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得的尽是些
偏僻的人生,
我想世间死了祖父,
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
世间死了祖父,
剩下的尽是些
凶残的人了。
月圆的时候,
可以看到;
月弯的时候,
也可以看到。
但人的灵魂的偏缺,
却永远也看不到。
——萧红
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一九一一年,在一个小县城里边,我生在一个小地主的家里。那县城差不多就是中国的最东最北部——黑龙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个月飘着白雪。
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
有一次,为着房屋租金的事情,父亲把房客的全套的马车赶了过来。房客的家属们哭着诉说着,向我的祖父跪了下来,于是祖父把两匹棕色的马从车上解下来还了回去。
为着这匹马,父亲向祖父起着终夜的争吵。“两匹马,咱们是算不了什么的,穷人,这马就是命根。”祖父这样说着,而父亲还是争吵。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更变了样,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就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的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着你,他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后往下流着。
所以每每在大雪中的黄昏里,围着暖炉,围着祖父,听着祖父读着诗篇,看着祖父读着诗篇时微红的嘴唇。
父亲打了我的时候,我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着窗子,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花一样飘着;而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则像伴奏的乐器似的振动着。
祖父时时把多纹的两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后又放在我的头上,我的耳边便响着这样的声音:
“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
二十岁那年,我就逃出了父亲的家庭。直到现在还是过着流浪的生活。
“长大”是“长大”了,而没有“好”。
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
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蹲在洋车上
看到了乡巴佬坐洋车,忽然想起一个童年的故事。
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祖母常常进街。我们并不住在城外,只是离市镇较偏的地方罢了!有一天,祖母又要进街,命令我:
“叫你妈妈把斗风给我拿来!”
那时因为我过于娇惯,把舌头故意缩短一些,叫“斗篷”作“斗风”,所以祖母学着我,把“风”字拖得很长。
她知道我最爱惜皮球,每次进街的时候,她问我:
“你要些什么呢?”
“我要皮球。”
“你要多大的呢?”
“我要这样大的。”
我赶快把手臂拱向两面,好像张着的鹰的翅膀。大家都笑了!祖父轻动着嘴唇,好像要骂我一些什么话,因我的小小的姿势感动了他。
祖母的斗篷消失在高烟囱的背后。
等她回来的时候,什么皮球也没带给我,可是我也不追问一声:
“我的皮球呢?”
因为每次她也不带给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时候,我仍说是要皮球。我是说惯了,我是熟练而惯于作那种姿势。
祖母上街尽是坐马车回来,今天却不是,她睡在仿佛是小槽子里,大概是槽子装置了两个大车轮。非常轻快,雁似的从大门口飞来,一直到房门。在前面挽着的那个人,把祖母停下。我站在玻璃窗里,小小的心灵上,有无限的奇秘冲击着。我以为祖母不会从那里头走出来,我想祖母为什么要被装进槽子里呢?我渐渐惊怕起来,我完全成个呆气的孩子,把头盖顶住玻璃,想尽方法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槽子。
很快我领会了!见祖母从口袋里拿钱给那个人,并且祖母非常兴奋,她说叫着,斗篷几乎从她的肩上脱溜下去!
“呵!今天我坐着东洋驴子回来的,那是过于安稳呀!还是头一次呢,我坐过安稳的车子!”
祖父在街上也看见过人们所呼叫的东洋驴子,妈妈也没有奇怪。只是我,仍旧头皮顶撞在玻璃那儿,我眼看那个驴子从门口飘飘地不见了!我的心魂被引了去。
等我离开窗子,祖母的斗篷已是脱在炕的中央,她嘴里叨叨地讲着她街上所见的新闻。可是我没有留心听,就是给我吃什么糖果之类,我也不会留心吃,只是那样的车子太吸引我了!太捉住我小小的心灵了!
夜晚在灯光里,我们的邻居,刘三奶奶摇闪着走来,我知道又是找祖母来谈天的。所以我稳当当地占了一个位置在桌边。于是我咬起嘴唇来,仿佛大人样能了解一切话语,祖母又讲关于街上所见的新闻,我用心听,我十分费力!
“……那是可笑,真好笑呢!一切人站下瞧,可是那个乡巴佬还是不知道笑自己,拉车的回头才知道乡巴佬是蹲在车子前放脚的地方,拉车的问:‘你为什么蹲在这地方?’乡巴佬说他怕拉车的过于吃力,蹲着不是比坐着强吗?比坐在那里不是轻吗?所以没敢坐下……”
邻居的三奶奶,笑得几个残齿完全摆在外面,我也笑了!祖母还说,她感到这个乡巴佬难以形容,她的态度,她用的一切字眼儿,都是引人发笑。
“后来那个乡巴佬,你说怎么样!他从车上跳下来,拉车的问他为什么跳?他说:‘若是蹲着吗?那还行。坐着,我实在没有那样的钱。’拉车的说:‘坐着,我不多要钱。’那个乡巴佬到底不信这话,从车上搬下他的零碎东西,走了。他走了!”
我听得懂,我觉得费力,我问祖母:
“你说的,那是什么驴子?”
她不懂我的半句话,拍了我的头一下,当时我真是不能记住那样繁复的名词。过了几天祖母又上街,又是坐驴子回来的,我的心里渐渐羡慕祖母,也想要坐驴子。
过了两年,六岁了!我的聪明,也许是我的年岁吧!支持着我使我愈见讨厌我那个皮球,那真是太小,而又太旧了;我不能喜欢黑脸皮球,我爱上邻家孩子手里那个大的;买皮球,好像我的志愿,一天比一天坚决起来。
向祖母说,她答:“过几天买吧,你先玩这个吧!”
又向祖父请求,他答:“这个还不是很好吗?不是没有出气吗?”
我得知他们的意思是说旧皮球还没有破,不能买新的。于是把皮球在脚下用力捣毁它,任是怎样捣毁,皮球仍是很圆,很鼓,后来到祖父面前让他替我踏破!祖父变了脸色,像是要打我,我跑开了!
从此,我每天表示不满意的样子。
终于一天晴朗的夏日,戴起小草帽来,自己出街去买皮球了!朝向母亲曾领我到过的那家铺子走去,离家不远的时候,我的心志非常光明,能够分辨方向,我知道自己是向北走。过了一会儿,不然了!太阳我也找不着了!一些些的招牌,依我看来都是一个样,街上的行人好像每个都要撞倒我似的,就连马车也好像是旋转着。我不晓得自己走了多远,只是我实在疲劳。不能再寻找那家商店,我急切地想回家,可是家也被寻觅不到。我是从哪一条路来的?究竟家是在什么方向?
我忘记一切危险,在街心停住,我没有哭,把头向天,愿看见太阳。因为平常爸爸不是拿指南针看看太阳就知道或南或北吗?我虽然看了,只见太阳在街路中央,别的什么都不能知道,我无心留意街道,跌倒在了阴沟板上面。
“小孩!小心点。”
身边的马车夫驱着车子过去,我想问他我的家在什么地方,他走过了!我昏沉极了!忙问一个路旁的人:
“你知道我的家吗?”
他好像知道我是被丢的孩子,或许那时候我的脸上有什么急慌的神色,那人跑向路的那边去,把车子拉过来,我知道他是洋车夫,他和我开玩笑一般:
“走吧!坐车回家吧!”
我坐上了车,他问我,总是玩笑一般地:
“小姑娘!家在哪里呀?”
我说:“我们离南河沿不远,我也不知道哪面是南,反正我们南边有河。”
走了一会儿,我的心渐渐平稳,好像被动荡的一盆水,渐渐静止下来,可是不多一会儿,我忽然忧愁了!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没有买成!从皮球联想到祖母骗我给买皮球的故事,很快又联想到祖母讲的关于乡巴佬坐东洋车的故事。于是我想试一试,怎样可以像个乡巴佬。该怎样蹲法呢?轻轻地从座位滑下来,当我还没有蹲稳当的时节,拉车的回头来:
“你要做什么呀?”
我说:“我要蹲一蹲试试,你答应我蹲吗?”
他看我已经偎在车前放脚的那个地方,于是他向我深深地做了一个鬼脸,嘴里哼着:
“倒好哩!你这样孩子,很会淘气!”
车子跑得不很快,我忘记街上有没有人笑我。车跑到红色的大门楼,我知道家了!我应该起来呀!应该下车呀!不,目的想给祖母一个意外的发笑,等车拉到院心,我仍蹲在那里,像耍猴人的猴样,一动不动。祖母笑着跑出来了!祖父也是笑!我怕他们不晓得我的意义,我用尖音喊:
“看我!乡巴佬蹲东洋驴子!乡巴佬蹲东洋驴子呀!”
只有妈妈大声骂着我,忽然我怕要打我,我是偷着上街。
洋车忽然放停,从上面我倒滚下来,不记得被跌伤没有。祖父猛力打了拉车的,说他欺侮小孩,说他不让小孩坐车让蹲在那里。没有给他钱,从院子把他轰出去。
所以后来,无论祖父对我怎样疼爱,心里总是生着隔膜,我不同意他打洋车夫,我问:
“你为什么打他呢?那是我自己愿意蹲着。”
祖父把眼睛斜视一下:“有钱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气的。”
现在我是二十多岁了!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在这样的年代中,我没发现一个有钱的人蹲在洋车上;他有钱,他不怕车夫吃力,他自己没拉过车,自己所尝到的,只是被拉着的舒服滋味。假若偶尔有钱家的小孩子要蹲在车厢中玩一玩,那么孩子的祖父出来,拉洋车的便要被打。
可是我呢?现在变成个没有钱的孩子了!
烦扰的一日
他在祈祷,他好像是向天祈祷。
他正是跪在栏杆那儿——冰冷的、石块砌成的人行道。然而他没有鞋子,并且他用裸露的膝头去接触一些个冬天的石块。我还没有走近他,我的心已经为愤恨而烧红,而快要胀裂了!
我咬我的嘴唇,毕竟我是没有押起眼睛来走过他。
他是那样年老而昏聋,眼睛像是已腐烂过。街风是锐利的,他的手已经被吹得和一个死物样。可是风,仍然是锐利的。我走近他,但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只是喃喃着。
一个俄国老妇——她说的不是俄语,大概是犹太人——把一张小票子放到老人的手里,同时他仍然喃喃着,好像是向天祈祷。
我带着我重得和石头似的心走回屋中,把积下的旧报纸取出来,放到老人的面前,为的是他可以卖几个钱,但是当我已经把报纸放好的时候,我心起了一个剧变,我认为我是最庸俗没有的人了!仿佛我是做了一件蠢事般的。于是我摸衣袋,我思考家中存钱的盒子,可是连半角钱的票子都不能够寻思得到。老人是过于笨拙了!怕是他不晓得怎样去卖旧报纸。
我走向邻居家去,她的小孩子在床上玩着,她常常是没有心思向我讲一些话。我坐下来,把我带去的包袱打开,预备裁一件衣服。可是今天雪琦说话了:
“于妈还不来,那么,我的孩子会使我没有希望。你看我是什么事也没有做,外国语不能读,而且我连读报的趣味都没有呀!”
“我想你还是另寻一个老妈子好啦!”
“我也这样想,不过实际是困难的。”
她从生了孩子以来,那是五个月,她沉下苦恼的陷阱去,唇部不似以前有颜色,脸儿皱皱的。
为着我到她家去替她看小孩,她走了,和猫一样蹑手蹑脚地下楼去了。
小孩子自己在床上玩得厌了,几次想要哭闹,我忙着裁旗袍,只是用声音招呼他。看一下时钟,知道她去了还不到一点钟,可是看小孩子要多么耐性呀!我烦乱着,这仅是一点钟。
妈妈回来了,带进来衣服的冷气,后面跟进来一个瓷人样的,缠着两只小脚,穿着毛边鞋子,她坐在床沿,并且在她进房的时候,她还向我行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我又看见她戴的是毛边帽子,她坐在床沿。
过了一会儿,她是欣喜的,有点不像瓷人:“我是没有做过老妈子的,我的男人在十八道街开柳条包铺,带开药铺……我实在不能再和他生气,谁都是愿意支使人,还有人愿意给人家支使吗?咱们命不好,那就讲不了!”
像猜谜似的,使人想不出她是什么命运。雪琦她欢喜,她想幸福是近着她了,她在感谢我:
“玉莹,你看,今天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这个老妈子来呀!”
那个半老的婆娘仍然讲着:“我的男人他打我骂我,以先对我很好,因为他开柳条包铺,要招股东。就是那个入二十元钱顶大的股东,他替我造谣,说我娘家有钱,为什么不帮助开柳条铺呢?在这一年中,就连一顿舒服饭也没吃过,我能不伤心吗!我十七岁过门,今年我是二十四岁。他从不和我吵闹过。”
她不是个半老的婆娘,她才二十四岁。说到这样伤心的地方,她没有哭,她晓得做老妈子的身份。可是又想说下去,雪琦眉毛打锁,把小孩子给她:
“你抱他试试。”
小孩子,不知为什么,但是他哭,也许他不愿看那种可怜的脸相!
雪琦有些不快乐了,只是一刻的工夫,她觉得幸福是远着她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像个瓷人,最像瓷人的部分,就是她的眼睛,眼珠定住。我们一向她看去,她忙着把眼珠活动一下,然而很慢,并且一会儿又要定住。
“你不要想,将来你会有好的一日……”
“我是同他打架生气的,一生气就和呆人一样,什么也不能做。”那瓷人又忙着补充一句,“若不生气,什么病也没有呀!好人一样,好人一样。”
后来她看我缝衣裳,她来帮助我,我不愿她来帮助,但是她要来帮助。
小孩子吃着奶,在妈妈的怀中睡了。孩子怕一切音响,我们的呼吸,为着孩子的睡觉都能听得清。
雪琦更不欢喜了。大概她在害怕着,她在计量着,计量她的计划怎样失败。我窥视出来这个瓷器的老妈,怕一会儿就要被辞退。
然而她是有希望的,满有希望,她殷勤地在盆中给小孩在洗尿布。
“我是不知当老妈子的规矩的,太太要指教我。”她说完坐在木凳上,又开始变成不动的瓷人。
我烦扰着,街头的老人又回到我的心中;雪琦铅板样的心沉沉地挂在脸上。
“你把脏水倒进水池子去。”她向摆在木凳间的那瓷人说。捧着水盆子,那个妇人紫色毛边鞋子还没有响出门去,雪琦的眼睛像小偷一样转过来了:
“她是不是不行?那么快让她走吧!”
孩子被丢在床上,他哭叫,她到隔壁借三角钱给老妈子的工钱。
那紫色的毛边鞋慢慢移着,她打了盆净水放在盆架间,过来招呼孩子。孩子惧怕这瓷人,他更哭。我缝着衣服,不知怎么一种不安传染了我的心。
忽然老妈子停下来,那是雪琦把三角钱的票子示到面前的时候,她拿到三角钱走了。她回到妇女们最伤心的家庭去,仍去寻她恶毒的生活。毛边帽子,毛边鞋子,来了又走了。
雪琦仍然自己抱着孩子。
“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她来呢!”她埋怨我。
我们深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刚从暗室走出。屋子渐渐没有阳光了,我回家了,带着我的包袱,包袱中好像裹着一群麻烦的想头——妇女们有可厌的丈夫,可厌的孩子。冬天追赶着叫花子使他绝望。
在家门口,仍是那条栏杆,但是那块石道,老人向天跪着,黄昏了,给他的绝望甚于死。
我经过他,我总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但我知道他祈祷的,不是我给他的那些报纸,也不是半角钱的票子,是要从死的边沿上把他拔回来。然而让我怎样做呢?他向天跪着,他向天祈祷……
镀金的学说
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唯一崇拜的人物,他说起话有宏亮的声音,并且他什么时候讲话总关于正理,至少那时候我觉得他的话是严肃的,有条理的,千真万对的。
那年我十五岁,是秋天,无数张叶子落了,回旋在墙根了。我经过北门旁在寒风里号叫着的老榆树,那榆树的叶子也向我打来。可是我抖擞着跑进屋去,我是参加一个邻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来。一边脱换我的新衣裳,一边同母亲说,那好像同母亲吵嚷一般:“妈,真的没有见过,婆家说新娘笨,也有人当面来羞辱新娘,说她站着的姿势不对,坐着的姿势不好看,林姐姐一声也不作,假若是我呀!哼!……”
母亲说了几句同情的话,就在这样的当儿,我听清伯父在呼唤我的名字。他的声音是那样低沉,平素我是爱伯父的,可是也怕他,于是我心在小胸膛里边惊跳着走出外房去。我的两手下垂,就连视线也不敢放过去。
“你在那里讲究些什么话?很有趣哩!讲给我听听。”伯父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流动笑着,我知道他没有生气,并且我想他很愿意听我讲究。我就高声把那事又说了一遍,我且说且做出种种姿势来。等我说完的时候,我仍欢喜,说完了我把说话时跳打着的手足停下,静等着伯伯夸奖我呢!可是过了很多工夫,伯伯在桌子旁仍写他的文字,对我好像没有反应,再等一会儿他对于我的讲话也绝对没有回响。至于我呢,我的小心房立刻感到压迫,我想:我的错在什么地方?话讲的是很流利呀!讲话的速度也算是活泼呀!伯伯好像一块朽木塞住我的咽喉,我愿意快躲开他到别的房中去长叹一口气。
伯伯把笔放下了,声音也跟着来了:“你不说假若是你吗?是你又怎么样?你比别人更糟糕,下回少说这一类话!小孩子学着夸大话,浅薄透了!假如是你,你比别人更糟糕,你想你总要比别人高一倍吗?再不要夸口,夸口是最可耻,最没出息。”
我走进母亲的房里时,坐在炕沿我弄着发辫,默不作声,脸部感到很烧很烧。以后我再不夸口了!
伯父又常常讲一些关于女人的服装的意见。他说穿衣服素色最好,不要涂粉、抹胭脂,要保持本来的面目。我常常是保持本来的面目,不涂粉不抹胭脂,也从没穿过花色的衣裳。
后来我渐渐对于古文有趣味,伯父给我讲古文,记得讲到《吊古战场文》那篇,伯父被感动得有些声咽,我到后来竟哭了!从那时起我深深感到战争的痛苦与残忍。大概那时我才十四岁。
又过一年,我从小学卒业就要上中学的时候,我的父亲把脸沉下了!他终天把脸沉下。等我问他的时候,他瞪一瞪眼睛,在地板上走转两圈,必须要过半分钟才能给一个答话:
“上什么中学?上中学在家上吧!”
父亲在我眼里变成一只没有一点热气的鱼类,或者别的不具着情感的动物。
半年的工夫,母亲同我吵嘴,父亲骂我:“你懒死啦!不要脸的!”当时我过于气愤了,实在受不住这样一架机器压轧了。我问他:“什么叫不要脸呢?谁不要脸!”听了这话他立刻像火山一样爆裂起来。当时我没能看出他头上有火冒也没。父亲满头的发丝一定被我烧焦了吧!那时我是在他的手掌下倒了下来,等我爬起来时,我也没有哭。可是父亲从那时起他感到父亲的尊严是受了一大挫折,也从那时起每天想要恢复他的父权。他想做父亲的更该尊严些,或者加倍的尊严着才能压住子女吧!
可真加倍尊严起来了!每逢他从街上回来,都是黄昏时候,父亲一走到花墙的地方便从喉管作出响动,咳嗽几声啦,或是吐一口痰啦。后来渐渐我听他只是咳嗽而不吐痰,我想父亲一定会感着痰不够用了呢!我想做父亲的为什么必须尊严呢?或者因为做父亲的肚子太清洁?!把肚子里所有的痰都全部吐出来了?
一天天睡在炕上,慢慢我病着了!我什么心思也没有了!一班同学不升学的只有两三个,升学的同学给我来信告诉我,她们打网球,学校怎样热闹,也说些我所不懂的功课。我愈读这样的信,心愈加沉重。
老祖父支住拐杖,仰着头,白色的胡子振动着说:“叫樱花上学去吧!给她拿火车费,叫她收拾收拾起身吧!小心病坏了!”
父亲说:“有病在家养病吧,上什么学,上学!”
后来连祖父也不敢向他问了,因为后来不管亲戚朋友,提到我上学的事他都是连话不答,出走在院中。
整整死闷在家中三个季节,现在是正月了。家中大会宾客,外祖母啜着汤食向我说:“樱花,你怎么不吃什么呢?”
当时我好像要流出眼泪来,在桌旁的枕上,我又倒下了!因为伯父外出半年是新回来,所以外祖母向伯父说:“他伯伯,向樱花爸爸说一声,孩子病坏了,叫她上学去吧!”
伯父最爱我,我五六岁时他常常来我家,他从北边的乡村带回来榛子。冬天他穿皮大氅,从袖口把手伸给我,那冰寒的手呀!当他拉住我的手的时候,我因害怕挣脱着跑了;可是我知道一定有榛子给我带来,我秃着头,两手捏耳朵,在院子里我向每个货车夫问:“有榛子没有?榛子没有?”
伯父把我裹在大氅里,抱着我进去,他说:“等一等给你榛子。”
我渐渐长大起来,伯父仍是爱我的,讲故事给我听。买小书给我看,等我入高级,他开始给我讲古文了!有时族中的哥哥弟弟们都唤来,他讲给我们听,可是书讲完他们临去的时候,伯父总是说:“别看你们是男孩子,樱花比你们全强,真聪明。”
他们自然不愿意听了,一个一个退走出去。不在伯父面前他们齐声说:“你好呵!你有多聪明!比我们这一群浑蛋强得多。”
男孩子说话总是有点野,不愿意听,便离开他们了。谁想男孩子们会这样放肆呢?他们扯住我,要打我:“你聪明,能当个什么用?我们有气力,要收拾你。”“什么狗屁聪明,来,我们大家伙儿看看你的聪明到底在哪里!”
伯父当着什么人也夸奖我:“好记力,心机灵快。”
现在一讲到我上学的事,伯父微笑了:“不用上学,家里请个老先生念念书就够了!哈尔滨的文学生们太荒唐。”
外祖母说:“孩子在家里教养好,到学堂也没有什么坏处。”
于是伯父斟了一杯酒,夹了一片香肠放到嘴里,那时我多么不愿看他吃香肠呵!那一刻我是怎样恼烦着他!我讨厌他喝酒用的杯子,我讨厌他上唇生着的小黑髭,也许伯伯没有观察我一下!他又说:“女学生们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恋爱啦!我看不惯这些。”
从那时起伯父同父亲是没有什么区别,变成严凉的石块。
当年,我升学了,那不是什么人帮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骗术。后一年暑假,我从外回家,我和伯父的中间,总感到一种淡漠的情绪,伯父对我似乎是客气了,似乎是有什么从中间隔离着了!
一天伯父上街去买鱼,可是他回来的时候,筐子是空空的。母亲问:
“怎么!没有鱼吗?”
“哼!没有。”
母亲又问:“鱼贵吗?”
“不贵。”
伯父走进堂屋坐在那里好像幻想着一般,后门外树上满挂着绿的叶子,伯父望着那些无知的叶子幻想,最后他小声唱起,像是有什么悲哀蒙蔽着他了!看他的脸色完全可怜起来。他的眼睛是那样忧烦的望着桌面,母亲说:“哥哥头痛吗?”
伯父似乎不愿回答,摇着头,他走进屋倒在床上,很长时间,他翻转着,扇子他不用来摇风,在他手里乱响。他的手在胸膛上拍着,气闷着,再过一会儿,他完全安静下去,扇子任意丢在地板,苍蝇落在脸上,也不去搔它。
晚饭桌上了,伯父多喝了几杯酒,红着颜面向祖父说:
“菜市上看见王大姐呢!”
王大姐,我们叫他王大姑,常听母亲说:“王大姐没有妈,爹爹因为贫穷去做了土匪,只留下她这个可怜的孩子住在我们家里。”伯父很多情呢!伯父也会恋爱呢,伯父的屋子和我姑姑们的屋子挨着,那时我的三个姑姑全没出嫁。
一夜,王大姑没有回内房去睡,伯父伴着她哩!
祖父不知这件事,他说:“怎么不叫她来家呢?”
“她不来,看样子是很忙。”
“呵!从出了门子总没见过,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
祖父捋着斑白的胡子,他感到自己是老了!
伯父也感叹着:“嗳!一转眼,老了!不是姑娘时候的王大姐了!头发白了一半。”
伯父的感叹和祖父完全不同,伯父是痛惜着他破碎的青春的故事。又想一想他婉转着说,说时他神秘的有点微笑:“我经过菜市场,一个老太太回头看我,我走过,她仍旧看我。停在她身后,我想一想,是谁呢?过会儿我说:‘是王大姐吗?’她转过身来。我问她:‘在本街住吧?’她很忙,要回去烧饭,随后她走了,什么话也没说,提着空筐子走了!”
夜间,全家人都睡了,我偶然到伯父屋里去找一本书。因为对他,我连一点信仰也失去了,所以无言走出。
伯父愿意和我谈话似的:“没睡吗?”
“没有。”
隔着一道玻璃门,我见他无聊的样子翻着书和报,枕旁一支蜡烛,火光在起伏。伯父今天似乎是例外,同我讲了好些话,关于报纸上的,又关于什么年鉴上的。他看见我手里拿着一本花面的小书,他问:“什么书?”
“小说。”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从什么地方说起:“言情小说,《西厢》是妙绝,《红楼梦》也好。”
那夜伯父奇怪的向我笑,微微的笑,把视线斜着看住我。我忽然想起白天所讲的“王大姑来了”,于是给伯父倒一杯茶,我走出房来,让他伴着茶香来慢慢的回味着记忆中的姑娘吧!
我与伯伯的学说渐渐悬殊,因此感情也渐渐恶劣,我想什么给感情分开的呢?我需要恋爱,伯父也需要恋爱。伯父见着他年轻时候的情人痛苦,假若是我也是一样。
那么他与我有什么不同呢?不过伯伯相信的是镀金的学说。
家族以外的人
我蹲在树上,渐渐有点害怕,太阳也落下去了;树叶的声响也刷刷的了;墙外街道上走着的行人也都和影子似的黑丛丛的;院里房屋的门窗变成黑洞了,并且野猫在我旁边的墙头上跑着叫着。
我从树上溜下来,虽然后门是开着的,但我不敢进去,我要看看母亲睡了还是没有睡。还没经过她的窗口,我就听到了席子的声音:
“小死鬼……你还敢回来!”
我折回去,就顺着厢房的墙根又溜走了。
在院心空场上的草丛里边站了一些时候,连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我是折碎了一些草叶咬在嘴里。白天那些所熟识的虫子,也都停止了鸣叫,在夜里叫的是另外一些虫子,它们的声音沉静、清脆而悠长。那埋着我的高草,和我的头顶一平,它们平滑,它们在我的耳边唱着那么微细的小歌,使我不能相信倒是听到还是没有听到。
“去吧……去……跳跳蹿蹿的……谁喜欢你……”
有二伯回来了,那喊狗的声音一直继续到厢房的那面。
我听到有二伯那拍响着的失掉了后跟的鞋子的声音,又听到厢房门扇的响声。
“妈睡了没睡呢?”我推着草叶,走出了草丛。
有二伯住着的厢房,纸窗好像闪着火光似的明亮。我推开门,就站在门口。
“还没睡?”
我说:“没睡。”
他在灶口烧着火,火叉的尖端插着玉米。
“你还没有吃饭?”我问他。
“吃什……么……饭?谁给留饭!”
我说:“我也没吃呢!”
“不吃,怎么不吃?你是家里人哪……”他的脖子比平日喝过酒之后更红,并且那脉管和那正在烧着的小树枝差不多。
“去吧……睡睡……觉去吧!”好像不是对我说似的。
“我也没吃饭呢!”我看着已经开始发黄的玉米。
“不吃饭,干什么来的……”
“我妈打我……”
“打你!为什么打你?”
孩子的心上所感到的温暖是和大人不同的,我要哭了,我看着他嘴角上流下来的笑痕。只有他才是偏着我这方面的人,他比妈妈还好。立刻我后悔起来,我觉得我的手在他身旁抓起一些柴草来,抓得很紧,并且许多时候没有把手松开,我的眼睛不敢再看到他的脸上去,只看到他腰带的地方和那脚边的火堆。我想说:
“二伯……再下雨时我不说你‘下雨冒泡,王八戴草帽’啦……”
“你妈打你……我看该打……”
“怎么……”我说,“你看……她不让我吃饭!”
“不让你吃饭……你这孩子也太好去啦……”
“你看,我在树上蹲着,她拿火叉子往下叉我……你看……把胳臂都给叉破皮啦……”
我把手里的柴草放下,一只手卷着袖子给他看。
“叉破皮……为啥叉的呢……还有个缘由没有呢?”
“因为拿了馒头。”
“还说呢……有出息!我没见过七八岁的姑娘还偷东西……还从家里偷东西往外边送!”他把玉米从叉子上拔下来了。
火堆仍没有灭,他的胡子在玉米上,我看得很清楚是扫来扫去的。
“就拿三个……没多拿……”
“嗯!”把眼睛斜着看我一下,想要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只是胡子在玉米上像小刷子似的来往着。
“我也没吃饭呢!”我咬着指甲。
“不吃……你愿意不吃……你是家里人!”好像抛给狗吃的东西一样,他把半段玉米打在我的脚上。
有一天,我看到母亲的头发在枕头上已经蓬乱起来,我知道她是睡熟了,我就从木格子下面提着鸡蛋筐子跑了。
那些邻居家的孩子就等在后院的空磨房里边。我顺着墙根走了回来的时候,安全,毫没有意外。我轻轻地招呼他们一声,他们就从窗口把篮子提了进去,其中有一个比我们大一些的,叫他小哥哥的,他一看见鸡蛋就抬一抬肩膀,伸一下舌头。小哑巴姑娘,她还为了特殊的得意“啊啊”了两声。
“嗳!小点声……花姐她妈剥她的皮呀……”
把窗子关了,就在碾盘上开始烧起火来,树枝和干草的烟围蒸腾了起来;老鼠在碾盘底下跑来跑去;风车站在墙角的地方,那大轮子上边盖着蛛网,罗柜旁边余留下来的谷类的粉末,那上面挂着许多种类虫子的皮壳。
“咱们来分分吧……一人几个,自家烧自家的。”
火苗旺盛起来了,伙伴们的脸孔,完全照红了。
“烧吧!放上去吧……一人三个……”
“可是多一个给谁呢?”
“给哑巴吧!”
她接过去,“啊啊”的。
“小点声,别吵!别把到肚的东西吵没啦。”
“多吃一个鸡蛋……下回别用手指画着骂人啦!啊!哑巴?”
蛋皮开始发黄的时候,我们为着这心上的满足,几乎要冒险叫喊了。
“哎呀!快要吃啦!”
“预备着吧,说熟就快的……”
“我的鸡蛋比你们的全大……像个大鸭蛋……”
“别叫……别叫!花姐她妈这半天一定睡醒啦……”
窗外有“哽哽”的声音,我们知道是大白狗在扒着墙皮的泥土。但同时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母亲终于在叫我了!鸡蛋开始爆裂的时候,母亲的喊声也在尖厉地刺着纸窗了。
等她停止了喊声,我才慢慢从窗子跳出去,我走得很慢,好像没有睡醒的样子,等我站到她面前的那一刻,无论如何再也压制不住那种心跳。
“妈!叫我干什么?”我一定惨白了脸。
“等一会儿……”她回身去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我想她一定去拿什么东西来打我,我想要逃,但我又强制着忍耐了一刻。
“去把这孩子也带去玩……”把小妹妹放在我的怀中。
我几乎要抱不动她了,我流了汗。
“去吧!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其实磨房的声音,一点也传不到母亲这里来,她到镜子前面去梳她的头发。
我绕了一个圈子,在磨房的前面,那锁着的门边告诉了他们:“没有事……不要紧……妈什么也不知道。”
我离开那门前,走了几步,就有一种异样的香味扑了来,并且飘满了院子。等我把小妹妹放在炕上,这种气味就满屋都是了。
“这是谁家炒鸡蛋,炒得这样香……”母亲很高的鼻子在镜子里使我有点害怕。
“不是炒鸡蛋……明明是烧的,哈!这蛋皮味,谁家……呆老婆烧鸡蛋……五里香。”
“许是吴大婶她们家?”我说这话的时候,隔着菜园子看到磨房的窗口冒着烟。
等我跑回了磨房,火完全灭了。我站在他们当中,他们几乎是摸着我的头发。
“我妈说谁家烧鸡蛋呢?谁家烧鸡蛋呢?我就告诉她,许是吴大婶她们家。哈!这是吴大婶?这是一群小鬼……”
我们就开朗地笑着。站在碾盘上往下跳着,甚至于多事起来,他们就在磨房里捉耗子。因为我告诉他们,我妈抱着小妹妹出去串门儿去了。
“什么人啊!”我们知道是有二伯在敲着窗棂。
“要进来,你就爬上来!还招呼什么?”我们之中有人回答他。
起初,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站在窗口,摆着手。后来他说:“看吧!”他把鼻子用力抽了两下,“一定有点故事……哪来的这种气味?”
他开始爬到窗台上面来,他那短小健康的身子从窗台跳进来时,好像一张磨盘滚了下来似的,土地发着响。他围着磨盘走了两圈。他上唇的红色的小胡子为着鼻子时时抽动的缘故,像是一条秋天里的毛虫在他的唇上不住地滚动。
“你们烧火吗?看这碾盘上的灰……花子……这又是你领头!我要不告诉你妈的……整天家领一群野孩子来作祸……”他要爬上窗口去了,可是他看到了那只筐子。“这是什么人提出来的呢?这不是咱家装鸡蛋的吗?花子……你不定又偷了什么东西……你妈没看见!”
他提着筐子走的时候,我们还嘲笑着他的草帽:“像个小瓦盆……像个小水桶……”
但夜里,我是挨打了。我伏在窗台上用舌尖舐着自己的眼泪。
“有二伯……有老虎……什么东西……坏老头子……”我一边哭着一边咒诅着他。
但过不多久,我又把他忘记了,我和许多孩子们一道去抽开了他的腰带,或是用杆子从后面掀掉了他的没有边沿的草帽。我们嘲笑他和嘲笑院心的大白狗一样。
秋末,我们寂寞了一个长久的时间。
那些空房子里充满了冷风和黑暗;长在空场上的高草,干败了而倒了下来;房后菜园上的各种秧棵完全挂满了白霜;老榆树在墙根边仍旧随风摇摆它那还没有落完的叶子;天空是发灰色的,云彩也失去了形状,有时带来了雨点,有时又带来了细雪。
我为着一种疲倦,也为着一点新的发现,我登着箱子和柜子,爬上了装旧东西的屋子的棚顶。
那上面,黑暗,有一种完全不可知的感觉。我摸到了一个小木箱,捧着它,来到棚顶洞口的地方,借着洞口的光亮,看到木箱是锁着一个发光的小铁锁,我把它在耳边摇了摇,又用手掌拍一拍……那里面咚啷咚啷地响着。
我很失望,因为我打不开这箱子,我又把它送了回去。于是我又往更深和更黑的角落处去探爬。因为我不能站起来走,这黑洞洞的地方一点也不规则,走在上面时时有跌倒的可能。所以在爬着的当儿,手指所触到的东西,可以随时把它们摸一摸。当我摸到了一个小琉璃罐,我又回到了亮光的地方……我该多么高兴!那里面完全是黑枣,我一点也没有再迟疑,就抱着这宝物下来了;脚尖刚接触到那箱子的盖顶,我又和小蛇一样把自己落下去的身子缩了回来,我又在棚顶蹲了好些时候。
我看着有二伯打开了就是我上来的时候登着的那个箱子。我看着他开了很多时候,他用牙齿咬着他手里的那块小东西……他歪着头,咬得咯啦啦的发响,咬了之后又放在手里扭着它,而后又把它触到箱子上去试一试。最后一次那箱子上的铜锁发着弹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扭着的是一段铁丝。
他把帽子脱下来,把那块盘卷的小东西就压在帽顶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几次:红色的椅垫子,蓝色粗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还有一团滚乱的花色的线,在箱子底上还躺着一只湛黄的铜酒壶。
后来他伸出那布满了筋络的两臂,摇撼着那箱子。
我想他可不是把这箱子搬开,搬开我可怎么下去?
他抱起好几次,又放下好几次,我几乎要招呼住他。
等一会儿,他从身上解下腰带来了,他弯下腰去,把腰带横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把椅垫子堆起来,压到腰带上去,而后打着结,椅垫子被束起来了。他喘着呼喘,试着去提一提。
他怎么还不快点出去呢?我想到了哑巴,也想到了别人,好像他们就在我的眼前吃着这东西似的使我得意。
“啊哈……这些……这些都是油乌乌的黑枣……”
我要向他们说的话都已想好了。
同时这些枣在我的眼睛里闪光,并且很滑,又好像已经在我的喉咙里上下地跳着。
他并没有把箱子搬开,他是开始锁着它。他把铜酒壶立在箱子的盖上,而后他出去了。
我把身子用力去拖长,使两个脚掌完全牢牢实实地踏到了箱子,因为过于用力抱着那琉璃罐,胸脯感到了发疼。
有二伯又走来了,他先提起门旁的椅垫子,而后又来拿箱盖上的铜酒壶,等他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面,他才看到墙角站着的是我。
他立刻就笑了,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笑得这样过分,把牙齿完全露在外面,嘴唇像是缺少了一个边。
“你不说吗?”他的头顶站着无数很大的汗珠。
“说什么……”
“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
“那么,你让我把这个琉璃罐拿出去?”
“拿吧!”
他一点也没有看到我,我另外又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五个馒头跑,等母亲说丢了东西的那天我也站到她的旁边去。
我说:“那我也不知道。”
“这可怪啦……明明是锁着……可哪儿来的钥匙呢?”母亲的尖尖的下颌是向着家里的别的人说的。后来那歪脖的年轻的厨夫也说:
“哼!这是谁呢?”
我又说:“那我也不知道。”
可是我脑子上走着的,是有二伯怎样用腰带捆了那些椅垫子,怎样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并且那酒壶就贴着肉的,并且有二伯好像在我的身体里边咬着那铁丝咯啦啦地响着似的。我的耳朵一阵阵地发烧,我把眼睛闭了一会儿。可是一睁开眼睛,我就向着那敞开的箱子又说:
“那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竟说出了:“那我可没看见。”
等母亲找来一条铁丝,试着怎样可以做成钥匙,她扭了一些时候,那铁丝并没有扭弯。
“不对的……要用牙咬,就这样……一咬……再一扭……再一咬……”很危险,舌头若一滑转的时候,就要说了出来。
我看见我的手已经在做着式子。
我开始把嘴唇咬得很紧,把手臂放在背后在看着他们。
“这可怪啦……这东西,又不是小东西……怎么能从院子走得出?除非是晚上……可是晚上就是来贼也偷不出去的……”母亲很尖的下颌使我害怕,她说的时候,用手推了推旁边的那张窗子。
“是啊!这东西是从前门走的,你们看……这窗子一夏就没有打开过……你们看……这还是去年秋天糊的窗缝子。”
“别绊脚!过去……”她用手推着我。
她又把这屋子的四边都看了看。
“不信……这东西去路也没有几条……我也能摸到一点边……不信……看着吧……这也不行啦。春天丢了一个铜火锅……说是放忘了地方啦……说是慢慢找,又是……也许借出去啦!哪有那么一回事……早还了输赢账啦……当他家里人看待……还说不拿他当家里人看待,好哇……慢慢把房梁也拆走啦……”
“啊……啊!”那厨夫抓住了自己的围裙,擦着嘴角。那歪了的脖子和一根蜡签似的,好像就要折断下来。
母亲和别人完全走完了时,他还站在那个地方。
晚饭的桌上,厨夫向着有二伯:
“都说你不吃羊肉,那么羊肠你吃不吃呢?”
“羊肠也是不能吃。”他看着他自己的饭碗说。
“我说,有二爷,这炒辣椒里边,可就有一段羊肠,我可告诉你!”
“怎么早不说,这……这……这……”他把筷子放下来,他运动着又要红起来的脖颈,把头掉转过去,转得很慢,看起来就和用手去转动一只瓦盆那样迟滞。
“有二是个粗人,一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这……羊……身上……的……不戴……羊……皮帽……子……不穿……羊……皮……衣裳……”他一个字一个字平板的说下去,“下回……”他说,“……杨安……你炒什么……不管菜汤里头……若有那羊身上的呀……先告诉我一声……有二不是那嘴馋的人!吃不吃不要紧……就是吃口咸菜……我也不吃那……羊……身……上……的……”
“可是有二爷,我问你一件事……你喝酒用什么酒壶喝呢?
非用铜酒壶不可?”杨厨子的下巴举得很高。
“什么酒壶……还不一样……”他又放下了筷子,把旁边的锡酒壶咯咯的蹾了两下,“这不是吗?……锡酒壶……喝的是酒……酒好……就不在壶上……哼!也不……年轻的时候,就总爱……这个……锡酒壶……把它擦得闪光湛亮……”
“我说有二爷……铜酒壶好不好呢?”
“怎么不好……一擦比什么都亮堂……”
“对了,还是铜酒壶好喔……哈……哈哈……”厨子笑了起来。他笑得在给我装饭的时候,几乎是抡掉了我的饭碗。
母亲把下唇拉长着,她的舌头往外边吹一点风,有几颗饭粒落在我的手上。
“哼!杨安……你笑我……不吃……羊肉,那真是吃不得!比方,我三个月就……没有了娘……羊奶把我长大的……若不是……还活了六十多岁……”
杨安拍着膝盖:“你真算是个有良心的人,为人没做过昧良心的事?是不是?我说,有二爷……”
“你们年轻人,不信这话……这都不好……人要知道自家的来路……不好反回头去倒咬一口……人要知恩报恩……说书讲古上都说……比方羊……就是我的娘……不是……不是……我可活六十多岁?”他挺直了背脊,把那盘羊肠炒辣椒甩筷子推开了一点。
吃完了饭,他退了出去,手里拿着那没有边沿的草帽。沿着砖路,他走下去了,那泥污的,好像两块朽木头似的……他的脚后跟随着那挂在脚尖上的鞋片在砖路上拖着,而那头顶就完全像个小锅似的冒着气。
母亲跟那厨夫在起着高笑。
“铜酒壶……啊哈……还有椅垫子呢……问问他……他知道不知道?”杨厨夫,他的脖子上的那块疤痕,我看也大了一些。
我有点害怕母亲,她的完全露着骨节的手指,把一条很肥的鸡腿,送到嘴上去,撕着,并且还露着牙齿。
又是一回母亲打我,我又跑到树上去,因为树枝完全没有了叶子,母亲向我飞来的小石子差不多每颗都像小钻子似的刺痛着我的全身。
“你再往上爬……再往上爬……拿杆子把你搅下来。”
母亲说着的时候,我觉得抱在胸前的那树干有些颤了,因为我已经爬到了顶梢,差不多就要爬到枝子上去了。
“你这小贴树皮,你这小妖精……我可真就算治不了你……”她就在树下徘徊着……许多工夫没有向我打着石子。
许多天,我没有上树,这感觉很新奇。我向四面望着,觉得只有我才比一切高了一点,街道上走着的人、车,附近的房子都在我的下面,就连后街上卖豆芽菜的那家的幌杆,我也和它一般高了。
“小死鬼……你滚下来不滚下来呀……”母亲说着“小死鬼”的时候,就好像叫着我的名字那般平常。
“啊!怎样的?”只要她没有牢牢实实地抓到我,我总不十分怕她。
她一没有留心,我就从树干跑到墙头上去:“啊哈……看我站在什么地方?”
“好孩子啊……要站到老爷庙的旗杆上去啦……”回答着我的,不是母亲,是站在墙外的一个人。
“快下来……墙头不都是踏坏了吗?我去叫你妈来打你。”
是有二伯。
“我下不来啦,你看,这不是吗?我妈在树根下等着我……”
“等你干什么?”他从墙下的板门走了进来。
“等着打我!”
“为啥打你?”
“尿了裤子。”
“还说呢……还有脸?七八岁的姑娘……尿裤子……滚下来!墙头踏坏啦!”他好像一只猪在叫唤着。
“把她抓下来……今天我让她认识认识我!”母亲说着的时候,有二伯就开始卷着裤脚。
我想这是做什么呢?
“好!小花子,你看着……这还无法无天啦呢……你可等着……”
等我看见他真的爬上了那最低级的树杈,我开始要流出眼泪来,喉管感到特别发胀。
“我要……我要说……我要说……”
母亲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可是有二伯没有再进一步,他就蹲在那很粗的树杈上:
“下来……好孩子……不碍事的,你妈打不着你,快下来,明天吃完早饭二伯领你上公园……省得在家里她们打你……”
他抱着我,从墙头上把我抱到树上,又从树上把我抱下来。
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听着他说:“好孩子……明天咱们上公园。”
第二天早晨,我就等在大门洞里边,可是等到他走过我的时候,他也并不向我说一声:“走吧!”我从身后赶了上去,我拉住他的腰带:
“你不说今天领我上公园吗?”
“上什么公园……去玩去吧!去吧……”只看着前面的道路,他并不看着我,昨天说的话好像不是他。
后来我就挂在他的腰带上,他摇着身子,他好像摆着贴在他身上的虫子似的摆脱着我。
“那我要说,我说铜酒壶……”
他向四边看了看,好像是叹着气:
“走吧?绊脚星……”
一路上他也不看我,不管我怎样看中了那商店窗子里摆着的小橡皮人,我也不能多看一会儿,因为一转眼……他就走远了。等走在公园门外的板桥上,我就跑在他的前面。
“到了!到了啊……”我张开了两只胳臂,几乎自己要飞起来那么轻快。
没有叶子的树,公园里面的凉亭,都在我的前面招呼着我。一步进公园去,那跑马戏的锣鼓的声音,就震着我的耳朵,几乎把耳朵震聋了的样子,我有点不辨方向了。我拉着有二伯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向前走。经过白色布棚的时候,我听到里面喊着:
“怕不怕?”
“不怕。”
“敢不敢?”
“敢哪……”
不知道有二伯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棚棚戏,西洋景……耍猴的……耍熊瞎子的……唱木偶戏的。这一些我们都走过来了,再往那边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并且地上的落叶也厚了起来。树叶子完全盖着我们在走着的路径。
“二伯!我们不看跑马戏吗?”
我把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放开,我和他距离开一点,我看着他的脸色。
“那里头有老虎……老虎我看过。我还没有看过大象。人家说这伙马戏班子是有三匹象:一匹大的,两匹小的,大的……大的……人家说,那鼻子,就只一根鼻子比咱家烧火的叉子还长……”
他的脸色完全没有变动。我从他的左边跑到他的右边,又从右边跑到左边:
“是不是呢?有二伯,你说是不是……你也没看见过?”
因为我是倒退着走,被一条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倒了。
“好好走!”他也并没有拉我。
我自己起来了。
公园的末角上,有一座茶亭,我想他到这个地方来,他是渴了!但他没有走进茶亭去,在茶亭后边,有和房子差不多、是席子搭起来的小房。
他把我领进去了,那里边黑洞洞的,最里边站着一个人,比画着,还打着什么竹板。有二伯一进门,就靠边坐在长板凳上,我就站在他的膝盖前,我的腿站得麻木了的时候,我也不能懂得那人是在干什么。他还和姑娘似的带着一条辫子,他把腿伸开了一只,像打拳的样子,又缩了回来,又把一只手往外推着……就这样走了一圈,接着又“啪”打了一下竹板。唱戏不像唱戏,耍猴不像耍猴,好像卖膏药的,可是我也看不见有人买膏药。
后来我就不向前边看,而向四面看,一个小孩也没有。前面的板凳一空下来,有二伯就带着我升到前面去,我也坐下来,但我坐不住,我总想看那大象。
“二伯,咱们看大象去吧,不看这个。”
他说:“别闹,别闹,好好听……”
“听什么,那是什么?”
“他说的是关公斩蔡阳……”
“什么关公哇?”
“关老爷,你没去过关老爷庙吗?”
我想起来了,关老爷庙里,关老爷骑着红色的马。
“对吧!关老爷骑着红色……”
“你听着……”他把我的话截断了。
我听了一会儿还是不懂,于是我转过身来,面向后坐着,还有一个瞎子,他的每一个眼球上盖着一个白泡。还有一个一条腿的人,手里还拿着木杖。坐在我旁边的人,那人的手包了起来,用一条布带挂到脖子上去。
等我听到“啪啪啪”的响了一阵竹板之后,有二伯还流了几颗眼泪。
我是一定要看大象的,回来的时候再经过白布棚我就站着不动了。
“要看,吃完晌饭再来看……”有二伯离开我慢慢地走着。
“回去,回去吃完晌饭再来看。”
“不嘛!饭我不吃,我不饿,看了再回去。”我拉住他的烟荷包。
“人家不让进,要买‘票’的,你没看见……那不是把门的人吗?”
“那咱们不好也买‘票’!”
“哪儿来的钱……买‘票’两个人要好几拾(十)吊钱。”
“我看见啦,你有钱,刚才在那棚子里你不是还给那个人钱来吗?”我贴到他的身上去。
“那才给几个铜钱!多啦没有,你二伯多啦没有。”
“我不信,我看有一大堆!”我跷着脚尖!掀开了他的衣襟,把手探进他的衣兜里去。
“是吧!多啦没有吧!你二伯多啦没有,没有进财的道……也就是个月七成的看个小牌,赢两吊……可是输的时候也不少。哼哼。”他看着拿在我手里的五六个铜元。
“信了吧!孩子,你二伯多啦没有……不能有……”一边走下了木桥,他一边说着。
那马戏班子的喊声还是那么热烈地在我们的背后反复着。
有二伯在木桥下那围着一群孩子、抽签子的地方也替我抛上两个铜元去。
我一伸手就在铁丝上拉下一张纸条来,纸条在水碗里面立刻变出一个通红的“五”字。
“是个几?”
“那不明明是个五吗?”我用肘部击撞着他。
“我哪认得呀!你二伯一个字也不识,一天书也没念过。”
回来的路上,我就不断地吃着这五个糖球。
第二次,我看到有二伯偷东西,好像是第二年的夏天。因为那马蛇菜的花,开得过于鲜红;院心空场上的高草,长得比我的年龄还快,它超过我了。那草场上有蜂子、蜻蜓,还来了一些不知名的小虫,也来了一些特殊的草种。它们还会开着花,淡紫色的,一串一串的,站在草场中;它们还特别的高,所以那花穗和小旗子一样动荡在草场上。
吃完了午饭,我是什么也不做,专等着小朋友们来,可是他们一个也不来。于是我就跑到粮食房子去,因为母亲在清早端了一个方盘走进去过。我想那方盘中……哼……一定是有点什么东西?
母亲把方盘藏得很巧妙,也不把它放在米柜上,也不放在粮食仓子上,她把它用绳子吊在房梁上了。我正在看着那奇怪的方盘的时候,我听到板仓里好像有耗子,也或者墙里面有耗子……总之,我是听到了一点响动……过了一会儿竟有了喘气的声音,我想不会是黄鼠狼。我有点害怕,就故意用手拍着板仓,拍了两下,听听就什么也没有了……可是很快又有什么东西在喘气……咝咝的……好像肺管里面起着泡沫。
这次我有点暴躁:
“去!什么东西……”
有二伯的胸部和他红色的脖子从板仓伸出来一段……当时,我疑心我也许是在看着木偶戏!但那顶窗透进来的太阳证明给我,被那金红色液体的东西染着的正是有二伯尖长的突出的鼻子……他的胸膛在白色的单衫下面不能够再压制得住,好像小波浪似的在雨点里面任意地跳着。
他一点声音也没有作,只是站着,站着……他完全和一只受惊的公羊那般愚傻!
我和小朋友们捉着甲虫,捕着蜻蜓,我们做这种事情,永不会厌倦。野草,野花,野的虫子,它们完全经营在我们的手里,从早晨到黄昏。
假若是个晴好的夜,我就单独留在草丛里边,那里有闪光的甲虫,有虫子低微地吟鸣,有高草摇着的夜影。
有时我竟压倒了高草,躺在上面;我爱那天空,我爱那星子……听人说过的海洋,我想也就和这天空差不多了。
晚饭的时候,我抱着一些装满了虫子的盒子,从草丛回来。经过粮食房子的旁边,使我惊奇的是有二伯还站在那里,破了的窗洞口露着他发青的嘴角和灰白的眼圈。
“院子里没有人吗?”好像是生病的人喑哑的喉咙。
“有!我妈在台阶上抽烟。”
“去吧!”
他完全没有笑容,他苍白,那头发好像墙头上跑着的野猫的毛皮。
饭桌上,有二伯的位置,那木凳上蹲着一匹小花狗。它戏耍着的时候,那卷尾巴和那铜铃完全引人可爱。
母亲投了一块肉给它。歪脖的厨子从汤锅里取出一块很大的骨头来……花狗跳到地上去,追了那骨头发了狂,那铜铃暴躁起来……
小妹妹笑得用筷子打着碗边,厨夫拉起围裙来擦着眼睛,母亲却把汤碗倒翻在桌子上了。
“快拿……快拿抹布来,快……流下来啦……”她用手按着嘴,可是总有些饭粒喷出来。
厨夫收拾桌子的时候,就点起煤油灯来。我面向着菜园坐在门槛上,从门道流出来的黄色的灯光当中,砌着我圆圆的头部和肩膀。我时时举动着手,揩着额头的汗水,每揩了一下,那影子也学着我揩了一下。透过我单衫的晚风,像是青蓝色的河水似的清凉……后街粮米店的胡琴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幽远的回音,东边也在叫着,西边也在叫着……日里黄色的花变成白色的了,红色的花变成黑色的了。
火一样红的马蛇菜的花也变成黑色的了。同时,那盘结着墙根的野马蛇菜的小花,就完全看不见了。
有二伯也许就踏着那些小花走去的,因为他太接近了墙根,我看着他……看着他……他走出了菜园的板门。
他一点也不知道,我从后面跟了上去。因为我觉得奇怪。
他偷这东西做什么呢?也不好吃,也不好玩。
我追到了板门,他已经过了桥,奔向着东边的高冈。高冈上的去路,宽宏而明亮。两边排着的门楼在月亮下面,我把它们当成庙堂一般想象。
有二伯的背上那圆圆的小袋子我还看得见的时候,远处,在他的前方,就起着狗叫了。
第三次我看见他偷东西,也许是第四次……但这也就是最后的一次。
他掮了大澡盆从菜园的边上横穿了过去,一些龙头花被他撞掉下来。这次好像他一点也不害怕,那白洋铁的澡盆咣当咣当的埋没着他的头部在呻叫,并且好像大块的白银似的。那闪光照耀得我很害怕,我靠到墙根上去,我几乎是发呆地站着。
我想:母亲抓到了他,是不是会打他呢?同时我又起了一种佩服他的心情:我将来也敢和他这样偷东西吗?但我又想:我是不偷这东西的,偷这东西干什么呢?这样大,放到哪里母亲也会捉到的。但有二伯却顶着它像是故事里银色的大蛇似的走去了。
以后,我就没有看到他再偷过。但我又看到了别样的事情,那更危险,而且只常常发生,比方我在高草中正捏住了蜻蜓的尾巴……咕咚……板墙上有一块大石头似的抛了过来,蜻蜓无疑的是飞了。比方夜里我就不敢再沿着那道板墙去捉蟋蟀,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有二伯会从墙顶落下来。
丢了澡盆之后,母亲把三道门都下了锁。
所以小朋友们之中,我的蟋蟀捉得最少。因此我就怨恨有二伯:
“你总是跳墙,跳墙……人家蟋蟀都不能捉了!”
“不跳墙……说得好,有谁给开门呢?”他的脖子挺得很直。
“杨厨子开吧……”
“杨……厨子……哼……你们是家里人……支使得动他……你二伯……”
“你不会喊!叫他……叫他听不着,你就不会打门……”
我的两只手,向两边摆着。
“哼……打门……”他的眼睛用力往低处看去。
“打门再听不着,你不会用脚踢……”
“踢……锁上啦……踢它干什么!”
“那你就非跳墙不可,是不是?跳也不轻轻跳,跳得那样吓人!”
“怎么轻轻的?”
“像我跳墙的时候,谁也听不着,落下来的时候,是蹲着……两只膀子张开……”
我平地就跳了一下给他看。
“小的时候是行啊……老了,不行啦!骨头都硬啦!你二伯比你大六十岁,哪儿还比得了?”
他嘴角上流下来一点点的笑来。右手拿抓着烟荷包,左手摸着站在旁边的大白狗的耳朵……狗的舌头舐着他。
可是我总也不相信,怎么骨头还会硬与不硬?骨头不就是骨头吗?猪骨头我也咬不动,羊骨头我也咬不动,怎么我的骨头就和有二伯的骨头不一样?
所以,以后我拾到了骨头,就常常彼此把它们磕一磕。遇到同伴比我大几岁的,或是小一岁的,我都要和他们试试。怎样试呢?撞一撞拳头的骨节,倒是软多少硬多少?但总也觉不出来。若用力些就撞得很痛,第一次来撞的是哑巴——管事的女儿。起先她不肯,我就告诉她:
“你比我小一岁,来试试,人小骨头是软的,看看你软不软?”
当时,她的骨节就红了,我想她的一定比我软。可是,看看自己的也红了。
有一次,有二伯从板墙上掉下来。他摔破了鼻子。
“哼!没加小心……一只腿下来……一只腿挂在墙上……哼!闹个大头朝下……”
他好像在嘲笑着他自己,并不用衣襟或是什么揩去那血,看起来,在流血的似乎不是他自己的鼻子。他挺着很直的背脊走向厢房去,血条一面走着一面更多地画着他的前襟。已经染了血的手是垂着,而不去按住鼻子。
厨夫歪着脖子站在院心,他说:
“有二爷,你这血真新鲜……我看你多摔两个也不要紧……”
“哼,小伙子,谁也从年轻过过!就不用挖苦……慢慢就有啦……”他的嘴还在血条里面笑着。
过一会儿,有二伯裸着胸脯和肩头,站在厢房门口,鼻子孔塞着两块小东西。他喊着:
“老杨……杨安……有单褂子借给穿穿……明天这件干啦!就把你的脱下来……我那件掉啦膀子。夹的送去做,还没倒出工夫去拿……”他手里抖着那件洗过的衣裳。
“你说什么?”杨安几乎是喊着,“你送去做的夹衣裳还没倒出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忙人!衣服做都做好啦……拿一趟就没有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二爷,将来要用个跟班的啦……”
我爬着梯子,上了厢房的房顶,听着街上是有打架的,上去看一看。房顶上的风很大,我打着战子下来了。有二伯还赤着臂膀站在檐下。那件湿的衣裳在绳子上啪啪的被风吹着。
点灯的时候,我进屋去加了件衣裳,很例外我看到有二伯单独地坐在饭桌的屋子里喝酒,并且更奇怪的是杨厨子给他盛着汤。
“我各自盛吧!你去歇歇吧……”有二伯和杨安争夺着汤盆里的勺子。
我走去看看,酒壶旁边的小碟子里还有两片肉。
有二伯穿着杨安的小黑马褂,腰带几乎是束到胸脯上去。他从来不穿这样小的衣裳,我看他不像个有二伯,像谁呢?也说不出来!他嘴在嚼着东西,鼻子上的小塞还会动着。
本来只有父亲晚上回来的时候,才单独的坐在洋灯下吃饭。在有二伯,就很新奇,所以我站着看了一会儿。
杨安像个弯腰的瘦甲虫,他跑到客室的门口去……
“快看看……”他歪着脖子,“都说他不吃羊肉……不吃羊肉……肚子太小,怕是胀破了……三大碗羊汤喝完啦……完啦……哈哈哈……”他小声地笑着,做着手势,放下了门帘。
又一次,完全不是羊肉汤,而是牛肉汤,可是当有二伯拿起了勺子,杨安就说:
“羊肉汤……”
他就把勺子放下了,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炒茄子,杨安又告诉他:
“羊肝炒茄子。”
他把筷子去洗了洗,又到碗橱去拿出了一碟酱咸菜。他还没有拿到桌子上,杨安又说:
“羊……”他说不下去了。
“羊什么呢……”有二伯看着他。
“羊……羊……唔……是咸菜呀……嗯!咸菜里边说干净也不干净……”
“怎么不干净?”
“用切羊肉的刀切的咸菜。”
“我说杨安,你可不能这样……”有二伯离着桌子很远,就把碟子摔了上去。桌面过于光滑,小碟在上面呱呱地跑着,撞在另一个盘子上才停住。
“你杨安……可不用欺生……姓姜的家里没有你……你和我也是一样,是个外棵秧!年轻人好好学……怪模怪样的……将来还要有个后成……”
“哎呀呀!后成!就算绝后一辈子吧……不吃羊肠……麻花铺子炸面鱼——假腥气……不吃羊肠,可吃羊肉……别装扮着啦……”杨安的脖子因为生气直了一点。
“兔羔子……你他妈……洋气什么?”有二伯站起来向前走去。
“有二爷,不要动那样大的气……气大伤身不养家……我说,咱爷俩都是跑腿子……说个笑话……开个心……”厨子傻傻地笑着,“哪里有羊肠呢……说着玩……你看你就不得了啦……”
好像站在公园里的石人似的,有二伯站在地心。
“……别的我不生气……闹笑话,也不怕闹……可是我就忌讳这手……这不是好闹笑话的……前年我不知道吃过一回……后来知道啦,病啦半个多月……后来这脖上生了一块疮算是好啦……吃一回羊肉倒不算什么……就是心里头放不下,就好像背了自己的良心……背良心的事不做……做了那后悔是受不住的,有二不吃羊肉也就是为的这个……”喝了一口冷水之后他还是抽烟。
别人一个一个的开始离开了桌子……
从此有二伯的鼻子常常塞着小塞,后来又说腰痛,后来又说腿痛。他走过院心不像从前那么挺直,有时身子向一边歪着,有时用手拉住自己的腰带……大白狗跟着他前后地跳着的时候,他躲闪着它:
“去吧……去吧!”他把手梢缩在袖子里面,用袖口向后扫摆着。
但,他开始咒骂更小的东西,比方一块砖头打在他的脚上,他就坐下来,用手按在那砖头,好像他疑心那砖头会自己走到他脚上来的一样。若当鸟雀们飞着时,有什么脏污的东西落在他的袖子或是什么地方,他就一面抖掉它,一面对着那已经飞过去的小东西讲着话:
“这东西……啊哈!会找地方,往袖子上掉……你也是个瞎眼睛!掉,就往那个穿绸穿缎的身上掉!往我这掉也是白……穷跑腿子……”
他擦净了袖子,又向他头顶上那块天空看了一会儿,才重新走路。
板墙下的蟋蟀没有了,有二伯也好像不再跳板墙了。早晨厨子挑水的时候,他就跟着水桶通过板门去,而后向着井沿走,就坐在井沿旁的空着的碾盘上。差不多每天我拿了钥匙放小朋友们进来时,他总是在碾盘上招呼着:
“花子……等一等你二伯……”
我看他像鸭子在走路似的。
“你二伯真是不行了……眼看着……眼看着孩子们往这儿来,可是你二伯就追不上……”
他一进了板门,又坐在门边的木樽上。他的一只脚穿着袜子,另一只的脚趾捆了一段麻绳;他把麻绳抖开,在小布片下面,那肿胀的脚趾上还腐了一小块,好像茄子似的脚趾,他又把它包扎起来。
“今年的运气十分不好……小毛病紧着添……”他取下来咬在嘴上的麻绳。
以后当我放小朋友进来的时候,不是有二伯招呼着我,而是我招呼着他。因为关了门,他再走到门口,给他开门的人也还是我。
在碾盘上不但坐着,他后来就常常睡觉。他睡得就像完全没有了感觉似的,有一个花鸭子伸着脖颈啄着他的脚心,可是他没有醒,他还是把脚伸在原来的地方。碾盘在太阳下闪着光,他像是睡在圆镜子上边。
我们这些孩子们抛着石子和飞着沙土,我们从板门冲出来,跑到井沿上去,因为井沿上有更多的石子。我把我的衣袋装满了它们,我就蹲在碾盘后和他们作战,石子在碾盘上“啪”!“啪”!好像还冒着一道烟。
有二伯闭着眼睛忽然抓了他的烟袋:
“王八蛋,干什么……还敢来……还敢上……”
他打着他的左边和右边,等我们都集拢来看他的时候,他才坐起来。
“……妈的……做了一个梦……那条道上的狗真多……连小狗崽也上来啦……让我几烟袋锅子就全数打了回去……”他揉一揉手骨节,嘴角上流下笑来,“妈的……真是那么个滋味……做梦狗咬啦呢……醒啦还有点疼……”
明明是我们打来的石子,他却说是小狗崽。我们都为这事吃惊而得意,跑开了,好像散开的鸡群,吵叫着,展着翅膀。
他打着呵欠:“呵……呵呵……”在我们背后像小驴子似的叫着。
我们回头看他,他和要吞食什么一样,向着太阳张着嘴。
那下着毛毛雨的早晨,有二伯就坐到碾盘上去了。杨安担着水桶从板门来来往往地走了好几回……杨安锁着板门的时候,他就说:
“有二爷子这几天可真变样……那神气,我看几天就得进庙啦……”
我从板缝往西边看看,看不清是有二伯,好像小草堆似的,在雨里边浇着。
“有二伯……吃饭啦!”我试着喊了一声。
回答我的,只是我自己的回响——“呜呜”的在我的背后传来。
“有二伯,吃饭啦!”这次把嘴唇对准了板缝。可是回答我的又是“呜呜”。
下雨的天气永远和夜晚一样,到处好像空瓶子似的,随时被吹着随时发着响。
“不用理他……”母亲在开窗子,“他是找死……你爸爸这几天就想收拾他呢……”
我知道这“收拾”是什么意思:打孩子们叫“打”,打大人就叫“收拾”。我看到一次,因为看纸牌的事情,有二伯被管事的“收拾”了一回。可是父亲,我还没有看见过。
母亲向杨厨子说:
“这几年来,他爸爸不屑理他……总也没在他身上动过手……可是他的骄毛越长越长……贱骨头,非得收拾不可……若不然……他就不自在。”
母亲越说“收拾”我就越有点害怕,在什么地方“收拾”呢?在院心?管事的那回可不是在院心,是在厢房的炕上。那么这回也要在厢房里!是不是要拿着烧火的叉子?那回管事的可是拿着。我又想起来小哑巴,小哑巴让他们踏了一脚,手指差一点没有踏断。到现在那小手指还不是弯着吗?
有二伯一面敲着门一面说着:
“大白……大白……你是没心肝的……你早晚……”
等大白狗从板墙跳出去,他又说:
“去……去……”
“开门!没有人吗?”
我要跑去的时候,母亲按住了我的头顶:“不用你显勤快!让他站一会儿吧,不是吃他饭长的……”
那声音越来越大了,真是好像用脚踢着。
“没有人吗?”每个字的声音完全喊得一平。
“人倒是有,倒不是侍候你的……你这份老爷子不中用……”母亲的说话,不知有二伯听到没有听到。
但那板门暴乱起来:
“死绝了吗?人都死绝啦……”
“你可不用假装疯魔……有二,你骂谁呀……对不住你吗?”母亲在厨房里叫着,“你的后半辈吃谁的饭来的……你想想,睡不着觉思量思量……有骨头,别吃人家的饭?讨饭吃,还嫌酸……”
并没有回答的声音,板墙隆隆的响着,等我们看到他,他已经是站在墙这边了。
“我……我说……四妹子……你二哥说的是杨安,家里人……我是不说的……你二哥,没能耐不是假的,可是吃这碗饭,你可也不用委屈……”我奇怪要打架的时候,他还笑着。
“有四兄弟在……算账咱们和四兄弟算……”
“四兄弟……四兄弟屑得跟你算……”母亲向后推着我。
“不屑得跟你二哥算……哼!哪天咱们就算算看……哪天四兄弟不上学堂……咱们就算算看……”他哼哼的,好像水洗过的小瓦盆似的没有边沿的草帽切着他的前额。
他走过的院心上,一个一个地留下了泥窝。
“这死鬼……也不死……脚烂啦!还一样会跳墙……”母亲像是故意让他听到。
“我说四妹子……你们说的是你二哥……哼哼……你们能说出口来?我死……人不好那样,谁都是爹娘养的,吃饭长的……”他拉开了厢房的门扇,就和拉着一片石头似的那样用力,但他并不走进去。“你二哥,在你家住了三十多年……哪一点对不住你们?拍拍良心……一根草棍也没给你们糟踏过……唉……四妹子……这年头……没处说去……没处说去……人心看不见……”
我拿着满手的柿子,在院心滑着跳着跑到厢房去。有二伯在烤着一个温暖的火堆,他坐得那么刚直,和门旁那只空着的大坛子一样。
“滚……鬼头鬼脑的……干什么事?你们家里头尽是些耗子。”我站在门口还没有进去,他就这样的骂着我。
我想:可真是,不怪杨厨子说,有二伯真有点变了。他骂人也骂得那么奇怪,尽是些我不懂的话!“耗子”?“耗子”与我有什么关系!说它干什么?
我还是站在门边,他又说:
“王八羔子……兔羔子……穷命……狗命……不是人……在人里头缺点什么……”他说的是一套一套的,我一点也记不住。
我也学着他,把鞋脱下来,两个鞋底相对起来,坐在下面。
“你这孩子……人家什么样,你也什么样!看着葫芦就画瓢……那好的……新新的鞋子就坐……”他的眼睛就像坛子上没有烧好的小坑似的向着我。
“那你怎么坐呢!”我把手伸到火上去。
“你二伯坐……你看看你二伯这鞋……坐不坐都是一样,不能要啦!穿了它二年整。”把鞋从身下抽出来,向着火看了许多工夫。他忽然又生起气来……
“你们……这都是天堂的呀……你二伯像你那大……没穿过鞋……哪来的鞋呢?放猪去,拿着个小鞭子就走……一天跟着太阳出去……又跟着太阳回来……带着两个饭团就算是晌饭……你看看你们……馒头干粮,满院子滚!我若一扫院子就准能捡着几个……你二伯小时候连馒头边都……都摸不着哇!如今……连大白狗都不去吃啦……”
他的这些话若不去打断他,他就会永久说下去:从幼小说到长大,再说到锅台上的瓦盆……再从瓦盆回到他幼年吃过的那个饭团上去。我知道他又是这一套,而这很使我起反感,使我讨厌他,我就把红柿子放在火上去烧着,看一看烧熟是个什么样。
“去去……哪有你这样的孩子呢?人家烘点火暖暖……你也必得弄灭它……去,上一边去烧去……”他看着火堆喊着。
我穿上鞋就跑了,房门是开着,所以那骂的声音很大:“鬼头鬼脑的,干些什么事?你们家里……尽是些耗子……”
有二伯和后园里的老茄子一样,是灰白了,然而老茄子一天比一天静默下去,好像完全任凭了命运。可是有二伯从东墙骂到西墙,从扫地的扫帚骂到水桶……而后他骂着他自己的草帽……
“……王八蛋……这是什么东西……去你的吧……没有人心!夏不遮凉,冬不抗寒……”
后来他还是把草帽戴上,跟着杨厨子的水桶走到井沿上去,他并不坐到石碾上,跟着水桶又回来了。
“王八蛋……你还算个牲口……你黑心哩……”他看看墙根的猪说。
他一转身又看到了一群鸭子:“哪天都杀了你们……一天到晚呱呱的……他妈的若是个人,也是个闲人。都杀了你们……别享福……吃得溜溜胖……溜溜肥……”
后园里的葵花子,完全成熟了,那过重的头柄几乎折断了它自己的身子。玉米有的只带了叶子站在那里,有的还挂着稀少的玉米棒。黄瓜老在架上了,褐黄色的,麻裂了皮,有的束上了红色的带子,母亲规定了它们:来年做为种子。葵花子也是一样,在它们的颈间也有的是挂了红布条。只有已经发了灰白的老茄子还都自由地吊在枝棵上,因为它们的内面完全是黑色的子粒,孩子们既然不吃它,厨子也总不采它。
只有红柿子,红得更快,一个跟着一个,一堆跟着一堆。
好像捣衣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了一样。
有二伯在一个清凉的早晨,和那捣衣裳的声音一道倒在院心了。
我们这些孩子们围绕着他,邻人们也围绕着他,但当他爬起来的时候,邻人们又都向他让开了路。
他跑过去。又倒下来了。父亲好像什么也没做,只在有二伯的头上拍了一下。
照这样做了好几次,有二伯只是和一条卷虫似的滚着。
父亲却和一部机器似的那么灵巧。他读书看报时的眼镜也还戴着,他叉着腿,有二伯来了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白绸衫的襟角很和谐地抖了一下。
“有二……你这小子浑蛋……一天到晚,你骂什么……有吃有喝,你还要挣命……你个祖宗的!”
有二伯什么声音也没有。倒了的时候,他想法子爬起来,爬起来他就向前走着,走到父亲的地方他又倒了下来。
等他再倒了下来的时候,邻人们也不去围绕着他。母亲始终是站在台阶上。杨安在柴堆旁边,胸前立着竹帚……邻家的老祖母在板门外被风吹着她头上的蓝色的花。还有管事的……还有小哑巴……还有我不认识的人,他们都靠到墙根上去。
到后来有二伯枕着他自己的血,不再起来了,脚趾上扎着的那块麻绳脱落在旁边,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只留了一些片沫在他的左近。鸡叫着,但是跑得那么远……只有鸭子来啄食那地上的血液。
我看到一个绿头顶的鸭子和一个花脖子的。
冬天一来了的时候,那榆树的叶子,连一棵也不能够存在,因为是一棵孤树,所有从四面来的风,都摇得到它。所以每夜听着火炉盖上茶壶咝咝的声音的时候,我就从后窗看着那棵大树,白的,穿起了鹅毛似的……连那顶小的枝子也胖了一些。太阳来了的时候,榆树也会闪光,和闪光的房顶、闪光的地面一样。
起初,我们是玩着堆雪人,后来就厌倦了,改为拖狗爬犁了,大白狗的脖子上每天束着绳子,杨安给我们做起来的爬犁。起初,大白狗完全不走正路,它往狗窝里面跑,往厨房里面跑。我们打着它,终于使它习惯下来,但也常常兜着圈子,把我们全数扣在雪地上。它每这样做了一次,我们就一天不许它吃东西,嘴上给他挂了笼头。
但这它又受不惯,总是闹着,叫着……用腿抓着雪地,所以我们把它束到马桩子上。
不知为什么有二伯把它解了下来,他的手又颤颤得那么厉害。而后他把狗牵到厢房里去,好像牵着一匹小马一样……
过了一会儿出来了,白狗的背上压着不少东西:草帽顶,铜水壶,豆油灯碗,方枕头,团蒲扇……小圆筐……好像一辆搬家的小车。有二伯则夹着他的棉被。
“二伯!你要回家吗?”他总常说“走走”。我想“走”就是回家的意思。
“你二伯……嗯……”那被子流下来的棉花一块一块的沾污了雪地,黑灰似的在雪地上滚着。
还没走到板门,白狗就停下了,并且打着,他有些牵不住它了。
“你不走吗?你……大白……”
我取来钥匙给他开了门。
在井沿的地方,狗背上的东西,就全都弄翻了。在石碾上摆着小圆筐和铜茶壶这一切。
“有二伯……你回家吗?若是不回家为什么带着这些东西呢!”
“嗯……你二伯……”
白狗跑得很远的了。
“这儿不是你二伯的家,你二伯别处也没有家。”
“来……”他招呼着大白狗,“不让你背东西……就来吧……”他好像要去抱那狗似的张开了两臂。
“我要等到开春……就不行……”他拿起了铜水壶和别的一切。
我想他是一定要走了。
我看着远处白雪里边的大门。但他转回身去,又向着板门走了回来。他走动的时候,好像肩上担着水桶的人一样,东边摇着,西边摇着。
“二伯,你是忘下了什么东西?”
但回答着我的只有水壶盖上的铜环……咯铃铃咯铃铃……
他是去牵大白狗吧!对这件事我很感到趣味,所以我抛弃了小朋友们,跟在有二伯的背后。
走到厢房门口,他就进去了;戴着笼头的白狗,他像没有看见它。
他是忘下了什么东西?
但他什么也不去拿,坐在炕沿上,那所有的全套的零碎完全照样在背上和胸上压着他。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连自己也不能知道我是已经向着他的旁边走去。
“花子!你关上门……来……”他按着从身上退下来的东西,“你来看看!”
我看到的是些什么呢?
掀起席子来,他抓了一把:“就是这个……”而后他把谷粒抛到地上。
“这不明明是往外撵我吗……腰疼……腿疼没有人看见……这炕暖倒记住啦!说是没有米吃,这谷子又潮湿……垫在这炕下炀几天……十几天啦……一寸多厚……烧点火还能热上来……暖!……想是等到开春……这衣裳不抗风……”
他拿起扫帚来,扫着窗棂上的霜雪,又扫着墙壁:
“这是些什么?吃糖可就不用花钱?”
随后他烧起火来,柴草就着在灶口外边,他的胡子上小白冰溜变成了水,而我的眼睛流着泪……那烟遮没了他和我。
他说他七岁上被狼咬了一口,八岁上被驴子踢掉一个脚趾……我问他:“老虎,真的,山上的你看见过吗?”
他说:“那倒没有。”
我又问他:“大象你看见过吗?”
而他就不说到这上面来。他说他放牛放了几年,放猪放了几年……
“你二伯三个月没有娘……六个月没有爹……在叔叔家里住到整整七岁,就像你这么大……”
“像我这么大怎么的呢?”他不说到狼和虎我就不愿意听。
“像你那么大就给人家放猪去啦吧……”
“狼咬你就是像我那大咬的?咬完啦,你还敢再上山不敢啦?”
“不敢,哼……在自家里是孩子……在别人就当大人看……不敢……不敢……回家去……你二伯也是怕呀……为此哭过一些……好打也挨过一些……”
我再问他:“狼就咬过一回?”
他就不说狼,而说一些别的:又是哪年他给人家当过喂马的……又是我爷爷怎么把他领到家里来的……又是什么五月里樱桃开花啦……又是“你二伯前些年也想给你娶个二大娘”……
我知道他又是从前那一套,我冲开了门站在院心去了。被烟所伤痛的眼睛什么也不能看了,只是流着泪……
但有二伯瘫在火堆旁边,幽幽地起着哭声……
我走向上房去了,太阳晒着我,还有别的白色的闪光,它们都来包围了我;或是在前面迎接着,或是从后面迫赶着我站在台阶上,向四面看看,那么多纯白而闪光的房顶!那么多闪光的树枝!它们好像白石雕成的珊瑚树似的站在一些房子中间。
有二伯的哭声更高了的时候,我就对着这眼前的一切更爱:它们多么接近,比方雪地是踏在我的脚下,那些房顶和树枝就是我的邻家,太阳虽然远一点,然而也来照在我的头上。
春天,我进了附近的小学校。
有二伯从此也就不见了。
感情的碎片
近来觉得眼泪常常充满着眼睛,热的,它们常常会使我的眼圈发烧。然而它们一次也没有滚落下来。有时候它们站到了眼毛的尖端,闪耀着玻璃似的液体,每每在镜子里面看到。
一看到这样的眼睛,又好像回到了母亲死的时候。母亲并不十分爱我,但也总算是母亲。她病了三天了,是七月的末梢。许多医生来过了,他们骑着白马,坐着三轮车。但那最高的一个,他用银针在母亲的腿上刺了一下,他说:
“血流则生,不流则亡。”
我确确实实看到那针孔是没有流血,只是母亲的腿上凭空多了一个黑点。医生和别人都退了出去,他们在堂屋里议论着。我背向了母亲,我不再看她腿上的黑点。我站着。
“母亲就要没有了吗?”我想。
大概就是她极短的清醒的时候:
“……你哭了吗?不怕,妈死不了!”
我垂下头去,扯住了衣襟,母亲也哭了。
而后我站到房后摆着花盆的木架旁边去。我从衣袋取出来母亲买给我的小洋刀。
“小洋刀丢了就从此没有了吧?”于是眼泪又来了。
花盆里的金百合映着我的眼睛,小洋刀的闪光映着我的眼睛。眼泪就再没有流落下来,然而那是热的,是发炎的。但那是孩子的时候,而今则不应该了。
祖父死了的时候
祖父总是有点变样子,他喜欢流起眼泪来,同时过去很重要的事情他也忘掉。比方过去那一些他常讲的故事,现在讲起来,讲了一半,下一半他就说:“我记不得了。”
某夜,他又病了一次,经过这一次病,他竟说:“给你三姑写信,叫她来一趟,我不是四五年没看过她吗?”他叫我写信给我已经死去五年的姑母。
那次离家是很痛苦的。学校来了开学通知信,祖父又一天一天地变样起来。
祖父睡着的时候,我就躺在他的旁边哭,好像祖父已经离开我死去似的,一面哭着一面抬头看他凹陷的嘴唇。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间一切“爱”和“温暖”带得空空虚虚。我的心被丝线扎住或铁丝绞住了。
我联想到母亲死的时候。母亲死以后,父亲怎样打我,又娶一个新母亲来。这个母亲很客气,不打我,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或椅子来骂我。客气是越客气了,但是冷淡了,疏远了,生人一样。
“到院子去玩玩吧!”祖父说了这话之后,在我的头上撞了一下,“喂!你看这是什么?”一个黄金色的橘子落到我的手中。
夜间不敢到茅厕去,我说:“妈妈同我到茅厕去趟吧。”
“我不去!”
“那我害怕呀!”
“怕什么?”
“怕什么?怕鬼怕神?”父亲也说话了,把眼睛从眼镜上面看着我。
冬天,祖父即使已经睡下,也会起床,然后赤着脚,开着纽扣跟我到外面茅厕去。
学校开学,我迟到了四天。三月里,我又回家一次,正在外面叫门,里面小弟弟嚷着:“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大门开时,我就远远注意着祖父住着的那间房子,果然祖父的面孔和胡子闪现在玻璃窗里。我跳着笑着跑进屋去,但不是高兴,只是心酸,祖父的脸色更惨淡、更白了。等屋子里一个人没有时,他流着泪,他慌慌忙忙的一边用袖口擦着眼泪,一边抖动着嘴唇说:“爷爷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好险没跌……跌死。”
“怎么跌的?”
“就是在后屋,我想去解手,招呼人,也听不见,按电铃也没有人来,就得爬啦。还没到后门口,腿颤,心跳,眼前发花了一阵就倒下去。没跌断了腰……人老了,有什么用处!爷爷是八十一岁呢。”
“爷爷是八十一岁。”
“没用了,活了八十一岁还是在地上爬呢!我想你看不着爷爷了,谁知没有跌死,我又慢慢爬到炕上。”
我走的那天也是和我回来那天一样,白色的脸的轮廓闪现在玻璃窗里。
在院心我回头看着祖父的面孔,走到大门口,在大门口我仍可看见,出了大门,就被门扇遮断。
从这一次祖父就与我永远隔绝了。虽然那次和祖父告别,并没说出一个永别的字。我回来看祖父,这回门前吹着喇叭,幡杆挑得比房头更高,马车离家很远的时候,我已看到高高的白色幡杆了,吹鼓手们的喇叭怆凉的在悲号。马车停在喇叭声中,大门前的白幡、白对联,院心的灵棚,闹嚷嚷许多人,吹鼓手们响起呜呜的哀号。
这回祖父不坐在玻璃窗里,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没有灵魂地躺在那里。我要看一看他白色的胡子,可是怎样看呢!拿开他脸上蒙着的纸吧,胡子、眼睛和嘴都不会动了,他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我从祖父的袖管里去摸他的手,手也没有感觉了。祖父这回真死去了啊!
祖父装进棺材去的那天早晨,正是后园里玫瑰花开放满树的时候。我扯着祖父的一张被角,抬向灵前去。吹鼓手在灵前吹着大喇叭。
我怕起来,我号叫起来。
“咣咣!”黑色的、半尺厚的灵柩盖子压上去。
吃饭的时候,我饮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饮的。饭后我跑到后园玫瑰树下去卧倒,园中飞着蜂子和蝴蝶,绿草的清凉的气味,这都和十年前一样。可是十年前死了妈妈。妈妈死后我仍是在园中扑蝴蝶,这回祖父死去,我却饮了酒。
过去的十年我是和父亲打斗着生活,在这期间我觉得人是残酷的东西。父亲对我是没有好面孔的,对于仆人也是没有好面孔的,他对于祖父也是没有好面孔的。因为仆人是穷人,祖父是老人,我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们这些完全没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后来我看到新娶来的母亲也落到他的手里,他喜欢她的时候,便同她说笑,他恼怒时便骂她,母亲渐渐也怕起父亲来。
母亲也不是穷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么也怕起父亲来呢?我到邻家去看看,邻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
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
我饮了酒,回想,幻想……
以后我必须不要家,到广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树下战怵了,人群中没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着,整个祖父死的时候我哭着。
索非亚的愁苦
侨居在哈尔滨的俄国人那样多。从前他们骂着:“穷党!穷党!”
连中国人开着的小酒店或是小食品店,都怕“穷党”进去。谁都知道“穷党”喝了酒,常常会讨不出钱来。
可是现在那骂着穷党的,他们做了“穷党”了:马车夫,街上的浮浪人,叫花子,至于那大胡子的老磨刀匠,至于那去过欧战的独腿人,那拉手风琴在乞讨铜板的,人们叫他街头音乐家的独眼人。
索非亚的父亲就是马车夫。
索非亚是我的俄文教师。
她走路走得很漂亮,像跳舞一样。可是,她跳舞跳得怎样呢?那我不知道,因为我还不懂得跳舞。但是我看她转着那样圆的圈子,我喜欢她。
没多久,熟识了之后,我们是常常跳舞的。“再教我一个新步法!这个,你看我会了。”
桌上的表一过十二点,我们就停止读书。我站起来,走了一点姿势给她看。
“这样可以吗?左边转,右边转,都可以!”
“怎么不可以!”她的中国话讲得比我们初识的时候更好了。
为着一种感情,我从不以为她是一个“穷党”,几乎连那种观念也没有存在。她唱歌唱得也很好,她又教我唱歌。有一天,她的手指甲染得很红的来了。还没开始读书,我就对她的手很感到趣味,因为没有看到她装饰过。她从不涂粉,嘴唇也是本来的颜色。
“嗯哼,好看的指甲啊!”我笑着。
“呵!坏的,不好的,‘涅克拉西为’是不美的、难看的意思。”
我问她:“为什么难看呢?”
“读书,读书,十一点钟了。”她没有回答我。
后来,我们再熟识的时候,不仅跳舞、唱歌,我们谈着服装,谈着女人:西洋女人,东洋女人,俄国女人,中国女人。有一天,我们正在讲解着文法,窗子上有红光闪了一下,我招呼着:
“快看!漂亮哩!”
房东的女儿穿着红缎袍子走过去。我想,她一定要称赞一句,可是她没有:
“白吃白喝的人们!”
这样合乎文法完整的名词,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能说出来。当时,我只是为着这名词的构造而惊奇。至于这名词的意义,好像以后才发现出来。后来,过了很久,我们谈着思想,我们成了好友了。
“白吃白喝的人们,是什么意思呢?”我已经问过她几次了,但仍常常问她。她的解说有意思:“猪一样的,吃得很好,睡得很好。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那么,白吃白喝的人们将来要做‘穷党’了吧?”
“是的,要做‘穷党’的。不,可是……”她的一丝笑纹也从脸上退走了。
不知多久,没再提到“白吃白喝”这句话。我们又回转到原来友情上的寸度:跳舞、唱歌,连女人也不再说到。我的跳舞步法也和友情一样没有增加,这样一直继续到“巴斯哈”节。
节前的几天,索非亚手脸色比平日更惨白些,嘴唇白得几乎和脸色一个样,我也再不要求她跳舞。
就是节前的一日,她说:“明天过节,我不来,后天来。”
后天,她来的时候,她向我们说着她愁苦,这很意外。友情因为这个好像又增加起来。
“昨天是什么节呢?”
“‘巴斯哈’节,为死人过的节。染红的鸡子带到坟上去,花圈带到坟上去……”
“什么人都过吗?犹太人也过‘巴斯哈’节吗?”
“犹太人也过,‘穷党’也过,不是‘穷党’也过。”
到现在我想知道索非亚为什么她也是“穷党”,然而我不能问她。
“愁苦,我愁苦……妈妈又生病,要进医院,可是又请不到免费证。”
“要进哪个医院。”
“专为俄国人设的医院。”
“请免费证,还要很困难的手续吗?”
“没有什么困难的,只要不是‘穷党’。”
有一天,我只吃着干面包。那天她来得很早,差不多九点半钟她就来了。
“营养不好,人是瘦的、黑的,工作得少,工作得不好。慢慢健康就没有了。”
我说:“不是,只喜欢空吃面包,而不喜欢吃什么菜。”她笑了:“不是喜欢,我知道为什么。昨天我也是去做客,妹妹也是去做客。爸爸的马车没有赚到钱,爸爸的马也是去做客。”
我笑她:“马怎么也会去做客呢?”
“会的,马到它的朋友家里去,就和它的朋友站在一道吃草。”
俄文读得一年了,索非亚家的牛生了小牛,也是她向我说的。并且当我到她家里去做客,若当老羊生了小羊的时候,我总是要吃羊奶的。并且在她家我还看到那还不很会走路的小羊。
“吉卜赛人是‘穷党’吗?怎么中国人也叫他们‘穷党’呢?”这样话,好像在友情最高的时候更不能问她。
“吉卜赛人也会讲俄国话的,我在街上听到过。”
“会的,犹太人也多半会俄国话!”索非亚的眉毛动弹了一下。
“在街上拉手风琴的一个眼睛的人,他也是俄国人吗?”
“是俄国人。”
“他为什么不回国呢?”
“回国!那你说我们为什么不回国?”她的眉毛好像在黎明时候静止着的树叶,一点也没有摇摆。
“我不知道。”我实在是慌乱了一刻。
“那么犹太人回什么国呢?”
我说:“我不知道。”
春天柳条舞着芽子的时候,常常是阴雨的天气,就在雨丝里一种沉闷的鼓声来在窗外了:
“咚咚!咚咚!”
“犹太人,他就是父亲的朋友,去年‘巴斯哈’节他是在我们家里过的。他世界大战的时候去打过仗。”
“咚咚,咚咚,瓦夏!瓦夏!”
我一面听着鼓声,一面听到喊着瓦夏,索非亚的解说在我感不到力量和微弱。
“为什么他喊着瓦夏?”我问。
“瓦夏是他的伙伴,你也会认识他……是的,就是你说的中央大街上拉风琴的人。”
那犹太人的鼓声并不响了,但仍喊着瓦夏,那一双肩头一齐耸起又一齐落下,他的腿是一只长腿一只短腿。那只短腿使人看了会并不相信是存在的,那是从腹部以下就完全失去了,和丢掉一只腿的蛤蟆一样畸形。
他经过我们的窗口,他笑笑。
“瓦夏走得快哪!追不上他了。”这是索非亚给我翻译的。
等我们再开始讲话,索非亚她走到屋角长青树的旁边:
“屋子太没趣了,找不到灵魂,一点生命也感不到的活着啊!冬天屋子冷,这树也黄了。”
我们的谈话,一直继续到天黑。
索非亚述说着在落雪的一天她跌了跤,从前安得来夫将军的儿子在路上骂她“穷党”。
“……你说,那猪一样的东西,我该骂他什么呢?——‘骂谁“穷党”!你爸爸的骨头都被“穷党”的煤油烧掉了’——他立刻躲开我,他什么话也没有再回答。‘穷党’,吉卜赛人也是‘穷党’,犹太人也是‘穷党’。现在真正的‘穷党’还不是这些人,那些沙皇的子孙们,那些流氓们才是真正的‘穷党’。”
索非亚的情感约束着我,我忘记了已经是应该告别的时候。
“去年的‘巴斯哈’节,爸爸喝多了酒,他伤心……他给我们跳舞,唱高加索歌……我想他唱的一定不是什么歌曲,那是他想他家乡的心情的号叫,他的声音大得厉害哩!我的妹妹米娜问他:‘爸爸唱的是哪里的歌?’他接着就唱起‘家乡’‘家乡’来了,他唱着许多‘家乡’。我们生在中国地方,高加索,我们对它一点什么也不知道。妈妈也许是伤心的,她哭了!犹太人哭了——拉手风琴的人,他哭的时候,把吉卜赛女孩抱了起来。也许他们都想着‘家乡’。可是,吉卜赛女孩不哭,我也不哭。米娜还笑着,她举起酒瓶来跟着父亲跳高加索舞,她一再说:‘这就是火把!’爸爸说:‘对的。’他还是说高加索舞是有火把的。米娜一定是从电影上看到过火把。……爸爸举着三弦琴。”
索非亚忽然变了一种声音:
“不知道吧!为什么我们做‘穷党’?因为是高加索人。哈尔滨的高加索人还不多,可是没有生活好的。从前是‘穷党’,现在还是‘穷党’。爸爸在高加索的时候种田,来到中国也是种田。现在他赶马车,他是一九一二年和妈妈跑到中国来。爸总是说:‘哪里也是一样,干活计就吃饭。’这话到现在他是不说的了……”
她父亲的马车回来了,院里铛铛地响着铃子。
我再去看她,那是半年以后的事,临告别的时候,索非亚才从床上走下地板来。
“病好了我回国的。工作,我不怕,人是要工作的。传说那边工作很厉害。母亲说,还不要回去吧!可人们没有想想,人们以为这边比那边待他还好!”走到门外她还说:
“‘回国证’怕难一点,不要紧,没有‘回国证’,我也是要回去的。”她走路的样子再不像跳舞,迟缓与艰难。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去看她,我是带着糖果。
“索非亚进了医院的。”她的母亲说。
“病院在什么地方?”
她的母亲说的完全是俄语,那些俄文的街名,无论怎样是我所不懂的。
“可以吗?我去看看她?”
“可以,星期日可以,平常不可以。”
“医生说她是什么病?”
“肺病,很轻的肺病,没有什么要紧。‘回国证’她是得不到的,‘穷党’回国是难的。”
我把糖果放下就走了。这次送我出来的不是索非亚,而是她的母亲。
过夜
也许是快近天明了吧!我第一次醒来。街车稀疏地从远处响起,一直到那声音雷鸣一般地震撼着这房子,直到那声音又远远地消灭下去,我都听到的。但感到生疏和广大,我就像睡在马路上一样,孤独并且无所凭据。
睡在我旁边的是我所不认识的人,那鼾声对于我简直是厌恶和隔膜。我对她并不存着一点感激,也像憎恶我所憎恶的人一样憎恶她。虽然在深夜里她给我一个住处,虽然从马路上把我招引到她的家里。
那夜寒风逼着我非常严厉,眼泪差不多和哭着一般流下,用手套抹着、揩着;在我敲打姨母家的门的时候,手套几乎是结了冰,在门扇上起着小小的黏结。我一面敲打一面叫着:
“姨母!姨母……”她家的人完全睡下了,狗在院子里面叫了几声。我只好背转来走去。脚在下面感到有针在刺着似的痛楚。我是怎样的去羡慕那些临街的我所经过的楼房,对着每个窗子我起着愤恨。那里面一定是温暖和快乐,并且那里面一定设置着很好的眠床。一想到眠床,我就想到了我家乡那边的马房,挂在马房里面不也很安逸吗!甚至于我想到了狗睡觉的地方,那一定有茅草。坐在茅草上面可以使我的脚温暖。
积雪在脚下面呼叫:“吱……吱……吱……”我的眼毛感到了纠绞,积雪随着风在我的腿部扫打。当我经过那些平日认为可怜的下等妓馆的门前时,我觉得她们也比我幸福。
我快走,慌张地走,我忘记了我背脊怎样的弓起,肩头怎样的耸高。
“小姐!坐车吧!”经过繁华一点的街道,洋车夫们向我说着。
都记不得了,那等在路旁的马车的车夫们也许和我开着玩笑。
“喂……喂……冻得活像个他妈的……小鸡样……”
但我只看见马的蹄子在石路上面跺打。
我走上了我熟稔的扶梯,我摸索,我寻找电灯,往往一件事情越接近着终点越容易着急和不能忍耐。升到最高级了,几乎从顶上滑了下来。
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用尽了!再多走半里路也好像是不可能,并且这种寒冷我再不能忍耐,并且脚冻得麻木了,需要休息下来,无论如何它需要一点暖气,无论如何不应该再让它去接触着霜雪。
去按电铃,电铃不响了,但是门扇欠了一个缝,用手一触时,它自己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大概人们都睡了。我停在内间的玻璃门外,我招呼那熟人的名字,终没有回答!我还看到墙上那张没有框子的画片。分明房里在开着电灯。再招呼了几声,但是什么也没有……
“喔……”门扇用铁丝绞了起来,街灯就闪耀在窗子的外面。我踏着过道里搬了家余留下来的碎纸的声音,同时在空屋里我听到了自己苍白的叹息。
“浆汁还热吗?”在一排长街转角的地方,那里还张着卖浆汁的白色的布棚。我坐在小凳上,在集合着铜板……
等我第一次醒来时,只感到我的呼吸里面充满着鱼的气味。
“街上吃东西,那是不行的。您吃吃这鱼看吧,这是黄花鱼,用油炸的……”她的颜面和干了的海藻一样打着波皱。
“小金铃子,你个小死鬼,你给我滚出来……快……”我跟着她的声音才发现墙角蹲着个孩子。
“喝浆汁,要喝热的,我也是爱喝浆汁……哼!不然,你就遇不到我了,那是老主顾,我差不多每夜要喝——偏偏金铃子昨晚上不在家,不然的话,每晚都是金铃子去买浆汁。”
“小死金铃子,你失了魂啦!还等我孝敬你吗?还不自己来装饭!”
那孩子好像猫一样来到桌子旁边。
“还见过吗?这丫头十三岁啦,你看这头发吧!活像个多毛兽!”她在那孩子的头上用筷子打了一下,于是又举起她的酒杯来。她的两只袖口都一起往外脱着棉花。
晚饭她也是喝酒,一直喝到坐着就要睡去了的样子。
我整天没有吃东西,昏沉沉和软弱,我的知觉似乎一半存在着,一半失掉了。在夜里,我听到了女孩的尖叫。
“怎么,你叫什么?”我问。
“不,妈呀!”她惶惑地哭着。
从打开着的房门,老妇人捧着雪球回来了。
“不,妈呀!”她赤着身子站到角落里去。
她把雪块完全打在孩子的身上。
“睡吧!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她一面说着,孩子的腿部就流着水的条纹。
我究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第二天,我要走的时候,她向我说:
“你有衣裳吗?留给我一件……”
“你说的是什么衣裳?”
“我要去进当铺,我实在没有好当的了!”于是她翻着炕上的旧毯片和流着棉花的被子。
“金铃子这丫头还不中用……也无怪她,年纪还不到哩!五毛钱谁肯要她呢?要长样没有长样,要人才没有人才!花钱看样子吗?前些个年头可行,比方我年轻的时候,我常跟着我的姨姐到班子里去逛逛,一逛就能落几个……多多少少总能落几个……现在不行了!正经的班子不许你进,土窑子是什么油水也没有,老庄那懂得看样了,花钱让他看样子,他就干了吗?就是凤凰也不行啊!落毛鸡就是不花钱谁又想看呢?”她突然用手指在那孩子的头上点了一下。“摆设,总得像个摆设的样子,看这穿戴……呸呸!”
她的嘴和眼睛一致的歪动了一下。“再过两年我就好了。管她长得猫样狗样,可是她到底是中用了!”
她的颜面和一片干了的海蜇一样。我明白一点她所说的“中用”或“不中用”。
“套鞋可以吧?”我打量了我全身的衣裳:一件棉外衣,一件夹袍,一件单衫,一件短绒衣和绒裤,一双皮鞋,一双单袜。
“不用进当铺,把它卖掉,三块钱买的,五角钱总可以卖出。”
我弯下腰在地上寻找套鞋。
“哪里去了呢?”我开始划着一根火柴,屋子里黑暗下来,好像“夜”又要来临了。
“老鼠会把它拖走的吗?不会的吧?”我好像在反复着我的声音,可是她,一点也不来帮助我,无所感觉的一样。
我去扒着土炕,扒着碎毡片,碎棉花。但套鞋是不见了。
女孩坐在角落里面咳嗽着,那老妇人简直是喑哑了。
“我拿了你的鞋!你以为?那是金铃子干的事……”借着她抽烟时划着火柴的光亮,我看到她打着皱纹的鼻子的两旁挂下两条发亮的东西。
“昨天她把那套鞋就偷着卖了!她交给我钱的时候我才知道。半夜里我为什么打她,就是为着这桩事。我告诉她,偷是到外面去偷。看见过吗?回家来偷。我说我要用雪把她活埋……不中用的,男人不能看上她的,看那小毛辫子!活像个猪尾巴!”
她回转身去扯着孩子的头发,好像在扯着什么没有知觉的东西似的。
“老的老,小的小……你看我这年纪,不用说是不中用的啦!”
两天没有见到太阳,在这屋里我觉得狭窄和阴暗,好像和老鼠住在一起了。假如走出去,外面又是“夜”,但一点也不怕惧,走出去了!
我把单衫从身上褪了下来。我说:“去当,去卖,都是不值钱的。”
这次我是用夏季里穿的通孔的鞋子去接触着雪地。
初冬
初冬,我走在清凉的街道上,遇见了我的弟弟。
“莹姐,你走到哪里去?”
“随便走走吧!”
“我们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莹姐?”
咖啡店的窗子在帘幕下挂着苍白的霜层。我把领口脱着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我们开始搅着杯子叮当地响了。
“天冷了吧!并且也太孤寂了,你还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
我摇了头,我说:“你们学校的篮球队近来怎么样?还活跃吗?你还很热心吗?”
“我掷筐掷得更进步,可惜你总也没到我们球场上来了。你这样不畅快是不行的。”
我仍搅着杯子,也许漂流久了的心情,就和离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风是不会翻起的。我开始弄着手帕。弟弟再向我说什么我已不去听清他,仿佛自己是沉坠在深远的幻想的井里。
我不记得咖啡怎样被我吃干了杯了。茶匙在搅着空的杯子时,弟弟说:“再来一杯吧!”
女侍者带着欢笑一般飞起的头发来到我们桌边,她又用很响亮的脚步摇摇地走了去。
也许因为清早或天寒,再没有人走进这咖啡店。在弟弟默默看着我的时候,在我的思想凝静得玻璃一般平的时候,壁间暖气管小小嘶鸣的声音都听得到了。
“天冷了,还是回家好,心情这样不畅快,长久了是无益的。”
“怎么!”
“太坏的心情与你有什么好处呢?”
“为什么要说我的心情不好呢?”
我们又都搅着杯子。有外国人走进来,那响着嗓子的、嘴不住在说的女人,就坐在我们的近边。她离得我越近,我越嗅到她满衣的香气,那使我感到她离得我更辽远,也感到全人类离得我更辽远。也许她那安闲而幸福的态度与我一点联系也没有。
我们搅着杯子,杯子不能像起初搅得发响了。街车好像渐渐多了起来,闪在窗子上的人影,迅速而且繁多了。隔着窗子,可以听到喑哑的笑声和喑哑的踏在行人道上的鞋子的声音。
“莹姐,”弟弟的眼睛深黑色的,“天冷了,再不能漂流下去,回家去吧!”弟弟说,“你的头发这样长了,怎么不到理发店去一次呢?”我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话所激动了。
也许要熄灭的灯火在我心中复燃起来,热力和光明鼓荡着我:
“那样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那么漂流着,就这样漂流着?”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他的杯子留在左手里边,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手心向上翻张了开来,要在空间摸索着什么似的。最后,他是捉住自己的领巾。我看着他在抖动的嘴唇:
“莹姐,我真担心你这个女浪人!”他牙齿好像更白了些,更大些,而且有力了,而且充满热情了。为热情而波动,他的嘴唇是那样的退去了颜色,并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然而安静,完全被热情侵占着。
出了咖啡店,我们在结着薄碎的冰雪上面踏着脚。
初冬,早晨的红日扑着我们的头发,这样的红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弟弟不住地在手下摇着帽子,肩头耸起了又落下了,心脏也是高了又低了。
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离开了市街。
停在一个荒败的枣树园的前面时,他突然把很厚的手伸给了我,这是我们要告别了。
“我到学校去上课!”他脱开我的手,向着我相反的方向背转过去。可是走了几步,又转回来:
“莹姐,我看你还是回家的好!”
“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受和我站在两极端的父亲的豢养……”
“那么你要钱用吗?”
“不要的。”
“那么,你就这个样子吗?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充满着祈祷和愿望。
我们又握过手,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太阳在我的脸面上闪闪耀耀。仍和未遇见弟弟以前一样,我穿着街头,我无目的地走。寒风,刺着喉头,时时要发作小小的咳嗽。
弟弟留给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这在我散漫与孤独的流荡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温了一个时刻?
林小二
在一个有太阳的日子,我的窗前有一个小孩在弯着腰大声地喘着气。
我是在房后站着,随便看着地上的野草在晒太阳。山上的晴天是难得的,为着使屋子也得到干燥的空气,所以门是开着。接着就听到或者是草耙,或者是刷子,或者是一只有弹性的尾巴,沙沙的在地上拍着,越听到拍的声音越真切,就像已经在我的房间的地板上拍着一样。我从后窗子再经过开着的门隔着屋子看过去,看到了一个小孩手里拿着扫帚在弯着腰大声的喘着气。
而他正用扫帚尖扫在我的门前土坪上,那不像是扫,而是用扫帚尖在拍打。
我心里想,这是什么事情呢?保育院的小朋友们从来不到这边做这样的事情。我想去问一问,我心里起着一种亲切的情感对那孩子。刚要开口又感到特别生疏了,因为我们住的根本并不挨近,而且仿佛很远,他们很少时候走来的。我和他们的生疏是一向生疏下来的,虽然每天听着他们升旗降旗的歌声,或是看着他们放在空中的风筝。
那孩子在小房的长廊上扫了很久很久,我站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看着他。他比那扫地的扫帚高不了多少,所以是用两只手把着扫帚;他的扫帚尖所触过的地方,想要有一个黑点留下也不可能;他是一边扫一边玩。我看他把一小块粘在水门汀走廊上的泥土用鞋底擦着,没有擦起来,又用手指甲掀着,等掀掉了那块泥土,又抡起扫帚来,好像抡着鞭子一样的把那块掉的泥土抽了一顿,同时嘴里边还念叨了些什么。走廊上靠着一张竹床,他把竹床的后边扫了。完了又去移动那只水桶,把小脸孔都累红了。
这时,院里的一位先生到这边来,当她一走下那高坡,她就用一种响而愉快的声音呼唤着他:
“林小二!……林小二在这里做什么?……”
这孩子的名字叫林小二。
“啊!就是那个……林小二吗?”
那位衣襟上挂着圆牌子的先生说:
“是的……他是我们院里的小名人,外宾来访也访问他。他是流浪儿,在汉口流浪了几年的,是退却之前才从汉口带出来的。他从前是个小叫花,到院里来就都改了,比别的小朋友更好。”
接着她就问他:“谁叫你来扫的呀?哪个叫你扫地?”
那孩子没有回答,摇摇头。我也随着走到他旁边去。
“你几岁,小朋友?”
他也不回答我,他笑了,一排小牙齿露了出来。那位先生代他说是十一岁了。
关于林小二,是在不久前我才听说的。他是汉口街头的小叫花,已经两三年就是小叫花了。他不知道父亲母亲是谁,他不知道他姓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从哪里来的。他没有名,没有姓,没有父亲母亲。林小二,就是林小二。人家问:“你姓什么?”他摇摇头。人家问:“你就是林小二吗?”他点点头。
从汉口刚来到重庆时,这些小朋友们住在重庆。林小二在夜里把所有的自来水龙头都放开了,楼上楼下都湿了……又有一次,自来水龙头不知谁偷着打开的,林小二走到楼上,看见了,便安安静静地把一个一个关起来。而后,到先生那儿去报告,说这次不是他开的了。
现在林小二在房头上站着,高高的土丘在他的旁边,他弯下腰去,一颗一颗地拾着地上的黄土块。那些土块是院里的别的一些小朋友玩着抛下来的,而他一块一块的从房子的临近拾开。一边拾着,他的嘴里一边念叨什么似的自己说着话,他带着非常安闲而寂寞的样子。
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他拾完了之后就停在我的后窗子的外边,像一个大人似的在看风景。那山上隔着很远很远的偶尔长着一棵树,那山上的房屋,要努力去寻找才能够看见一个,因为绿色的菜田过于不整齐的缘故,大块小块割据着山坡,所以山坡上的人家像大块的石头似的,不容易被人注意而混扰在石头之间了。山下则是一片水田,水田明亮得和镜子似的,假若有人掉在田里,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沉在游泳池一样,在感觉上那水田简直和小湖一样了。田上看不见收拾苗草的农人,落雨的黄昏和起雾的早晨,水田通通是自己睡在山边上,一切是寂静的,晴天和阴天都是一样的寂静。只有山下那条发白的公路,每隔几分钟,就要有汽车从那上面跑过。车子从看得见的地方跑来,就带着轰轰的响声,有时竟以为是飞机从头上飞过。山中和平原不同,震动的响声特别大,车子就跑在山的夹缝中。若遇着成串的运着军用品的大汽车,就把附近的所有的山都震鸣了,而保育院里的小朋友们常常听着他们的欢呼,他们叫着,而数着车子的数目,十辆二十辆常常经过,都是黄昏以后的时候。林小二仿佛也可以完全辨认出这些感觉似的在那儿努力地辨认着。林小二若伸出两手来,他的左手将指出这条公路重庆的终点,而右手就要指出到成都去的方向吧。但是林小二只把眼睛看到墙根上,或是小土坡上,他很寂寞的自己在玩着,嘴里仍旧念叨着什么似的在说话。他的小天地,就他周围一丈远,仿佛他向来不想走上那公路的样子。
他发现了有人在远处看着他,他就跑了,很害羞的样子跑掉的。
我又见他,就是第二次看见他,是一个雨天。一个比他高的小朋友,从石阶上一磴一磴的把他抱下来。这小叫花子有了朋友了,接受了爱护了。他是怎样一定会长得健壮而明朗的呀……他一定的,我想起班台莱耶夫的《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