,为什么要变老

老人,为什么要死

想起要死

我就无话可说

想起陌生人

而我总不认识

B啊

或是A

这里怪事太多了

太A了

或者太B了

我们无法说清

我们何需说清

我们只有走

悄悄地走

赶在天黑之前

A啊

或是B

我们结伴而走

不然走远了

会找不到方向

那时

我真不想看着你

一个人

站在路口

A

或是B

这夜晚多宁静

多轻

多短

又多么重要

森林上面的天空

多蓝

森林里面

又是多么黑

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不曾发生

只有A

或是B

我听见了

感觉到了

A

或是,B

1986

木头

当然

它是一根木头

放在地上

它很长

扛在肩上

它有点重

它曾经长满树叶

在风中

还沙沙作响

每一个走近它身边的人

都格外小心

或者,停下脚

举头观望

有时候

噢的一下

什么东西

就越来越远

又有时候

阳光照起来

照在树叶上面

照在森林的全部

或一部分

在天空下面

闪闪烁烁

但现在

它已倒下

倒成一根木头

不再有声音

就算雨中

它还是

不再有声音

而以前

哪怕是偶尔起风

它也是咝咝咝的

更或

呼啦一下

响彻整个世界

但现在不行了

现在

它是一根木头

它的一端

看不怎样清楚

它的另一端

也看不怎样清楚

我是说

在黑夜里

站在这根木头的中间

哦木头

它曾经婆娑多姿

又实实在在

那些尖尖的树叶

都朝向四周

朝向天空、地面

和小孩夜里

甜甜的梦中

朝向嘀嗒

那种响声

一动不动的远处

更朝向

不可企及的

每一双眼睛

以至

摸得着

但描绘不出它的形状

但现在

它是另一个样子

失去了先前的颜色

和,那些

栖息在上面的鸟儿

更失去了

开花的

那种日子

总之,这木头

有的做成房屋

有的做成船

驶向遥远的大海

也有的

被燃烧而

照亮整个黑暗

木头

这圆圆的

长长的

放在地上的

扛在肩上的

这,木头

回想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在森林

每一片树叶

都那样宁静

于月光下

于风中

1987

红灯亮了

红灯亮了

远方的小丽

红灯亮了之后

又熄了

红灯熄了之后

又重新亮了

一盏普通的红灯

高悬在空中

那远方的小丽

红灯熄了以后

又重新亮了

红灯亮了

1987

《非非1号》之《A之一》

墙壁上写着:A

玻璃窗上也写着:A

(玻璃窗上的A

从这面能看见

从那面也能看见)

一本书放在桌上

(她的书

她还没有回来)

书的封面上

写着:A

衣服上写着:A

(衣服挂在树枝上)

地上写着:A

在外面捡到一张纸

那上面也写着:A

路上写着:A

使我走得格外小心

夜晚

天上写着:A

床上写着:A

在梦里写着:A

碰见一个人

他的额头上写着:A

一根水泥电杆上

写着:A

两根水泥电杆上

写着:A

三根水泥电杆上

写着:A

拐了一个弯

某一根水泥电杆上

依然写着:A

A:老虎的嘴张开

(它的舌头上

也写着:A)

蛇爬行在沙漠上

它爬行的痕迹

还是:A

镜子上写着:A

树叶上写着:A

A上更写着:A

透明的和不透明的

都写着:A

阳光下写着:A

诗里写着:A

我写着:A

下午,多么晴朗

收到朋友的信

信封上写着:A

我刚要拆信

又停下

我想

那里面

可能也是:A

A:(在雨中)

哗啦啦好多的A

1990

有个戴眼镜的人在笑

下午我穿过马路

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人在笑

他就站在路边

中等身材

穿一身灰色的衣服

有许多人从他身边走过

还有一两个站在

离他不远的地方

其中有个女的

年龄和他差不多

也戴着眼镜

我看不出她是否在笑

我看得出的

只是她正准备

穿过马路

就从我即将踏上的这边

到我刚来的那边去

1992

商店

早晨八点钟

对面商店就开了门

模样像老板的男人

站在门前对两个女售货员说着什么

说完后

他就走了

两个女售货员站在商店里

一直等到十点

才有一个顾客进来

这是夏季

商店里正在出售

降温的饮料

那个顾客

买了一袋大冰

一边吸着

一边走出商店

两个女售货员

依然站在商店里

1992

大音棚夜总会

一九九四年二月二十八日

在成都南郊

我们办了一家夜总会

并将之命名为大音棚

开张那天

何小竹从西安请来了乐队和模特儿

那些粉红的大腿和

伤感的摇滚

使我们的生意很好

进入夏天

客人开始减少

到秋天时

很多晚上

就只有一两桌

但不管怎样

我们依旧得开到很晚

我和何小竹

常常坐在空荡的大厅里

一边喝可乐

一边谈话

有时候谈诗歌

有时候谈生意

有时候谈女人

有时候谈得疲倦了

站起来正想走

又来了几个客人

而且是朋友

我们就得再坐下

陪他们说话

在夜总会

我学会了唱卡拉OK

我喜欢唱的一首歌

是《谢谢你的爱》

但我唱得好的

是一首《安妮》

1994

小杨和马丽

在这个秋天

寒冷来得真快

我已经穿上冬天的衣服

小杨和马丽

也穿上了冬天的衣服

一个是棕红色皮衣

一个是墨绿色皮衣

九六年深秋的一个傍晚

天将黑尽

她们挽着手

从广场走过

一阵阵秋天的风

吹到她们的身上

1995

大声

我们站在河边上

大声地喊河对面的人

不知他听见没有

只知道他没有回头

他正从河边

往远处走

远到我们再大声

他也不能听见

我们在喊

1995

红色的椅子

椅子为什么是红色的?

这真是一个问题

还有坐在它上面的少女

她把椅子的颜色变得更加的红

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是在乡村

这椅子一定会成为乡亲们喜爱的

一件吉祥物

预兆丰收、天亮和洞房之夜

如果是在海边(蓝海边)

它和坐在上面的少女

都应该无比幸福、美丽

但红色的椅子

它放在我刚买的新房子里

那它的颜色,以及

上面坐着的少女

都被这空洞的房间

搞成一部恐怖片的开头

1998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