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喂——你哪个……”第二天清晨出门的时候,老黄的电话响了,这么早给棒棒打电话,一定是有业务,所以他接电话的动作相当迅速。“哦哦,啥子啊——中小——企业——创业研讨会……”老黄赶紧捂着电话小声向我通报:“有大业务来了。”“有时间,有的是时间,在哪个地方开嘛——两江酒店,那个地方我晓得——”老黄的声音越发迫切。
“嘿嘿,有哪些专家教授参加你不用跟我说——呵呵,你说几点到就几点到……我能当啥子嘉宾嘛,你直说,要挑的东西有好多?工钱啷个算?”虽然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但我差不多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嘿嘿,我不是黄总——真的没开玩笑,我是个棒棒儿——喂——喂——”
远远地,我似乎能感觉到对方用力扣断电话的那声脆响。我也曾无数次接到过这样的电话,从来都是对方死乞白赖地扭着说个没完,逼着我不耐烦地按断电话,但是今天,我却亲眼看到对方毫不客气地扣断了老黄的电话。显然,棒棒不是他们需要付出礼貌和尊重的对象。
“可能打错了,他要找黄总……”老黄有些莫名其妙,他不必用心去琢磨这里边的内涵,也似乎早就习惯和认同了这个社会给予他的那个位置。
住在自力巷,干在五一路,身为农民的老黄和这个城市“最劳动”的街巷关系密切。在家是农民,进城是棒棒,老黄似乎与传统的劳动有着一种割舍不了的缘分。劳动虽然光荣,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发自内心地觉得当棒棒光荣,也没有人发自内心地对棒棒高看一眼,更没有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以后能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棒棒”。每个棒棒的人生都有他必须当棒棒的故事,每个棒棒的最大梦想都是有一天能够扔掉肩膀上的那根棒棒。所以,老黄当棒棒绝非刻意选择,更像是命中注定。
1949年 11月 16日,老黄在四川江津的一个偏僻山村来到人间。他出生时没赶上新中国诞生的礼炮,却在母亲的怀里亲耳听到了解放重庆的枪炮声。老黄是家里的第五个儿子,他说这是自己人生犯的最大错误,不仅投胎时有些草率,来得也很不合时宜。出生第 8天江津解放,第 14天重庆解放,在全国人民欢天喜地庆祝蒋家王朝的陪都被攻克的时候,老黄全家被打倒了——父亲不仅是国民党政权的教书匠,还是一个有十多亩土地的小地主。江津解放之后,父亲被关进了劳改队,田地房产还给了被剥削的劳动人民,母亲没坐完月子就带着地主家的五个儿子住进了半山腰的茅草棚。于是,地主家的少爷还没来得及享福,就成了地主家的“狗崽子”。在那个充满激情和希望而又同仇敌忾的特殊年代,老黄和他的哥哥们在人们鄙夷和仇视的目光里成长。老黄 3岁的时候,父亲因为间歇性癫狂被提前释放,不发病的时候是正常人,发病的时候乱踢乱打六亲不认。被释放的第二年,家里又多了一个老六。
老黄的整个童年记忆都贯穿着饥饿、寒冷和恐惧。8岁那年夏天,被铁链子拴在墙洞上的父亲死了,哥哥们在埋父亲的时候,老黄被柴火堆烧烂了肚皮,没有钱去医院。大哥又连夜在父亲的坟旁刨了一个坑,随时准备掩埋五弟的尸体,那个坑与埋一条死狗的坑差不多大小。在等待死神的日子里,母亲用一块破布缠着他溃烂的伤口,目的是阻止肠子从肚子里爆出来。
伤口是怎么愈合的老黄已经记不清楚,他说这本来就像一个传说。后来似乎一切都好了起来,他还上了两年小学。“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这是迄今为止老黄唯一能够完整哼唱的歌曲,他说这首歌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批斗大会主席台上学会的。在那个激情澎湃的岁月,村前村后的乡亲们喊着整齐的口号,唱着响亮的歌曲,忆苦思甜。这期间,大哥四哥死了,不知道是饿死的还是吓死的。随后,只要得知生产队里要开大会的消息,母亲和兄弟几个就躲进一个不为人知的山洞。远远地听着响亮的口号和最熟悉的歌声,老黄发自内心地觉得地主可恨,他甚至觉得父亲就是一个坏事干绝的魔鬼。他至今还为自己体内传承的地主基因和血脉感到羞耻。