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雾
第一幕
时 间 二十七年初秋的一个上午。
地 点 重庆。洗局长家客厅。
客厅里不十分讲究,可也不算不讲究。装饰与布置大概是全家人的集体设计,大概也就是不十分讲究而又不算不讲究的原因。左壁设红木长几,几上有古瓶一尊,座钟一架。壁上悬大幅北方风景油画。右壁设方桌,覆花桌布,置洋磁茶壶茶碗成套。
正壁悬对联,字丑而下款值钱。堂中偏左有太师椅一把,铺红呢垫,是为“祖母椅”。距祖母椅不远,有洋式小圆桌一,上置镀银烟灰碟及洋火盒一份,炮台烟一听,四把椅子。另有一大躺椅,独立地在正壁对联下。电灯中悬。电话与对联为邻。左壁有门通院中。开门略见花草。右壁有门通内室,故悬绸帘。地板上有地毯。
人 物 刘妈——北方人,逃难,失去一家大小,屈作女仆。三十上下岁,真诚干净,最恨日本。
洗仲文——洗局长之弟,有点思想而不深刻。爱发愁,可是也会骂人打架。二十三四岁,穿洋服,稍微有点洋习气。
洗太太——洗局长之妻,大学毕业而以作太太为业,既不新又不旧,既不美又不丑,想独立而无毅力,受压迫又欲反抗。四十一岁,衣服还看得下去,脸上可已不多擦粉。
淑 菱——洗局长之女,十八岁,“新时代”的女儿,似生下来便知如何抹口红者。
洗老太太——洗局长之母,六十多岁,只求饱暖,有小牌打,乐享晚年。没有思想,颇有身份。
杨茂臣——四十岁,职业无定,作汉奸也可以,作买办也可以,现在正作着各种的官,官小而衔多;化零为整,收入颇为可观。
杨太太——茂臣之妻,与丈夫精诚团结,形影不离。有心路,不顾脸面。三十六七岁,仍自居为摩登少妇。
〔幕启。
刘 妈 (在客厅中收拾打扫。从茶几上拿起一只丝袜子,摇摇头;把袜子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从烟灰碟中拿出两个颇长的烟头,放在掌中掂了掂,叹息)什么时候,炮台烟还半支半支地扔!(收拾到条案,抬头看了看壁上的大幅北方风景画。只看了一下,即急忙像矫正自己似的,低头拂拭案尘。可是,手还在擦拭,眼又不由地找到那张画;手由速而慢,以至停顿;摸索着提起衣巾,拭了拭眼角;仍呆呆地看画)家?哼,连高山都丢了!(想用手摸摸画上的山,只抬到半路,就落了下来;仍呆视着)
洗仲文 (进来打电话,没注意到刘妈,刘妈也没理会他。他用极高的调门叫号数,要不是以为高声叫便可以早些叫通一些,就是心中有点不痛快,对电话机发泄发泄)二二七八!
刘 妈 哟!(显然是吓了一跳,可是极快地恢复了擦桌子的工作)
洗仲文 (声音更高了些)要二二七八,二二七八!(电话机中大概是专摹仿着刮风与老鼠咬东西的声音,仲文耐性地等着)
刘 妈 (扭过头来)这儿的电话呀,跟这儿的耗子一样,老打不着!
洗仲文 (微微摇头,教她别出声。连连拨叫;等着;仍无消息;用力挂上耳机)没办法!
刘 妈 (胜利的)我说是不是?(凑近两步)二爷,这两天怎样了?
洗仲文 (无聊地坐下)什么怎样了?
刘 妈 (悲而强笑的)仗打得怎样了?
洗仲文 (随便的)还是那样。
刘 妈 二爷别那么说呀!难道咱们白丢了那么多地方,(回头看看壁上的画)白死了那么多人,就不往回打啦?我就永远回不去老家啦吗?
洗仲文 (不由得笑了一下,很短)你别那么说!事情是那样吗,教我怎么说呢?别忙,慢慢地打,准能打胜!
刘 妈 (手无力地垂下)可也对!咳!(低头愣了一会儿)二爷,您要不嫌麻烦啊,还得替我写封家信!
洗仲文 你这一月的工钱,大概都买邮票用了吧?
刘 妈 (假意一笑,手又去提衣襟)那有什么法子呢!一家大小全没个信,活活把人急死!
洗仲文 (同情地劝告)可是,你不是说过,他们和你一同逃出来,在中途走散了吗?你现在还往家里寄信,他们怎能接得到,还不是白费事?
刘 妈 (还抹着泪)我尽我的心就是了!万一,万一,他们有人又跑回家去呢。我是个女的,要不然我就不往外跑;要不是鬼子糟践女人,谁能舍得了家呢!老天爷瞎了眼,不把日本畜类都用雷劈了!
洗太太 (慢慢地进来)刘妈,刘妈,快干活儿吧,别一天到晚老叨唠这一套!
刘 妈 是啦,太太!(一边转身,一边找补)我是心里真难受哇,太太!要不然我哪能这么贫嘴恶舌地讨人嫌!
洗太太 得啦,快擦桌子吧!(看见椅子上的袜子)够多么好!客厅里脱袜子,多有规矩啊!
刘 妈 等我擦完桌子,就给小姐送了去。年轻的人都是喇喇忽忽的!
洗太太 (向仲文低了点声)给“他”打了电话啦?他说什么来着?
洗仲文 (像很对不起嫂嫂似的,摇了摇头)又没打通!
洗太太 再打一次试试!
洗仲文 待会儿我找哥哥去。我怕打电话,一叫不通,我的脑子里就空出一块来;这儿的电话还是永远叫不通!大嫂,不用着急,有我呢!什么事都有我呢!大哥要是真不养活你,我会揍他!
洗太太 你可别真去揍他呀;那么一来,我可就更难受了!
刘 妈 (贪着听他们说话,手虽在桌上,可早已停止擦拭。仿佛是自言自语,巧妙地接过话来)这年月,着急才算白饶呢!太太,就想开了点吧;有什么主意呢!就说我吧,一家大小——
洗太太 我没工夫再听你那一套,连我自己的事还愁不过来呢,没工夫再替别人发愁!你一家大小都逃散了,至少还落个“眼不见心不烦”哪。看我!看我!(凑过刘妈去,仿佛要打架似的)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我也有个名儿!当初,我的脸也不这么黄,腰也不这么粗,那小子,(觉得太过火了一点,迟顿了一下)你们老爷,也曾跪在我的脚底下,求爱,求爱!现在,我的脸黄了,腰粗了。生儿养女,操持家务,教我变成了老太婆,我愿意吗?是我的过错吗?(咬住下嘴唇)可是,没法讲理:一个女子,只要脸一黄,腰一粗,公理就和她没有关系了。男人就跟此地的耗子一样,他糟蹋完了你,还翻着眼看着你,看你到底怎么生气。这个,我早就看明白了;自从淑菱,你们小姐,四五岁的时候,我就看明白了。可是,我忍着,像条忠诚的老狗似的,那么忍气吞声地忍着,吵架有什么用呢?咱们作女人的,美就是胜利;腰粗脸黄呀,趁早不必自讨无趣!
刘 妈 (未必听明白,而专为讨好了)可就是!一点不假!
洗太太 现在更好了,老爷进门,一语不发。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神气,他吸烟,他喝茶,都带出来:“你还不快滚蛋吗?你讨厌!讨厌!快快滚,我好把年轻貌美的妇人接到家来!”你问他什么,他老是那个劲儿,一语不发,只给你那个神气看。我不能滚,这个家是他的,也是我的;我有权利住在这里!
刘 妈 无论怎么说,您是太太呀!嘻嘻。
洗太太 太太!哈哈!还不如一条狗呢!这几天更好了,爽性不回来了。钱,他拿着;人,不照面。老太太要吃要喝要耍钱;小姐要穿要戴要出去玩,我怎么办呢?你说你委屈,哼,我还不如你呢!你丢了家,我在家里头把家丢了!
刘 妈 太太到底比我强呀!
洗太太 比你强什么?打完仗,你还能回家去,我上哪儿?我告诉你,(低切的)我不久就比你还得低下好几层去呢!我看明白了人家的意思:人家不搭理我,而我还不滚;好,人家会把野娘们接到家里来,教我伺候着。日本人就那么办,太太得伺候野娘们!
洗仲文 大嫂!(立起来)何必呢!哥哥不敢那么作;他要是真不要脸,还是那句话,我会揍他!
洗太太 (愣了一小会儿)我知道,跟刘妈说这些话仿佛有失身份。可是你总得教我说说吧!难道这一肚子怨气连——
淑 菱 (光着一只脚)嗨喽,妈妈!又发牢骚哪?喝,二叔,你也在这儿哪?看见我一只袜子没有,刘妈?〔刘妈慢慢地去拿袜子。
洗太太 这么大的姑娘了,就把袜子脱在客厅里啊?
淑 菱 有什么关系呢?(撒娇地拉住妈妈)妈,老说你是大学毕业。告诉你,妈妈,现在的一个小学校的女孩儿也比妈你开通,也比你多知道点事。你信不信,妈?
洗太太 (无可如何地笑了一下)别的我不知道,我知道你比我会花钱。
淑 菱 所以也多明白经济问题!(接过刘妈递给她的袜子)就说这样的丝袜子吧,你要去买,妈,得花十五块钱;我呢,一分钱也不用花。有的地方卖袜子,有的地方白给袜子,就看你会找那个地方不会找!(一边说,一边坐下穿袜子)看,妈,你看,多么抱脚!
洗太太 (转过脸去)原谅我不能欣赏这种经济袜子!
刘 妈 也别说,可真是美!
淑 菱 刘妈!你今天没求二爷写家信哪?
刘 妈 小姐,就别拿我打哈哈了,您一点也不知道我心里多么难过!
淑 菱 我怎么不知道,那天我去看抗战电影,看见那么多难民,我还掉了两个眼泪呢!
洗仲文 那就很不容易了!
淑 菱 然后,用粉扑擦了好大半天;红眼妈似的多丢人哪!(凑过仲文去)二叔,借给我五块钱,我今天非出去不可!听说爸爸实行经济封锁,真的吗?(见仲文点了点头)其实,我要是找爸爸去,一定能要得出钱来。不过,妈妈和你既要抵抗,我就不能作汉奸!所以二叔你得借给我钱,咱们是经济同盟!
洗仲文 淑菱,听我告诉你!我准给你五块钱,可是你得先好好地听我说几句话。
淑 菱 拿五块钱来!话,用不着说;我准知道你要说什么,何必脱了裤子放屁,费两道手呢?
洗太太 淑菱,那是怎么说话呢?你听听二叔说什么,他的话害不了你!
淑 菱 我说我准知道二叔说什么,妈你不信;看我试验试验:(摹仿着仲文的声音和姿态)“淑菱,现在是抗战期间,凡是一个国民都该以最大的努力,去救亡图存!像你,淑菱,一个年轻力壮的女孩子,为什么把光阴都花费在烫头发,抹口红,看电影,讲恋爱上面;而不去作哪怕是一点啊,有益于抗战的事呢?”哈哈哈哈!学得像不像,妈?猜得对不对,二叔?得啦!二叔,那一套我都听腻了;听腻了的话,就跟破留声机片一样,听着教人伤心!再说,难道我没关心抗战吗?抗战电影——等我想想,(屈指计算)啊,一共出过十二部了;二叔,你看过几部?我都看了!此外,朋友们约我去和军官们吃吃咖啡,或是跳跳舞,我都不拒绝;我不能上伤兵医院去慰劳呀!可是慰劳军官也是工作。你要知道,二叔,在抗战中,我们摩登女孩子只能以摩登女孩子的资格去尽力。假若你不许我烫头发,抹口红,我就不摩登了;假若你不许我看电影,喝咖啡,而教我去“抬枪上马”,我就不是女孩子了。失去了这两重资格,我就什么也不是了;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我问你,二叔,可怎么活下去呢?抗战不是为了争取生存吗?嘻!你当我们女孩子们就都是木头作的,一点脑子没有哪?我刚才说的那一片话,就是我们一群女孩子在咖啡馆里费了好几小时的工夫讨论出来的!得了吧,拿五块钱来!
洗太太 (见仲文要掏钱)二爷,不能这么给她钱!
淑 菱 妈妈!干吗这么厉害呢?!要厉害,怎么不跟爸爸施展施展去呢,单欺负我?!
洗仲文 淑菱!你——我要不看你是个女孩子,真会揍你一顿!
洗太太 好,好孩子,好孩子!(一软,坐在沙发上,手捂上眼,低声哭起来)
淑 菱 (愣了一小会儿)妈!(叫出以后,又觉得不应当这么投降)哼!(向仲文)幸亏我是个女孩子,要不然早就教你揍扁了!
刘 妈 小姐!去劝劝太太吧!
淑 菱 滚!滚你的!
〔刘妈像受了委屈的狗似的溜出去。
〔仲文看了看嫂子,不愿过去安慰,也许以为多哭一会儿她心中倒能痛快点。要向淑菱说话,话到嘴边上又咽下去,觉得对她多说话不是什么有用的事。
淑 菱 你给我钱不给?(几乎是声色俱厉了)我要不是去会一个思想家,根本就用不着这样向你们低三下四的。这位文化人喝咖啡,得我给钱,我不能空手出去!你们不明白别的,还不懂得尊重文化人吗?我就是希望我自己会写文章,登在报纸上!你们自己都常把“大学毕业”挂在嘴边上!(见仲文不动)噢——(颇像空袭警报)
洗老太太 (扶着刘妈)怎么,又警报啦!(颤起来)
刘 妈 不是,是小姐——唱歌哪。
洗老太太 啊!把我都吓出毛病来了,听见一个长声,我就以为是警报呢!(仲文过去搀老太太。洗太太明知老太太到了,可是故意地还低着头,故意的无礼貌仿佛是她最大的反抗)
〔老太太坐在由她专利的椅子上,慢慢地在衣袋里掏;掏了半天,摸出把小钥匙来,递给仲文。
洗老太太 去,去上我屋里——(看了刘妈一眼)刘妈你出去!(等刘妈走出去)上我屋里去拿我那对金镯子来。床旁边的小桌上,楠木小箱里,有个小盒,开开小盒,把镯子拿来。(见仲文出去)菱儿!你妈又怎么啦?
淑 菱 (为是转变空气,把笑容搬运到脸上来,话声非常娇柔)我也不大清楚,奶奶!也许因为爸爸两三天没回来吧;我可说不清!奶奶,不用又戴上金镯子,刚才是我嚷着玩来的,不是警报!
洗老太太 十六那天,一清早,门口有辆汽车叫唤,我以为是警报呢,心里一动。赶到十点多钟,真警报了;你看,我的心不会白动!刚才你一嚷,我心里又动了一下;你等着,待一会儿准警报,错不了!反正我不躲,就坐在这儿;炸死,好戴着我一对心爱的金镯子,不至于空着手儿“走”了!
淑 菱 真要是炸死,恐怕连金镯子也炸碎了,才不上算呢。〔洗太太轻轻地走出去。
洗老太太 唉,你就盼着奶奶炸死,没良心的丫头片子,白疼了你啦!
淑 菱 我哪能盼着奶奶被炸死呢。(声音娇极)我是说呀,何不把镯子交给我去献金?
洗老太太 来,我看看你的手。(拉着孙女的手)你怎么不把你的戒指献了去?单来找寻我这老婆子?
淑 菱 我们年轻的女孩子们哪,都献过金了。我们献金,不必从自己身上掏,我们会向别人要。人家拿钱,我们去献,既热心,又保存实力。像奶奶这么大年纪,一劝别人献金,(瘪着嘴学老太太)“快献金去,老二!”人家就会躲开你,只好自己往外掏东西了,是不是?
洗老太太 你有你的理,我有我的理,我自己的镯子,自己戴了去!活了这么一辈子,临死再连心爱的镯子也戴不了走,那就太,太——什么年月!
〔仲文拿了镯子来,递给老太太。
淑 菱 哼,这对老玩艺儿多么笨哪!奶奶,你给我一只,我就能把它变成两只,又轻巧,又好看!
洗老太太 你好好的,听话。等打完仗,我也没炸死;到你结婚的时候,我就把两只都给了你!(把镯子慢慢地戴上)
淑 菱 嗬!可费了事啦!得打完仗,得没炸死,还得我结婚!祖母的爱心哟!得了,奶奶,不必提镯子的事了,先给我五块钱吧!
洗老太太 干吗用?
淑 菱 等我用完,给奶奶开来报销就是了;先给我!(见老太太摇头)真要命!要五块钱比开金矿还难!是这么回事,我得去会一位文化人,思想家,不能空着手儿去,所以要五块钱!明白了吧,奶奶?
洗老太太 文化人是作什么的?
淑 菱 写文章的,提高文化的,最有学问的人。
洗老太太 噢!没有一个好东西,趁早离他们远远的,越远越好!听我的话,菱儿,好好地在家里,等吃完饭,咱们打小牌玩;赢了算你的,输了我给你垫上,行不行?规规矩矩打个小牌,不比跟野小子们满街上乱跑去好!什么文化人白“话”人的!
淑 菱 (深深叹了口气)看样儿,中国非亡不可!(凑过仲文去)二叔,这个问题还是得你来解决。
洗老太太 文,不能任着她的性儿,不给她!
洗仲文 (一边掏钱一边说)让她走吧;再呆在家里,准会气死几口子!
淑 菱 (接过钱来)走喽!奶奶!(手高抬,五元的新钞票像面小旗似的在手指中夹着,连蹿带跳地往外走)
洗老太太 你回来!
淑 菱 回头见!二叔,谢谢你啊!我出去之后,你要是气死了,可不能再怨我!(转身匆忙地鞠了一躬。刚又要跑,碰在客人的身上)哟!
杨太太 (后面跟着杨先生)幸而我没怀着孕,看这下子!小姐可是真活泼。
杨先生 啊,淑菱小姐!我们没叫门,就直入公堂地走进来了;熟朋友,不应当客气,是不是?
洗老太太 菱儿,你回来!杨太太们来了,正好够手!〔淑菱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连忙跑了出去。
杨先生 哈哈哈哈!活泼可爱!实在好!太好!(奔过洗老太太去;见太太已到洗老太太跟前,乃改了方向,对仲文打招呼)
杨太太 (对洗老太太发了一阵极复杂而全无意义的声音,转向仲文来)仲文,还是这么瘦?!别老忧国忧时嗒!
杨先生 (见太太转过这边来,赶紧转移据点,到洗老太太那边去,作出不少复杂而全无意义的声音来;只听明白)天气太坏了!太坏了!老太太精神可好!实在好!太好!
〔一阵风雨过去大家都落了座。
洗老太太 (向仲文)教刘妈倒茶。
洗仲文 (在门口)刘妈!茶!(回来,坐下)
杨太太 老太太,这两天没消遣哪?川戏京戏都来了名角啦。
洗老太太 不大爱出去,街上乱,教我头晕!
杨太太 戏园里人也太多,臭气哄哄的!
洗老太太 净唱什么抗战戏啊,一点意思没有;哪如规规矩矩地唱两出老戏呢!
杨太太 跟我一样,这些日子了,我连大鼓书场都不愿意去,大鼓书词也改成抗战的了,岂有此理!赶明儿个麻将也改成个抗战麻将,才笑话呢!哈哈哈哈。
杨先生 抗战麻将?亏你也想得出,我的太太!
洗老太太 唉,还就是安安静静地打几圈小牌,有意思!
杨太太 谁说不是呢!咱们这老派的人呀,就是爱个清静。
杨先生 啊,想起个故事来,老太太爱听不爱听?
杨太太 笑话篓子!老太太乘早不必听他瞎扯!
洗老太太 说吧,杨先生,说吧!笑话篓子?有这么个丈夫不定是几辈子修来的呢!
〔刘妈进来献茶。
杨先生 啊,刘妈,家里有信没有?(没等她回答)好!好!啊,该说笑话了!茶真好!这是抗战麻将的故事。去年在武昌。太太,你还记得老王吗?王子甘?(等太太点了头)就是他。他同着三位朋友凑成了局,正打到热闹中间,警报了!老王向来胆子大,说咱们打咱们的,他炸他的!不大一会儿,头上忽隆忽隆地响开了;老王拼命摔牌,表示反抗;他自己先告诉我的,那叫作白板防空。哈哈哈哈!(擦了擦泪)他们真镇静,敌机投弹了,他们还接着干。老王亲嘴告诉我的,窗子都炸得直响,他们谁也不动。这可要到题了:忽然,院里噗咚一声,老王离窗子最近,回头一看,猜吧,是什么?(目光四射,等着大家猜)
洗仲文 噗咚一声,绝不是炸弹。可惜不是个炸弹;一下子把四个家伙炸死,多么痛快!
洗老太太 老二你别乱搅,听着!往下说吧,老大!
杨先生 遵命!什么?原来是一只人腿!
洗老太太 怕死人!怕死人!
杨先生 还是一只女人腿,穿着长筒的白丝袜子。老王出去了,一摸呀,腿还热着呢。这还不足为奇。细一看哪,丝袜子的吊带儿上系着一个小纸包。老王把纸包拿下来,打开一看;猜!三十块法币,五元一张的六张!你看他们这个跳呀,这个喊呀,连解除警报都没听见。那天晚上,他们足吃足喝了一大顿!这才是笑话,是真事;多么巧,多么有意思!我管这叫作抗战麻将,作为我太太的话的补充材料,哈哈哈哈!
洗老太太 我就盼着别把我的胳臂炸飞,教人家把我的镯子拾了去!
洗仲文 真要是那样,杨先生就又多了个笑话!
杨太太 噢,仲文!几儿个学得这么会耍嘴皮子呀?噢,那怎能呢,我的老太太!那些被炸死的都是命小福薄的人;命大,炸弹像雹子那么多,也打不着!(向她丈夫)我说,咱们该说点正经的啦吧?(向仲文)二爷,大嫂子呢?
洗仲文 (向刘妈)请太太去。
杨太太 (向仲文)二爷,你怎么老这么瘦啊?是失恋呀,还是忧国忧时呀?要是失恋,对我说一声,我准保给你介绍,多了不敢说,一二十位女朋友不成问题,随意挑选!要是忧国呀,那也得有时有会儿的,不能一天到晚老发愁。你看我,一想到国事,就赶紧想一件私事,教两下里平衡;一个人不能不爱国,也不能太爱国了。
洗仲文 (勉强地一笑)对啦,太爱国了就和你把口红抹得太重了一样,招人讨厌!
杨太太 (见洗太太进来,像小狗见着主人似的跑了过去)大嫂!你这两天气色可好多了!我们这么早来,不耽误你作事呀?我们一进门就碰上淑菱小姐,你看她那个活泼劲儿,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杨先生 (见二位太太往里走,早就立起来,等着太太的话告一段落,好开口)洗大嫂!英国有句俗话:早出来的鸟儿能捉到虫儿吃;我们这么早就来打扰,为的是好能见到,大家谈会子心。〔大家又都落座。
洗太太 (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喝茶吧!
杨太太 大哥——噢,按说应当说局长,好在咱们都是一家人——大哥这两天倒好哇?还是那么忙呀?
洗太太 还好,谢谢!
杨先生 那什么,二爷,请你也听着点。我有件事打算求大哥给办办;怕大哥太忙,所以我们俩(向杨太太一笑)先来跟大嫂说一说。二爷,你也给记着点。太太,是你说,还是我说?
洗仲文 (本打算一语不发,可也不是怎么说出一句来)男女平权!
杨太太 二爷真有思想,不说话则已,一说就带刺儿!(极媚地看了仲文一下;向丈夫)为表示我不争权,还是你说吧。
杨先生 好,咱们别多耽误工夫。是这么回事,大嫂!听说政府要采办一大批战时需要的东西,存起来,以免将来发生恐慌。主办的人和大哥是老朋友,他要是能给我说句话,我一定能挂个名,作了采办委员,一月又可以多进个三百四百的。不瞒大嫂说,现在东西这么贵,不多入几个零钱,简直没法过日子。还有一说,——咱们都是自己人——咱们抛家弃业的来到此地,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抗战?还不是为乘着抗战多弄下几个积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没有人,不能抗战;没有钱,谁也犯不上白白抗战。这不是真话吗?我自己来和大嫂说,还怕说不周到,所以同太太一道来见大嫂;回头,你们姐妹陪老太太摸几圈,一边玩一边说,该怎办,我的太太作我的全权代表。
杨太太 你还忘了一件要紧的事哪!
杨先生 要不怎么非你跟着我不可呢?!是呀,真该打嘴!把件更要紧的事,该一进门就说的事,倒给忘了。老太太,洗太太,仲文,我们俩是来请你们阖第光临,喝盅酒去!下月十二号——
洗老太太 阴历是几儿?这年月,又是阳历,又是阴历,还裹着星期,简直说不清哪天是哪天!
杨先生 阴历初六。我四十的整生日。老太太,一晃儿我都四十了!
洗老太太 你大哥比你大两岁,属狗的。
杨先生 哼,我再活三十岁,也比不了大哥呀!大哥四十二岁就作局长,我如今四十了,东跑西钻,横搂竖扒,官衔倒不少,就是没有一个出色的;小杂货铺,穷对付!
杨太太 那是大哥的才学,老太太的造化!
杨先生 初六那天,请你们全宅光临;八块的新生活席,两桌拼一桌,国难期间,谁也不能挑剔谁;凑个热闹!吃完午饭,爱凑小牌的凑几圈;爱听唱的,我叫几个歌女来,清唱二黄;大家玩一天。老太太,那天可必定全宅光临,我把这件事托付你老人家了!千万不要送礼,这年月,住着那么小的房子,寿幛寿联简直没地方挂。我这个人爱说实话,现在送礼不如折干儿呢,不要虚文!啊!我可该走了!今天报上说,梅厅长坐飞机到此地来,老朋友,得看看他去。那么,洗太太,等大哥回来,可千万替我说一句:这件能弄下来,我不能白了大嫂,必有份人心!
洗太太 杨大哥,这件事我办不了。
杨太太/杨先生 脸上都同时瘦下一圈去)怎么?
洗太太 他两三天没回家了!
杨先生/杨太太 怎么?
洗太太 (想了半天)没法说!
洗老太太 (指着儿媳妇)真是你没能力,抓不住他的心。对男人,总得松一把,紧一把,不能一把死拿。他是你的丈夫,可也是局长。哪个作局长的没有三房四妾的?你要是懂事的,就必会舒舒服服作局长太太;他就是弄多少娘们来也大不过你去。他是我的儿子,连我可也得有个分寸:他是儿子,也是局长。我说的对不对,杨太太?
杨太太 老太太的话算是说到了家!大嫂,你别怪我说;你看,我比你小不了一两岁,可是,这不是当着老杨的面儿,你可以现在当面问他,他敢对我怎么不敢?一方面,我老跟着他,我俩老像度蜜月似的;我把我的心血脑子全费在他的事业上,计划上;教他一天也少不了我;离开我,他就像缺了胳臂短了腿。在另一方面,他要去玩女人,只要他声明在案,跟我实话实说,我不拦着他,准许他向我请假。这是手段,也是真诚。是不是,老杨?
杨先生 很好的一篇理想家庭的报告,我的太太!
杨太太 大嫂,我再补充一点;也许你听着不大入耳,可也没多大关系。现在作太太的,还有比我更进一步的,完全和丈夫合作。假若为丈夫的地位与利益,有需要太太出去陪一陪上司的时候,她决不存着什么旧派妇人的那些顾忌。什么话呢,丈夫作官发财,太太也跟着享受;怎能不通力合作呢?单就去陪人耍耍的本身说,也还不是逢场作戏,怪有趣的事?
洗仲文 (忽然地立起来)杨太太你就爱那种逢场作戏吧?
杨太太 (极媚地看了仲文一眼)得了,二爷;我还没进步得那么快哩;我的老杨也相当地守旧。
〔仲文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去立着。
杨先生 我都吃亏在守旧上,老忘不了旧道德!
杨太太 同时,人家新式的丈夫,也晓得妇女的价值不在操持家务,而是在对外的交际。二爷,这可又不是我现身说法,而是说一般的趋势。洗太太,你比我有学问,你可是太旧了,不但你自己吃了亏,也许还教大哥吃了亏呢。
杨先生 大嫂,我非走不可了。这么办,咱们交换条件好不好?我和我的太太,去见大哥,局长。我们给你尽力,就对大哥说,你了解他,一定给他一些自由。等他与你言归于好之后,你再替我说话。彼此互助,都有好处。怎样?
洗太太 我不想求人帮忙,也没法帮助你!
洗仲文 (鼓掌)大嫂有劲!
杨太太 (笑了两声)大嫂,别这么说呀!说真的,你这里若是死路,我们未必不会另想法子。不过,咱们是老朋友了,所以我们愿意彼此帮忙。你还能不愿交我们这样的朋友吗?噢,那是想像不到的——
洗老太太 我看哪,菱儿的妈,你还是别太倔强了好!你们夫妻和和气气的,我老婆子也省心。你就大大方方地叫他弄家来个娘们,反正你是正太太,水大也漫不过鸭子去不是?那个娘们呢,又不吃你的、喝你的,你干吗横挡竖拦着呢?你就教我省点心吧,当着杨太太,我敢说,世界上还找得出像我这样作婆婆的找不着?
杨先生 老太太是仁至义尽!一个人,无论男女,总不便和衣食金钱闹别扭;一切都是假的,只有衣食金钱是真的!
杨太太 况且又赶上这大乱的时候,谁有理,谁没理,都先别管,得先顾在生活这么不舒服之中求点舒服,在生活程度这么高之中维持住咱们的生活标准。怄闲气有什么用呢,生活第一!好啦,好啦,我的洗大嫂,听我的,准教你吃不了亏!你要怕面子太难看的话,我去向局长说,教他在外头另立一份家,各不相干。他回到这里来呢,你也把头发烫得好好的,即使咱们没法和年轻的女人竞争,至少咱们也得教男人看明白,咱们不是自暴自弃。他不回到这里来呢,随他的便。我对朋友老说实话。最要紧的是不得罪他。到时候总有钱落到咱们手里。别的都是瞎扯一大堆!
杨先生 一点不错!洗太太,你看老太太那么大年纪,什么没经验过?要是老太太说大嫂你须让步,恐怕就非让步不可了。这一家里谁还大得过老太太去?老太太,我说的像人话不像?
洗仲文 我说——
洗老太太 老二,你等等!杨先生说的是好话!不过呀,杨太太刚才说的还有不到家的地方。教我的儿子另立一份家,不是什么好办法,太费钱呀。把姨太太娶到家来,多添一双筷子就够了;我呢,也多一个人伺候着。分居另过得多费多少钱哪!还有一层,媳妇只有个女儿,始终没养住个男孩儿;这也就难怪丈夫想讨小老婆不是?名正言顺地把小老婆娶到家来,大家和和气气的,赶明儿,靠洗家门祖宗的德行,生两个胖小子,不是大家的欢喜吗?媳妇,你得往远处宽处看,别净顾你一个人!
杨先生 这更透彻了,透彻极了!大嫂,就这么办啦,我来讨这份差事!我和大哥去说,准保面面俱到,教谁也过得去。大哥纳小星的那一天,事情也统归我办,要办得体面,还要省钱;我自信有这份儿本事;况且我有见不到的地方,还有我们杨太太帮忙呢;是不是,我的太太?好了,咱们交换条件,我帮了你,大嫂:你可务必给我的事办成!老太太,你老人家作保,保证我们各无反悔,团结互助!
洗仲文 (猛然转过身来,指着杨先生的脸)你可以不可以到别处扯淡去呢?
杨太太 哟,这是什么对待好朋友的洋办法呀?!
洗仲文 杨太太,这儿根本没有招待你的必要!
洗老太太 仲文,你疯了!杨太太,别怪老二,他老护着他的大嫂。
洗仲文 (不敢怒视老太太,低下头说)我护着大嫂?哼,我更护着公理!(抬头对杨太太)去,这里不招待你这样的女人!
洗老太太 仲文,杨先生,杨太太!仲文,你这,这个糊涂虫!
杨太太 (忙着拿皮包小伞烟卷盒,就手儿把桌上的小银洋火盒也装在袋里,惊急而漂洒的往外跑到门口,向仲文打了个榧子)再见!你等着,我会给你介绍个顶漂亮的女朋友,那时候你就恭而敬之地招待我了!
杨先生 (去而复返,在门口)仲文,局长的弟弟!今天这点小小的误会,我永远忘不了,永远引以为荣;教局长的弟弟亲密地把我赶出去,无上的光荣!谢谢!谢谢!
洗老太太 仲文,别的你不知道还可以,怎么连对客人要客气一点也不知道了?你怎么越来越糊涂了?
洗仲文 我看他们不顺眼!我不能一声不出地看着他们欺侮大嫂;一上手,我不是没按着气,可是他们越说越不像话,我实在再也忍不住了!
洗老太太 嗯,你老护着你的嫂子。他们是你哥哥的朋友。你嫂子养活着你呢?还是你哥哥养活着你呢?我问你!
洗太太 得了,都是我不好,我没本事,我不会交际!(又要哭)
洗仲文 大嫂,别哭;眼泪办不了事!我去给你打听,到底哥哥弄了个什么样的女人,到底他要对你怎样;打听明白了,咱们再想办法。大嫂,什么地方吃不了饭呢,咱们不一定非仗着哥哥不可!
洗老太太 刘妈!搀起我来!(指着儿子)你们在这儿谈心吧!我不愿意再听!不仗着你哥哥?仗着谁呢?我就纳闷!(扶着刘妈,一边走一边叨唠)媳妇,你要是稍微明白点事,就应当拦住仲文,别教他和哥哥犯了心。你在洗家快二十年了,难道还不知道你男人的脾气?他有本事,有主意,他要怎着就怎着。连国家大事,他还能拿主意呢;就凭你们俩,能闹得过他吗?我把好话都告诉给你俩,我尽到了我的心;听,也在你们;不听,也在你们;我这么大年纪了,咳!还教我说什么好呢?!(已快走到门口,又回来)好容易杨太太来了,我心想吃过饭大家凑几圈小牌。你,一个作太太的,连留客人吃饭都不懂;你,局长的弟弟,更好了,把局长的朋友,赶了出去!都是怎么了,疯了,莫非是?你们看,不是我爱说丧气话,像你们这个闹法,早晚是要闹出点祸来!一个人升了局长,一家人不欢天喜地的,反倒你哭我嚎,我不明白!我老糊涂了!刘妈,你倒是搀着我走哇,在这儿愣着干什么?你也糊涂了?真是!(下)
洗仲文 哈哈!哈哈!
洗太太 二弟,就别笑了!就别故意招老太太生气啦!
洗仲文 可笑吗,还不笑?(忽然严肃起来)大嫂!我不知道你怎想,我看我自己应当离开这个只有局长,而没有任何别的人,别的事,别的道理的地方!干不了别的,我还不能到军队里当个书记去吗?
洗太太 二弟,你不用为我抱不平。你这么娇生惯养的,身体不强,到军队去,你受不了!为我的事,把你逼走,我不是更难过了吗!哼,当初我结婚的时候,你才这么高。我把你抱大了的,你就和我的亲弟弟一样!不用替我发愁,我有我的没办法的办法,我会等着看!看谁胜谁败!他作局长,我不去倒他;他不作局长,我也犯不上高兴。我等着,看看到底是公理比局长劲儿大呀,还是局长比公理更有力量。到今天为止,显然的是局长战胜了一切;明天呢?我等着看!
淑 菱 (飞跑着过来)妈!妈!(喘不过气来)妈!
洗太太 怎么啦?
淑 菱 妈!妈,我看见了!
洗太太 什么?
淑 菱 丢透了人!丢人!(要哭)
洗太太 说呀,先别哭!
淑 菱 我看见了!爸爸,噢——(哭了出来)
洗太太 别哭,爸爸怎样?
淑 菱 他娶的就是那天在咱们这儿要饭吃的那个难民!
洗仲文 哪个?
淑 菱 不是有一天,门口来了母女两个,妈还说来着呢,那个小姑娘长得挺俊。就是她!爸爸娶姨太太对不对,我不管。怎么,怎么,娶个难民呢!我,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呢?赶明儿个,爸爸把她接到家来,我还得叫她——噢,一个难民!(哭起来)
洗太太 仲文!
洗仲文 大嫂?
洗太太 我等着看!
刘 妈 (跑进来)太太,老太太问哪,谁这么哭哭啼啼,怪丧气的!哟,小姐哭哪!又是把头发烫坏了吧?
淑 菱 滚!难民!
(幕)
第二幕
时 间 同前幕,下午。
地 点 城外一所小新房。
开幕时,洗局长,穿着拖鞋,正在屋中慢慢地走。屋中布置得挺简单,除了靠墙的一张长沙发外,别的桌椅凳子都是竹子做的。墙刷得很白,竹桌椅还没有污点,又没有什么字画瓶罐的装饰,乍一看使人有看到一个刚做好的白木棺材之感。从窗中,可以望到山。一门通小巷,巷中幽静。一门通内室,关着板门。
人 物 洗局长——四十四五岁,仍漂亮。穿中山服,佩徽章,人与衣服都严肃洁整。举动稳重而有力,似胸有成竹,随时可以应战或攻击。
徐芳蜜——二十三四岁。面貌,服装,姿态,语声,无一不美。历任校花、交际花,现任交际花兼间谍。
朱玉明——难民,二十一岁。纯静可喜,不修饰也还好看。侍母甚孝。幼稚师范毕业。
红 海——二十多岁,自号文化人。发长衣旧,但胸前老佩鲜花。诗,文,字,画,无不稀松,而极自珍;并声称精通社会科学。
毕科长——五十多岁,穿肥大的中山装。诺诺连声,还微笑着欣赏自己的循规蹈矩。
杨先生——见前。
杨太太——见前。
淑 菱——见前。
〔幕启。
洗局长 (在屋中慢慢地走。走了会儿,立住,看着板门,点点头。无意中哼出)“起来,不作奴隶的人们!”(怪不大得劲的,停住。见板门一动,往后退了退)玉明!
朱玉明 (抱着一束野花,羞愧而又表示亲密的,凑过他去。倚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向他一笑)也没有个瓶子,我就爱花儿!
洗局长 (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慢地,慢慢地,咱们把东西都添全了。花瓶,花盆;多了,慢慢地添置。你爱这个地方?
朱玉明 比逃难强多了!
洗局长 不后悔咱们——
朱玉明 (摇了摇头)就盼着妈妈的病快好了!
洗局长 妈妈好了,你就后悔了,是不是?(一笑)
朱玉明 要不是为妈妈呀——(不好往下说)
洗局长 说!有什么关系!
朱玉明 要不是为了妈妈呀,我根本就跑不到这里来!我会教书,至不济还可以去作宣传工作。以前,为了妈妈,我不肯出嫁,现在,我为了妈妈——
洗局长 哈哈!明白你的小心眼!并不爱我,也不想嫁我;只是为了妈妈,不得已而为之,是不是?大概心中还以为我是骗子手吧?
朱玉明 哪能呢?你救了我们母女是真的;入难民所,妈妈必死。找事作,即使能找得到,我去作事,谁伺候妈妈,还是得死。况且,我会作的事只能得到二三十块钱;此地一间房就得十几块;加上吃,穿,和买药,二三十块钱哪能够用?
洗局长 所以没法子,不得——
朱玉明 爱怎么说怎么说吧。反正只有我这条身子有点用处。母亲给我的身子,还为母亲用了就是啦。况且,一路逃难,这条身子也许教日本人霸占了去,也许教炸弹炸碎;它已经是个不值钱的东西,已经是个不由自主的东西。有什么可后悔的?没有!为妈妈,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洗局长 可也就谈不上爱谁不爱谁?
朱玉明 你已经对我不错;若是老待我好呢,我自然就爱你一点。
洗局长 一点?就是一点?
朱玉明 不用再逼我说什么吧!好了,我爱你,我爱你!行不行?(哭起来)
洗局长 玉明,玉明,这图什么呢?算了吧,我最不爱听女人哭!有些男人怕女人哭,有些男人不怕;哭不永远是女人的武器!
杨先生 大哥!局长!洗先生是在这儿住吧?
洗局长 进去,我不叫你,别出来!(把玉明像个猪似的推进板门去)
杨先生 (已经开开门进来)大哥,你行!弄了个这么僻静的地方!我也不含糊,居然会找到了!大哥,你就是搬到法国去,我相信也有法子找得到你!怎样,教我拜见拜见新嫂子?
洗局长 乱吵什么?谈点正经的!
杨先生 正经的,当然是正经的!啊,头一件,(献上铁筒)刚由飞机带来的一点茶叶,请大哥尝尝!第二件,(献上玻璃匣)给新嫂子挑选了一件衣料。第三件,来请大哥去喝酒。
洗局长 谢谢你!礼物留下,喝酒就免了吧。
杨先生 不是现在去喝酒。下月十二是我的生日,大哥务必要赏光!你要是实在不能分身来,我改日子;要是能来而故意地不来,我喝完寿酒就上了吊!十二,记住了,十二,只有酒,有牌,有歌女,不能多铺张,节约作寿!一言为定,准来啊!第四件,来跟大哥打听打听消息。
洗局长 什么消息?
杨先生 关于时局的。
洗局长 啊,很沉闷。一般地说,情形还好,还好!
杨先生 家乡来信,那边情形也很好,叫我们回去,我也很想回去!
洗局长 那成什么话呢?政府既有抗战到底的决心,我们公务人员怎能先弃职还乡呢?
杨先生 局长说的是。不过你与我有个分别,大哥你虽然只作到局长,可是以缺而论,实在比了冷衙门的厅长还强。至于我呢,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还不过是兼了几个闲差。大哥是知道我的,我总算是把能手,独当一面的事,无论是什么事,我总不会对付不下来。我不敢说怀才不用,我只能说现在我是劳而无功。我们当然是要抗战,可是抗战而得不到利益,食不饱,力不足,也就难怪我——
洗局长 也对,你的话也对!啊,你上这儿来,是不是只为发发牢骚?
杨先生 大哥你是明白我的,我这点能力与胸襟不会教我有什么牢骚。饭桶才发牢骚呢。像我这样的人,此处不得意,就另找施展本事的地方去。轻易不落泪,永远不会作诗,这就是我的好处。
洗局长 我明白,很明白。你是说,你在此地若是没有更大的发展,就回家作——
杨先生 假若你愿意那么说,说我去作汉奸,也无所不可。我不一定去作什么呢,我的眼睛只看着事,不看别的。事好就值得干,事不好就值不得干,不管给谁作。
洗局长 不大像话,虽然是直爽得很,直爽得很!不过,为了抗战,为了国家——先不提你我私人的交情——我留你在这儿,万不可以走。(立起来训话)我这是为国家惜才,你的确是个人才,你有你的经验,有你的势力;丢了你这么个人,实在可惜,可惜得很!抗战仗着团结,也就是仗着人才势力集中,像你这样的人,我们拉还拉你不到,还能看着你走开吗?(坐下)你呢,据我看,也不要太心急。才干是,像血脉似的,老在你身里。活一天便有一天的用。不过,地位的高下仿佛就关系着命运似的,不能永远与才干成正比,虽然我并不迷信,一点也不迷信。不要太急,骑马找马,我相信你必有很大的发展,很大,很大!
杨先生 (立起来)我谢谢局长,大哥,(鞠躬)你的安慰,你的劝告。可是,时势造英雄,假若我等来等去,等到抗战结束了,还是赤手空拳,一无所得,怎么办呢?大哥,你看,我们必须抓住抗战,像军火商抓住抗战一样。在抗战中爬上去,一辈子就不用发愁了,抗战的功臣永远有吃有喝,是不是?
洗局长 见地很对!很对!坐下!
杨先生 (还立着)可是我不仅是大哥你来夸奖我呀!看学生们演一出抗战戏就一把鼻子一把泪地非上前线不可的那些人,是些简单得像块石头的东西们;大哥你大概不会看我像块石头吧?哈哈!老实不客气地讲,你得给我设法。你能帮助我,你必得帮助我。不然的话,我的腿听我的命令,(拍腿)我会走!我是个人才吧,是个坏蛋吧,你们随便说好了;我自己有我自己的打算!
洗局长 我知道你是个人才,我愿你在抗战中建功立业,这是真心实话。可是,我并不是政府,我权柄有限得很,势力小得很;你似乎不应为拥护政府而绑我的票儿吧?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局长!
杨先生 (失望的坐下)我早知道大哥你太厉害,所以我一上手就不想直接和你张嘴,而去求大嫂给我说两句好话。可是,我观察得不正确,大嫂根本不像个局长太太,我不敢说她不配作个局长太太!
洗局长 (立起来,还想摆出从容不迫的样子,可是未尽自然)我不爱和朋友们谈论家事,尽管是最熟的朋友;我现在心里只有国,没有家!
杨先生 坐下,大哥!抗战就是建国,建国必先建家!坐下!今天咱们爽性把话都说尽了,彼此把心都掏出来,以后我准保咱们就能更亲密,像亲兄弟似的!(看局长又坐下,他掏出洋火香烟,先划着洋火,递上烟去)大哥,咱们谈谈心,在这抗战的时候,谁没有一肚子委屈呢;对好友谈一谈,反正不会有什么坏处。
洗局长 我忙,忙得很!
杨先生 我晓得,天下没有不忙的要人!不过,知心的话比军队的命令还更有效力,多么忙也得听着。我是说,大哥,我和我的太太,前两天去给局长太太请安。我夫妇是这个意思:洗太太和杨太太应当成为顶好的朋友,正像你我是顶好的朋友一样。大哥,你作官这么十来年了,必知道现在太太与男子的事业有多大关系。一个得力的太太,就如同一本长期存款的折子,老是你自己的,而且每月有利息。以我自己说,我这点使我不满意的事业,十分之六七是仗着我自己的本事,十分之三(我几乎要说十分之四)不能不归功于我的太太。她完全了解我,体谅我,她有心,有脑子,还有张看得下去的脸。我就这么想,局长太太要是能常和我的太太在一块儿,以局长太太的地位,以我太太的聪明,她们若能统一战线,我敢保必能成一个不小的势力。以她们的活动配备我们的努力,双管齐下,一定有惊人的发展。这个,你,大哥,不能否认吧?
洗局长 话说得很漂亮!(微微一笑)
杨先生 呀,大哥,请你原谅我太直爽。局长太太未免使我失望;她简直不认识她自己;用不着说,她更不认识社会了。我们夫妇去给她请安的那天,我俩急得真想跟她,跟她——没办法——劝也不听,说也不听,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多的委屈,倒好像作局长太太是一件该哭一场的事。请听明白了,大哥,我这可不是说局长太太没有能力,没有希望;我是说她不知道怎么用她的能力,和向哪个方向用她的能力。所以我和我的太太讨论了好久,我们的结论是,局长太太得受训,假若你不反对我用这两个字;杨太太情愿自动地去帮忙。同时,这可就谈到大哥你了。
洗局长 我已经受过训了,谢谢你!
杨先生 大哥受训是在高级官员训练班,谁不知道!我要对你说的,不是什么受训不受训,而是对洗太太的态度。
洗局长 我对老婆的态度,由我自己决定。
杨先生 局长,我说句你不愿听的话,你的态度不合适!大哥你看,一个人的地位,就是他的防毒面具;有了地位,决不怕别人背地里攻击。譬如说像大哥你这个身份,在公余之暇交交女朋友,或是作点别的消遣,总会有讨厌的人在背地里说闲话。对付这些闲话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置之不理,树大根深,不是一阵风所能吹倒的;另一个是有位得力的太太,她至少有三种用处:第一,在大庭广众之下,哪怕她笨得像个驴呢,你老得把她摆出去!她能驱妖避邪。她就是“姜太公在此!”第二,人是种奇怪东西,谁都讨厌自己的太太,而谁都承认别人的太太的威严,只要教太太过得去,大家仿佛就都过得去。第三,太太若是肯帮助一个男人,男人的胆子就可以大出两三倍去;不幸而男人惹出祸来,太太若一出马奔走,凡是男人对男人说不通的,女人对女人或女人对男人就能说得通。由上边的三点看来,一个有地位的男人要是不会运用太太,那就和下象棋不会使车差不多。刚才我说大哥你对大嫂的态度不对,我确有根据。况且大嫂也并不愚笨,只要大哥肯敷衍她,再有杨太太去指点指点她,她一定是大哥的好帮手。大哥你以为怎样?
洗局长 往下说,说完我再下判断。
杨先生 好!决定了对太太的态度,咱们就好谈到对别的女人的态度了。大哥,(指了指板门)你现在有个女人是不是?
洗局长 假定是吧,怎样?
杨先生 为养儿子呢,名正言顺的摆酒,请客,纳小。把太太捧到天上去,多给太太一些实际利益,太太不吵闹,就诸事大吉。女人的心是金子作的,所以她们最认识金子。这还不仅是我个人的意见,尊府上伯母老大人也是这样想!若是不为养儿子,而专为玩一玩,就大可以不必大吹大擂地作,顶好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行云流水,不着痕迹。你要什么样的女人,大哥?小姐,太太,歌女,都极现成。再说,多换换样儿,也更有趣味。桃色案之所以成为案,多半由于一个男人死盯住一个女人,而使另一个男的吃不消。假若大家都逢场作戏,无拘无束,就一定只有桃色,而没有案了。
洗局长 你说了这么一大套,到底为什么呢?公事已忙不过来,谁有工夫去操心这些小小的私事呢?(立起来)
杨先生 (拉住局长)国事是大家的,可以关心,也可以不关心;私事是个人的,自己不关心有谁来代替?私事不痛快,公事也就没心程去作;此所谓齐家而后天下平也。把太太安置好,把情人安置好,家里太平,事业才能顺利;这是我对你,大哥的小小一点贡献,你的心中快活,事业顺心,我就也随着得些好处。
洗局长 噢,你给我排难解纷,我帮你升官发财,对吗?你要知道,我在政界有个精明刚正的名声。对内对外,我有我自己的主张与办法。你大嫂不懂事,我会惩罚她!我教她明白,我是家长!至于这里的小组织,谁也不用多嘴。我爱要什么样的女人,就要什么样的女人;我高兴把她安置在这里,就把她安置在这里!属我管的都得听我的命令,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外边敲门)进来!
毕科长 (向洗杨鞠了很深的躬)局长!本来不想打扰局长,不过刚来了一件公事!(打开皮包,极郑重地拿出公文)我们都不敢,是,不敢;也没有,是,没有;并且不晓得,怎么办!来请示局长,来请示!
〔局长看公文,杨先生凑到小板门那边,试着推了推,没推开。
洗局长 客人都这边坐!
〔杨先生笑着走回来。毕科长鞠躬,坐下——只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一。
洗局长 好了,毕科长先回去,等我想想看。
毕科长 (急忙立起来)是,局长!没有别的吩咐,局长?
洗局长 没有。啊,看局里有好点的花瓶没有,派人送一对来。
毕科长 有,有,就怕不很好,可以买一对?
洗局长 看着办吧!
毕科长 马上送来就是。(深鞠躬,向杨先生也鞠了同深度的躬)再会,这位先生,不动,再会!(下)
杨先生 我那儿有花瓶,送一对来就是了!
洗局长 局里有现成的。我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杨先生 我的事与大哥的事分不开。为清楚起见,我勉强地把它们分开;第一,我要求局长把局长太太交给杨太太,教她们组织起来,发动起来,成个势力。大哥,你必须回家看看去,不要惩罚大嫂太过了。虽然她有应得之罪。第二,大哥应把这份儿家,归并到家里去,正式纳小;假若新嫂子是可以造就之材,也就编入咱们的妇女部队里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第三,郝培元,大哥的老友,现在奉政府命令去采办一批东西;大哥你去给我说一声,教我挂个名,作个采办委员,多入一点零钱。第四,假如大哥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设法把这桩采办的差事,完全弄过来。我昨天还没想到这一招,是今天早上我遇见了徐芳蜜小姐,大哥听说过徐小姐?常军长的义女,交际极广。她说,她能找出门路来,进行这笔事。大哥你要愿意,把郝培元顶下去,咱们就一手承办这件事;钱数不多,可总在二百万以上。大哥你要是愿意干呢,小弟我就不止来个挂名的委员了不是?大哥若是愿意见徐小姐的话,我就给你介绍一下;她和内人杨太太很熟,说不定她们待会儿还许会上这儿来呢。
洗局长 美人计?
杨先生 对大哥,我什么计也没有,只有一片忠心!
洗局长 (想了一会儿)事情倒可以办!
杨先生 哪一件?
洗局长 当然是公事;我家里的私事,我要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用不着费多大的心思。我的心血都留着用在国事上呢!呀!我去拿点茶来,你老老实实在这儿坐着,不准乱跑!
杨先生 大哥尝一尝我刚才拿来的茶叶,看好不好?
洗局长 也好吧,我这儿连仆人都不用,说节约,我就真节约。(敲了敲小门进去)
〔外面敲门。
杨先生 (低声的)你们吗?(开门)
杨太太 怎样?早晚?
杨先生 正好!徐小姐?
杨太太 看石头旁边一朵小花呢。(回头)芳蜜!来呀!(徐走来)嗬,小房子真新,石灰大概还湿着呢!(摸了摸墙,要推小板门)
杨先生 那是禁地!坐下!(作出不少的怪样来)
〔杨与徐低声地笑着,坐在沙发上。很高兴地低声唱着什么也不像的歌。
洗局长 (出来一愣)嗯?
杨太太 啊,老情人,还是这么漂亮!
洗局长 (微怒的)快四十岁了,还这么疯疯颠颠的,成什么话呢?!
杨太太 岁数是女人的死对头!谁都愿意永远年轻,可是到处都有老太太!来,介绍一下:洗局长,徐芳蜜小姐!(徐仍旧坐着,伸出手来;局长急忙把茶具放下,握手)咱们也拉拉好不好?庆祝局长的恋爱成功!
杨先生 太太,不要再说笑话,咱们说正事吧。大哥,这不是徐小姐已经来了。有徐小姐,有局长太太,有局长小姐,有她,(指杨太太)这就是四层火纲。徐小姐打上层,局长太太打中层,杨太太打下层,小姐打少年层,你说有力量没有?
洗局长 不要提我的女儿,我不希望她——(看了芳蜜一眼,把话打住)〔芳蜜极媚的一笑。
杨太太 还有这位(指板门)新夫人。古时候的贵人都把女的藏起来,不准见太阳。现在,娶一个姨太太也得有些家庭以外的作用。你明白我的意思?老情人!
徐芳蜜 杨,文雅一些!
洗局长 徐小姐,谢谢你!
杨太太 我的话粗,理不粗。一个作官的人永远不应当知足,正如同求婚的时候不能说上“达灵,我只爱你一点”一个样。那么,用自己的力量,还得用一切有关系的人的力量,正是理之当然。
杨先生 教她们组织起来,无论如何是一件有益无损的事。(一边说一边倒茶,只有两个杯子)
洗局长 (端了一杯送与徐小姐)这一杯谁喝?
杨太太 咱们俩喝好了!
洗局长 你这个——真没办法!
杨先生 局长先喝,你尝尝我的茶叶。徐小姐,茶叶还好吧,刚由飞机带来的。
徐芳蜜 还不错!给我支烟!
杨先生 我真该死!
〔局长抢先递过去,给她点着。
徐芳蜜 谢谢!局长,恐怕我有先介绍自己的必要。虽然我久闻局长的大名,可是第一次见面。(吸了口烟)我没多大本事。不过,(这才极媚地看了局长一眼)局长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很愿尽力。我们摩登女子只求多作一些事,至于什么讲恋爱呀,浪漫呀,那只是男人们,特别是不了解我们的和巴结不上我们的男人们,造的谣言。即使我们有时享受一些,也不过是和别人听听戏,看看电影一样,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地方。能了解我们的人,都知道我们实在愿多作些事,特别是在这抗战期间。
洗局长 有徐小姐肯帮我的忙是再好没有了!
徐芳蜜 那么,我可以作局长的朋友吗?
洗局长 当然!当然!徐小姐太客气!
徐芳蜜 我想,我们做了朋友之后,我有许多要向局长领教的地方,一个女孩子在这样的社会里太不容易!我时时留神,处处留神,还老嫌不能应付过去。幸而,有几个真朋友,像庞院长,于处长,马军长什么的,都是我父亲的老友,拿我当亲女儿似的对待;庞院长太太,于处长太太,马军长太太,也都像母亲似的照应着我,所以我还一点亏没有吃。杨!咱们不是还得开会去吗?
杨太太 早得很呢!咱们至少今天得把咱们这个组织弄成功了。
徐芳蜜 也好。局长还有事吧?
洗局长 耍耍!耍耍!事情是多的,我又是极负责任的人,不过有时候也真需要休息一会儿。
徐芳蜜 恐怕局长组织起这个小家庭,也是那种心理。我并没有什么聪明,不过是以一般人的心理来推测到局长你个人的心理。我们可以这样说,大家现在都因为忙碌而苦闷,因为苦闷,所以起了变态心理。我常留神一个人,不论男女,在长途火车上或是轮船上,就能办出不像是他所能办出来的事;有好多老实人,在火车和轮船上,作出些浪漫的事儿来。自从抗战以来,咱们大家都仿佛在一个极大的轮船上,咱们苦闷,咱们无聊,咱们想家乡。这就很容易使咱们作出些咱们自己也不大明白的事来。就拿局长说,什么高贵的女子没见过,什么场面没见过,为什么单单挑选了这么个地方呢?变态心理,变态心理!局长想家,而又一时为了抗战不能回去。所以就很容易想到,何不弄个教她怎着她就怎着的女子,另成立个小家庭。没人知道,也没人来打扰,局长可以随时地来看看她,安安静静地住一夜;屋里老有些煮饭作菜的香味,处处是那么暖和,那么妥贴,那么朴素,真好像是太平年间平民的小家庭一样。局长到了这里,忘了自己是地位很高的官,忘了打仗,忘了应酬,穿上拖鞋,看看新夫人出来进去的操作,也怪有个意思的,是不是?局长?
洗局长 徐小姐聪明,太聪明!
杨太太 得啦,该说点正经的吧?局长,到底事情怎么办?
洗局长 我似乎也得仿效徐小姐,先说明我自己。我的太太不了解我,所以我就惩罚她。常常有人说我厉害,其实我并不厉害;我只是刚正。属我管的就得听我的话!不听呢,我有我的办法!太太不听我的话,我会断绝她的供给,我会另成立个小家庭!
徐芳蜜 那么,我要是出头调停呢?
洗局长 徐小姐,我把这个面子送给你!
杨先生/杨太太 哈啦!局长万岁!徐小姐万岁!
徐芳蜜 别吵!听局长说!
洗局长 听我说。原先我一月给她二百元过日子。现在,我已有了这份家,只能给她一百五十元了。一来是为惩罚她,二来是不教我的预算增加太大了。我既供给她钱,我要是回家的时候,她就得不能哭丧着脸,也不要盘问我这个那个的!这公道不公道?
杨太太 公道!不过,局长,假若太太和我们出去活动,难道没有点活动费吗?
洗局长 你们二位只要给我办成一件事,我必有酬谢!至于我太太,她理应帮我的忙,不能说什么报酬不报酬。她必须请客呢,可以教局里的庶务办理,要车要别的东西,也是如此。
杨先生 好,想得周到!那么小姐呢?
洗局长 没有她的事!我是新人物而有旧道德的,我不许女儿太摩登了!
杨太太 好不好先预支给我们一点活动费呢?
洗局长 活动什么呢?
杨先生 那件事呀,郝培元那二百多万!
洗局长 对的!我办事向来谨慎。这件事等我先调查一下,调查明白了,有成功的可能,我再通知你们进行。徐小姐你走的是哪条路子?
徐芳蜜 我有几方面可以走,最好是大包围。
洗局长 好!那么小姐就去进行,你给我情报,我给你车费,不能白教你跑路,请原谅我这么不客气,我是个刚正的人!
杨太太 老情人,你可真够厉害的!
洗局长 不厉害!该怎办怎办!咱们这就是个组织,有组织就须有纪律!
徐芳蜜 比如说,局长,我须跟你讨些情报呢?
洗局长 那没问题,我尽量地供给。
杨先生 成功以后,我怎样呢?
洗局长 你总可以相信我的公道!
杨先生 反正大哥也知道我的出身,我是一半正人君子,一半土匪流氓。也会顶忠诚,也会顶险恶。
洗局长 用不着交代这一套吧。老朋友,要必须交代呢,我是个政治人才,可也能掏点坏招术,到必要的时候。
杨太太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事情还没办呢,看我们这股子合作的劲儿!
徐芳蜜 先彼此完全认识清楚了,也好。
杨太太 往下说,这个事(指板门)怎么办?
洗局长 这点事用不着杨太太分心。她不是那种材料,我也不让她出去。
杨先生 那么假若伯母老大人质问我呢?
洗局长 你的嘴还不够应付一位老太太的?!
杨太太 请出来,让我们大家开眼,总可以吧?
洗局长 对不起!我不愿开展览会!杨!你和太太出去看看好不好?那边的山很好看。我要和徐小姐单独地说一说话。有二十分钟就行。
杨太太 芳蜜,我去看山的时候,局长要是对你不规矩,咬他!
徐芳蜜 用不着嘱咐我吧?!
杨先生 (刚一开门)怎这么巧!又碰上了小姐!
淑 菱 杨先生,杨太太,我还说我的侦探本领不错;敢情又教你们俩抢了先。(回头)红海,进来!
〔杨氏夫妇舍不得,又随淑菱回来了。
洗局长 (立起来)淑菱,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干吗来了?
淑 菱 难道我没有嘴,没有耳朵?至于干什么来了,我来看看爸爸;你不是好几天没回家了吗?(拉红海)这是文化人,红海什么文章都会作,作得极快啦!
洗局长 (没有理红海)告诉你,淑菱,你不能老这么小疯子似的乱跑;一个小女孩子,一点规矩没有,成什么话呢?
淑 菱 妈妈倒规矩呢,你又嫌她蹩脚;一个局长爸爸,可真难伺候!
洗局长 我不准你在这儿瞎扯,走!
淑 菱 (仿佛完全没有听见,凑过芳蜜去)哟,我怎么看你很眼熟啊?
徐芳蜜 也许在哪儿见过。
淑 菱 还不是,你等我想想。我想不起你的名字来了,可是我记得一点不错,咱们同过学;我在一年级的时候,你就毕业了,是不是?
徐芳蜜 那时候我叫徐若兰,是不是?
淑 菱 那时候你就是校花,所以大家都记得你,你可不记得我。你怎么认识我爸爸呀?
洗局长 不用多问!好了,你们既是同学,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没事可以走了,照直地回家!(掏钱)拿去,回家!
淑 菱 爸爸不回家,女儿得回家去,不合逻辑!就是五块钱哪,留着吧!我是来看看那个小难民的,不为要钱;即使为要钱,五块钱似乎也太少一点。
洗局长 你走不走?
红 海 (始终没把眼睛离开芳蜜)不要吵,我刚刚得到一点灵感!
洗局长 先生,请出去!还告诉你,以后不许你和淑菱在一块儿,听明白没有?
红 海 在一个女子(指着芳蜜)给了我灵感的时候,我听不见男人的吼声!
淑 菱 红海!
洗局长 我——教——你——出去!
红 海 (向淑菱)这是谁?
淑 菱 我爸爸,洗局长。
红 海 噢,洗局长。处长,厅长,部长,院长,还没有一个敢撵我出去的,太没礼貌!在我的笔下,一个人可以生,可以死,不管他有什么地位!论地位,(掏了半天)啊!(掏出张请帖来)今天晚上李总司令请客。(向淑菱)拿过去,教局长看看!
徐芳蜜 大家都是朋友,朋友。淑菱,你先和红海先生玩一玩,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淑 菱 好吧,咱们走。爸爸再回回手,添五块行不行?
洗局长 (又掏出五元来)就是这一次,告诉你!你要是以为你一来就能敲我的钱,那是个错误!我再看见你和他(指红海)在一起,我会把你锁在黑屋子!我的话永远不空说,你晓得!
淑 菱 走吧,红海!
红 海 我还没看够像诗一般的美人。
淑 菱 爸爸,你也给红海五块钱!要不给,他是不会走的。(见局长摇头)徐小姐,你给他,哪怕是一块钱呢,要不然,他不走,你们也,也办不了公!
徐芳蜜 (拿出一块钱来)表示一点对思想家的敬意!
红 海 这是美人之贻,我将永远贴在胸口上,永远不能花掉!
淑 菱 对,好永远花我的钱!走吧!(往外扯他,一边扯,一边问爸爸)你就永远不回家啦?
洗局长 快走!(向杨先生)把那个家伙(指红海)扯出去。
杨先生 红海先生,请!
红 海 (极舍不得离开芳蜜地慢慢往外蹭)哟,忘了!李总司令的请帖呢?
淑 菱 对呀,哪去了?啊,桌上呢,这不是?
杨先生 (赶紧凑上去看请帖)可真是总司令的请帖呢!(转向红海)那什么,红海,下月十二号,我的生日,千万请过来喝酒!当面拜求,千万给写副对联来。
红 海 把纸送来,一定作得到!
杨先生 我记得好像给朋友祝寿,都是自己买纸。不过,红海先生可以是个例外;好,我把纸交给淑菱小姐就是了,拜托拜托!还有,李总司令好求不好求?要是能赏一副对子,就太好了,太好了!
红 海 要十副八副的都行,只要送纸来!
杨先生 拜托拜托,纸一定送来!那么,十二号务请光临!淑菱小姐,明天我就送纸来。
淑 菱 红海,有人求写对联,还不走吗?
红 海 把灵感(指了指芳蜜)遗留在这里,文心还不像个竹筒?(被淑菱扯了走)
杨先生 (送到门口)再会,别忘了写对联啊!(转身)可爱的小人,多么聪明!太太!咱们还是去作二十分钟的旅行吧?(同杨太太手拉手出去)
洗局长 一群疯子!一群疯子!(静了静)徐小姐,刚才你说庞院长是尊翁的老友,尊翁现在——
徐芳蜜 去世好几年了。从前,庞院长有许多文字都是我父亲代笔。
洗局长 尊翁的名讳是——
徐芳蜜 树梅。
洗局长 噢,徐树梅!徐树梅!没听说过!几个给庞院长代笔的人我都知道。(慢慢地掏出手枪,猛然立起来,比着她)抬起手来!
徐芳蜜 (微笑,不动)用不着!把枪放下!
洗局长 (愣了会儿)反正你跑不了!(坐下)说实话,你是不是侦探?
徐芳蜜 是怎样,不是又怎样?
洗局长 我可以要你的命,也可以保住你的命!
徐芳蜜 我可以给任何人工作,只要有钱。干什么也不过是为吃饭。那边(指小板门)不要紧?
洗局长 (点点头,轻轻地走过去,猛推开门)她不懂,和块木头差不多!(回来,并未回原位,而坐在芳蜜的旁边,拉住她的手)你一进来,我就怀疑,我有相当的聪明。你那些变态心理什么的,又使我纳闷,为什么你那么热心为我解脱。后来我问你许多话,很有几句你答不出的,可是你都巧妙地闪过去。有两项事定了你的罪案:第一,向我要情报;第二,庞院长手下压根儿就没有个徐树梅!小姐,你还欠着点老到精细!我要是不看在这么美的一个脑袋上,这里(以指点她的额)就得穿过一个枪弹去!
徐芳蜜 (极镇静)美就是我的钢盔!
洗局长 我生平最大的缺点,就是不肯下手伤害一个美好的东西。见了美色,我就忘了慎重。我性子急。这个,(指小板门)告诉你实话,完全因为我性急。她急需钱,我就一把抓到她。等她妈妈病好了,她也许偷偷地跑掉;她妈妈要是老不好,也许我把她们赶出去;负担太重。啊,话说得太多了,你的美丽能除了我的武装!现在咱们怎办?
徐芳蜜 我现在是你的俘虏,俘虏没有主张。
洗局长 应当先向一个美的俘虏要什么呢?我性子急!
徐芳蜜 我的工作不许我作个烈女!
洗局长 噢,(猛地单膝跪下)芳蜜!芳蜜!给我,给我!把一切给我!我要疯!要疯!
徐芳蜜 (极温柔地拉起他来)你是个男子汉!
洗局长 (静了一些)可是我不能控制自己!在这一点上,你比我厉害!
徐芳蜜 英雄识英雄!好吧!经过这样的相爱与了解,我想咱们俩很可以合作互助了。你走你的路子,我走我的路子,可是在精神上合作。你已拿住我的把柄,我的命在你手里,以你的聪明,当然可以看得出来:你若是把我交出去,不过是我吃一个枪弹,你什么好处也得不到。反之,你拿着我的短处,像养熟了的一只鸟儿似的,虽然不装在笼儿里,可是到时候到你手心上来吃几个米粒,多么好呢!你把无关紧要的材料供给我一点,我好交差。我把我的材料也供给你一些,你也可以去邀功。这样互助,双方有益。等咱们把钱弄到差不多了,咱们手拉手儿,上瑞士,起码也要上香港,去快活几天。那时候,我要换上洋服;看我的胳臂,脊背,腿,要穿上洋服,你想,也许更好看一点吧!
洗局长 真是能那样呀,我死在你的怀里也要含着笑的!我问你,杨氏夫妇晓得你——不晓得?
徐芳蜜 那一对笨驴!
洗局长 一点不错,一对笨驴!芳蜜,叫进他们好不好?咱们一同进城去吃饭?
徐芳蜜 优待俘虏?(笑了笑)
洗局长 小嘴真厉害!(摸她的脸蛋一下)我叫他们回来。(到门口)杨!杨!杨——
〔远处有应声。声音渐近,杨太太唱着:羊,羊,跳花墙。抓把草,喂你娘。你娘没在家,喂你们老爷儿仨。
杨太太 (有点喘)连爬坡带唱,可真有点吃不消!大哥,多咱你把这个小房子让给我住几天;天天去爬爬山坡,我就不至于越来越胖了。
杨先生 教你住三天,你就得闷疯了,你爱信不信!(对芳蜜)怎样,一切顺利?
徐芳蜜 把不顺利的事变成顺利了,就是工作。
洗局长 我请你们进城吃饭去,有不去的没有?熟朋友,不客气!
杨太太 我奉陪,不管谁讨厌我。
杨先生 杨太太在前,杨先生必定在后,形影相随!
杨太太 (转到小板门那里)我说,局长,教我开开眼吧!
洗局长 等我出卖她的时候,请你作人贩子;现在还不到看货的时候!
杨太太 我偏要看!(对芳蜜)来,咱们攻进去!
〔她们正要攻门,门开开了。
朱玉明 给你们看!给你们看!一群狗男女!
(幕)
第三幕
时 间 在前幕事后一二日,晚间。
地 点 仍在洗宅客厅。
人 物 均见前两幕。
〔幕启。
淑 菱 (等人等得焦心,东坐一下,西坐一下,瞪钟,没用;看表,也没用)刘妈!刘妈!
刘 妈 (挽着袖子,手上还有水,似在刷洗家伙)来了,小姐!
淑 菱 (指几上钟)这个钟快不快?
刘 妈 呀?
淑 菱 (跺脚)问你,这个钟快不快?
刘 妈 我怎能知道呢,小姐?我不认识钟!
淑 菱 你不会看钟?那么你怎知道时候呢?真新闻!
刘 妈 在乡下,我们看太阳。
淑 菱 看太阳?太阳上有长针短针吗?
刘 妈 那我可说不清。反正太阳上有长针短针,我也不认识。
淑 菱 刘妈你可真好玩!好刘妈,你到门口给我看着点去。红海先生说七点半来,现在已经到七点半,你看——噢,你不认识长针——他也不知怎么还不来!刘妈你看着点去!
刘 妈 不行呀,小姐,我还没刷完家伙哪!小姐你看,我的活儿有多么累呀,全是我一个人!要是在乡下呀,这早晚我早就睡了觉啦!
淑 菱 什么?
刘 妈 太阳落下去一会儿,我们就睡觉!
淑 菱 睡得着吗,那么早?噢!大概夜场电影也就没人看了吧?
刘 妈 小姐,我还是先去刷家伙吧?
淑 菱 你到门口等等他去,听我的话,我给你二毛钱!
刘 妈 哪位先生?
淑 菱 红海先生,常来找我的那位。
刘 妈 我记不清是谁!在我们乡下,一村的人都认识。这里,好家伙,那么多人,谁能都记得住呢!
淑 菱 就别费话啦,去,明天我给你二毛钱!
刘 妈 是啦,小姐,有二毛钱,又能买四张邮票!家里也不是怎么老不来信,真急死人!告诉你,小姐,这辈子我算忘不了小日本啦,真可恶!可恨!
淑 菱 老是这一套!老是这一套!快去吧!
刘 妈 (嘴里还叨唠着,往外走)老是这一套?敢情你们好,一天到晚吃喝玩乐!人家把家都丢了,你们还这么高兴呢?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淑 菱 (听见刘妈叨唠,而假装没听见,等刘妈出了门,才自言自语的)这个刘妈,这个刘妈,完全没有训练,简直是个野人!逃难?仿佛一逃难就有什么资格似的,可笑!(听见刘妈的语声,无声地笑了笑,赶快又板起脸)
刘 妈 (一探头)那位先生来了,没有我的事了吧?
淑 菱 他在哪儿哪?
刘 妈 正往这边走哪。
淑 菱 你倒是领他进来呀!刘妈你真可以!
刘 妈 反正他常来,自己还找不着门?(向外招呼)先生,小姐在这儿等着你哪!(下)
淑 菱 这个乡下娘们!就是国难期间,也不应当要这么笨的仆人!
红 海 淑菱,看我写的对联。词好,字好,图章好,三绝!
淑 菱 告诉你七点半来,为什么不守时刻?谁有工夫看你的臭对联!
红 海 (打开对联,点头欣赏)淑菱,你要是不能欣赏字画,怎能打进文化人的圈子里去呢?
淑 菱 我不懂,也不爱看!
红 海 一开头,谁也是不懂。你得不懂假充懂,慢慢地你就相信你真懂了!
淑 菱 (还是不去看)我就愿意赶快会作诗,作文章了!字写得好坏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诗文是用铅字印出来的。红海,看见自己的文章登在报纸上,或是杂志上,心里不定怎么快活哪吧!红海,我一时写不出来;这么办,你写一篇,我签上名,作为是我写的,由你介绍,发表出来,好不好?噢,我不用淑菱这两个字,得另有个笔名!你给我起个笔名!
红 海 (想了想)“红洗”怎样?红海的“红”,洗局长的“洗”。
淑 菱 “红洗”,“红洗”,猛一听像“空袭”,不吉祥!你慢慢地想好啦!多想几个,让我自己挑选一个最好的。你什么时候替我写成一篇文章呢?明天行不行?
红 海 我忙得很!不要说明天,就是明年也找不出工夫来。淑菱,你还以为我是前几天的红海吗?
淑 菱 哟,难道你现在变成另一个人了吗?
红 海 (把对联放在桌上)一点不错!今日的红海,已非昨日的红海,沧海桑田呀!告诉你,淑菱,我现在已作了编辑主任——编辑主任,还是总编辑,哪个好?倒要想想看,姑且算作总编辑吧!
淑 菱 你要是总编辑,我就有地方投稿喽?
红 海 那,以后再说,先听我的!芳蜜拿钱,委托我编刊物。这还不算,她还要设法筹款,送我到前线去,采集战事材料,作战地通讯。这还不算,以我的学问与天才,我敢保说,刊物一出来必风行一时,成为文化界的,的——权威。政府必能注意到我和我的刊物,作官是不成问题的。再说,到前线去,以我的思想与口才,我相信能得到许多高级将领的钦佩,而委任我个师部或军部的秘书,也是很合理的。我行了,淑菱!芳蜜太伟大了!绝顶聪明!嗬,那个聪明劲!是个美人,是个女英雄,是全民族的爱人!就说昨天,她由早九点到十二点,见了三十二个客人!伟大!三十多个客人,谁都含着笑进来,欢天喜地地出去。伟大!假如有人问我,现时代世界上可有伟大的女子?我就高声地回答:有,徐芳蜜!
淑 菱 (伤心地坐下)红海,红海,你是不是教芳蜜给迷住了呢?
红 海 被她迷住的,岂止我一个人呢;那无所不备,无所不容,伟大的女性!不要说我,连洗局长也教她给迷住了!
淑 菱 红海,哼,跟我爸爸争芳蜜,告诉你,你必失败,找芳蜜去,早点去,好早点失败,别在这儿耽误了工夫!
红 海 淑菱,这就是你的渺小!伟大的女性是没有妒心的,像一朵香美的鲜花一样,把艳丽的颜色,香蜜的味道,无所要求地给一切人!美是伟大,伟大是美,这是真理,世界上也只有这一条真理!至于跟洗局长斗争,我在没有胜利之前,不必先担心失败!
淑 菱 可是你说过你只爱我一个人?
红 海 毛病是在你相信那句话!爱是放射,爱是燃烧,爱是奔流,一停顿便失去力量,没有火焰,没有波浪,不只是一堆死灰,一汪儿死水吗?
淑 菱 你滚出去!(抓起对联来)滚!
红 海 留神,别弄破了对联!
淑 菱 哈哈!(撕对联)
红 海 (过来抢救,几乎要晕过去)好,好,淑菱,我太伤心了!没想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子能这么渺小鲁莽。为这个,我必须到前线去,一个女子也看不见,我只随时把我看到的,想到的写给芳蜜。她将是我的安慰,我的灵魂!(抱着对联,抹着泪,往外走)
淑 菱 (要追,一梗脖,坐下;瞪着他的后影,后影不见了,伏在桌上哭起来。哭过了,咬着唇在屋中走,忽然点了点头)对!(飞跑到门口)刘妈!刘妈!
刘 妈 噢!来了!
淑 菱 把我床底下的一个竹箱搬来!
刘 妈 是啦,小姐!
淑 菱 (在屋中来回走,又是要哭,又挣扎着笑)嘁!哼!(用各种惊叹字,为思想点句)
刘 妈 放在哪儿,小姐?箱子不大,可怪沉的!都是洋钱票吧!(看小姐不哼,向外走)有这么两箱子洋钱票,让日本人看见也都得抢了去!
淑 菱 (疯了似的打开箱子。小箱是她的全份图书馆,有像猴子读过的教科书,有像翻毛鸡似的小说,有些碎纸片,有掉了头的笔,有破相片本子。她一一取去,看一眼或翻一翻,随手扔在地上。最后,找到一本比较体面的,拿起来,松了一口气;急忙立起来翻开,很快地找到了所要找的一页,看,点头)哼!
洗仲文 (进来)小姐,这是怎回事?快收拾起去!
淑 菱 二叔,我发现了个秘密!
洗仲文 练习作侦探哪?不,侦探不哭!
淑 菱 (忙擦擦眼,手上的灰土给脸上画了一条黑道)二叔!这真是一件侦探工作,二叔咱们俩人一同作好不好?
洗仲文 怎回事?(要坐下听,可是)咱们先把这收拾好再说。(帮助淑菱把书都扔进箱内,好在不费什么事)搬哪儿去?
淑 菱 叫刘妈来搬。
洗仲文 用不着!她一天到晚够累的了。你屋里?
淑 菱 床底下。(看二叔出去,又细看同学录)
洗仲文 (回来坐下)说吧,淑菱!
淑 菱 (宝贝似的抱着那本书)那天,我不是发现了爸爸的姨太太是那个小难民吗,我心中就想,我得去敲爸爸几块钱!(笑了)我就带着红海到城外去了。到了那里,并没看见小难民,可是碰上了杨家那对讨厌鬼。还有一位美人,也在那儿坐着。她美得出奇!自然喽,她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美,可是单以她自己而论,的确是出色!细一看哪,我认识她,她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她不认识我,因为我比她低着好几个年级。我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她,嗬,眼儿那么一瞟,(摹作)娇声细气地说,“我叫徐若兰。”当时,我就信以为真,没说什么。哪知道,红海那小子,一看见芳蜜——噢,还得找补一句,徐若兰现在叫作徐芳蜜——就发了疯,怎么拉他,他也不动,而且和爸爸差点打起来。从那天起,红海就不大爱理我了,我知道他准是教芳蜜给迷住了。那还不要紧,刚才他来送对联,可更好了,他公然地说芳蜜伟大,我渺小,芳蜜美,我不美。(要哭)我怎么不伟大?我怎么不美?瞎了眼的东西!他还说,要替芳蜜编刊物;芳蜜哪儿来的钱?这年月,连我这局长的女儿,还老没钱花呢,芳蜜是谁?她怎会有钱办刊物?我的心里就转了个弯,我并不是傻子。所以找出同学录来,看看她到底是谁。二叔,你看(指着书)她是许若兰,言午许;不是双立人的徐,而许跟徐又听着差不多,多么巧妙呀!这里有毛病,一定有毛病!二叔,你看是不是?
洗仲文 现在有好多靠不住的女人!
淑 菱 是呀!所以,我就是这么想,这件事和爸爸,红海,大有关系!爸爸跟芳蜜是怎回事,我管不了,也不爱管。我可是不能看着红海上了当,假若芳蜜真不是好东西的话。红海,虽然对不起我,可究竟是个可爱的人。我要是常跟他在一块儿,我相信我会成个诗人,或是小说家;那够多么光荣呢!我不能教红海上当,不能!二叔,你帮助我,把这件事弄清楚了,好不好?练习练习作侦探,也是个怪有趣的事,是不是?
洗仲文 淑菱,据我看哪,你顶好少跟那群人鬼混。芳蜜也罢,红海也罢,都不可靠。要是怕闲着太闷得慌,念念书,为士兵们缝缝寒衣,不比乱跑胡说去好?以我自己说,我实在不愿再这么一天二个饱地混下去。人家在前线打仗的是人,我也是人;一个人,不管出身怎样,都只有那么一腔子血。人家把一腔热血洒在沙场上,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的国家?他的国家还不就是你我的国家?困难是大家的,而咱们只教别人去流血,咱们算什么人呢?
淑 菱 反正我不能打仗去。好,前线上没有洗澡盆,也没有理发馆,我受不了!
洗仲文 等我先说完了。我现在还走不了,我得等着大嫂的事有了办法,我再走。老嫂比母,大嫂对我有恩,不能教她在这里受欺负,而我跑得远远的。淑菱,我虽是你叔父,其实并不比你大着多少。我要是能想到去作个有用的人,你必定也能想到。比你只大着四五岁,我并不是出窝老,天生来的守旧落伍。我是说,国难严重到这个地步,咱们年轻的人要都吊儿郎当的,国家还有什么希望呢!淑菱,你说对不对?
淑 菱 也对!可是一个人只有一个青春哪!
洗仲文 也只有一个国家!摩登亡国奴也是奴隶!我并不教你也去打仗,我只求你多帮一帮妈妈的忙,多收敛一点,别把生命都交给跑腿与展览白胳臂!还有,你和芳蜜争红海,红海和你爸爸争芳蜜,这成什么话嘛!
淑 菱 越说越带劲,真像个白胡子老牧师!
洗仲文 你记着,你要是老跟那群男女们鬼混,总有后悔的那一天!
淑 菱 没有后悔,就没有意思。你瞧,电影里那些美女,都是先不顺利,哭哭啼啼的,到了最后,就如愿以偿,倒在爱人的怀里,多么有意思!
洗仲文 电影大概不是圣经贤传吧?
淑 菱 那都是因为二叔你看得太少,还没吃进味儿去的缘故。走喽,到屋里我自己去琢磨怎能泄露了芳蜜的秘密,也许还能琢磨出一本侦探电影的故事来呢。那多有趣呀!喝,正片开映;编剧,淑菱女士;导演,亚历山大,多么美!到那时候呀,红海跟我求婚,我就该向他耸耸肩膀了!(学着梅蕙丝的架式往外扭)哟,妈!我睡觉去,看我多守规矩呀,睡得早,起得早,身体好!(下)
洗太太 这不是又憋着什么坏呢!这么大的姑娘,老这么野调无腔的,我真不懂!不懂!
刘 妈 太太,外边有位大姑娘要见太太,问她姓什么,她不肯说。
洗太太 谁呢?
洗仲文 请进来!
洗太太 谁呢?心越不静,越来闲人;我简直地活够了!
洗仲文 大嫂,干吗这么想不开呢!大嫂,看见了这次的战事没有?初一开仗的时候,谁都说咱们不行;如今怎样?连这么大的国事,那么困难的战争,咱们还不怕呢,何况这点小小的家事,只要咱们的心摆得正,什么也不怕。
刘 妈 (领着朱玉明进来)大姑娘,这就是我们太太。
朱玉明 (嘴唇颤着)洗太太!
洗太太 贵姓呀?(又细看了一眼)呀,你就是那个小难民吧?你还有脸上这儿来,胆子太大了!
洗仲文 大嫂,听她说什么,先别发脾气!
洗太太 我不爱发脾气?我这一辈子就吃亏在太老实了!谁都可以欺负我,连这么个逃难的丫头都欺负我!
洗仲文 大嫂坐下!这位姑娘也坐下!〔玉明没说出什么来,也不肯坐下,绵羊似的看了仲文一眼。
洗太太 (坐下)你干什么来了?
洗仲文 (很和气的)有话慢慢地说。(他陪她立着)
朱玉明 (用极大的努力抑住啼哭)我来,来,求你——
洗太太 求我什么?是要钱,是要衣裳,还是要这整个的家?我告诉你,你可以硬搬进来,我可不能轻易地搬出去!这是我的家,我活,活在这儿;死,死在这儿!我不能变成无家的难民。我老了,要是成了难民,我也不能像你那么方便,沿路可以卖钱,到处可以当窑姐儿!你个不要脸的浪丫头!我和你无仇无怨,何苦来呢,把我男人迷住,教我落得有家和没有家一样?
洗仲文 大嫂,大嫂,事情是两面的,听她说说,到底是怎回事。
洗太太 你们男人都袒护年轻的女人,见了张白净的脸,你们立刻就忘了姓什么。哪怕她是难民,是叫花子,你们也拿她当活宝贝!平日,你们摆出架子来,你是什么长,他是什么官,身份十足;一看见女的,一个拿身体当作花生瓜子,可以随便送给人的女的,你们马上忘了身份,体面,地位,连姓都忘了!
洗仲文 大嫂!(稍挂点气)我也是那样吗?
洗太太 (不愿得罪他,可又不愿示弱)难说!
洗仲文 (假笑了一下)先不必争论吧,听她(指玉明)说什么。(用眼神鼓励她)
朱玉明 我只求太太听我说几句话,不求你别的!(看洗太太没说什么,脸上舒展了些)我是个难民,不错。我跟妈妈一同逃出来的。在半路上妈妈病了。请想,我一个钱没有,妈妈又病得走不了路,教我怎么办呢?要是不为妈妈,我根本就不想逃出来;我的身体不错,满可以不怕日本人!
刘 妈 对!
洗太太 你少搭茬儿!
朱玉明 可是,我只有一个妈妈,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丢了她,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我同她一道逃出来。现在,我看明白了,我不应当专顾了尽孝,而把自己白白地牺牲了。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后悔;人情到底是人情,妈妈,到底是妈妈;谁能已经同妈妈逃出来,而在中途上把她丢下不管呢!(刘妈抹泪)妈妈病了,病了,我已看到一片黑影在我的四周!为救妈妈的命,我想,想过多少多少方法。什么法子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卖身。我受过一点教育,我有本事挣饭吃,怎能想到卖身呢?!一个女的想到卖身,就等于想悬梁自尽。我宁愿上吊!(捂上脸。仲文给她搬过一个椅子,轻轻拉她坐下)可是我不能上吊。同对,我也不能去作事。人生地疏,我上哪里去找事?即使找到事,我去作事,谁伺候着妈妈?妈妈病着,只能吃到点残茶剩饭;有时候我搂着她在房檐底下;她越来越软,我也越来越没办法。她只能老拉住我的手,说,“玉明!玉明!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不定哪时就断了气!我连累了你,对你不起!可是,我死了,未必有个棺材,只求在没断气的时候,多拉拉女儿你的手吧!”(拭泪)我明明知道,丢了家,受尽千辛万苦,而还保不住妈妈的命,都是日本人的罪恶——
刘 妈 我要是捉到个日本人哪,我把他的耳朵,鼻子,全咬下来!
洗太太 (软多了)刘妈!
朱玉明 可是一个人的命好像是拴在感情上的。我明知道须向日本人算账,但是扔不了将要死的妈妈。假若你们是我,你们怎办?
洗太太 (低下头去)怎办?
洗仲文 往下说!
朱玉明 我没办法。正在没办法的时候,洗局长看见了我!
洗太太 (急忙抬起头来)他怎样?
朱玉明 他愿帮助我,无条件地帮助我。我并不知道他是局长,他说他是慈善机关里的一个职员。救济我,他说,正是他应作的工作。我没工夫考虑他的话,即使他是个怪物,他若是能把妈妈抬到一间屋子里去,有点稀饭,有点开水,他便是救命的恩人。他给我们布置好一切,我是多么快活,多么感谢!看妈妈把头放在个干净的枕头上,有干净的开水喝!
刘 妈 局长可真有善心!
朱玉明 (咬住嘴唇要哭,又勉强地一笑)对的,局长有善心!我们刚搬到城外去,局长当天晚上就来了。我浑身上下酸疼得像要散开似的,可是还挣扎着陪着妈妈,妈妈拉着我的手,脸上居然有了点笑容。局长进来了,把我扯出来,他就跟报纸上所形容的日本兵一样,跟我要报酬。我没得可给他,除了这条身子;他也不要别的,早看准我这条身子!
洗仲文 不是人!
洗太太 是局长!
刘 妈 咬他!咬!
朱玉明 (不愿说而非说出不可)打?我身上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嚷?怕妈妈听见。他会把我的妈妈像块砖头似的扔出去。妈妈给我的这条身子,还为妈妈丢掉。我要疯,我要扔下妈妈跑,跑,一直跑死!可是,一看妈妈脸上的笑容,我……洗太太,被他霸占了以后,我还在无可如何之中,希望他真是个小职员;逆来顺受,先教妈妈的病好了,而后再解决别的。人永远欺骗自己;我已经差不多是死了,还欺骗自己呢!我明知道一切是黑的,还偏偏假装看见,也不是在哪儿好像有点光明!我把“自欺”与“希望”放在一块了,教它们成为一个名词。过了几天,我全看明白了,全听明白了。可是我还不愿对局长报复,我还有更大的仇敌呢!
洗仲文 你是不是要逃?
朱玉明 全在你们俩手里!洗太太,你总不会反对我逃走?
洗太太 (极难找到一句话)就不管老太太啦?
朱玉明 妈妈,没,没,没希望了!从今天下半天起,她的手一会儿比一会儿凉了!她现在还没断气,我得先准备好怎么逃跑。妈妈死后,我再想逃,就不容易了。局长不是教随便吃过他两碗饭的——哪怕是条狗呢——逃出他的手去的人。我老老实实地跟着他,既对不起你,洗太太,又对不起我自己。不跟着他,他会把我卖了。我得准备,等妈妈一断气,就赶紧跑!
刘 妈 你要是往北逃,咱们作个伴儿;我随你走,姑娘!
朱玉明 (没回答刘妈)洗太太,我已说出始末根由,希望你可怜我,别再恨我!我现在求你一件事,给我点钱,有二三十块钱就够!
洗仲文 大嫂有钱吗?我这里还有十几块。
洗太太 (很和气的)行,我给她二十块钱!(送过去)玉明,我不能替我的男人道歉,我只能说我同情你,祝你一路平安!
洗仲文 在无可抵抗下所受的蹂躏,不过是点伤痕,像胳臂上中了一枪一样。玉明,我劝你,不用让这个伤痕影响到你的心理,别以为从此你就是个“黑”人,就永远不敢抬头看太阳。我和大嫂一样,也不能替我哥哥道歉,可是,凡是我能帮助你的,你只管说就是了!
朱玉明 我谢谢你们!我得赶紧回去了!(刚要转身)呀,洗太太,还有一句话,请你留神一个叫芳蜜的,她不是好人,她叫芳蜜!
刘 妈 姑娘,你带我走得了!你,我,是真吃了日本人的亏,所以你我才能真恨日本人。我跟你去,你说咱们往北闯,好!咱们还怕什么呢?你说,不往北,往南也好。咱俩一块儿,多少可以谈谈心,诉诉心中的委屈,是不是?再说,姑娘,你又是这么和气可爱的人!
朱玉明 你听我的话儿吧!先在这儿好好地作事!再会,洗太太!再会。(看了仲文一眼)
〔外面有人声,像杨先生。
洗仲文 跟我来!别教他们看见你!(拉玉明出去,藏起来)
刘 妈 带了我去!
洗太太 刘妈!有客人来了!
杨先生 (在门口)我先走,徐小姐还没来过。(进了门)呀,洗太太!门房里老宋,大概是睡着了,我们自己进来了,熟人,太熟了!
杨太太 (拉着芳蜜)洗太太,大嫂,我给你带来了个好朋友,徐芳蜜!
洗太太 都坐吧!刘妈,倒茶!(极注意地看芳蜜)
杨先生 呀,刘妈,家里有信啦吧?(没等回答)沏点好茶叶,嗬!五龙斋的厨子不知是犯了什么病,菜咸得要命!快去,刘妈!
〔刘妈下。
杨太太 二爷哪?今天我可给他带啦美人来了,小姐呢?
洗太太 谁知道在屋里干什么呢。
杨太太 老太太呢?不能这么早就歇着吧?
洗太太 一个人在屋里摸骨牌玩呢。
杨太太 怪可怜的!芳蜜,回来咱们陪老太太打几圈?
杨先生 徐小姐的牌,我领教过了;洗老太太,洗太太,和杨太太,你们三个打一手,也不是徐小姐的对手!
徐芳蜜 宣传得过火了,有时候倒失了宣传的作用。洗太太,不用听杨先生的,我并没多大本事。我只是胆子大,无论多么大的牌,我敢下场。跟阔人交际,最要紧是别露出穷相来!要说为玩玩的话,我还是爱和老头老太太们凑个小牌,一边说着家长里短的,一边手也不闲着。打大牌,输得面红过耳的,没意思!
洗太太 (专为敷衍)就是,打牌是玩玩,不是拼命。
杨太太 大嫂,我们给你带来了喜信!
洗太太 还有喜信给我?(惨笑)
杨先生 真的!大嫂你得请请我们!
杨太太 我们见着局长了。局长对大嫂的困难,很同情,他立刻答应下家里这点经济问题绝不教你为难。
洗太太 其实不解决也没多大关系,反正饿死的是他自己的母亲,老婆,孩子!
杨先生 别这么说呀,大嫂,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大哥既肯让步,大嫂也就用不着再生气了。大家和和气气的,这样的年月,有吃有喝有小牌打,就是个造化!
杨太太 至于大嫂所最不放心的那点事,请你也放宽了心吧。(低下声去)大哥弄的不过是个难民。弄来的时节很省钱,玩腻了给她个一块八毛的她就得走路。大哥决不能把她弄到家里来。一个难民,实在拿不出手去。长得倒还不坏,就是土头土脑的,我本来还想尽义务去训练她,改造她,后来一想,算了吧,她根本不是那个材料!大嫂,这件事,我敢保险,绝对不会有什么发展!那一方面既没有发展,你这方面也就别再固执。训练丈夫,我敢当着老杨的面儿讲,就是同教八哥说话似的,差不多就行;无论多聪明的八哥,也不能丝毫不差地像人似的说话。〔刘妈来倒茶。
杨太太 刘妈!老太太呢?你去看看她老人家要是还没歇着,你就说杨太太来了,请她老人家来说话儿。大嫂,不信你看着,我要是一对老太太说,老太太必定很喜欢。
〔仲文进来,看看大家又要出去。
洗太太 二弟,进来!
杨太太 二爷,你自己看,我给你带来美人没有?〔仲文没哼一声,坐在远处;准备为大嫂助战。
杨太太 好大的架子!连人都不理!
杨先生 年轻的人爱挂火,还记着上次那点小小的误会吧!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正式的向二爷道歉!
〔仲文没动。
杨先生 徐小姐,要能当着你的面前还这么坚决,这么不妥协,二爷是个英雄。
〔芳蜜笑着微微向仲文一点头,仲文仍不动。
洗老太太 (扶着刘妈)呀,杨太太来了,正闷得慌哪!(大家都立起来)
洗老太太 都坐下!刘妈倒茶!(奔了祖母椅去)坐下。哟,这位小姐长得怎么这么俊哪?来,我看看你,看这肉皮儿怎这么细呀,豆腐似的!
杨太太 这是徐小姐,不但长得好,本事还强呢,什么都会!
洗老太太 我年轻的时候,手也很巧,什么衣裳都是自己作!现在老了,手就跟木头棍儿一样了!
〔洗太太与刘妈耳语,刘妈点头出去。
徐芳蜜 我不会的事儿还多着呢,求老太太指教!
洗老太太 不用客气!上我这儿来呀,就是不用客气!杨太太知道,我心眼最实诚,永远不挑剔这个那个的。
杨太太 一家子呀,就全仗着有位没有脾气的老太太!我有时候就想,我要是有像你老人家这样一位婆婆,我敢保杨先生的事情就得更有起色。是不是,芳蜜?
徐芳蜜 老太太的经验就是咱们的五书四经!
洗老太太 哪敢那么比呀,那是圣人写的!小姐可真会说话儿!
杨太太 老太太,我们来报个喜信!
〔刘妈拿来毛线背心,递给洗太太,洗太太开始编打。
杨太太 局长呀,答应了,过日子的钱不再教大嫂为难。
洗老太太 我说是不是?我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他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唉!这我就一块石头落了地啦!媳妇,你就教我省点心吧!他既肯照常给你钱,你也就得买着点好,别再跟他顶上不散。他一天在外,为国事操心,回到家来,你再给他个不痛快,还能怪他发点脾气吗?他要是娶个姨太太呀,教他娶,教他娶!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愿意只守着一位太太的,局长想再娶一个,也真不算什么出奇的事。作太太的呢?一过三十五岁,就得拿出正太太的劲来,胖胖大大的,舒舒展展的,教人一看便恭而敬之,看得出是正太太;让那些小妖精们打扮得妖魔鬼道的,正好显出她们是小太太,咱们是正太太!徐小姐,按说当着你这大姑娘,我不应当这样的口敞,可是我说的实在是一片真理!
杨太太 连娶小的事也解决了,老太太!
洗老太太 那可好!那可好!怎么办的?谁给办的?杨先生,又是你的功劳吧?
杨先生 (很惭愧的)这回我走在了后头,大哥自己办的。
洗老太太 正像他!他凡事不求人,自己老有主意,老有办法,我知道我的儿子!你们看见了没有?
杨太太 看见了,是个难民,长得还顺溜。
洗老太太 也好!给难民找个吃饭的地方!再说呢,要是个乡下姑娘,也容易生小孩,倒不错,那么他打算往家里接不接呢?
杨太太 大概一时先不接家来,因为小太太的妈,病得很重。
洗老太太 哟,还有妈哪?大概还不至于是坏人!好!好!
杨太太 大哥还答应了,教我们组织起来。
洗老太太 什么意思?
杨太太 问芳蜜,她比我更内行。芳蜜你说。
徐芳蜜 也没有多少可说的。是这么回事,老太太,我和杨太太都在外面很有人缘,有不少好朋友,都是官员们的太太小姐。这个年月,男女平权,女人很能帮助男人们作点事,所以杨太太就对局长说了,好不好由杨太太,洗太太,我自己,组织起来。局长打外,我们打内,老爷活动,太太也活动,耳目灵通,人多势众,一定有不少的好处。局长答应了,派我和杨太太来和洗太太说。老太太以为怎样呀?
洗老太太 好意思,好意思!现在的事,我不大懂;可是作驸马爷的总仗着公主的帮助,古今一理,是不是?
徐芳蜜 老太太可真有思想,有见解!
杨太太 那么,洗太太,你看,局长愿意,老太太也赞成,我们可就等你发表意见了。
洗太太 (放下编物,愣了一会儿)我是饭桶。脸子不漂亮,不摩登,应酬不周到,说话讨人嫌,要是跟你们在一起呀,不但不能有功,倒许坏了事。
杨太太 话不是这么说!大嫂,你要知道你是局长太太!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忘了局长太太这四个字。就拿我说吧,我要是想见一个人:片子送进去,人家一看,杨秀贞是谁?不见!大嫂,你就是长得像个老倭瓜,人们也得应酬你,你是局长太太,你说你不漂亮,不摩登,你是不大注意大官们的太太,嘿!真有难看的!前天我看见一个,倒倒脚,大包牙,脸和铁锅似的,还戴着黑眼睛。可是她和老爷坐着大汽车,一下车,军警赶快喊“敬礼”,她是太太,那有什么法儿呢?老太太看我说的对不对?
洗老太太 一点不错!再说,媳妇虽然岁数大了点,要是肯修饰修饰,也还不至于太难看了。当我四十多岁的时候,我还很少相呢,擦上点粉哪,还挺好看的。一个女人,全仗胭脂粉的沤着;多咱你不注意你的脸和鞋了,你就赶紧预备棺材吧!菱儿的妈,打起点精神来,跟徐小姐、杨太太们创练去!一天到晚老打毛线,教我看着心里都闹得慌!
徐芳蜜 咱们这是说闲话儿,谁可也别多心!昨天我看见一位女朋友,原本是个寒家出身,现在已作上了太太,她说的很有趣:作一个摩登太太,得要耳朵是广播收音机,眼睛是望远镜,嘴是有声电影——会说,会唱,会接吻!多么有意思!虽然是句笑话,里边可有些道理。
杨先生 有意思!有意思!徐小姐,她没说摩登女子的心是什么吗?
徐芳蜜 她没说。
洗仲文 (实在忍不住了)根本就没有那么一件东西!
〔杨氏夫妇与芳蜜一齐大笑,芳蜜笑得特别努力,而且对着仲文笑。
淑 菱 (偷偷地进来)妈!(指了指芳蜜)
杨先生 (擦着眼泪)哟,小姐!红海给我写了对联没有?
淑 菱 不知道!问徐小姐吧,她老和红海在一块儿!
徐芳蜜 淑菱,你说什么?啊,红海啊;小姐,乘早别怀疑我;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我不愿意见他。可是他去找我,我也不好意思不教他进去不是?
淑 菱 你不是还教他编刊物吗?
徐芳蜜 我教他编刊物?噢,也许那么说过一句话,不大记得了。告诉你,小姐,你明天再见着他的时候,你也说教他编刊物,他就老跟着你了。一个文化人听说编刊物,就好像咱们听说百货店大减价一样,乐得心里痒痒!
杨太太 咱们先说正事吧。(掏出个小纸条来)洗太太,芳蜜,注意!明天咱们去会妇女戒烟总会长项彰飞太太;十一点在此会齐,十一点半到那里;或者她会留咱们吃午饭。吃过午饭,咱们去会高处长太太,跟她打听那回事。芳蜜你记住,你发言,我和洗太太帮腔。高处长太太要是留咱们打牌,咱们可是一致地说没有工夫,记住;她打牌专为收头儿钱!从高处长太太那里出来,咱们上联合俱乐部,那里人多,消息自然也多。去到这三处,大概也就够累的了;看吧,到时候再说,高兴再走走呢,就多走两处;不高兴呢,拉倒,好不好?洗大嫂,明天,还不止明天,大概在这一个月里吧,咱们的工作完全是为了大哥。大哥的事成功,老杨自然跟着往上升一步。大嫂你先别嫌麻烦,到处都有芳蜜和我呢;我们俩说话,大嫂你只须跟着笑笑,或提几句闲话,就行。
洗太太 我没那么多工夫,就是有工夫,我也没那个精神。
杨先生/杨太太 大嫂
洗老太太 杨太太,不用跟她费话了!我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为你自己丈夫的事,而且有人情愿帮助你,你怎么倒这样浮下水,不上劲儿!没看见过!没看见过!
杨先生 老太太先别生气。这么办,明天你们二位(指杨太太与芳蜜)到时候就来,看大嫂有工夫没有。万一大嫂真没工夫呢,我有这么个主意,教淑菱小姐代表局长太太!一来教小姐练习练习,二来局长小姐也很足以引起大家的敬重。小姐怎样?
洗仲文 把淑菱除外。(立起来)要是你们非拉这里的人去不可,我去;我是局长的弟弟,将来我结婚后有了儿子,是局长侄子!一代传一代,局长孙子,局长重孙子。
洗老太太 刘妈搀我起来!我受不了这个!你们叔嫂是怎么啦?这么漂亮可爱的徐小姐,这么有人缘的杨先生杨太太来捧局长的场,来好心好意地帮助局长!你们俩,一个局长太太,一个局长的亲手足,倒仿佛和局长有什么仇似的,什么道理,什么心思呢?走,我管不了你们,可也不能在这里看着你们把好朋友都得罪了;走,刘妈!
杨先生 老太太,别走!我还有主意。不过,这可得先跟芳蜜商议商议。
徐芳蜜 用不着跟我商议,老太太怎么说就是!
杨先生 老太太,你若是认徐小姐作了干女儿,即使大嫂不能多出去,有干女儿去,还不是一样?
洗老太太 (转怒为喜)那我可不敢当,我哪有造化,要这么一朵鲜花似的小姐作干姑娘呢!
徐芳蜜 得了!老太太就别谦虚了吧?我是行三鞠躬礼呢?还是磕头呢?老太太说!
杨太太 当然是磕头,当然!刘妈,拿垫子来!
徐芳蜜 (跪下去)妈!我这儿磕头啦!
洗老太太 不敢当!不敢当!菱儿的妈,来搀搀你的干妹妹!干闺女,妈妈今天可拿不出什么礼物来,明天再找补!
杨太太 把压箱底的好东西,给干女儿找出一两件来,老太太!
洗老太太 压箱底的?这一打仗,丢了多少东西呀!
杨先生 可是,老太太,要是不打仗,大哥也许不能这么快就升到局长呀。凡事都得两面看。有人才能挣钱,人是活的,钱是死的;有大哥,还在乎丢点东西吗?得,老太太,儿子是局长,又得了这么如花似玉的干女儿,这个仗简直是为老太太你一个人打的!
洗老太太 别那么说,这都是你的好心;要专凭我老婆子,就会找到这么好的女儿啦?
杨先生 老太太,你这么一夸我不要紧,我又来了个主意!
杨太太 简直是诸葛亮!
杨先生 老太太,想看看新儿媳妇不想?
洗老太太 她还没来给我磕头,我反正不能先去找她。我不反对我儿子纳小,可是娶了小老婆,连告诉我一声也不告诉,总得算是失礼!这也不能都怪我儿子,总是那个小老婆不好,不懂规矩,不先来讨我喜欢!
杨先生 初六那天,不是我的生日吗?我想,我请局长大哥把小太太带了去。在我那里教她给老太太磕头,并且跟大家都见见面,又省事,又自然,好不好呢?
洗老太太 也好!对我的儿子,我永远不争执什么。这不是我不爱讲家规,我是怕紧自管教他,他心中一不痛快,再误了国事,国事最要紧,误了国事,就得丢官,那还了得!
杨先生 老太太高见,高见!好,就那么办啦;到那天,新媳妇必到,必给老太太磕头,我保险!
淑 菱 要是那个小难民去,我就不去!难民!难民!难民!我不能管难民叫妈!
洗老太太 菱儿!这要是教你爸爸听见哪,你看他跟你闹不闹!古时候,正德皇帝还娶了李凤姐呢;李凤姐是个——
徐芳蜜 如今的女招待。
洗老太太 就是呀!女以男贵,古今一理!你趁早不用惹事,菱儿,得罪了你爸爸,就是得罪了饭碗!
徐芳蜜 小太太长得也还下得去,要是好好地打扮一下,很可以拿得出手去。
洗老太太 那就行了!有的人娶姨太太不论样子,真有丑得像个母猪似的。我相信我的儿子还不至于那么没眼睛!
淑 菱 爸爸有眼睛看谁美不美,可就是看不出来谁准姓什么!
洗老太太 这又是什么鬼话?
淑 菱 你看哪,奶奶,你想知道她——你的干女儿——准姓什么?
洗局长 (轻轻地进来)淑菱!你胡说什么呢?睡觉去!
杨先生 局长!大哥!
杨太太 大哥!局长!
徐芳蜜 嘿喽!
洗局长 (还接着对女儿说)国难期间,年轻轻地不知作些有益处的事,一天到晚乱跑乱说,是对得起国家,还是对得起自己?看我,我拥护政府,我决心抗战,一个人作着五个人的事;有我这样的爸爸,会有你这样的女儿,想不到的事,去,出去!
洗老太太 咳!菱儿,咳!用得着哭吗?自作自受!(淑菱下)
洗局长 妈,你老人家也该休息休息去!国难期间,老人家得加倍保重;老人家一不留神,闹点病,也足以增加我们作儿女的顾虑,妨碍我们抗战的工作。妈,该休息去吧,刘妈,搀着老太太!
洗老太太 你说的对,对!可是我也得告诉你一句,别为抗战把身体累坏,国和家都仗着你呢!
洗局长 晓得了,妈;你就休息去好啦!
洗老太太 (向大家)你们坐,我先休息会儿去!(驯服地出去)
杨先生 大哥坐下!杨太太你报告一下,明天你们要作的都是什么,请局长核准一下。
〔洗太太收拾起编物,对客人略一点头,没看丈夫,往外走。
杨太太 (掏出纸条来)洗大嫂,别走!(看了看局长,局长没任何表示,除了眼睛瞪着洗太太的背影。杨太太自己笑了笑,不再劝留。洗局长一直把太太瞪出去。见仲文也立起来)仲文也——(仲文没出声,扬脸往外走。局长也瞪他出去)咳!
徐芳蜜 哥哥!噢,我应当叫你哥哥了,知道吗?老太太认了我作干女儿!哥哥——
杨太太 (唱)妹妹我爱你!
徐芳蜜 不要胡吵,杨!我说,哥哥,可别为我们的朋友,而把一家人弄得不和睦了啊!
洗局长 和睦怎样?不和睦怎样?我不是个小说家,须把每个人的心理体贴入微;更不是个看护,须把他们都伺候舒服了。我是家长,他们都属我管,他们得伺候我,体贴我!回到家来,正如到局子里去,我是发命令的!我也能接受别人的命令,服从命令,那就要看彼此的地位了。我的地位教我在家里有绝对的胜利,假若仲文和我的老婆不愿承认失败,教他们另找地方去吃饭好了。在抗战期间,谁都应当尽力工作,在家里蹲着算干什么的呢?既在这里吃我,就得听我的话;反抗么,我会攥住他们的脖子,使劲,非到跪在地上求饶,我决不撒手!(得意地停顿一会儿,欣赏着自己的余威)刚才你说什么,杨?
杨先生 她们已定好明天工作的计划,请大哥,局长,看一看。
洗局长 用不着看。我信任朋友!不过,朋友们不忠于我呢,我也不是什么好惹的;有信,还须有威,威信,威信,就是这个意思。呀,(干笑了一下)芳蜜,你是怎回事,又怎么认了干娘?
徐芳蜜 老太太收了我作干女儿。你愿意有这么个干妹妹?
洗局长 当然喽!来往更方便一些!(向杨)还有事没有?没事可以先走一步,我还得和芳蜜谈一点要紧的事。
杨先生 没什么别的事儿了。就是,刚才已跟老太太商议过,教新夫人到十二那一天,也到我那儿去,顺手儿和大家见见面,省事而且自然。大哥,你要是愿意的话,请赏给我两桌菜,作为新嫂子在我那里出头露面的一点小——小意思!
杨太太 恐怕新嫂子也没有时样的衣裳吧?是不是——
洗局长 我可以送给你两桌菜,至于玉明去不去,我想——
杨太太 不用想了,教她去一会儿,见见老太太,见见大家;凭大哥你,娶了个小太太,还用藏着吗?
洗局长 什么话儿呢?我教她藏着干吗?
杨太太 那就都交给我好了,芳蜜那儿有衣裳,借给她穿穿,也就行了。
徐芳蜜 那好办,我没有别的财产,衣裳倒还有几件。
杨先生 就那么办了。太太咱们也该活动着吧?局长和徐小姐还有要紧的事商议呢。
杨太太 对啦,教人家干兄妹谈谈心吧!哎哟,好累得慌!(同下)
洗局长 不送啊!(眼刚由门那边移回,就盯住芳蜜,芳蜜半垂首地笑了笑,向前移了半步。局长过去拉住她的手)你为什么这么美呢?你是不是人呢?
徐芳蜜 我大概不是仙女。
洗局长 我呢?
徐芳蜜 你是男性的象征,老想征服一切女性,你连个难民也不放手!
洗局长 我不久就放了她。留着她,好像有点对不起你似的!
徐芳蜜 别胡扯啦!她就是个老鼠,你也不肯放了她!
洗局长 为证明我说的不是假话,假若你明天告诉我,有谁——当然是咱们用得着的人喽——需要女的,我情愿双手奉送。拿姨太太送礼,并不由我始!
徐芳蜜 你太厉害!哼,你要是有机会卖了我,我敢保你能刚吻完我就教我上断头台!
洗局长 没有的话!一万个,一百万个,女人里也未必能有你这么一个,这是真话!即使我的心是铁的,也会教你给熔化成了汁浆!你说我是男性的象征,要征服了一切女的;真的!我常想,全世界的青年女子都吻过我,那才够个男子汉的味儿。可是,又想到,那恐怕也没多大意思,因为年轻的女子未必都好看。天下的女子不都好看,是上帝的最大的错误!不过呢,一个美女就可以弥补这个缺陷,因为她一个人把女子的好处都显露出来,而把女子的丑相都遮掩下去。有这么一个美女,就把男人的心照亮了,教他知道了好歹与美丑。这种美女成为他的理想,他的圣母,使他把对女子的普遍的侵略野心变为温和和纯洁的对一个理想的追求。
徐芳蜜 算了吧!这些话已听过不止一次了;哪个男人都会说!男人,一般地说,比女人的口才高!
洗局长 口才高,磕膝再软,就所向无敌了!算了!算了,算了,说些正经的。我是多么实际的人,可是一见到你我就迷住了,狂了,忘其所以了!拿报告来!
徐芳蜜 已准备好,(掏出一张粉色的纸来)用药水洗过,才能看见字,你晓得?我已经告诉了你,用什么药水?
洗局长 (点点头)不失信,我也给你,(也掏出好几张字纸来)你只给我一张小纸,我却给你这么多!谁教你美呢!那件事怎样?
徐芳蜜 (微微摇头)不大容易,郝培元的身后头很硬!
洗局长 那就是说,政府非买那批材料不可,而且非他去买不可?(芳蜜点点头)你等我想想!(自己倒了杯茶,漱了漱口,喷在痰盂内)有办法,有办法。咱们弄不到手,也教郝培元弄不了去,虽然咱们没把事情争过来,可是也教他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
徐芳蜜 那不高明吧?要依着我看呀,我们此路不通,就另找别的路子;何必破坏了他的事,既对咱们没有好处,而且伤了朋友呢?
洗局长 也对,也对,我这个人失之太硬,非有个温柔聪明的女子给作参谋不可!我的参谋妹妹!
徐芳蜜 你等着,不要太急。事情多得很,咱们总会抓到一两件的。长期抗战就须有长远的计划,不许着急,不许着忙。咱们要沉住了气,拿定了主意,耳听四路,眼看八方,消息灵通,心里稳当,听的多,看的准,看准了,一下手就是地方,像壁虎捉小虫那样!
洗局长 芳蜜,不用对我讲理论吧!虽然我佩服你的聪明,热爱你的美丽,我可是还没糊涂,还不能睁着眼上当!我看哪!你并不热心帮助我办那件事,你一味地敷衍我,是不是呢?
徐芳蜜 假若你那么看,也好;敷衍就是我的基本本事之一。
洗局长 (惨笑)我看,我的命要丧在你手中,刚才那句话要是别人说的,不管他是男还是女,我会一拳打得他眼里冒金星!我,对你,下不去手;没办法!
徐芳蜜 好哥哥,亲哥哥,你听我说!我可以不敷衍你,我有法子能教你毫不费力地就能得到十万八万的,甚至于几十万,就怕你——
洗局长 请你小心一点,你教我干什么都可以,除了当汉奸!
徐芳蜜 只作搂钱的官,而不作汉奸?假仁假义!
洗局长 假仁假义也并非没有道理。贪污,不巧而倒了霉,还有方法打点,即使打点不通而杀了头,也还不至于遗臭万年;作汉奸可就不那么简单了!贪污近乎人情,汉奸无可原谅!我心里很清楚,很清楚,连你这样的美人也摇动不了我,在这一点上!
徐芳蜜 也不尽然!
洗局长 怎么?
徐芳蜜 (拍拍口袋)这是什么?
洗局长 噢,那个呀!哈哈,无关重要的几个小消息!
徐芳蜜 我能叫这些小消息把你的脑袋掉下来!
洗局长 (摸口袋)我仿佛也拿着你的一张什么吧?
徐芳蜜 (笑了笑)那只是一张纸,至多不过颜色还漂亮!
洗局长 你,不是说,药水——
徐芳蜜 天下还没有一种药水可以洗出字来的,假若纸上本来没有字!
洗局长 (立起来)你敢骗我?(要扑她)
徐芳蜜 (掏山枪来)这回该你抬起手来了,对不起!一方面,是我的美与钱;另一方面,是你的监狱与死亡;你自己挑选!一手是爱情与利益,一手是枪弹与危险,这是我们办事的规矩!坐下,好好地谈谈!
洗局长 (坐下)杀了我,我不能作汉奸!
徐芳蜜 可笑!第一,作官搂钱就是汉奸,你已搂了不少钱,而且正托我帮忙你再多搂一点!第二,你明知道我是什么人,而愿意和我合作!双重汉奸,还有什么可说?我现在不过是依着你的心理,教你更多得些利益,更快得些利益,更容易得些利益!只要你有胆子,有本事,而且爱玩一玩,事情就都好办了;不难,也没有多大危险。我晓得你有胆子,有本事,恐怕就缺乏一点玩一玩的兴趣。跟我,跟我,玩一玩,还不好吗?无论怎详,我总比你那个小难民有意思吧?
洗局长 我心里很乱!
徐芳蜜 想一想,想一想,(轻拍他的肩)我并不逼迫你马上签字盖章。你是条男儿汉,你有你自己的主张。即使你始终不肯答应我,你我还是好朋友,对不对?
〔淑菱偷偷地进来。
洗局长 怎么,教你睡觉去,干吗又出来了?
淑 菱 (很勇敢的)我来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她并不姓徐,她没准姓。
徐芳蜜 我的姓和我的衣裳似的,勤换着点儿啊,新鲜!小姐,不用怀疑我,我是诚心诚意地帮助你的爸爸多作点事,多进点钱;好多给你作新衣裳穿呀!
淑 菱 我不相信你,除非你诚心诚意地放开红海!
徐芳蜜 他除了给我作点小事,和我没别的关系!
洗局长 去!不要捣乱!告诉你,你要再跟红海在一块,我就连一个铜板也不给你;去!
淑 菱 等我说完了!第二件,妈妈在屋里哭呢,你看看去!
洗局长 活该她哭!去!
〔淑菱瞪了他们一眼,往外走。
徐芳蜜 跟我玩玩去?(拉住他的手)
洗局长 也好。
(幕)
第四幕
时 间 杨先生所说的十二号——初六,午饭前。
地 点 杨宅客厅,现改为寿堂。像一般的寿堂一样,有红烛,寿字,红幛,长短不齐的寿联,铺着红垫的椅,围着绣裙的桌,黑白瓜子,香烟,贺客……寿堂之后,隔窗可见:男女或围桌竹战,或来往嬉笑。
人 物 贺客若干,各形各色。
侦探长一,侦探前后共五人,卫兵二人。
重要人物同前。
〔幕启。
杨先生 (见淑菱进来)欢迎,欢迎!小姐,老太太,局长太太,仲文先生都来吧?他们不来,不能开饭!
淑 菱 先行礼吧?
杨先生 说说就是了,说说就是了,还真行礼,不敢当!不敢当!来,来,小姐,给我作招待员,多帮忙!(把小姐领到一旁)记住!凡是挂招待条子的,都是头等客,开饭的时候往这里让;不挂条的,二等客,往后边让;酒席稍有差别;记住!
淑 菱 没有三等客?
杨先生 哪能分得那么细呢?大概地,大概地,分分就是了。(看进来一位贺客,向她伸出二指)呀,马大哥,后边坐,后边坐!免礼免礼,不敢当!劳驾劳驾,后边坐!
马大哥(献红封)一点小意思!
杨先生 不,不,不!大哥来到就是了!(接过封来,看了看)谢,谢,谢谢!(又向淑菱伸二指,低声的)都要是这样呀,(掂了掂封儿)得赔钱!
杨太太 (从后边来)嘿喽,淑菱小姐!老太太,太太,二爷,怎么还不来?
淑 菱 马上就来,他们也得算头等吧?
杨太太 当然!当然!小姐可多帮忙,别弄乱了!
洗老太太 (扶着刘妈)你倒是慢着点走啊,看拉我个跟头!
杨先生/杨太太 老太太!(一齐过去搀着她)真赏脸!这么大岁数了!
〔杨先生给老太太挂条子。
洗老太太 哟,干吗还教我戴上条儿啊?
淑 菱 奶奶是头等客,在这边吃。酒席不一样!
洗老太太 爱多嘴的丫头!刘妈!你看这个乡下娘们!不提着礼盒,她挎在胳臂上!拿来!礼盒!
杨太太 老太太还赏东西!老杨,你就接过去吧,借老太太点寿!
杨先生 (一边接礼盒,一边掏口袋,掏了许多小红纸包,逐一地细看,挑了一个,给刘妈)谢谢老太太!刘妈!拿去!不用谢,太太,给老太太多垫上个垫子!
杨太太 (一边扶老太太坐下,一边说)老太太的干女儿,怎么还不来;她一来,就有人陪老太太说话了!
洗老太太 可不是,她的小嘴真会说话!杨太太,你忙去吧,不必张罗我!
淑 菱 (拉住杨太太)芳蜜来吗?(见杨太太点点头)她要是还不放开红海,我跟她打架!
杨太太 可别在这里打架呀,今天是老杨的好日子,总得取个吉利,你别错看了芳蜜,她的心眼并不坏!
淑 菱 你知道吗?她并不姓徐!
杨太太 红海也不姓红啊,那有什么关系!好小姐,你在这儿陪陪老太太,我到后边看看去。
杨先生 (陪着洗老太太)大哥一定来吧?他要不来,可塌了我的台!办婚事得有主婚人,办寿也得有主寿人;大哥就是我的主寿人!
洗老太太 我想,他一定来,你们这样的朋友!他可是忙啊,怪可怜的,一天忙到晚!也真有本事!我说,那个小太太来不来呀?
杨先生 一定来,杨太太跟她说好了。她待一会儿要是还不来,我派车接她去!
洗老太太 菱儿,在这里可不准胡说!
〔从后面转过来两位男贺客,杨先生忙着招呼。
贺客甲 杨大哥,还不该吃着吗?
杨先生 稍微等一等,等等洗局长。
贺客乙 等等也好,饿够了劲,足吃!(用手中的报纸卷轻敲了杨先生一下)杨,这两天汉奸又闹得凶。(低了点声)外面绝对听不到的消息,连咱们一点还不知道,会教人家那边知道了!怎么知道的呢?
贺客甲 人家有组织,无孔不入!
杨先生 我的眼睛敢说够尖的了,我就没看见过一个汉奸!我总不相信那些事儿,都是谣言!我就这么说,要真有汉奸的话,我应当头一个知道,我的眼皮子宽,三教九流,无所不知;拿住几个汉奸,不是还有赏哪吗?闲着也是闲着,我何不拿几个汉奸,弄点零钱花?
贺客乙 杨大哥说的也对。
贺客甲 可是走露消息,出卖情报,也是千真万确的事。据说汉奸里面,还有不少女的呢,都是很漂亮的大姑娘!
杨先生 那更是瞎扯!杨太太胆子大不大?大,很大!不信你今天给她一万块钱,说,你去当汉奸!她,连她,也不敢干!
贺客甲 可是人家也并不那么傻呀,人家会设法利用你,给你点便宜,而教你不知道自己是作汉奸呢!有好些好玩的少爷小姐们上了这个当,千真万确!
洗老太太 他们说什么哪?
淑 菱 说现在有汉奸。
洗老太太 啊,又闹汉奸哪?打仗还不够受的,还闹汉奸,什么年月!
杨先生 老太太不用着急,我说没有汉奸,就是没有!都是谣言!
洗老太太 谣言太多了!为什么闲着没事造谣言玩呢?
淑 菱 我看芳蜜就是汉奸,她没有准姓!
杨先生 洗小姐!
洗老太太 菱儿,怎么血口喷人,胡说八道呢!
杨先生 徐小姐不来,洗局长也不来,真教我着急!老太太饿不饿呢?先给老人家开饭,好不好?
洗老太太 我一点也不饿,我等着跟我干女儿一块儿吃!
杨先生 那好极了,(向二贺客)咱们稍等一下,大家大概是怕空袭,不敢早来!
淑 菱 杨先生,你不是说还有歌女吗?她们什么时候来?
杨先生 总得到两点钟才能来。
洗老太太 菱儿,等她们来了,你可不准跟她们在一块搅和去!
杨先生 老太太,我找来的歌女都规规定矩的,没错儿!
淑 菱 歌女也算摩登女子吧?
杨先生 当然,当然,凡是露着胳臂的都算摩登!呀,局长太太来了!得,洗太太一到,就算来了三分之一的局长!
淑 菱 (从杨先生袋中抽出个绸条来)妈!头等客!
杨先生 欢迎,欢迎之至!(向后面)杨太太来呀,局长太太!
洗太太 给杨先生拜寿!
杨先生 不敢当!不敢当!洗太太陪老太太吧!
杨太太 (从后面跑来)大嫂!今天你又年轻了好几岁!这个颜色的袍子正合你的适,可真好!来坐!刘妈,你帮着倒茶!可真够我一个人忙的!
杨先生 等你过四十生日的时候,我加倍帮忙!
杨太太 我?我愿越长越小,永远到不了四十!怎么说来着!“四十而——”
杨先生 “不惑”!
杨太太 对了!你想想吧,一个女人到四十要没有了诱惑的能力,还活个什么劲儿!嘿喽,仲文!我一猜就猜到,大嫂来,你必来。
洗仲文 来看看,有人敢欺侮我大嫂没有!
杨先生 不用跟她逗嘴,来,这边坐!(向二贺客)给陪一陪,洗局长的弟弟!
淑 菱 (又拿过绸条来)又一个头等!
杨先生 局长还不来,教人着急!
杨太太 芳蜜是怎么了?女客里没有她,就不会热闹起来!
淑 菱 红海!红海来了!
杨先生 红海!对联呢?
红 海 (神色惊惶)等我先喘喘气!
杨太太 你怎么啦?见着芳蜜没有?她为什么还不来?
红 海 淑菱,我得走,我得上前线去!我来辞行!
淑 菱 怎回事呢?
杨先生 先别讲辞行,我的对联呢?
红 海 杨,你借给我二十块钱,我得走,马上走!
杨先生 我?你没拿来对联,反倒跟我借钱!我这是办寿,不是小本经营贷款处!
淑 菱 到底怎回事呢?
红 海 这两三天了,我身后老有人跟着,像影儿随着身子那样。我吃饭,走路,找朋友,后边老有人盯梢,前天我回到家里一看,连箱子带匣子,都被人家给翻过了;不是贼,绝不是贼,因为没丢别的,只丢了一卷稿子,和几封信!
淑 菱 什么稿子?谁的信?
红 海 稿子是芳蜜交给我的。
淑 菱 你看过没有?
红 海 没有。我想凑齐了一块儿看。一气看完,我好写编辑后记。
淑 菱 信呢?
红 海 也是芳蜜交给我,教我替她存着的。我偷偷地看了一封,是洗局长给她的。
杨太太 洗局长和芳蜜是朋友,你要知道。
红 海 是呀,我知道,所以我就决定对芳蜜写封万言书;洗局长也许比我本事大,可是我的天才,他比不了,比不了!局长是芳蜜的朋友,我也是芳蜜的朋友;三人行,必有我爱焉,我得显显本领!万言书直写了一天一夜,今天早上五点钟,我就出了门,想递上我的万言书去。好,刚一出门,那个盯梢的又在门外等着我呢!我决定跟他们来个步行比赛,绕,绕,我跟他绕;一直绕到这里,算是把他绕糊涂了!可是,说不定,他就会又找到我!他为什么跟着我?想象不出来,难道那一卷稿子,那几封信,有毛病?不能呀,芳蜜交给我的东西,怎么有毛病呢?
淑 菱 哼,也许你的伟大的女友就不大可靠吧?
红 海 那怎能!以我的天才与聪明,能看不出谁好谁坏来,笑话,笑话!杨先生给我二十块钱,我先去躲一躲;等我那部中国文化史出版,拿到版税,一定还给你!
淑 菱 杨先生,你也借给我二十块钱,我同他一块儿走!只要他离开芳蜜,我就不再怪他!
杨先生 我办这回寿,还不一定能赚够本儿呢,又教我往外拿四十块?这是哪里的事呢?
红 海 好了,你不借给我钱,我只好藏在你这里;侦探来了,你去应付。
杨先生 那我办不了!
红 海 快着决定,等侦探来到,就不好办了!
淑 菱 你借给我们,快!
洗仲文 淑菱,你不能跟他去,你要是老跟他在一块儿,你身后也许跟上侦探!我看红海先生不过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人家要是拿他开玩笑,卖了去,他还以为人家是好朋友呢!红海先生,我这儿有十块钱,拿去,快走!
淑 菱 我不能教他走!我是局长的女儿,侦探敢把我怎样了?
杨先生 有人给你十块钱,就走吧;何必一定非跟我过不去呢?
红 海 好了,我走!淑菱,我必有信给你!
淑 菱 我也走,红海,咱们一同走,一对流浪的文化人,多么有意思!
洗老太太 菱儿,听我的话!你要是好好地在家里,我一高兴,就给你一只金镯子!
洗仲文 教他走!他走了,不是就躲开了芳蜜了吗?
淑 菱 也对!奶奶你准给我一只金镯子?好啦!红海,咱们通信吧!
红 海 请你告诉芳蜜,我找了她好几次,都没找到!告诉她,我的身体虽然不一定上哪里去,我的心可老随着她!
淑 菱 滚!永远别再教我看见你的猴儿脸!二叔,把十块钱要回来!芳蜜!芳蜜就是汉奸!你瞎眼的东西!
杨太太 这是哪一出呢?什么话呢?都看我了,今天是老杨的好日子,得求个吉利!好红海,拿着十块钱就走吧!
红 海 杨先生,你会后悔的;今天你不帮助我,日后我会报复你!
(下)
淑 菱 噢,红海!出门留点神,进旁边那个小巷子,等等,我还是跟你走!
洗老太太 来,菱儿,在这儿坐一会儿来!不准哭,今天是杨先生的好日子!他拿着十块钱,走两天就会花光!
淑 菱 噢,爱情最大的障碍就是钱!
杨先生 要是局长在这儿,没这个事!对联,我给送去的纸!没给写来,也不把纸退回,还要借二十块钱,什么事呢!
杨太太 老杨,可不准生气啊,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杨先生 我没生气;就是有气,也不敢当着诸位亲友发泄不是?哈哈!
杨太太 芳蜜要是在这儿,也不至于这么糟,最能教年轻的人随着她的小手指头转!
淑 菱 你要再说芳蜜,我可真回家了!
洗老太太 菱儿!
杨先生 (见进来侦探)这又是怎回事?
侦 探 你姓杨?啊,有个红海你认识?啊,他是你什么人?
杨先生 朋友,朋友!
侦 探 他现在没在这里?
杨先生 没有!
侦 探 来过了?
杨先生 来过,又走了。
侦 探 没说上哪儿?
杨先生 他说上前线。
侦 探 噢!
杨先生 打听他作什么?
侦 探 那是我的事!你今天办喜事?
杨先生 对了,办寿。我四十的生日;请在这儿吃杯酒?
侦 探 还有公事。那位小姐是?
杨先生 洗局长的小姐!
侦 探 噢,洗小姐!小姐你常和红海在一起?
淑 菱 (迟顿了会儿)没有!
侦 探 局长的女儿,就是实话实说也没关系;以后请少跟他来往!对不起,洗小姐!对不起,杨先生!(下)
杨先生 不喝盅酒吗?嘿,看我这生日!
洗仲文 淑菱,看见没有?
淑 菱 红海不能是汉奸,要有汉奸,就是芳蜜!
杨太太 淑菱小姐,我真要和小姐你拌嘴了!怎你一口咬定她是坏人呢?洗老太太,你看,我和老杨都仗着多交朋友,有人缘吃饭。我们绝对不怀疑任何人,愿意和我们来往的都是朋友!以芳蜜说,她真是热心帮朋友的忙,热心肠,好脾气!小姐,你可千万别再这么说!洗局长还和芳蜜常来往呢!她要是坏人,难道局长还看不出来?
杨先生 不过,这个事可相当地严重了,侦探不是假的!(转脸)喝!越来越出奇了,穿着孝的也来了!刘妈快去拦着点!我是办喜寿,不是办丧事!嘿!
〔刘妈出去把玉明搀进来。
杨先生 (赶上几步)别往里搀!她穿着孝哪!
朱玉明 不是你教我来的?
杨先生 我可没教你来吊孝呀!这是什么事呢!
朱玉明 (向洗太太走去)洗太太,我来告辞。妈妈死了!(要哭,强制住)从此,我的身体又可以是我自己的了!我决不和局长捣乱,我的仇人是日本,我到北边去算账!
刘 妈 洗太太,我跟你辞工,跟了她去。也许还能找到家里的人!
洗太太 你别走吧,刘妈,我们都待你不错。
刘 妈 真不错!可是我这肚子委屈,你们谁也不明白;她(指玉明)能明白,她真受过苦,我真受过苦,我俩能彼此明白;别人——我就跟了她去!
洗太太 你真要走,我也拦不住,你可好好照应着她!(向仲文)有刘妈跟着她,多少有个照应!玉明,你母亲的尸首呢?
朱玉明 埋了,埋在山坡上了!洗太太,我得快走!我本不应当来,可是我总觉得一个人应当光明磊落,当着你们大家的面,我走开,心里才痛快!就是局长在这儿,我也不怕;反之,我倒可以当着大家的面宣布宣布他的罪恶!
洗老太太 这个小丫头疯了吧!
杨先生/杨太太 不疯了能穿着孝来?
洗老太太 你敢说局长不好?太大胆了!太大胆了!
朱玉明 刘妈,真跟我走?走!老太太,我不对你说别的,我就可惜你这个岁数!(拉刘妈往外走,仲文赶上去)
洗老太太 仲文,你干吗去?你老吃里爬外,不向着你哥哥!
杨先生 这就开饭啊,快回来!这哪像办寿呢!
杨太太 你专顾了办寿!还不去追回她来哪!待会儿局长来到,一问,噢,玉明是从咱们这里跑出去的;他要跟你要人,你赔得起吗?
洗老太太 也不能叫刘妈走,她还多拿着八天的工钱,没作够了日子哪!
杨先生 追回来,怎办呢?
杨太太 不追回来,局长要人怎办呢?
杨先生 嘿!嘿!都是我,爱管闲事,报应!报应!我去追!(又停住)我这是办寿哪吗?
洗太太 追回来,她会碰死在这儿!
杨太太 大嫂倒不必担那个心!老杨,追去!
杨先生 追!(要往外跑,被仲文迎面拦住)她俩呢?
洗仲文 少管事,都有我呢!
杨太太 二爷,你真能横打鼻梁,负起责任来吗?
洗老太太 仲文,别把祸揽到你自己身上去,你知道你哥哥的脾气!
洗仲文 没关系,妈!
毕科长 (仿佛谁也没理会他进来,极客气地向杨先生说)这位先生,非常地对不起!我们局长没来吗?
杨先生 一定来,我们正等他来,好开饭。
毕科长 局长今天没到局子去。这儿有件紧要的公事,我到局长公馆请示,听说今天局长到这里来,所以又赶到府上,对不起!先生今天是办寿?
杨先生 哪里,请朋友们来玩玩就是了。
毕科长 太仓猝,太仓猝!(掏出个封儿)临时现备办的,来不及选礼物;小意思!我可以在这儿等一等局长?
杨先生 当然了,当然!太客气了,哪敢?(接过封儿去)这边坐,坐!仲文,陪一陪!(向贺客甲乙)二位也给陪一陪,等候局长的!局里的科长!
贺客甲/贺客乙 科长,贵姓?
毕科长 毕,贱姓毕。
贺客甲/贺客乙 久仰!久仰!
杨先生 (离开毕科长,向杨太太)我到后面招待招待!
毕科长 没领教?
贺客甲(说出姓名,没人能听得出,又说了一遍,似乎像)小瘪三。
毕科长 久仰,久仰;(向乙)这位先生?
贺客乙(绝对不愿说清楚,极客气而含混,好像)土地堂。
毕科长 久仰!贵恭喜?
贺客乙 混饭吃而已,混饭吃。
贺客甲 近来有什么消息,科长?
毕科长 没什么消息;公事呀忙,下了班也就没工夫去打听什么了!
贺客乙 大家都是如此。下班后,也就是听听戏呀,看看歌女呀,还可以换换脑筋;简直没有别的办法。读书吧,当初在学校的时候,已把书读通;现在简直没有什么可读的。家眷又不在这里,在屋里呆着,实在太苦闷!只好找地方去消遣消遣!
毕科长 至理名言!一语道破!戏班子,歌女,饭店,都发了财,都发了财!也是时势造财主!
贺客甲 好个时势造财主!不过呢,人家总是也有些真本事!
毕科长 我承认他们有本事,可是教咱们去作那些事,也未必不比他们作得更好。不过我们的身份,身份,教我们总怪不好意思!身份误尽了天下英雄!
贺客乙 慨乎言之!
毕科长 我就佩服敝局局长,那真是个人才,精明,会作官,永远不丢了机会;真是学问经济,兼而有之!啊,(向仲文)局长的令弟,令兄真是人才。我没看他消极过,苦闷过!老那么精神,老那么负责,身份高,手段好,名利兼收!只有洗局长,是咱们的模范人物;他,洗局长,能不失书生的本色,身份,而且能不像咱们这样寒酸!仲文先生,局长现在手里总可以有——不该这么问!不过是闲谈,闲谈!局长信任兄弟,兄弟自信还会当差,还有个忠心;别的好处没有,就是忠于局长。(见仲文不出声)仲文先生,请求一点小事,给我介绍一下,见见局长老太太!
洗仲文 好吧。妈,毕科长要见见局长老太太!
洗老太太 啊,毕科长,跟我儿子当差呀?
毕科长 局长的栽培!我常到公馆去,可是总没有机会给老夫人请安!
洗老太太 看科长多么会说话呀!菱儿的妈,你也见见!
毕科长 噢,局长太太,我常到府上去,总没得机会给太太请安!以后,公馆里要什么,给我个电话,马上送到!不必一定由局长交派,由太太给我个电话就行!
洗老太太 多么会当差!
毕科长 老太太的抬举,没有本事,就仗着点忠心。我崇拜局长,忠于局长,只求局长不嫌我愚笨,老有我这碗饭吃!
洗老太太 我深知我的儿子,他的眼里不藏沙子!他认识谁好谁歹!你对他忠心,他就真心待你;你对他耍坏,他就给你个厉害看看!
杨太太 一点不错,局长真是条汉子。有刚有柔,精明强干!
毕科长 现在的几位局长,就属我们局长红,一点不假!
杨太太 局长怎么还不来呢?
毕科长 忙,局长忙,一天起码有五个饭局!啊!这是局长小姐吧?长得多么聪明秀气!小姐以后要什么纸墨笔砚哪,给我个电话,马上送到!
淑 菱 要丝袜子也行吧?
毕科长 大概也可以,哈哈,小姐真会说话!
淑 菱 局长准教你给徐芳蜜小姐送过丝袜子吧?
毕科长 没有,没有!局长是不苟言,不苟笑的人!我可不敢乱说!小姐,多么天真!
杨先生 (从后面转来)我说,大哥,局长,怎么还不来呢!
毕科长 等一等,天还早呢!一点钟摆席不晚!
淑 菱 杨先生,干脆咱们折干好不好?你给我一块五毛钱,我到外边吃去;我的肚子里已经直叫唤!
洗老太太 菱儿呀,菱儿呀,你可真太没规矩了!
毕科长 听,来了!我会听局长的车怎么响。是,对!〔杨先生,杨太太,毕科长,都往外跑。连贺客也受了传染,前进数步。仲文向洗太太一笑。淑菱藏在老太太背后。
洗局长 (似领队的雄鸡那么威武)不晚吧?
杨先生 不晚!我们都等着局长呢,连老太太都不肯先吃!
洗局长 等我干什么?我已经吃过饭了。
杨太太 大哥!你可太——
毕科长 吃过饭,再喝两盅总可以,局长的量,我知道,海量!
洗局长 你们太难了,怎么可以饿着老太太呢!妈,你不是年轻的人了,怎么还老不小心呢?饿过了火,回来再吃多了,又得不舒服好几天!在这抗战期间,一切东西是贵的,特别是药品!
洗老太太 我是想呀,等等你和我的干女儿,一片好心!
洗局长 (瞪了太太一眼,而向淑菱发言)你这么大姑娘了,就不懂得伺候伺候祖母,留点心?
杨先生 都是我的错儿!不过,可也情有可原,我们一致地要等你,跟你一块儿喝两盅酒!连不认识你的朋友全这么说,是不是?(问贺客)
贺客甲/贺客乙 是,就是!久仰局长大名;今天的机会实在难得!
洗局长 (向后面打了一眼)怎么?没吃饭就打上啦?
杨太太 他们是专为打牌来的,我要是请他们早五点来,他们也不会推辞!
洗局长 国难期间!国难期间!(慨叹)
杨先生 大哥,下午要是没事的话,咱们还得玩玩呢!
洗局长 我?我哪天没事呢?告诉你,忙惯了的人,坐下打牌就起急!我现在连四圈都打不下来,起急!
杨太太 牌九野蛮一点,可是痛快!
杨先生 局长要高兴推推,也有人奉陪!
洗局长 再说,再说,那不是什么要务。芳——啊,徐小姐还没来?
杨太太 她难道是病了?怎么会还不来呢?
洗局长 顶好先给老太太开饭,别再等她!
杨先生 我去招呼厨子!大哥,还没谢谢你呢!老太太赏了礼物,大哥你还送来酒席!
洗局长 不是你那天要求我送的吗?
杨先生 那是说着玩,怎么就认真起来呢!
洗局长 我这个人就是刚正诚实。问毕科长,我无论作什么都要公平正直,说什么就算什么,我对我所说的负完全责任;我所说的都正直,所以更得无愧于心的负起责任去办。啊,我说送你两桌菜,就必定送来,那绝对没错儿!我说,玉明怎么不来?听明白了,我当初就不愿教她来,现在也并不盼望她来。不过,你既说她必能来,所以我倒要问问。我这个人,说一句话算一句话;恐怕别人就不容易作到了!杨,她来不来?假若她答应了来,而现在还没来到,我好派人告诉她不必来。假若你根本就没跟她说好呢,也没多大关系,至多不过是证明你的能力并不像你自己所想的那么大就是了。
杨先生/杨太太 (都愣了)她——
淑 菱 她来过了!
洗局长 你少说话!(赶快的向杨)怎么,她来过了?她又上哪里去了呢?
杨先生 她来过了!
洗局长 那我已经知道了!我现在问,她又上哪儿去了?你知道,你教她来的,由你这个门里出去以后,就由你负责!
杨太太 仲文,这可到了谁负责的时候了,你该说话了吧?
洗局长 噢,仲文也敢负责任?!
洗仲文 我负责!我教她走的!
洗老太太 仲文!记住,你这是对你哥哥说话呢!
洗局长 没有我的命令,你有什么理由,什么权利,教她走呢?噢,你以为我多弄一个小娘们与你的脸面上不好看吗?你以为家长是你,不是我吗?你以为你可以出主意,不必请示我吗?
杨太太 得了,局长,老杨一年才有这么一天,给他点面子!给他点面子!芳蜜这小东西还不来,她要是在这儿,什么都好办了!
洗局长 我向各位朋友道歉,(向贺客们一点头)我不该这样搅扰了大家的喜酒!可是,原谅我,我是个直性汉子,心里存不住事!我必须问明白,问个水落石出!
贺客们 很好!局长应当那么办!
洗局长 好了,仲文,说!
洗老太太 仲文,小心点!
洗仲文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看应当把她放走,就把她放了。像打开笼门放走一只小鸟!当着这么些人,我不愿多说什么!你作的事你自己明白!
洗局长 请不必顾全我的面子吧!我作的事永远正大光明,不但不怕大家知道,而且愿意教大家知道!不信,咱们教大家听听,我娶个小老婆,我的弟弟把她放了走,这合理不合理?
贺客们(微微地摇头,又略示赞叹,以便两面都不得罪)你看!你看!
洗局长 你把她放走了?你赔!一只小鸟,就是个臭虫,只要我想留住它,别人就不能动它!
洗仲文 小鸟的比喻,也许不大很对;我——
洗局长 说!说呀,你看!
洗老太太 仲文,你出去一会儿好不好?干吗招你哥哥生气呢!他有国事在身,他不是个闲在人。
洗局长 老太太,不用你说话,看我今天教训教训他!
杨先生 局长!都是一个人的错儿!把错儿都放在我身上,待两天我从新给局长物色个人儿还不行吗?我真要给大哥跪下了!
杨太太 完了,完了!都不用再说什么啦!局长,我和老杨一定另给局长物色个新的人儿!
洗局长 问题不在那个;什么新人旧人的!我是问仲文到底他是什么心意;他若是把话说明白了,我还许原谅了他呢!我这个人办事永远讲究心明眼亮,公平正直!
洗仲文 告诉你吧!
洗老太太 我——菱儿,咱们不必等吃饭了,回家吧?
杨太太 老太太!稍等一等!他们弟兄是闲谈话儿,不要紧,老太太只管放心!
洗仲文 我不再提什么小鸟,我得这么说:有个逃难的小姐,被人霸占了。当时,她没有任何抵抗力,她没办法!现在,她的腿自由了,她觉得她应当走,可以走;所以我放走了她!我并没帮助她什么,我只是觉得放她走足以为那个人——不幸得很,他是我的哥哥——减轻一点罪恶,使我自己的良心稍微舒服一点!
洗局长 噢,原来是为我减轻罪恶!很奇怪,我向来不知道我有罪恶,也没想到过,吃着我的饭的人会觉得我有罪恶!好!你把她放走的?请分神把她找回来!不然,我会办你拐带人口的罪名!
洗老太太 仲文,就快去找吧,连刘妈也找回来!
洗局长 怎么,刘妈也走了?也是你放的?她受了什么压迫?又是我的什么罪恶吧?
洗太太 (不愿说话,但要帮助仲文)刘妈要回家,我就教他走了。
洗局长 噢,这很简单!你放走老妈子,从此不许你再雇女仆就是了;简单得很!(干笑了两声)倒还是仲文的工作繁重一点,请吧,去找她!怎么着;找不到,你知道我不至于没法子惩办你!
洗老太太 就快去吧,仲文!(仲文不动)
洗局长 老太太,不用催他;有三点钟的工夫呢!那个,毕科长,咱们先办咱们的事。
毕科长 来了一件紧要的公事!(极慎重而显着匆忙地拿出公文来)
洗局长 (看了仲文一眼,接过公文来,拆开,又看了大家一眼,然后才看公文。看了,皱上眉。又看了一遍,手颤起来。擦了擦眼,再看;身子一软,坐在附近的一张椅子上,再看公文)毕科长!
毕科长 怎么了!局长!
杨先生 倒杯茶来,是不是心中不舒服?
洗局长 你的账,你的账!赶紧回去弄清了账!我马上就来,你先走!
毕科长 是!是!局长!我可以?(伸手要公文)
洗局长 (要递公文,可是用力一折,放在袋中)我还有办法!有办法!我不会失败!
毕科长 是不是办交代?我好——
洗局长 (无可如何地点点头)快走!我马上就来!
毕科长 想不到的事,想不到的事!(忙中仍未忘深深鞠躬。下)
杨先生 为什么呢?大哥!
洗局长 没关系!胜负兵家常理;败了,再打就是了!
洗老太太 怎么了?怎么了?不是又警报啦?
洗局长 不是!没什么事!杨,给她们开饭;一吃饭就都不开腔了!
洗太太 现在,我可以对你说两句话了吧?
洗局长 咱们俩不过话!你不能帮助我,也不肯帮助我,我会独自斗争!我作局长,你便是局长太太;我撤了差,你还是洗太太;等我明天再弄上官,你又是什么什么太太。这是你的命好,没有别的可说。
洗太太 我并不希望你老作官——
洗局长 对了,你愿意我老撤职!躲开我!
杨先生 大嫂,少说一句吧!大哥心里一定不大好受!(转向他)大哥,我是个小流氓,可是我有小流氓的义气。来,我帮着大哥去干,今天被撤职,明天就得还弄到个官。即使再失败了,咱们还会另开途径,到别处去找官作,是不是,大哥?
洗局长 不成问题。到哪里也得有咱们的官作,凭咱的本事,凭咱的经验。芳蜜怎还不来?
杨太太 我嘱咐好了,教她早早来;也不是怎么到如今还不露面。大哥,不用着急,老杨,我和芳蜜是你的死党。我们一定含糊不了!(转向洗太太)大嫂,不能再消极,不能再不听我们的话!看见没有,大哥被撤了差,事前连点风声都没听到。要是咱们早有组织,早活动起来,怎能吃这个哑巴亏呢!
洗老太太 怎么,撤了差?谁的主意呀?难道天下就没有公理,就看不出好人坏人来吗?(要哭)
杨先生 老太太,先别哭,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嘿,这个生日过得多么好!
洗局长 妈,你少说话,没关系!
杨太太 (往外跑)噢,你可来了!大哥,芳蜜来了!
徐芳蜜 (似乎已嗅到点不甚好的气味)怎么了?怎么了?局长怎这个样子?
洗老太太 干女儿,你来得正好,快劝一劝局长,给他出个好主意!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撤了他的官!
徐芳蜜 那不可能,不可能!怎么连点风声也没有呢?
洗局长 芳蜜,对我讲实话!我想,你与这件事有关系!告诉我实话,不然的话,我准教你出不去这个门!
淑 菱 我早就说她是汉奸,你老不信!
洗局长 闭上你的嘴!芳蜜,说真的!我是条汉子,胜利失败都没关系,我能屈能伸,斗争到底!我愿意你实话实说,教我心明眼亮。你也许是我的真朋友,也许是我的仇敌;对朋友我有片真心,对仇敌我也有办法!你说!说实话!
徐芳蜜 我起誓,我真不知道!
洗局长 (对贺客们)对不起,请先到后面坐坐!(看他们转过去)芳蜜,我若是这么猜,不知道对不对:你是不是要这么压迫我一下,教我丢了官,让我无路可走,好完全听你的支配?听你的调遣?
杨先生 我去教后面先开饭,省得他们再过来。(转向后方)
徐芳蜜 (看了大家一眼)咱俩好说话吗?
洗局长 没关系!他们都听不懂你我的话!不过,当着大家面前讲有一样好处,我不容易再中你的美人计。我生平最大的一个缺点,就是对女人性太急,只要她把手递给我,我明知要上当,还是管不住自己!丢了官,我不便再讲什么官话,哈哈哈!当着大家的面儿,大概你不好意思再施展那些小手段吧?
徐芳蜜 何必呢!何必因一时的不顺心,而胡猜别人呢?你完全猜错了。你作官,才有势力,才能帮助我——自然,我也帮助你喽。你丢了官,于我有什么好处呢?先别疑心朋友,顶好大家总动员起来,赶紧再抓个差事!
洗老太太 这是好话!赶紧再抓到个差事!干女儿,你帮你哥哥的忙,多分分心!你认识的人多呀!
徐芳蜜 好啦,干娘,都别着急,慢慢地办,总有办法!干娘,杨太太,我还有个约会,先走一步;过两点钟我再来,咱们好凑凑小牌!
洗老太太 我们专等你吃饭,你怎能走呢?打小牌,我今天没那个心程了!我们顶好说会儿话吧!哪有的事,哪有的事,这么有本事的人会丢了官!
徐芳蜜 待一会儿就来!必定来!(一边说一边往外轻移)
杨先生 (由后面回来)好啦,他们就吃,咱们也快!徐小姐别走!
洗局长 (已阻住她的出路)你想走?不这么容易!
徐芳蜜 你打算怎样呢?是不是你丢了官,教我赔呢?
杨先生 (对杨太太)都是好朋友,怎办?怎办?我简直没法子劝!
杨太太 芳蜜,你就稍坐一会儿,陪老太太喝一盅酒!
洗局长 你想我能白白教你走了不能?
徐芳蜜 我反正不能下令,教你官复原职,我不过是个漂亮小姐。
洗局长 (刚要对她说话,后面有人拍了他一下)什么?
侦探长(身后带着四名侦探,侦探押着红海)洗局长?
洗局长 是我,怎样?
侦探长 司令部请。
洗局长 有公事?
侦探长 当然!
洗局长 什么事?
侦探长 不好在这里说!
洗局长 都在公家服务,多少给点面子!
杨先生 都坐下谈谈好不好?倒茶来!
〔侦探长笑了笑,似乎要给面子,但没坐下。洗局长仍勉强镇定,可是没有力气再站着,就坐下去。淑菱拉住了芳蜜,看着红海,唯恐芳蜜跑了。芳蜜傲慢地微笑。洗老太太拉住仲文,直哆嗦。洗太太呆呆地看着。杨先生慌而仍要充好汉。杨太太搓手,仍媚视侦探们,但全无用处。红海不住地摇头。
侦探长 按道理说,我一句话不能说。不过局长既讲到了面子,我不妨告诉你一半句。据我所知道的,局长是有点嫌疑。
洗局长 什么嫌疑?
侦探长 不大好讲。
洗局长 汉奸?(一笑)
侦探长 大概是。
洗局长 要论汉奸,这里现有头等人才;徐小姐,对不对?
徐芳蜜 你丢官,你被捕,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别是吓糊涂了吧?他们捕的是你,不是我;这是官事,并不征求私人的意见!
洗局长 假若从人情上说,从良心上说,你是不是对不起我呢?
徐芳蜜 你又对得起过谁呢?对得起你母亲,你太太,你一家人,你的国家?就算我是汉奸,我也引诱不动个良心健康的人吧?
淑 菱 可是你为什么利用红海呢?红海,红海!你说出芳蜜怎样欺骗你,玩弄你!我警告你不是一回了,你不信,看现在!侦探长——红海没罪过,红海不是汉奸;放了他,捉起芳蜜来。
侦探长 小姐,我们办的是公事,我们凭证据拿人。
红 海 淑菱,你可怜我,教他们放了我!芳蜜交给我的稿子,并不是稿子,而是情报;我并没看,我并不知道!那些信,都是大家给她的,她也教我替她存着!侦探反拿住我,而不去捉她!我冤枉!芳蜜,你是女人呢,还是女妖精呢,为什么这样陷害我呢!
淑 菱 侦探长,拿住她,她根本不姓徐,她连准姓都没有!
侦探长 我们不能随便拿人!
淑 菱 那些封信上,没写着芳蜜吗?这不是凭据吗?
红 海 我偷看了一封,是你爸爸给她的,可惜,可惜,上款写的是“我亲爱的小鸟!”没有她的名字。大概其余的那几封也是如此!芳蜜,你有本事,佩服你,恨你!你是灵感,也是毒药!
徐芳蜜 侦探长,我可以走吧,既是没我的事?
侦探长 啊——等我打个电话去请示请示!对不起!
徐芳蜜 也好!
洗局长 千万别放了她!
侦探长(对一侦探)去打电话请示!
徐芳蜜 洗局长,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没有男儿气!你自己愿意帮助我作事,怎么今天说我引诱你呢?你不是三岁的小孩吧?大丈夫敢作敢当,何必跟个漂亮的女孩子为难呢?
淑 菱 无论她怎说,侦探长,别放了她!红海是好人!
徐芳蜜 好人?我没看见过这么糊涂的好人!
杨先生 侦探长,这点事情,可以私自了结不可以呢?你看,你是最讲面子的人;我呢,一半是官派,一半是外江派;咱们都深通世故人情!要是咱们能了结这桩事,教大家都过得去,都保得住面子,咱们岂不是多交几个朋友?据我看,徐小姐只是交际花,人满好!洗局长呢,既作局长,还能是汉奸?红海这个人,倒许不地道,我虽与他没有深交过,可是我知道他不大可靠;我给他送去纸,求他写对联,他都硬把纸没收了,一个字也没写来。这么办好不好?你既别带走徐小姐,还得把洗局长放了。以洗局长的金钱,徐小姐的身份,我兄弟的面子,绝对不能教诸位弟兄们白跑这么些路,至少我们也得送双新鞋穿!至于交差呢,满可以把红海带了走;拿到一名也就算了!还有一层,这里全不是外人,局长的家眷和我的家眷,没有一个外人,决走不了消息!
淑 菱 侦探长,你要敢那么办,我就去告状,连杨家夫妇也不是好东西,他俩老跟芳蜜在一块!
洗老太太 菱儿!菱儿!你想要我的命吗!你们当巡警的,我的儿子是局长,是好人,我就不准你们把他拿走!
侦 探 报告,请示过了,也逮捕!
侦探长 对不起,徐小姐!
徐芳蜜 我看你不敢吧?
洗局长 拿她,我有证据,不会有错儿!
〔门外汽车响。
卫兵甲 徐小姐在这儿吗?
卫兵乙 那不是!
卫兵甲 (敬礼)徐小姐,我们太太请!
徐芳蜜 还有别人吗?
卫兵甲 有两三位太太呢,专等小姐去,好开饭。
徐芳蜜 (对侦探长)怎样?
卫兵甲 (看了看侦探长递过片子去)我们来请徐小姐!
侦探长 只要能交代下去就可以。(笑着揣起名片来)
徐芳蜜 再见!
〔大家目送她出去。
洗仲文 哥哥!有什么罪承认什么罪吧!你好色,贪权,爱财,你误了国家的事,还睁着眼把大汉奸放走!承认你的罪恶,别再欺骗你的良心!把良心拿出来,你就是个囚犯,还能戴罪图功,为抗战尽力!你别以为徐芳蜜就可以这么逃走了,她跑不脱!国法,公理,是不受欺骗与戏弄的!我天天必到狱里去看你,教我们真像亲手足似的谈谈心!
洗太太 我——(呆呆的看着局长)
洗局长 走!
淑 菱 红海!爸爸!
杨先生/杨太太 大哥,别着急,咱们有办法!
洗老太太 (狂嚎)看你们哪个敢拿走局长!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