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潘金莲嫁入西门家

欲望的浮世绘:金瓶梅人物写真 作者:左江 著


第二章 潘金莲嫁入西门家

第一节 西门庆迎娶孟玉楼

前面六回写得好,还要归功于《水浒传》的作者,那样风情万种的潘金莲,那样奸猾狠辣的王婆,大大丰富了中国古代文学的人物画廊。从第七回开始,故事才真正进入了《金瓶梅》的叙述语境,人物多起来了,故事也变得复杂了,让习惯了单一叙述的读者多少有些混乱。

我们觉得潘金莲嫁给西门庆已是水到渠成,可是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了,西门庆娶了别的女人——孟玉楼。

“才子佳人”既然不能轻易见面,就需要从中协助的人物,所以潘金莲身边有王婆,王六儿身边有冯妈妈,林太太身边有文嫂,孟玉楼也由薛嫂作伐嫁与了西门庆,甚至连宋惠莲也有丫环玉箫的帮助,贲四嫂也有小厮玳安的传话。唯有李瓶儿因是西门庆十兄弟之一花子虚的老婆,所以能见面相问共饮食,自然地滚到了一起,此后虽有迎春隔墙扔砖瓦,开始却是李瓶儿自己的选择。

西门庆在认识潘金莲之前,对于女人的品位是比较低的,家中的妾,一个是妓院出身的李娇儿,一个是窠子里出来的更低级的妓女卓丢儿,可以说潘金莲开启了他对女性的认识:原来良家女子也可以成为自己的女人!孟玉楼,一个有钱的寡妇,“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他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第七回)放在现在,有钱的女人多的是选择。既然有钱,完全可以优哉游哉地好好生活,何苦来嫁人?但在那时候,女人要么守寡,要么改嫁。如果守寡的话,等小叔子长大了,自己手里的钱也不一定能保住。两相比较,也许改嫁是更好的选择。

在这里,我们再次领教了市井妇人的聪明智慧。王婆分析的是男女情爱的心理,薛嫂则教我们如何了解市井人情。孟玉楼要改嫁了,她上有丈夫的姑母杨姑娘与舅舅张四舅,下有小叔子杨宗保。小叔子尚年幼,对嫂子改嫁一事插不上嘴,姑母与舅舅才是更关键的人物。但二人又有轻重之别,姑母是父亲一系的亲属,舅舅是母亲一系的亲属,所以姑母更有发言权。所谓擒贼先擒王,薛嫂作为媒人,不是让西门庆去见孟玉楼,而是让他先去见杨姑娘,杨姑娘“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无。……这婆子爱的是钱财,明知道他侄儿媳妇有东西,随问什么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几两银子”。凡是能用有限的钱解决的事都是简单的事,能用有限的钱买通的人都是单纯的人。当西门庆打扮齐整,见面就奉上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并答应事成后再送上七十两银子以及衣料布匹,日后像亲戚一样常来常往时,所有的阻碍也就不成为阻碍了,杨姑娘立刻就站在了西门庆一边,说道:“不嫁这样人家,再嫁甚样人家。”并成为与张四舅开战的先锋悍将。在《金瓶梅》中,任何一个人在金钱面前都是软弱无力、听话温顺的。

等将杨姑娘摆平,西门庆终于与孟玉楼相见了。我们不禁要问:是什么促使西门庆没有见到孟玉楼就迫不及待地应下亲事,并心甘情愿地给杨姑娘送上了数十两银子?在薛嫂的介绍中究竟哪一点最打动西门庆?书中,薛嫂在向西门庆提亲时,先介绍了孟玉楼的财力,然后说:

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又会弹了一手好月琴。

在《金瓶梅》中,“百伶百俐”是形容女性最常用的一个词,一个跟作品一样充满了市井气息的用词。不用说,西门庆真正看重的是孟玉楼的财力,他以商人的灵敏嗅觉立刻就能看到其中的好处,为自己日后经济实力的增强奠定了第一步的基础。对此书中并未明写,而是写道:“西门庆只听见妇人会弹月琴,便可在他心上。”西门庆因为听到潘金莲弹琵琶,又点燃了即将熄灭的激情,此刻听说孟玉楼会弹月琴,便可在了心上。为什么会拨弄乐器的女子特别能赢得西门庆的欢心?封建伦理对良家女子的要求是德言容功,重要的是料理家务、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琴棋书画是名门闺秀的必杀技,但大家闺秀只生活在书中、戏剧中,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过遥远,最终琴棋书画似乎成为了青楼女子的专利。男性逍遥于青楼,在发泄欲望的同时,也满足了他们对于才女的幻想以及对爱情的想象。一个普通的市井妇人竟然会乐器,在端庄贤淑中就多了几分风情,乐器也成为将良家妇女与青楼女子联系起来的媒介物,满足了男性对女性既端庄又风情的追求。“入得厨房,出得厅堂”岂只是现代男性对女性的要求?千百年来都没有什么变化。

西门庆终于与孟玉楼见面了,孟玉楼“长挑身材,粉妆玉琢,模样儿不肥不瘦,身段儿不短不长。面上稀稀有几点微麻,生的天然俏丽”,与前面薛嫂的描述相比,长挑身材是一致的,一表人才是一致的,“几点微麻”更使孟玉楼多了几分个性。但孟玉楼不是二十五六岁,而是三十岁,比西门庆还年长两岁。媒人的口中本无实话,欺瞒着男方也欺瞒着女方,对孟玉楼的最大欺骗就是她嫁过去以后的身份问题,薛嫂说西门庆“家中钱过北斗,米烂陈仓,没个当家立纪娘子”,西门庆说“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门为正,管理家事”。我们经常说过去的男人“三妻四妾”,实际上这是完全错误的说法,妻就是妻,妾就是妾,本不可同日而语,妻只有一个,在家中有着明确的地位与权力。嫁过去虽是续弦,总是正室,再加上西门庆相貌堂堂,家底丰厚,孟玉楼的确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孟玉楼也曾问薛嫂“西门庆房里有人没有人”,薛嫂道:“就有房里人,那个是成头脑的。我说是谎,你过去就看出来。”既没说有人,也没说没有人,就这样敷衍了过去。以孟玉楼的聪明,大概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但聪明人也总是争强好胜充分自信的,总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一个,总觉得自己是女人中最有胜算的一个。谁又知道命运会如何安排呢?

薛嫂保媒,杨姑娘应允,孟玉楼改嫁一事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而张四舅在这场交易中却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他本想借杨宗保“要图留妇人手里东西”,所以一心想搅浑了孟玉楼与西门庆的亲事。他的计策分为几个步骤,一是为孟玉楼保媒,让她嫁给尚举人做继室。二是说西门庆的坏话,其中包括:西门庆已有正室,家中还有三四个老婆;西门庆虐待女人,挑贩人口;家中还有一个十四岁未出嫁的女儿;西门庆在外眠花宿柳,欠有债务。张四舅所言或有夸大的成分,比如说西门庆虐待妇人,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但大部分都是实情。对张四舅之言,孟玉楼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一挡了回去,如关于最重要的身份问题,她说:“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他做姐姐,奴做妹子。虽然房里人多,汉子欢喜,那时难道你阻他?汉子若不欢喜,那时难道你去扯他?……”在她看来男人有几个女人或在外寻花问柳都是常情,自己只要谨守妇道,不无事生非,家中人再多口再杂自己都不会有问题。孟玉楼对张四舅的反驳,也许并非都是真心话,但还是可以看出来她是一个头脑清醒,有自己的原则与决断力的女子,不卑不亢的言辞之下是对自己处理复杂的家庭关系的能力的自信。

这样一个女子,她究竟看中了西门庆什么?尚举人与西门庆,一个是读书人,一个是商人,她选择的是商人;一边嫁过去是正室,一边嫁过去为妾,她选择了做妾。从她的选择不难看出那个时代士商地位的变化,如“三言二拍”中所言“经商亦是善业,不是贱流”(《赠芝麻识破假形》),“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叠奇居程客得助》)。但让孟玉楼牺牲正室的身份宁可嫁给西门庆为妾的,大概还是在考量二人的经济实力后得出的答案。尚举人在张四舅口中说起来是“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但在书中的第七十七回尚举人上京会试时,特来向西门庆借皮箱、毡衫,已是非常潦倒没落了。

五月二十四日,西门庆派人来抬嫁妆,约有二十余担,孟玉楼果然是富婆。张四舅还要做最后的挣扎,拦着担子要打开来检查。孟玉楼的哭诉引来街坊的一片同情,薛嫂与西门庆的计策也非常有效地发挥了作用,杨姑娘来了,与张四舅大骂一场,二人皆是市井中人,村言村语,不堪入耳,而骂人最恶毒的莫过于“绝后”与“王八”了,于是张四舅骂杨姑娘:“怪不的恁无儿无女。”杨姑娘骂张四舅:“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道士,你还在睡里梦里。”两人骂作一团,嫁妆担子早就搬走了。六月初二日孟玉楼过门,还带去了丫环兰香、小鸾及小厮琴童,住在西门家的三间西厢房中。

第二节 潘金莲的反转之战

这边西门庆与孟玉楼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其后六月十二日,西门大姐出嫁。西门大姐此时年方十四岁,嫁给了十七岁的陈经济。陈经济的父亲是陈洪,与“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杨戬是亲家。西门庆以联姻的方式与官场中人搭上了线,如同坐了顺水舟,最终攀上蔡京,成为蔡京的干儿子。虽然这是西门大姐的婚事,却是西门庆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为他的官商一体开辟了路径。西门庆既要结婚,又要嫁女儿,家中“足乱了约一个月多”(第八回)。这边可苦了潘金莲,离端午节见西门庆已过去了两个多月,虽望眼欲穿,却音信全无。她一次次让王婆、迎儿去找西门庆,根本不得其门而入。即便是市井中的妇人也不能随便走出家门,只能无望地等待着浪子的归来,想想那些才子佳人小说戏剧中的佳人们,一旦与才子私订终身,这种天知地知、我知他知、丫环知的事情,除了寄希望于才子的良心与道德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所以大团圆只是一种幻觉。

在前面的几回中,曾提到潘金莲欺负迎儿。迎儿是武大与前妻所生的女儿,在武大卧病在床时,迎儿迫于潘金莲的压力,甚至不敢给自己的父亲端茶送水。即便如此,前文并未明写潘金莲如何虐待迎儿,这里,我们终于可以见识潘金莲的手段与厉害了。迎儿去找西门庆无功而返之后,“来家又被妇人哕骂在脸上,打在脸上,怪他没用,便要教他跪着;饿到晌午,又不与他饭吃。”在发现蒸角儿少了一个后,将迎儿“跣剥去了身上衣服,拿马鞭子下手打了二三十下”,又在她脸上用“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曾经风情万种的潘金莲在慢慢地改变,在杀人后的压力之下,在等待西门庆的无望之中,在未来无边黑暗的恐慌之中,她变得越来越不安,也越来越可怕,虐待迎儿只是紧张情绪的转移与发泄。如果用现代医学分析,潘金莲大概就是一个有精神疾病的病人吧。曾看到一个新闻,在深圳这样一个生活节奏快、生活压力大的地方,一位外来打工的年轻母亲虐待自己亲生的两岁女儿,孩子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甚至还有很多烫伤的疤痕,同样也是将生活中的不如意全都发泄在了孩子身上。

《金瓶梅》承接《水浒传》而来,作者为何在书中加入迎儿这个在《水浒传》中不存在的、看起来也似乎无足轻重的人物?由潘金莲虐待迎儿可以看出她的心理压力、精神病症;另一方面,迎儿可以说是后面秋菊的镜像人物,这里潘金莲虐待迎儿时的罚跪、脱光衣服、用指甲掐等,与此后虐待秋菊如出一辙。只是虐待秋菊的程度变本加厉,此处只能算是小试牛刀了,所以潘金莲进入西门家并不是幸福的开始,而是地狱之门的开启。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无法掩盖无法淡忘,那是心上的疤心中的洞,抹不平也填不满。

等待西门庆,打相思卦消遣的潘金莲是可怜的,让人同情。百无聊赖中等来的却是西门庆娶了孟玉楼的消息,“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由不的那里眼中泪珠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这是书中潘金莲第一次真正落泪,被武松拒绝时的眼泪主要是做戏给武大看,武大死时则全是干号假哭。这次终于落下了真正的伤心泪:“‘我与他从前已往那样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两情才能相悦,一心一意的等待碰到的是已消逝的激情,情何以堪?潘金莲让玳安给西门庆捎去一封情书,为一支《寄生草》,曲词云: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潘金莲是书中识字最多的女性之一,其文化水平还在西门庆之上,这一支曲子写出了她的等待与期盼,却也隐隐透露出一份倔强。可惜这封情书恰似石沉大海,并未能在西门庆心头激起一丝涟漪,他不但没有去见潘金莲,甚至没有任何回应。

西门庆的生日是七月二十八日,现在已快到了他生日的时候。这时离二人上次见面的端午节已过去快三个月了。如果说西门庆是风筝,潘金莲却不是那个扯线的人,她只能看着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这已是她最后的机会,只能再次央求王婆,这次她从头上拔下了一根金头银簪子给王婆作为酬礼,由此可以看出潘金莲手头已很拮据。如果她最终不能嫁入西门家,她将迎来怎样的人生结局?再次被买卖,甚至沦落为青楼中人?或者等武松回来,命丧黄泉?在潘金莲弹奏的琵琶曲《绵搭絮》中有一句“奴家又不曾爱你钱财,只爱你可意的冤家,知重知轻性情儿乖”,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撒谎,却是大实话。潘金莲此时碰到的男性,张大户垂垂老矣,武大无能而猥琐,武二对她不假以颜色,唯有西门庆是风月场中的老手,正好填补了她在情感与生理上的饥渴。但西门庆终是生意人,是否肯做折本的买卖,最终将她娶进家门?

在王婆的努力下,西门庆终于被带到了潘金莲面前,此时已是七月二十九日,西门庆生日后的第二天。时隔近三个月再见西门庆,潘金莲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他?哀婉?凄切?悲苦?狂喜?热情?那只是寻常女子的表现。潘金莲是纵情恣肆的女子,未见西门庆时虽然望穿秋水,心急如焚,等见到西门庆时却不依不饶,先嘲讽西门庆的新婚,逼他发下毒誓,又扔掉他的帽子,抢了他头上孟玉楼送的簪子,撕掉了他手中的扇子。潘金莲如在悬崖边舞蹈,虽美艳动人,却也触目惊心。她的张扬泼辣让读者看得一惊一乍,旁观的王婆同样提心吊胆,生怕西门庆一怒之下不再回头,她也没有了好处费,不停地在旁边打圆场。但读者的担心是多余的,王婆的担心也是多余的。泼辣之后自有温情,潘金莲献上了祝寿的礼物:

一双玄色缎子鞋;一双挑线密约深盟随君膝下、香草边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缎子护膝;一条纱绿潞绸、永祥云嵌八宝、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钑着五言四句诗一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

正如前面我们领教了潘金莲精湛的琵琶弹奏技艺,这里我们又见证了她精巧的针线活功夫。如果说她的琵琶演奏为她与西门庆的关系注入了新的激情,那么她的针线活以及礼物中寄予的深情足以打动西门庆了。在《西厢记》中,崔莺莺给张生捎去了礼物:汗衫一件、里肚一条、袜子一双、玉簪一支、瑶琴一张、斑管一根。前三者是亲手缝制的给张生的贴身之物:汗衫、里肚,希望张生睹物思人,如在自己的怀抱中;袜子,希望张生不要到处乱跑,不要拈花惹草。玉簪是插在脑后的,希望张生不要背弃自己;瑶琴是二人互诉心意之物,希望张生记得彼此的爱情;斑管由湘竹制成,希望张生了解自己等待的煎熬、相思的眼泪。虽然潘金莲与崔莺莺生活在不同的阶层、不同的时空,但作为女人的心声是相通的,送出去的礼物都是希望男人随时感知自己的存在,永远记得自己、不要背弃自己。置身于男女情爱中的女人总是焦虑不安,希望像一枝藤萝紧紧抓住支撑物,让自己获得安全感。

潘金莲的聪慧灵秀再次得到了证明,也再次赢得了西门庆的欢心,“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把妇人一手搂过,亲了个嘴,说道:‘怎知你有如此一段聪慧,少有。’”这个女子,可以刚烈似火,也可以柔情似水,刚柔相济,难以捉摸,只有这样,才能令人印象深刻,甚至令风月场中的老手西门庆也感到新鲜,感到迷惑,于是故事才有了继续下去的可能性。

好事多磨,或者说祸福相倚,武松寄信回家,说要在八月十五左右回来。二人慌了手脚,王婆却胸有成竹,让在武大百日后,西门庆将潘金莲迎娶回去,自古叔嫂不通门户,那时武松想生事也没办法。潘金莲的一生,可谓成也王婆败也王婆,如果不是王婆做马泊六,她不会与西门庆有交接,也不会害死武大;如果不是王婆从中帮忙,她也不可能继续与西门庆在一起,并顺利嫁入西门家。王婆所做的一切,不过想从中捞点好处费,让自己生活得轻松点,从这点来说,潘金莲应该善待王婆的,可惜这个妇人却从来不为自己考虑退路,事过变脸,过河拆桥,因冷遇王婆,最后不得改嫁陈经济,最终死在了武松手里。

三人计议已决,八月初六,请和尚为武大念经做法事,将武大灵牌烧了。外面和尚们在念经,里面西门庆与潘金莲在房中翻云覆雨,和尚们听了个不亦乐乎。生与死,出世与入世,纵欲与禁欲,本是同一事物的两面。八月初八日,西门庆迎娶潘金莲。

第三节 潘金莲的立足之道

潘金莲得偿所愿,嫁给了西门庆,“收拾花园内楼下三间与他做房。一个独独小院,角门进去,设放花草盆景。白日间人迹罕到,极是一个幽僻去处”(第九回)。潘金莲的住所尤其值得注意:她住在花园中,花园中发生的事总是她最先知道,如西门庆在藏春坞与宋惠莲厮混,隔墙与李瓶儿互通音讯。这里远离主屋,也方便了她个人的行动,与琴童私通,与陈经济勾搭,都与她的住所环境相关。李瓶儿此后也在花园中潘金莲的隔壁构屋居处,此举造成了官哥的夭折,也加速了她自己的死亡。西门庆家的房屋结构及各人的住所关系,是作者精心营造之处,不可忽略。

孟玉楼嫁进西门庆家时,带来了二十担嫁妆,两个丫环一个小厮。西门大姐出嫁时陪嫁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第八回),也是孟玉楼带过来的。相对于孟玉楼而言,潘金莲实在很寒酸,除了箱笼里面装着些衣服鞋脚,并无任何陪嫁之物。西门庆安排她住进独立的小院,还“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大红罗圈金帐幔,宝象花拣妆,桌椅锦杌,摆设齐整”。又将吴月娘房中的丫环春梅给了潘金莲,“却用五两银子,另买一个小丫头,名唤小玉,伏侍月娘。又替金莲六两银子买了一个上灶丫头,名唤秋菊”。很明显,西门庆做了件蚀本的生意,不但没有收益,还要为此花费几十两银子。由此可以看出来,这时的西门庆很珍惜潘金莲,帮她添置家具,安排丫环,非常体贴周到。细心的读者也许会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不直接买两个丫环伺候潘金莲,却要如此周折地将月娘身边的春梅拨过来?一来春梅是月娘身边使唤惯了的丫环,可以帮助潘金莲更好地融入西门家的环境,这可以看出西门庆的细心之处。二来西门庆大概也是别有用心的,以他的心性可能对春梅觊觎已久,但在月娘身边不太好下手,所以将她放到潘金莲身边来。

潘金莲终于嫁入了西门家,从此可以衣食无忧,这是否就意味着她获得了幸福与快乐?关于一夫多妻制,《金瓶梅》中的女人是那个时代的人,应该都是接受认可的,如孟玉楼所言:“休说他富贵人家,那家没四五个?着紧街上乞食的,携男抱女,也挈扯着三四个妻小。”(第七回)但当自己真正成为众妻妾中的一员时,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张爱玲是从那个制度中走过来的人,在与炎樱讨论此事时,也只能从理论上认可,在现实中不能接受,所以我们看到了《小团圆》中两情相悦时的快乐,也看到了男人处处留情后女人的卑微与屈辱。最后有了这样一封绝交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因为你爱我,所以我也爱你;因为你不爱我,所以我也不爱你。爱情中并没有这样的逻辑,更没有这样的因果关系,这样的绝交信看上去像是孩子般的赌气,实际上是绝望后的艰难抉择,极端痛苦后的自我保护自我安慰。

潘金莲不是嫁给了西门庆一个人,而是嫁入了西门家。此时的西门庆已有正室吴月娘,她是吴千户的女儿。二房李娇儿,青楼出身,但并非无依无靠,李桂卿、李桂姐、乐工李铭都是她的家人。三房孟玉楼,一个有钱的寡妇。四房孙雪娥,是西门庆的前妻陈氏的陪嫁丫环,因为被西门庆收用了,在陈氏死后没有办法打发出去,就把她上了头。进入这样的家庭以后,潘金莲只能排行第五,人称五娘。聪明美丽的女人总是自信的,相信自己是女人中最美的那一个,是男人最喜欢的那一个,甚至会成为男人的最后一个。男人无论怎么流连花丛,只要心在自己身边,就像天上飞着的风筝,线在自己手里,总是会回来的。

潘金莲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并且跟其他女人相比,牢牢抓住西门庆对她更为重要。吴月娘是正室,家中尚有两位兄长撑腰;李娇儿有家人投靠;孟玉楼是带着大量嫁妆带着丫环、琴童嫁过来的;其后的李瓶儿更是富可倾城。甚至最可怜的女人孙雪娥也比潘金莲强,她虽然一无所有,却无罪案在身。潘金莲除了容貌美艳,有的只是身上背负的血淋淋的命案,所以西门庆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最后的保护伞。孟玉楼可以说:“虽然房里人多,汉子欢喜,那时难道你阻他?汉子若不欢喜,那时难道你去扯他?”男人喜欢不喜欢自己由他去,但潘金莲不能这么想,她必须得到男人的喜欢,得到男人的保护,这已不仅仅是自尊的问题,更是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嫁入西门家的潘金莲,生活中将不再只有西门庆一个人,还包括了西门庆身边的各色女人。此后她生活的重心就是笼络西门庆、清除他身边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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